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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憶》

對於眼前明晃晃的寒刃,史子隅清楚記得那是爹爹日常用來割除農作的鐮刀。他曾聽過娘親說本來還不是什麼壞人,可自從城裡東街開了間賭坊後,本說只是湊個熱鬧的男人漸漸不再用鐮刀收割莊稼,而是用以威脅。

在他記憶之中,娘總是低聲哭泣、抱住史子隅啜泣說著都是為娘的不好,是她沒有能力帶著他逃。每一次當爹爹又因為賭輸錢而酗酒發脾氣,史子隅就會看著娘親試圖將他藏進房內角落,囑咐他千萬別出聲、別出來,一切有娘在。

但一次又一次的,娘親總算能回房時,衣袖之下的臂膀與身軀總是傷痕累累。映入眼中那左一處腫脹泛著青紫、右一處條條血痕殷紅怵目,這都讓年幼的史子隅也只能咬著唇不哭出聲,生怕驚動躺在外頭長椅上呼呼大睡的酒鬼爹爹。

而史子隅的娘親也總會用外頭林間摘來蘿藦根或雞腸菜,混上幾味藥材或是牛舌草搗碎成糊狀後,讓史子隅幫忙敷上。雖然這不似給那些大夫的親自醫治更靈驗,但可止血、治跌打瘀腫好歹是有效果的。史子隅也想起娘親時而會露出苦澀的笑,喃喃說著以往聽些老人家說古,正巧聽到這些可如何作藥用,一邊說還一邊悄悄將還生嫩未熟的蘿藦果遞給史子隅。

那是他童年裡難得能吃到帶著絲絲甜味、口脆生生的好東西。

然而這些短暫的美好記憶,都在那個爹爹藉著酒勁胡亂揮動著那些刀刃,不只劃傷了試圖保護母親的史子隅左眼,更是讓刀刃污鏽感染了史子隅娘親身上傷口。本就為了家中時常勞心費神的史子隅母親也經不起這一遭,甚至是因此大病一場、渾身高燒地癱臥在床。

眼看如此那男人也不打算負起責任,只是嘴上叨念著敗家婆娘、晦氣,甚至是抬腿踹開試圖為娘親求得一絲憐憫協助的史子隅,手裡揣著盛著粗酒的葫蘆就轉身踏出家門,一點也不顧床上妻子高燒不退、每一口氣都孱弱的得隨時都會斷去。

那時抱著被狠狠一踹的胸腹,史子隅痛得蜷縮在地上,滿眼都是深深地恨。

可無論史子隅再怎麼挨家挨戶地求著鄰居幫忙,但沒人想跟史子隅這一家、尤其是跟史子隅那爛賭鬼父親扯上關係。要是幫了一次,史子隅的爹聽到風聲後就會如水蛭般攀上來要人給得更多,幾次來去許多東西也都是落進史子隅爹的兜裡,半點也沒分給他娘倆,要是這些鄰里拒絕幫忙,史子隅的爹更是會藉著酒勁胡來,斗米恩往往被這人磨成升米仇。

一個個便是被纏怕了,再不然就是一如史子隅家清貧,想幫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為他娘倆祈禱。

如今這些回憶就一如走馬燈般,當史子隅回過神來時,他渾身上下都是深深淺淺的刀傷,泊泊流出的血液盡將泰半衣衫給染紅。而這些的起因,不過是史子隅抗拒了他爹安排,只因他爹想把他賣給人牙子淪為奴籍好換成賭金。

雖然史子隅此時不過七歲有餘,但他可沒少聽過鄰里間提及被人牙子拐賣走的孩子下場。女孩多半是被賣去青樓為妓,男孩則是賣身奴,直至老死都是別人的走狗。即使他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可他也明白這一賣去,他就再也無法被當作是個人看待。

