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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x和宮 短篇3]






志摩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福子大人會成為大人物。
不僅因為她是紀州唯一的繼承人，也因其父身體虛弱，母親很早便看到開朗友善的福子當上家主的一日，所以總是比誰都要嚴格地鞭策她，也常對志摩耳提面命地說，如遇險難，妳當用生命保護主人。
可是，母親沒預料到的是，福子大人不只成為紀州藩主，最後甚至登上將軍之位，眨眼間就必須統治江戶幕府。


『對不起呢，明明說好要盛大地準備婚禮……』
『將軍大人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得處理。』
原本約定志摩出嫁的禮品都要由一起長大的小主人準備，卻因家定公薨逝，隨之改名為家茂繼位的十四歲少女，沒幾日後便盤起髮必須入主江戶城。
『希望他是個好丈夫，能溫柔地善待妳。』
然而，家茂的祝福並未結出好果實，三年後志摩因無能生育，被夫家拋棄，無話可說地回到了娘家。沒辦法啊，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有什麼用處呢？
過去名為赤面疱瘡的神秘瘟疫曾席捲全國，帶走大量男子的生命，男人變得極為可貴，但儘管如此，無”種”的男人仍會被嘲笑無視，畢竟一族後代和家業全繫於血緣相連的孩子，生不出孩子就毫無意義。
某天，志摩和天下人得知將軍迎娶弟君和宮的消息，母親曾憂慮地說，這將讓幕府財政更加拮据，只希望最後至少能獲得回饋。果然，奢侈豪華的婚禮花費了幕府兩年預算，和宮降嫁的一群官人浩浩蕩蕩經過江戶時，即使作為流行與華麗前端地位的江戶人，都對如此誇揚盛大的排場嘖嘖稱奇。
『以前迎娶京裡的貴人也沒這樣啊！』老人們議論著，究竟這位御台所與前幾代有何差異。


勢力滔天的大老井伊直弼被暗殺後，威名受損的幕府更強行推動公武合體政策，天皇開出的種種條件——不管是婚禮的開銷或時限內的攘夷——全都接受，不惜一切只為促成雙方結盟。
志摩與母親一樣擔心德川家的將來，但她更關心坐在將軍之位的那名小主人。
和宮會是個好的男人嗎？能相扶相持嗎？志摩知道以福子大人……以、將軍大人的性格，既然選擇了伴侶，就絕不會只是流於表面形式。
請讓他是個好的丈夫，能溫柔地善待您。
心裡為將軍祈求著當年出嫁時她給她的同樣願望。


結果，這個願望也與當年一樣。
彼此都無法實現。
京裡來的和宮不僅不是個好丈夫，甚至還不是男人。


——很快地，志摩代替母親的職責，前往江戶城照料和宮等人，已過了一年。
本來想著無論如何都要為將軍分憂解勞，但時間流逝，隨觀行院大人回京、將軍上洛返城，季節的交換似乎也帶來了新的轉變，她看著一有空就去找御台所聊天的將軍大人，才知道，原來將軍心中不僅不把和宮大人當成煩惱，也不認為她是應該被解決的問題。


「志摩、志摩！」廊上轉角，看到土御門和某個京都侍從正開心閒聊，本來想轉身躲開，但被眼尖的土御門發現，只好停下腳步打算用慣常的沉默敷衍應付。「要吃柿餅嗎？」
為什麼要一直給我甜食呢？志摩搖頭。「我不吃甜食。」
「妳還是一樣很難討好。」主人既然驕縱任性，侍從當然也更肆無忌憚，儘管把志摩叫了過來，卻把她晾在一邊，土御門轉頭繼續跟旁人道：「對了，剛才說到哪裡了？」
「將軍大人今日總觸睡過頭的事啦。」
「喔、對對對。我聽說瀧山那傢伙氣得要吐血了，笑死我。」
「對啊，說什麼將軍責任重大，結果還不是睡過頭嘛！」
志摩依舊穩然，臉色無變。
這種程度的瑣碎閒語對那群京都來的官人而言，已算是很溫柔的批評了。
「哪像我們宮大人，起得比將軍都要早呢！」
「還不如讓我們宮大人當將軍算了，哈哈哈！」
無聊話題讓志摩礙於禮貌而放空了一段時間，等回神後，土御門不知道用了什麼藉口已跟她一起走在廊上。



