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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聞一七七：三月的某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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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今晚沒辦法。」

在春澄翻過圍牆、穿過庭院，正準備從後方的窗戶爬進去的時候，三月站在院子裡對他說道。

「你們吵架了嗎？」春澄問道。

「為什麼嘛，明明是我的房子、我的財產，不過蘭只要把廚房的門關起來，一想到她正在門後面走來走去，還會狠狠瞪我，我就說不出話了。」三月說，「哎呀……我做錯什麼了嗎？我今天好像打破了一個盤子。還有什麼？你有沒有做錯什麼？」

「我前天把櫃子最上頭藏的蘋果吃了。」

「哇，我也吃了。為防萬一，我把籃子也吃了，這樣看起來就什麼都沒存在過，結果蘭還是發脾氣了，用錢買得到的東西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上個月從窗戶進門時忘記脫鞋。」

「沒錯，你那天全身濕搭搭的來，沾了不知道從誰的胃裡吐出來的血，所以我把牆壁跟窗戶拆掉換了新的，我告訴工人，這裡發生了兇殺案，兇手想要找到藏在牆壁深處的黃金，結果他們那天都工作得很賣力。」三月說，「我剛好想要換個有花朵圖案的玻璃窗……結果蘭又生氣了，她是不是不喜歡花？」

「可能只是不喜歡牆壁被弄髒。」春澄說，「三月，你打破的盤子去哪邊了？」

「哎呀……」

三月小心翼翼地從窗戶的縫隙往裡面看，廚師長一身白袍，橫眉豎目地站在那裡斬蘿蔔，手起刀落、銀光閃閃。
「脖子真涼。」三月感嘆了一聲，這才發現春澄把手按到自己的後腦，掀起了頭髮。手指從容地劃過髮流的縫隙，底下頭皮宛如針線剝落自兩側分開，露出森森尖牙與無底的喉嚨。人類的手指又冰又涼，像切成細條的白蘿蔔一樣，充滿了水份，二口女心想。

春澄把手拿到三月的眼前：「裡面有盤子的碎片。」

「難怪總覺得頭有點痛。我是不是去買個新的盤子比較好？」

「要去哪？」

「讓我想想，吶，我爬不過圍牆，你能幫個忙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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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上帝都深夜的磚瓦道路，一直到底，來到新開的百貨公司前。不過玻璃窗口一絲燈光也無，畢竟早已打烊了，穿著華服的人偶隔著透明櫥窗，空蕩的眼球凝望著夜色浸染的街道。

三月伸出塗著朱色指甲油的手指，朝玻璃窗小心地扣了兩下，接著往玻璃上呼了口氣，反著寫下了「盤子」兩個字。

玻璃的另一頭忽地憑空起了陣霧，彷彿有人也同時在那頭吹了口氣，手印浮現在起霧的玻璃上。

兩人一起低下頭來看那印在玻璃上的手印，櫥窗的燈忽地大亮，人偶的臉猛然從空蕩的黑暗竄了出來，平貼玻璃，原來他們早已四目相對。

「我沒看懂。」春澄指著人偶按在玻璃上的掌心，「這是在說不要，還是漲價的意思？」

「我也沒看懂。」三月微微歪著頭，「你有沒有什麼能送他們的東西？他們心情好像不好。」

春澄在披風裡一陣摸索，從內層的暗袋找到一張摺疊整齊的紙。他用針撬開玻璃的鎖孔，鑽進櫥窗，將那張紙塞進人偶的掌心與玻璃間的縫隙。

三月隔著玻璃看那張紙：「好意外，你有在用按摩卷嗎？」

「不，我又穿錯披風了……」春澄毫不在意地說，「難怪一直聞到菸味。」

等他再度回到街道，一陣冷風呼地吹來，兩張紙片輕柔地落在他的頭頂。

「電影院還開著嗎？」

「啊，說不定，還趕得上午夜場呢……」三月滿懷期待，「希望是場浪漫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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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院最後一排的位置涼意颼颼；事實上，他們一路進來完全沒有看到任何人，春澄把票隨意扔進了票亭的開口，進門找到了位置坐下。走道過於狹窄，春澄將手抱在胸口，把腳跨到空空的前座。

「聽說只要坐在最後一排，就能夠看到有人把頭拿起來。」三月說道。

「這裡只有我們。」春澄瞇著眼睛凝視無聲的黑白畫面，穿著華麗的西洋仕女穿梭在人群中，嘴巴一開一闔，像是水族箱的金魚在吐泡泡似的，拜夠大的螢幕所賜，他能夠看清楚對方蠕動的嘴型。

