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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鬼／毛翰毛】
＃你要和我結婚嗎？


＃

「毛邦羽，你想結婚嗎？」

這是某天下午，吳明翰問毛邦羽的話。

毛邦羽正盤腿飄在半空，和小毛玩砰砰遊戲，聽到這句話，先是看向吳明翰，再看向落地窗上還沒撕掉的囍字貼紙，再看向自己的牌位，最後又看回吳明翰，挑起眉。

「我以為我們已經結婚了，老、公？」

「是這樣沒錯……」

吳明翰欲言又止，沒有正對上毛邦羽的注視，蹙起眉，撓撓短髮，「我是說，那時候我是被迫的，你也說過聖筊只是個意外，不想冥婚嘛，所以我想問──現在的話，你想和我結婚嗎？」


這句話，吳明翰想問很久了。

他其實一直忘不掉一個畫面，在他被毛邦羽附身，全裸著跑到廟裡求助時，毛邦羽那半透明的靈體瑟縮在香爐旁看他。

當時他只想著要趕快擺脫掉這隻鬼，回到正常生活，脫口就問法師，冥婚可以離婚嗎？那瞬間，毛邦羽的眼神變了，像是悲傷，像是絕望，像是想用最後一絲力氣，問他為什麼不想和他結婚？

離婚的詢問得到連續三個笑筊的答案，吳明翰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嫌棄毛邦羽，毛邦羽故意整他，可後來他察覺到，可能不是這個原因。

在他雨天衝到陳家豪家，忍不住打他一拳之後。

──『我根本就沒有想要跟他結婚！』

陳家豪一說出口，吳明翰立刻聽見毛邦羽在牆後憋不住的啜泣聲。

那聲啜泣刺進吳明翰的胸口，比傾盆雨水還要令他感到寒冷。

吳明翰知道，毛邦羽有感覺到男友的冷淡，卻仍在被爸爸反對結婚的那晚，一次又一次，哭著打給一整天都沒接電話的男友，想尋求微弱的希望，尋求他愛的人的回應，尋求讓他能夠去依賴的存在。

但他沒有找到，反而失去了生命。

替毛邦羽完成遺願的過程中，真相一直都若隱若現，可毛邦羽選擇將自己包覆在一層薄薄的繭裡，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偽裝自己很堅強，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僅存的尊嚴。是吳明翰在惱羞成怒之下，強硬地扯開這層繭，把毛邦羽拖出來，令他遍體麟傷。

吳明翰想，揍陳家豪的那幾拳，也應該揍在自己身上。

是他的衝動惹哭毛邦羽的。

於是一聽到毛邦羽對結婚、對愛情的嚮往，吳明翰馬上決定了，既然毛邦羽說想要有個人愛他一輩子，他就陪他一輩子。

沒想到毛邦羽的反應是假裝投胎，躲了起來。

再出現時，手不安地撫著脖子，嘴上撒著拙劣的謊，說被他的話嚇跑，一輩子太可怕，他才不要。

這種話，鬼才相信。

吳明翰身為警察，聽過多少犯罪者聲淚俱下的謊言，毛邦羽是他看過最不會撒謊的一個。

毛邦羽只是不想打擾他這個生者的一輩子。

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愛。

記憶又往前回溯，吳明翰想起，昏暗的夜店裡，太過靠近的距離中，毛邦羽凝視著他的眼神就是那樣。餘燼中一度復燃的細微火光，被那時渾然未覺的吳明翰本人吹滅，破碎，哽進喉嚨，化作一句沙啞的可以。

面對吳明翰，毛邦羽再一次回到繭裡。

那麼，吳明翰就再一次拉他出來，這次，要讓他羽化成蝶。

告訴他，他值得被愛。


「──你要和我結婚嗎？」

吳明翰又問了一次，手指在一人一鬼間比劃幾下，催動著打結的舌頭問出口，「那個，你願意我也願意那種。」

毛邦羽沉默了一會，雙眉蹙起，眼睛微微睜大，不必開口，吳明翰都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不敢相信」四個字。

「……吳明翰，你是在跟我求婚嗎？」

十足的懷疑語氣，吳明翰深吸一口氣，從牙縫間迸出回答。

「……對啦。」

「不敢相信！」

終於出現的高八度口頭禪，毛邦羽倏忽飄到吳明翰面前，繞著他打轉，「什麼都沒準備就求婚？驚喜呢？浪漫呢？儀式感呢？要不是你撿到紅包跟我冥婚，你肯定會單身到老！」

太陽穴隱隱作痛，吳明翰對自己提起結婚這件事產生了一秒的懷疑，但也僅有一秒。

「抱歉喔，我就是個臭直男，不懂怎麼跟Gay求婚，只會直接來。」吳明翰毫無誠意地道歉，抬頭直視空中的毛邦羽，打斷他的碎碎唸，「所以，結不結？」

毛邦羽停止了飄動，他的手不知不覺爬上了脖子，閃躲著和吳明翰的對視，「沒想到你這麼喜歡我？算了吧，誰要跟你這個直男糾纏這麼久，等排隊時間到我就要去投胎了──嗚哇！」

