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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phobia

Chapter 6


風雪持續了將近一周，就在市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的隔天，雪停了。電視機撥放著市民們對此事的嘲諷，以及準備迎接聖誕節的歡欣鼓舞。

「里維，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個忙。」

這是里維頭一次走進地下室，寬敞而明亮的空間映入眼簾，令他十分訝異。

「沒想到這裡還挺不賴的。這是什麼，壁紙？」

察覺到牆壁上的花紋十分特殊，里維伸手去碰，發現居然有些柔軟，用力壓下去，牆壁表面沿著他的手掌，微微凹陷。

「這是吸音棉。」

「喔？你都在這裡幹什麼事，怕叫得太大聲被鄰居聽見？」

面對里維直白的玩笑，艾爾文知趣地微微一笑。

「練琴。你看，這是我的琴。」

角落堆著兩支譜架，一個矮櫃，裡頭是滿的，不知放了什麼。矮櫃上放著一台黑色手提收音機，上個世紀的產物。矮櫃旁擱著一副非常巨大的盒子，高度堪比里維身長，黑色漆面外殼，一端細長，另一端圓鈍，中央有如葫蘆般向中軸對稱凹陷，直挺挺地靠牆站立著。

「這是什麼？我對樂器一竅不通。」

「大提琴……不過，最近我打算丟掉它。」

「是嗎？與其丟掉，不如賣了。聽說樂器很值錢。」

「拍賣這個選項，我也思考過。但是你也知道，平常我很忙，根本沒有時間處理這件事情。」

「所以，這就是你要我幫忙的事？」

艾爾文湛藍的眼瞳定在琴盒上，手掌沿著盒身輕撫，最後停留在金色的扣環上。

「捨不得就別丟。你會後悔的。」

「不，就交給你處理了。如果你把它賣了，錢歸你，總之，就當作我把它送給你了。」

雖然這天艾爾文休假，但有餐會得參加，說是餐會，不如說是變相的應酬。臨走之時，他匆匆給了里維一個吻。純粹的一個吻，極度輕巧的唇瓣摩擦，恰到好處地留下一些念想，趁里維試圖伸舌勾引之前，瀟灑地轉身離去。里維不明白，也不願去想為何他每天都如此向自己道別。這很危險。

再度走進地下室，里維蹲下身，目光移到矮櫃上。打開櫃門，原來裏頭裝著成疊的樂譜，以及好幾個黑色的小盒子，盒子裡裝著琥珀般暗棕色的塊狀物，有圓有方，散發著松木香味。里維這才發現，艾爾文身上的松木味道是來自這些像肥皂的東西，而非古龍水。他猜想，這或許是演奏大提琴時所需的備品。

除此之外，矮櫃中還有許多盒裝光碟，是大提琴的演奏作品集，而且全部來自同一個表演者。一位身穿黑色長禮服的年輕女人，噙著美麗的微笑，抱著她的大提琴，在光碟封面上與里維對望。那女人的燦金的秀髮，還有略方的下頷，讓里維不禁想到艾爾文，然而她不姓史密斯。

至於艾爾文的大提琴，體積重量實在可觀，對於誰會需要這樣一把笨重的樂器，里維沒有任何頭緒，或許可以到二手拍賣網站上尋找買家。解開琴盒上的環扣，一把淺棕色的大提琴安靜地躺在黑色絨布裡，像是睡了，等待著有人將它喚醒。里維忽然覺得它眼熟，拿出矮櫃中的光碟出來比對，這把琴和那個金髮女人懷中的那把，十分相像。

或許她是這把琴的前主人。不過，就像里維說過的，他對音樂一無所知，說不定世界上大多數的大提琴都長這個樣子。

里維立起大提琴，拍了幾張照片打算上傳，順道檢視琴盒內部。這琴盒十分老舊，裏頭的絨布因褪色而略顯斑駁，盒蓋上縫有一個置物拉鍊袋，裡面有東西，可拉鍊是壞的，或許已經很久沒有人打開過它了。里維有些好奇，拿刀拆開拉鍊邊緣的縫線，剔除壞掉的拉鍊，自置物袋中掏出一紙泛黃的信封。信封口謹慎地滴有封蠟，背面以花體字寫著：給親愛的艾爾文。

