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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布蘭多．迪．塞爾．裴瑞爾曼（Ibrandul di ser Perelman）
02-1.花剌刺



　　「騎駱駝吧，馬並不可靠。」

　　你的嚮導來自阿拉拔斯，他有著一雙老鷹的眼睛，和琥珀色的皮膚。

　　三姊妹商團離去後的柴爾莫茲堡如常運轉，在擁擠的街道上，就連空氣的流動都變得滯礙起來，你面前擠滿了攤販和大量的民眾：坐在木板上哼歌的車夫、沿街叫賣花束的女人──她矮小的男朋友還在回家路上，身上帶著醃肉和蔬菜，他們的口袋因為金錢而沉重了些，不過也就只有那麼一些。

　　眾人黑黝黝的臉孔，不知怎麼地，很難不讓你感到手足無措。

　　流動的人群彷彿樹隙投射而下的光影，在你眼前閃動、明滅……沸騰的人聲此刻猶如海潮，過了好久好久才傳進你的大腦，一切都好比夢境的邊陲，你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透明的肥皂泡沫，形成一種類似邊界的東西，搖晃似水草。

　　而你雙眼所見，不過是心上的倒影罷了。
　　
　　陽光很刺眼，天空上白色的雲朵互相碰撞，歡迎來到現實世界。你四肢完好、衣履宛然，甚至出生高貴！在這種情況下，你很難跟別人解釋壓在你心臟裡的巨石，還有你光是離開書房，就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氣。城牆下蔓生的陰影、人們嘴角若有似無的笑容……它們無一不令你陷入恐懼的深淵。

　　而你心尖上的那塊巨石，終而以一種薛西弗斯式的徒勞滾落，周而復始。

　　腳下的新靴子有點磨腳──簡直就像一件刑具，這又令你感到更加不安了。

　　「嘿、先生，你還好嗎？」

　　老鷹一樣的阿拉拔斯男人開口，你的世界依舊在融化，不過被一條強而有力的繩子拉了回來──跟著繩子走，即便最後抵達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還可以拿來上吊。這種毀滅式的幽默，也只有你鍾愛的那位老師才說得出口。

　　不過，光是回憶他的影子，你便覺得自己更有勇氣了些。

　　「沒事，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您說馬不可靠，牠們不是比駱駝更擅跑嗎？」

　　你對騎術有一定的造詣，這得歸功於你背後的貴族家庭，他們真是費盡大把心思──還有金錢來栽培你。雖然你長成了一個害怕人類的懦夫，還會跟自己頭腦裡的十二個聲音對話，不過你在學術界的成就，可以很好地抵銷這些缺陷。

　　更別說我們還有張精巧的社交面具！你讓那些女孩臉紅的速度可不亞於酒館裏的吟遊詩人，你很害怕！怕得要死！但即便是這樣，我們還不是辦到了嗎？兄弟們。

　　現在，好好跟那隻老鷹說話，別讓他把你當成了怪胎，即便已經來不及了──那個阿拉拔斯人覺得你們全都很奇怪，不過他是個好人，盡責、誠懇……而且心領神會了你的「內向」，往後的路上，你受到了很多他的照顧，你很感謝他，真誠的。

　　「馬匹的速度的確很快，」老鷹的烏羅比亞語幾乎沒什麼口音，不過還是帶著一些不協調的發音習慣，「牠們可以跑得很久、很遠，完全聽從你的指示──直到牠們毫無徵兆地倒下、口吐白沫死去為止。」你知道他說得是實話，這種生物會義無反顧地狂奔，毋寧說是一種天性。

　　「駱駝則不一樣，駱駝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牠們會反抗、會停下來休息……甚至能夠聽懂沙的語言。」你猜他可能想說諸如「本能」或「直覺」一類的單字，不過這樣的形容十分浪漫，你還挺喜歡的。

　　在正式出發前，你們一邊聊著旅途中可能會碰到的危險──跟有趣的地方。他沒有問你為什麼執意要追上三姊妹商團，甚至沒有問你向東的理由，只是教導你要如何騎上這些固執的野獸。牠們走起路來比馬還晃，但你遲早會習慣的。

　　冬季的掌握已經緩緩放開了柴爾莫茲堡，風從西方吹來，你知道，春天已經抵達了。


∞　


　　你是個經常作夢的人。

　　在沙漠紮營的這幾天，你睡得並不怎麼安穩，新皮質的部分已經沉眠，不過邊緣系統正在抱怨毯子有多冰冷，上古爬蟲腦也會在這時竊竊私語，它說：我們被困住了，親愛的艾布蘭多！我們被困在現實的靈薄獄裡，你以為我們在這裡做什麼？野餐嗎？

　　你的身體略為抽搐，即便在睡夢中，你也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還有你是多麼痛恨這副血肉之軀，你的意識就像黏在油紙上的蒼蠅，而那種黑暗還要再往更深處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世界開始在你眼前孵化，圖像和顏色慢慢成形。

　　等你意識到的時候，自己正在沙漠中央，營帳不見了，四周都是廣袤無邊的紅沙。你試著繼續向前，終而抵達白天經過的那片混亂之地，這裡鐵定發生過嚴重的衝突：鮮血、散亂的貨物、馬和人類的屍體……在這片血肉地毯的盡頭，你看見了自己。

　　你的屍體就吊在一棵巨大的沙漠刺槐上，它腫脹且僵硬，發散著無孔不入的惡臭，逐漸液化的肌肉組織上，佈滿了血管的紋路和屍斑，一條粗麻繩將它的脖子扭到了異常的角度，不過這並不影響它用暴凸的眼球死死盯著你。

　　「你辜負了他。」屍體說。

　　「你是誰？或……什麼東西？」你問。

　　「你知道我是誰，艾布蘭多。」屍體在微風中轉動，不過那雙眼睛始終有辦法凝視著你，「我是你最糟糕的一天，你背叛所愛之人的那天！還記得你是怎麼從狂喜開始，又以心碎結束的嗎？」一些亂七八糟的垃圾在你的腦海中漂浮，新皮質拒絕展示那段回憶。

　　「你辜負了他！艾布蘭多．裴瑞爾曼！你辜負了我！你辜負了所有的一切！數千年裡書寫的歷史、狂怒的真理、燃燒的軍隊……你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不是嗎？」你的屍體從腰部開始破裂，然而裂縫裡面沒有內臟，只有一種即將破曉的光芒。

　　「別走！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整個空間都在隨著光芒崩塌，你試著抓住……抓住任何東西！但都只是徒勞無功。

　　「我不能給你答案，艾布蘭多。」屍體逐漸變成碎片，碎片又化作更細小的粉塵。「你只是在自言自語──你總是這樣，即便作夢也不例外。」你感覺到自己正在上升，堅硬的臥墊浮起來迎接你。

　　你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