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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害怕犯錯。 隱忍過久的情緒終於不堪負荷,伴著淚水如山洪潰堤一般奔湧,頭也不回地沖進這場大雨。 他知道阿茂為什麼堅持拉他出門,因為就算他執意要在待在家休息,午夜的夢依舊會化成魘強襲他,於是夜不成寐。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睡眠中彷彿無時無刻都能聽到公務機在響,隨時都有人在痛哼哀號。 「你覺得自己不是個好醫生?」阿茂拉了拉他的手。 阿萬搖頭。 「那你覺得不在乎病人痛苦與否的人會是好醫生嗎?」阿茂繼續問。 阿萬把頭搖得更大力了。 「如果、如果每個人都因為害怕,不敢選擇當醫生,不想承擔治療帶來的風險,」阿茂把臉湊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真誠,「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誰來救他們?」 他雙手一扯,一把將阿萬攬入懷中。 阿萬的頭就靠在他的肩窩,額頭緊貼著脖頸。阿茂皮膚下的頸動脈強而有力,將他四散的情緒透過脈搏,一下一下釘回身體。 淚水還是止不住,匯聚成細流蜿蜒過他的面頰,最後落在阿茂的肩上,濡濕了一大片布料。阿茂的手掌在他背後來回摩娑,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服傳遞進心裡。 雨還在下,車頭燈即便開到最大也僅能照亮車前的一小塊區域。過於安靜與空曠的環境讓人沒來由地悲愴,彷彿天地一隅只剩下彼此,那樣的清冷孤闃。 有太多情緒需要宣洩了。 待到他眼淚流得差不多了,才發現他們的姿勢還緊貼著,心中忽地有種後知後覺的羞恥。 他抬手拍了拍阿茂的後背示意,阿茂才把他放開。 「好點了嗎?」阿茂很自然地撩起了他的瀏海,用手背測量他的額溫。 「沒事了。」阿萬抬頭,用臉頰輕蹭那隻測體溫的手,表示自己的狀況良好。旋即,他的視線偏走,像轉移話題一般的開口道,「可以找個便利商店嗎?我有點餓了。」 「行,我們路上找找。」阿茂退回他的駕駛座,整理了一下因為動作而被安全帶壓亂的衣襟。 放手煞,入檔,切方向盤,上路。 阿萬低頭,從眼角餘光打量著阿茂的動作,腦子裡想的卻是阿茂這趟可真犧牲。 跟他一樣連五累得要死不說,明明也能在家裡睡覺卻偏偏要拉他出門散心,還白白挨了一巴掌。 但想起那一巴掌,阿萬的拳頭又不自覺地癢了起來…… 為了引他發洩情緒,可真是說了不少混帳話。 剛劇烈發洩完的腦子還有點嗡嗡作響,情緒勞動的消耗太大,血管快速收縮擴張後引起像是缺氧的反應,導致他現在有點無法思考,只能懨懨地攤在車座上。 雨還是很大,他伸手再次調大深夜廣播的音量。 天氣沒有絲毫要好起來的跡象,用著有限的視線望天,沉且重的陰翳仍散不去。雲層互相緊貼,構成一個壟罩住世界的穹頂。 前路依舊漫漫,在黑暗中負重前行的旅途好似沒有盡頭,他們都期待能撥雲見日,卻不知這樣的期盼是否只是一場幻夢? 唯一能寬慰的,不過是至少他們還有彼此。 車子行駛在柏油路上,隨著雨勢而有些搖擺。他們重新上路了大概半小時後,遠處顯現了一點光亮,在深夜中彷彿燈塔,阿茂操作著車子向那裡駛去。 那是一座加油站,旁邊附帶著一間便利商店,是這條無盡的夜路中的微光,能給予旅人片刻的喘息。 停好車,阿茂轉頭詢問阿萬要吃什麼,便拿著錢包下車了。 走進店裡,櫃檯的工讀生正無精打采地打盹,聽到他進門的音效才猛然驚醒。阿茂目不斜視地穿行過貨架,找到他要的區域。盯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包裝,他有些出神。 他其實不太確定自己這樣做是否正確。 撕開阿萬想要粉飾的假象,逼他直面自己的傷口,然後再用看似著想、實則無足輕重的語言寬慰他,這樣到底算是一種為他好、還是為了自我滿足的行為? 他沒辦法肯定自己的動機,連帶也開始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 他也害怕犯錯,尤其在阿萬身上犯錯。 無意識地拿好了阿萬要的食物與他自己需要的能量飲料,結帳,走出門。快靠近車邊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先低頭觀察車內,意外發現阿萬雙手捂在嘴上的朦朧側影,耳朵湊近門縫,是斷斷續續的壓抑哭聲。 他站直,往車後阿萬看不見的方向走去,再次進便利商店買了一盒菸。 阿萬不抽菸,他在家秉持著互相尊重的原則,也不在家抽菸,長期下來,煙癮竟也被戒除了七八成。 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碰這東西了。 雖然不常表現出來,但他知道阿萬也是個需要面子的人,剛才的失控已經是阿萬對他的特殊縱容,現下的情況來說,還是需要給阿萬一個獨處的空間。 於是他選擇將車子留給阿萬,自己站到店門側邊,掏出打火機就著潮濕的空氣,點燃一根菸。 深吸一口,尼古丁的味道順著鼻腔、氣管、流入肺臟,菸的溫度熨燙了四肢百骸,將他微微掀起的焦躁因子撫平,重新將他武裝成毫無波瀾的模樣。 吐出,青色的煙霧就這樣消散在傾盆的雨裡。 