沒等毛邦羽說完，吳明翰便伸出手，將浮空的鬼往下拉，讓毛邦羽躲無可躲。

「毛邦羽。」

吳明翰喊他，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對，不過他好像有點明白毛邦羽說過的，什麼是深情跟真心的眼神，當眼裡剩下毛邦羽時，那甚至不需要刻意裝出來。

「我不會驚喜，不會浪漫，不會儀式感，但我也不會說謊。說好養你一輩子，就會是一輩子，在你去投胎前，我都不會棄養。」

「你是白癡嗎，吳明翰？」

毛邦羽的手微微顫抖，連帶著嗓音也抖了起來，很輕很輕，「你會被鬼糾纏一輩子。」

「幹，怕屁喔。」吳明翰握緊毛邦羽的手，讓他不再發顫，驕傲地炫耀，「我行得正坐得穩，半夜不怕鬼敲門，我還要敲鑼打鼓把鬼迎進門，隨你愛怎麼跟就怎麼跟。」

「……你真的是白癡耶。」

毛邦羽透明化自己的靈體，擺脫吳明翰的束縛，並沒有逃走，只是用手臂遮住了泛著水光的眼。

吳明翰跟著鬆手，再問一次。

「那你要不要跟白癡結婚？」

「……要。」

吳明翰得意洋洋地笑了，握拳擺出勝利的手勢，對已經放下手臂揩眼睛的毛邦羽比比手指。

「那個戒指可以拿掉了吧？」

在毛邦羽無名指上的戒指，曾經在他跟陳家豪的合照中亮得刺眼──當然那張氣人的照片老早就被吳明翰從手機中刪除了。

毛邦羽會意，笑出聲來，眼眶濕潤發紅，但仍彎了起來，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指，「嗯？你吃醋嗎，老公？」

「對啦。」吳明翰齜牙，一把抓起車鑰匙就走出門，「走，老公幫你買新的。」

毛邦羽的嘴咧得更開，指尖在閃電狀的戒指上摩娑兩下，慢慢取下來，看著它在掌心消散。

「毛邦羽，你好了沒！」

吳明翰在門外喊，毛邦羽緩緩舒出一口氣，往外飄去。

「來了──」


＃


身為一隻鬼，毛邦羽挑選戒指倒是方便，他的手能夠穿透玻璃櫥窗，自己進行試戴，吳明翰只需要應付前來搭話的專櫃人員，幫毛邦羽提問，並注意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在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毛邦羽興奮地從玻璃櫃最左邊飄到最右邊，再從最右邊飄回最左邊，跟吳明翰說自己看中哪幾款，要他給點意見。吳明翰隨手指了幾款鑲著大顆寶石的戒指，但毛邦羽立刻大喊著不敢相信，質疑吳明翰的審美觀，表示絕對不戴那種戒指。

那就別問啊。

吳明翰默默在心裡想，但他也清楚在打扮的品味上，毛邦羽確實比他好上太多，便繼續放任毛邦羽一隻鬼去糾結要怎麼選，自己坐在一旁看他飄來飄去。

最後，毛邦羽挑了一款銀戒，樣式簡單，沒有複雜的雕花，只有用線條簡潔勾勒出一隻狗的輪廓。

吳明翰皺眉盯著那枚戒指，毛邦羽笑嘻嘻的，舉起右手比出槍的手勢，對著吳明翰砰砰兩聲。

吳明翰面無表情往毛邦羽看去，翻了個白眼，環顧四周，趁著專櫃人員沒有注意到他的空檔，歪頭擺出倒下的姿勢。

毛邦羽笑得更開懷了。

依著自己跟毛邦羽的戒圍，吳明翰買了一組對戒。現世的物品要先點香供奉，毛邦羽才收得到，在此之前只能看著盒子過乾癮，這不影響他在回程的途中心情很好，好到他直到半路，才發現車子不是開往吳明翰家的方向，而是駛在另一條他更熟悉的，走過二十幾年的街道上。