「哎呀，那個人在說著什麼呢……」

「『我愛你。』」

話音出口，女主角的頭與背後群眾們的頭齊齊落下，捧在胸懷，面不改色的繼續演唱。

「演得實在太好了！」三月忍不住鼓掌。

好像真的有那麼點厲害？就連自己同樣抱在胸口的手都有了重量似的。春澄把跨在前座的腳收了回來，舒展雙手，換了姿勢。地上隱約傳來咚的一聲，咕咚咕咚往放映室滾去。春澄悄悄起身，前去打開放映室的門，裡頭毫不意外空無一人，手邊的茶几上卻遺落了一條濕搭搭的手絹，他撿起那條帶著香氣的手絹，回到位子上。
此時照耀空間的光線已經變成泛著幽光的粉紅色，整間無聲的戲院宛如浸在粉紅色的水下，演員們的身姿因此模糊不清，三月看得非常入神，而春澄有點昏昏欲睡。直到電影抵達了結局，女主角走到盛放燦爛的櫻花樹下，身姿搖曳，緩緩坐入墓穴。
畫面終於暗了下來。漆黑的銀幕上打著大大的「還我」兩個字。

「真是太精彩了！不過，他們是不是不知道『結局』」怎麼拼呢？」三月說道。

「嘿……」

「嗯？」三月回過頭來。

「你想去看櫻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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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經街道、穿過小巷，三月喃喃唸著「啊，看起來挺柔嫩的」便讓巷弄裡的貓全都躲去一旁，鄰近春天的夜晚，空氣裡還殘留冬日的寒氣，他們拾階而上，進到公園深處，地上的櫻花花瓣隨著步伐增加，蓋住了路縫間隱約的綠意。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來看看夜櫻。」三月說道。
散落的花瓣隱隱發光，將萬物的輪廓描繪得朦朧如墨暈。近在幾步路遠的帝都燈火徒留光點，現實的聲響已經無比虛幻，只剩對方的嗓音一如往常，悠悠哉哉的飄入耳中：

「就在前方了。」

好像走進海底，漸漸吸不到空氣，三月仰頭看著花海飛舞，更加遙遠的星辰還在那粉紅色的浪花之上，得伸長脖子才能呼吸才行，但腰卻漸漸沒有力氣，步履蹣跚，往後仰躺，被春澄一把攬住。

「你們厄除……」三月說，「是不是都把屍體埋在櫻花樹下？」

「有這種說法嗎？」

「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墓穴？」

「因為是兩人份。」

一片櫻花花瓣落在對方的鼻尖，但春澄的眼睛眨也不眨，視線毫無動搖地凝望著自己，三月發覺肺的底部跟著滾燙了起來。此時花瓣拍了拍翅膀。
太礙事了，三月湊近對方的臉，朝那隻鼻尖上的蝴蝶吹了一口氣。春澄突然別過臉，揉了揉鼻子，打了噴嚏。

「哈啾！」

那一瞬間，冬日的風突然從某道縫隙灌入，吹散花瓣，將浪推回了樹蔭後頭。春澄站直身體，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我怎麼突然跑進電影裡了？」春澄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來摸了摸三月的，「哦，你是活的……」

「原來你有在看銀幕嗎？」三月說道，「……我覺得自己剛剛多此一舉，本來以為再也不用努力了呢。」

「你的表情好奇怪啊。」

「沒什麼。」三月說，「櫻花樹底下，真的有屍體嗎？比方說……怪異的屍體？」

「通常我會燒掉。」春澄想都沒想，「然後找個垃圾桶倒了。」

「那真是太好了。」三月說，「真是適合一棵樹的結局。」她伸出手去，從春澄的口袋裡抽走那條手絹，丟進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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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三月在公園的小徑上撿到了一把鑰匙，於是他們決定把接下來找得到的鎖孔全都試過一次，路燈的鎖孔、鐵欄杆的鎖孔，他們甚至發現池子旁的石獅像只要拍拍屁股就會停止噴水；當清水不再注入魚池，所有在裡頭泅泳的鯉魚突然都變得巨大如牛。

「對。」春澄說，「我有時候確實會找不到垃圾桶。」

不過石獅身上也沒有鎖孔。他們沿著池邊走，路的盡頭是高塔，十二層煉瓦高樓層層堆疊，頂頭尖尖安置一撮奶油的形狀，售票亭早已熄燈。春澄將鑰匙插進高塔的一樓門把，「啊，就是這個。」

門轉開了，後頭是升降梯。

「你來過嗎？」

「只到樓下。」春澄一腳踏進漆黑的空間，「我的長官說這裡又窄又暗，肯定會有怪事會發生。」

升降梯關了起來。
再高聳的建築物，若是沒有燈，也像是身在一只小巧陰暗的鐵盒裡。周遭不停傳來齒輪與未知的機械轟轟轉動的鳴響，將升降梯往上拉高。會不會撞到頂部？一旦這麼想像，頭頂的壓迫感便隨著高度逐層增加，耳鳴愈發強烈。
如果上頭並不直通雲層呢？若這是個巨大的機器怪異，將盒子托在掌心，兩掌愈加靠近，他們此刻聽到的巨響便是鐵盒正被擠壓變形；又或者這號稱凌雲的高塔只是一組過大的積木，底下的魚一個躍起，便能將某層樓敲飛出去。思索的當下，升降梯猛地被劇烈撞擊，一陣晃動，耳邊隨之傳來「嘩拉」、「嘩拉」的水聲與風的呼嘯，腳底失去了重力。
這小巧的鐵盒，難道就是他們墜地前最後的保護殼了嗎？