他知道自己是個對情感缺乏連結的人,或許是家庭強加給他的責任太多,自有記憶以來,他就選擇封閉自己的感知。過去求學生涯中的同儕,基本上給予他的評價多著重於課業表現,而對於人際,他已習慣獨來獨往,也不曾覺得自己需要與他人連結。 他從不質疑自己會犯錯,因為他可以不帶情緒地處理每件事,機器怎麼會出錯? 直到遇見阿萬。 阿萬是他原先不會想主動接觸的類型,卻無奈被宿舍生活強迫綑綁。阿萬活力、情感豐沛、同理心氾濫、無可救藥地善良,連他這種冷漠的人都會伸出雙手接納。 他無法理解,卻逐漸對阿萬充滿好奇。 阿萬是他生命中第一個無法解開,卻依舊樂此不疲研究的謎題。 從當醫學生之始,醫學教育一直告訴他們對病人親其親、痛其痛,然而他向來無法與他人共情,更何況是跟僅數面之緣的陌生病患。他覺得醫術高於一切,只要疾病能被治癒,對待病患的態度與想法根本無關痛癢;而阿萬與他南轅北轍,總是有太多的情感能量將自己帶入與病患共情、為病患的傷痛流淚。 第一次見到病患對著阿萬露出從未對他露出的表情時,他當時想的是:「原來我對阿萬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凍了二十幾載的冰山終於遇見陽光,心甘情願地消融。他依舊無法與他人共情,卻阻擋不了他想要理解阿萬的心。 然後就這樣,他們相伴走過了九年的光陰。 一根菸的時間終於燃盡,阿茂把它隨手熄在旁邊的牆壁,然後扔進垃圾桶。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搧了搧衣領試圖讓菸味散去。 終於整理好自己,他走回車邊。低頭開門,他伸手將食物遞給阿萬,而懸在半空中的東西卻無人接應…… 阿萬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阿茂有些無奈地笑了。 還能睡著,那看來是沒事了。 他收回手,坐進車子把門關上,從後座拿出一件固定放在車上的長大衣為阿萬蓋上,替他繫上安全帶,又順手理了理他前額的碎髮。 即使在這麼疲憊的睡眠中,阿萬依然眉頭深鎖,眼下的烏青在車頂燈光的映照下更顯深重。 阿茂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額角印上一個吻。 阿萬不會知道自己有多被珍重,但他也不需要知道,這是阿茂掩蓋在心裡、最深處的真心。 停泊休憩足夠的旅人終於離開港灣,車子再度駛入夜色裡。 # 接近黎明的時候,雨終於停了。 雲翳散去,除卻地上殘留的溼意能夠作證,昨夜的大雨彷彿一場不真切的夢境。 公路的盡頭是一片海岸,除了偶爾錯落的岩石,那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如水鏡一般澄澈,映照出天空。 星子依稀探頭,被海捕捉而顯現出璀璨。 這大抵是所謂的海闊天空。 阿茂將車子停至一處視野最好的岬角,三面環海,帶著潮與鹹的風吹在臉上特別溫柔…… 阿萬正好在日出前一刻轉醒。 阿茂把飲料遞給他,而他們沒有對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某個瞬間發生。 遠處海面逐漸被映得透亮,有一抹熾熱的光正冉冉升起。 朝陽初升,阿萬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忽地,盯著那抹光亮的雙眼感到痠澀灼痛,有什麼超載的情感就要滿溢而出。 「日出讓我……」他倏然開口。剛起床的嗓子帶著鼻音,語尾有點哽咽,「日出讓我覺得勇敢。」 夜的黑暗已消退,日出彷彿能幫人注入活力,感受到豪情,讓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阿茂看著他奔湧而出的淚水劃過臉頰,在下巴幻化成一滴晶瑩的夢。初升的陽光很柔和,在他的橘髮側緣鍍上一層金邊。 「我同意。」 我的日出,我的太陽。 END. 後記。 起因是聽歌的時候剛好播到Here I Am 這首歌是2002年動畫電影《小馬王》的主題曲,也是我非常喜歡的歌 從旋律與歌詞中,我感覺到的是一種豪情、自信、充滿力量,而間奏的樂器則讓我感受到遼闊 所以開始動筆的時候,我先寫下的是結尾的日出 但日出之所以有意義,必定是因為黎明前的黑暗凸顯出他的價值 要怎麼塑造黎明前的黑暗、又能表現出遼闊? 思考後,選擇了類似公路旅行的主題 (中間衝突部分我用Listen to Your Heart當BGM) 印象中阿茂是個不太好相處的人,從我自己熟悉的方向切入,暫時用INTP跟ISTP的角度去寫他,如果表現得太雞掰我道歉 但阿萬從來不會質疑阿茂的人品,他最憤怒的時候也是「為什麼他會這樣想」,僅此而已 巴掌純粹是他情緒已經瀕臨崩潰,一下理智斷掉 寫文對我來說一直很痛苦,我對於用詞的篩選跟場景描寫編排都有障礙,這篇文裡應該也不難挑出許多冗詞贅字 如果對於閱讀上有不愉快的體驗,我感到很抱歉 但我真心喜愛故事,創作同時也是我抒發情緒的管道,裡面的每個字句、思想都包含了我自己的一部分碎片 如果你也能像我一樣喜愛這個小故事,我會很開心!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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