而這一去,怕不是會遭遇遠比眼前這人更加糟糕的主子。

面臨危機的本能,讓史子隅在抗拒他爹伸手拉扯他的同時狠狠張口咬去。也是這一咬,入口的血腥味更是讓史子隅想起了娘親離世那天是如何指尖顫抖著,一手用帕子捂住嘴裡咳出的血,另一手則是顫抖的覆上他額面與髮頂。張口吐出的破碎句子裡,盡是一聲又一聲的抱歉,一句句地叮囑著史子隅能忍則忍,能逃就逃,千萬別落得跟她一般境地。

「是娘……太懦弱了……」

史子隅緊緊按著身上傷口,慌亂地推開房門逃出。而渾身是血的他自然也是吸引到街上鄰里注意,哪怕這些人再討厭與史子隅一家扯上關係,可人命當前還是有些人持起釘耙與鋤頭,或者是屋內長竹竿子,一個又一個地幫忙擋下史子隅他爹那發瘋似地追砍,使得史子隅能得已逃離現場。

他逃著,瘦弱的小小身軀本就因為日常總是食不果腹,只能依靠去外頭林間碰碰運氣撿野果當食物吃,本就不健康的身軀也讓他跑不了多遠。

恐懼、憤怒、悲傷,種種情緒在身上刺骨疼痛影響不斷被激化,他甚至無法看清楚周遭環境,只知道自己必須盡力的逃,逃得越遠越好。

也不知是逃了多久,就在史子隅力盡虛脫地摔倒在地時,他緩緩抬眼看向眼前,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奔到自己娘親的墓碑旁。

這座墓還算新,碑上是刻著史子隅娘親的原姓氏,但無人真正記得史子隅他娘真名是什麼,而他娘也不曾告訴史子隅。這座墓還是鄰里間悄悄給史子隅湊點錢、趁著他爹又在外爛賭不歸家時,差人匆匆將史子隅的娘親遺體裹草蓆下葬去。

而就算史子隅他爹回來了,他也不會過問或關切,只會嘴上心疼那些下葬錢要是給他拿去賭一把,興許他就能翻身。但這渾話自然是沒人聽信,只得遠遠地向著史子隅投以憐憫目光。

孱弱的史子隅吃力地伸出手,碰觸著這粗糙的墓碑,小小的臉上染滿了眼淚。

他好痛、好累、好怕——但現在的他又能去哪?

為什麼是他和娘親要遭遇這一切?為什麼?

史子隅在心裡嘶吼著、哭號著,他不懂為何那如同人間惡鬼似的爹親能這般安然活著,而自己與娘親卻要日日遭受打罵凌辱,每一日都活在折磨之中。在那人眼裡,他與娘親根本不是妻兒,而是奴隸、是財產、是可以打發賣出的物件,那怕一絲一毫來自於那人的父愛也好,史子隅也從未擁有過。

憎恨使得史子隅心臟更加猛烈的脈動,但茫然無措的痛苦卻不斷讓他感覺心臟裡宛如被人反覆以萬針扎傷。還有他身上那層層疊疊刀傷,幾乎見骨的左臂傷勢倘若不是史子隅一路抱著手臂奔逃,興許就會完全斷去。

但此時的史子隅已然失血過多,激烈的心緒和痛苦使得他無法控制呼吸頻率,腥甜的血液也不斷朝著喉頭翻湧,嗆得他呼吸不到一絲空氣。

他深喘著、淚流滿面的望著娘親墳墓,以最後的氣力爬至墓旁,讓額面能貼著碑面,一如他往昔與娘親共寢時相互依偎。

意識如同仍然不斷向外淌流的血液般離史子隅遠去,直至冰冷的黑暗包裹了史子隅五感神識時,他已然分不清最後碰觸在自己臉上的溫柔指尖究竟是來自何人。

興許……是娘親來接他了吧?

史子隅在痛苦中緩緩蜷縮起身軀,嘴角卻緩緩上揚,他的神識最終停在了娘親曾經在床前輕哼著小曲,哄著他入睡的那一天。



2023/08/21 總字數: 2370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