「我們在想的東西是一樣的嗎？」三月問。

「我聽見了水的噪音。」春澄說道，「鐵塊撞擊，還有風聲……」

「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兩人同時說道，一起拉開了升降梯的門。

外頭湧入無邊的黑暗，涼意撲面襲來，接著熟悉了黑暗的眼睛終於在風中找到星辰與燈火，帝都籠罩著夜色，幽靜地發出光輝。底下房屋隱去形體，燈光散落滿地，他們繞著觀景台走了整整一圈，那些熟悉的光亮便以視線串作珠鏈，掛在矗立的高塔底下。

「好極了。」
「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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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一陣一陣地，劃過寒涼而稍微凍起來的空氣，「啊，現在並不是午夜零時，不過，聽說帝都的電話亭最近時常無故響起，那頭會有來自地下深處般駭人的聲音……」三月說道。他們循著聲響往上走到擠花奶油般的尖塔樓頂，那裡有個電話，話筒被急切的噪音震得些微晃動。

三月正要接起電話，被春澄按著手背，「我來吧。」

「說不定這一處高塔上通天頂，下通地獄……」三月說道。

「不要緊。」春澄拿過話筒，「我知道自己死後會去哪裡，兩邊都跟我沒什麼關係。」

話說回來，地獄的聲音究竟是如何呢？他毫無頭緒，話筒彼端同樣也傳來無言的雜音，但春澄敏銳的耳朵聽出話筒那頭仍有東西，轟隆聲終於自遠而近，近似雷鳴，某樣物體在晃動，或許就是話筒本身？啪拉啪拉的，土塊或磚瓦紛紛剝落，話筒也咻咻咻地穿過空氣，墜地的前一秒，春澄拉遠了話筒，但撞擊的力道仍然傳進腦海，讓他腦袋發疼，彷彿自己的頭顱貼緊話筒一同撞上地面。
那些墜落中的土塊與瓦，慢半拍地，這才跟著隆隆地蓋了下來，話筒歸於平穩無波的雜訊，不知為何，聽上去宛如心跳停止。
那裡確實是深深的地底，但仍在人間。春澄掛了電話。

三月已經跑到看台另一頭，「你看。」她說，指著遠方的光點「雖然還沒天亮，但我好像看到廚房的窗戶亮了……」
春澄蹙起雙眉，太遠了，不管天上天下，星星不都長得一樣？

「果然近一點看最好。」三月說道。兩人下了高塔。

電話再度於黑暗中兀自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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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明天色冷冷地勾勒出房屋輪廓，但暈黃暖光仍從窗戶透了出來。料理長聽到了屋外的動靜，又來了，她打開大門，走出屋外，剛好看到三月踩著春澄的手心，半個人攀在牆上。

「老闆……」蘭的手上還握著湯勺，用盡全力不要拿出來指著這兩人，「您知道嗎？這裡是您的家，為什麼非要跟那個男人翻牆？」

「哇，我忘記你不喜歡牆壁被弄髒。」三月說道。他們這才走到門口，那裡不知何時，早已擺上了一只木箱。

三月指著那漂亮的箱子：「我帶了禮物回來！」
打開雕花的箱蓋，裡頭整整齊齊地安置數個嶄新光亮的盤子，甚至用上絲巾包好，印著百貨的金色商標。

走道剛才明明空無一物。蘭停頓半晌，抱著胸口瞪著連鞋子也還沒脫的兩人，然後放棄地轉過身去：「早餐好了，都可以來吃了。」

「我知道。」三月說道，「我聞到平底鍋剩下的奶油，還有煮好的果醬，你是不是自己烤了麵包？我知道餐桌上什麼都有，還有煎好的魚跟味增湯，你最好了，謝謝你特地做的所有事情。」

蘭沒有回過頭。

「不用對我感到抱歉，蘭。」三月說，「是我的錯，抱歉吃了盤子，抱歉讓你怕我。」

對方停下腳步，站在原地。
「我很好。」蘭說道，「現在已經好了。」她轉過身來，正面對著他們。

「那、那……」三月小心開口，「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早餐？」

「我很忙。」蘭說道，「要整理新的餐具、還要準備食材，快換季了，我還要想新的春季菜單。我……我……我的確還有點空閒時間。」

三月彎起雙眸。
非常非常細微地，從髮絲最底傳來呵呵笑聲，幾乎在那同個瞬間，站在身後的春澄悠哉地打了個呵欠。所以蘭什麼也沒聽見。

「我餓了。」春澄說道。

「嗯，走吧。」

「走吧。」

他們輕輕關上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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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6→9→5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