「……吳明翰，你要去哪？」

毛邦羽坐在副駕駛座，轉頭去問開車的人，吳明翰側頭，對他擺出自認為最帥的笑。

「結婚需要主婚人吧？」

「你要和阿嬤跟爸說？」毛邦羽顯得有些侷促，「他們要是知道我沒有去投胎──」

「伯父應該早就知道了，在醫院那次，他大概有猜到我看得見你。」

出院以後，每次回阿嬤家探望，吳明翰也發現毛正國偶爾會左右張望，像在找什麼似的。

「至於阿嬤，無論如何，她只要你開心就好。」

毛邦羽垂下眼，摸摸脖子，卻沒再出言反駁，抿著唇，望向前方能看見一部份的阿嬤家。


正如吳明翰所說，阿嬤得知孫子要跟孫婿要再舉行一次兩廂情願的婚禮後，興高采烈地繞著吳明翰轉圈，問他毛毛在哪個位置，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恭喜他找到好的對象。

毛邦羽飄在阿嬤前方，跟著阿嬤繞圈圈，泛著淚笑，一句一句回答，他吃得很飽，很喜歡身上這套MUGI的衣服，謝謝阿嬤說到做到，讓他能遇到對的人。

毛正國則是點了點頭，佈滿皺紋的眼眶跟兒子一樣變得濕潤，很認真地答應，說他願意當主婚人。

第二次的婚禮免去了繁瑣的禮節和儀式，沒有邀請更多親友到場，簡單擺了兩張椅子，便開始拜堂。

一拜天地。

已經搞清楚方向，吳明翰不會再弄錯，朝著門口，彎腰鞠躬。

二拜高堂。

兩位長輩笑中帶淚地頷首，吳明翰隱約聽見身旁傳來抽鼻子的聲音。

夫夫對拜──

吳明翰轉身，和毛邦羽面對面，這次的拜堂不再是獨自一人，他和毛邦羽對上眼，同時笑出來，朝對方一拜。

戒指擺在小桌子上，吳明翰燃起一柱香，拜了三拜，取出屬於毛邦羽的戒指。

毛邦羽伸出左手，吳明翰拉著他的手，在無名指套上戒指，為他的鬼老公留下嶄新的標記。

第二枚戒指，吳明翰為自己戴上，雖然兩位長輩看不見，可毛邦羽的指尖跟吳明翰的指尖疊在一起，將戒指送到根部，共同宣告兩人已婚。

戴完戒指，毛邦羽的左手順勢勾住吳明翰的左手，慢慢交握，他凝望著對方跟自己手指上這兩枚戒指，眼中閃過水光，忽然撲了過來，吻住吳明翰。

「欸、危險──」

吳明翰猝不及防，被毛邦羽撞倒在地，毛邦羽跌到了吳明翰懷裡，也不退開，直接緊緊擁抱住他。

明知長輩們看不到，在別人面前被親吻還是讓吳明翰感到些微尷尬，推推毛邦羽，嘶聲道，「你幹嘛突然親過來，伯父跟阿嬤都在！」

「這是我夢想中的環節啊，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郎了。」毛邦羽的臉還埋在吳明翰胸前，不肯鬆開，聲音悶悶的，「我啊，一直想在大家的祝福下，光明正大親我的結婚對象，說，這是我的老公，我們結婚了，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

吳明翰往一旁偷瞄長輩們的反應，阿嬤彷彿看透一切，笑得欣慰，毛正國的表情比吳明翰更尷尬，但長歎一聲後，變成了釋然，無可奈何地笑著。

吳明翰暗自聳了下肩，硬是把毛邦羽從身上扒下來，仗著只有自己能看見，不著痕跡地回吻毛邦羽。

「我們結婚了，老公。」

毛邦羽的唇很軟，鹹的，帶點甜。


＃


接下來，吳明翰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每天起床，點香，上班，下班，和鬼鬥嘴，和鬼洗澡，和鬼睡覺。

另外，每週至少會回去兩次阿嬤家，邊聽毛邦羽崩潰尖叫，邊聽阿嬤翻相簿說毛邦羽小時候的糗事；邊聽毛邦羽抱怨吃太多會變胖，邊看他很認真地將堆成小山的飯菜全部吃掉。

飯桌上多擺了一碗供著電子香的飯，阿嬤每吃幾口就要再往飯上添菜。

「吳明翰，你跟阿嬤說別再夾了我吃不下——」

毛邦羽哀嚎，吳明翰憋笑著望向對面那吃到雙頰鼓鼓的鬼，毛邦羽回瞪他，似乎是想催吳明翰快傳話，但沒幾秒，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出來，雙眼彎成了月牙。

毫無陰霾，滿是光采。

滿溢出來的喜悅會傳染，吳明翰跟著笑出來，想，這樣的日子挺好。

有個親愛的對象，一輩子一起到老。


－FIN.－
2023.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