親愛的艾爾文。大概是情書。

里維想到艾爾文望著這把琴的神情──他似乎對這把琴懷有許多複雜的情感。他打算捨棄它，卻又捨不得它，彷彿認為自己不該擁有它。在里維眼中，艾爾文擁有一切：穩定的工作，頗高的收入，舒適的生活，挺拔的身型，俊美的外貌，並且能言善道。他無法想像艾爾文缺了什麼，或許是情人。他們只是砲友，並不過問對方的感情生活，不過按照這幾天的觀察，艾爾文的確是單身的，看樣子，他心裡似乎牽掛著另一個人。

百般思索之後，里維決定不賣掉這把大提琴，也不丟掉它，因為艾爾文望著它的眼神讓人十分在意，並且里維不承認這是嫉妒。至於那封信，他沒有打開，作為尊重。

坐上計程車，里維回到自己的住處，將大提琴安放在床架與牆壁之間的空位中。隨手切開房內電源，他想順道整理一下環境，不料，一陣轟隆聲霎時迴盪在房間裡，空氣隨之逐漸暖和起來。

里維呆愣了會，轉身檢查通風口，暖風徐徐，幾乎要溶化他冰冷的手掌。趕緊搓了搓手，他有些茫然，環顧四週，窄小的套房溫暖卻陌生，彷彿已經不再是他的歸所。失落感漸漸滲透了他，很快地，他意識到自己想念艾爾文的家。這使他惶恐，而後感到羞恥，過高的自尊鞭笞著他。

黑色漆面琴盒靜靜地佇立在角落。隱約的一股松木香，繚繞在他的心尖上。寂寞被無限放大，佔地為王，將他趕出他的小套房，驅使他回到艾爾文的家。

「你的大提琴我已經處理掉了。」

「謝謝你。吃洋芋片嗎？」

「我以為你參加的是餐會。」

「是沒錯，不過，餐會的主要目的是交際，吃飯倒是其次。我甚至不記得剛剛吃了什麼，總之沒有吃飽。」

艾爾文已經換上家居服，披著質料柔軟的淺綠色針織外套，整個人陷在沙發裡，模樣愜意。他拍拍身旁的座位，眨了眨澄澈的藍眼睛，里維無法拒絕，皺著眉頭坐了下來。一片洋芋片遞到唇邊，里維盯著他修長的手指，心想，真漂亮，吃掉洋芋片順道舔了一口那圓潤的指尖。

「你家的暖氣還是沒修好？」

「還沒，或許要等到聖誕節之後了。我看那個臭老頭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

撒謊。里維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淪落至此。一如猜想，艾爾文答應收留他到聖誕節後，沒有察覺他的心虛。接著他拿出兩份栗子蒙布朗，是艾爾文說過，全城最好的那家咖啡廳。

「想喝茶嗎？」

將蒙布朗捧在掌心，艾爾文臉上綻放出燦爛天真的笑容，興奮得像個孩子。這麼形容一個大男人似乎有點奇怪，不過里維認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保留著一點童心，能目睹艾爾文的這一面，倒是很稀罕。打開珍藏的紅茶罐，里維慢條斯理泡著茶，悄悄觀察艾爾文，一向銳利的眼神像是浸了水，柔軟的微光在他的眼底蕩漾。

「真好喝。沒想到你這麼會泡茶。」

「哼，你只喝咖啡，能嚐得出來茶泡得好不好？吃你的蒙布朗，少耍嘴皮子。」

里維平時根本不會特意買甜點來吃，這次算是破例。他很少討好別人，每次這麼做時，心裡不免有些彆扭。蒙布朗很甜，鬆軟綿密，對他來說有些膩口，不過，艾爾文開心的模樣讓他覺得十分值得。享用著午茶，閒聊幾句，空氣中飄散著紅茶香氣，沁人心脾，一切美好而恬靜，彷彿他們早已這樣彼此陪伴了很久。

「對了，今晚我會出門，或許會在外面過夜。」

叉子觸及蒙布朗底座的杏仁糖霜餅，糖霜餅「喀」地應聲碎裂，里維的蒙布朗立時塌了一邊，歪斜地倒在盤子裡。

「你想出去就出去，不用過問我的意見。」

里維瞥了艾爾文一眼，艾爾文眼神裡帶著一絲悵惘，回望著他，不知是為了塌掉的蒙布朗，抑或由於他的回應過於冷漠。他們就此沉默了下來，各自懷著無法言明的複雜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