「……妳為何要跟著那麼說？」
「說什麼？」
「將軍睡過頭的事，」志摩審視這個面貌奇特的侍女，忍不住問：「妳明知今日總觸將軍為何會遲到。」
負責為和宮更衣的土御門，不可能沒發現昨晚迎接將軍過夜後的御台所，身體肌膚、表情神態、短短一句話或一個發音，充滿哪些不尋常的異樣。
因為，這些事物她都已在將軍身上發現。
「我當然知道。」土御門冷哼一聲。「將軍度過美好的一夜，當然會睡過頭。」
滿是憤恨的語氣，志摩無法理解。
於是土御門繼續說：「你們將軍真好啊，因為有我們的宮大人，所以不知道那些痛苦的、悽慘的、毫無尊嚴的事。」
什麼意思——正下意識要反問的志摩，忽然閉上了嘴。
「聽說妳是不能生小孩才被休掉的，那妳也該懂吧？」
沒錯。志摩非常明白。這恐怕是、世上許多女人都有的共同經驗。
痛苦悽慘、毫無尊嚴——脫下衣服那刻作為女人的價值就被棄如敝屣。
「我們可憐的宮大人啊……」衣袖遮住半張臉，土御門幽幽地說：「那一天的事我還記得，觀行院大人把我們支開，然後……早晨時宮大人一直哭泣，吵著要去找母親，我們實在安慰不了，只能把大門都鎖起來。」
想也知道，觀行院大人怎麼可能會理她呢？志摩聽著土御門哀憐的語氣，想像短短時日所見，那對京裡來的母與女，頓時也找不出話可說。
「所以，你們的將軍讓我講一下會怎樣嗎？又不會少一塊肉！」
作為侍從的不甘心， 悲嘆主人所受過的苦，即使毫無道理，也想找個人發洩。


——土御門到底對和宮大人是忠誠或自私呢？甫到城中想盡速掌握人際關係的志摩，曾如此詢問過。
將軍一邊揚著苦笑，一邊略感困惑地回：『宮大人曾生動地形容——”如果我發生什麼危險，土御門會比我逃得更快”。』
『的確很生動。』
『”可是，她是唯一一個待在我身邊的人，比誰都要久、比誰都要長”……』志摩仍能清楚想起那日將軍感慨憐惜的神態。『只是因為跟在自己身邊最久——如此而已。』
時間最久、如此而已。



最久地陪伴自己是很困難的。
志摩領悟到這個道理，已經是家茂公死後的第十五天。為了儘速向和宮大人交待將軍臨終前的情況，約定的禮物西陣織先隨她一同自大坂城返回江戶。
僅僅四年的婚姻，其中還有兩年反覆上洛與征伐，絕不能說是長久的相處，恐怕對每個人的一生而言都只是曇花一現的時間吧。


不該說出這些。因為將軍希望她能向對方說，她死得很平靜。
希望在宮大人的印象裡，永遠是生前雍容微笑的樣子。
為回報天下而立於蒼生之上，並為蒼生之福而窮盡此生，一位真真正正的德川家將軍——不是捂住胸口、無法呼吸、手足麻木，痛苦哀號著，不想死不想死啊，可悲至極的女人。
可是志摩做不到。將軍不放棄地呼喊的名字，寧死之前都還想見上一面的那個人，她希望能向其告知真相，想要和宮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將軍的最後一刻是多麼淒苦。
否則就太可憐了啊！
她從小的朋友，她侍奉的主人，幕府的統治者，卻在離故鄉遙遠的地方，沒有家人陪伴地逝世。如果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將軍有多痛苦、有多麼孤獨，那實在是太可憐了，太讓人不甘心了，志摩無法忍受。


——啊啊，這時才明白，那只能藉由傷害人來宣洩的憤怒。


「妳也是辛苦了啊。」門簾外，聽著和宮大人的哭聲，土御門顯然沒打算進房安撫，對志摩淡淡地說：「好好休息吧。如果是那位將軍的話，一定不會責罵妳的。」
志摩仍是不斷哭著，難以紓解內心苦悶，痛恨自己不僅未能完成命令，還將無能為力洩忿在那位大人如此珍惜著的對象上。
是的，將軍是那麼悽慘地離世了。
是的，將軍是那麼地想要您能在她身邊。
您現在的淚水，將軍已經流過許多次了！一個人，在大坂城的夜裡！一個人，撐著虛弱的身體在戰場上！
所以、所以——
即便不是陪在您身邊最久的人。
志摩嘶啞地低語：「請您記得她吧，宮大人，比任何人更長、比任何人更久……」
向上天傳達、宛若詛咒般的祈願。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