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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疏】福禍相倚(哨嚮AU)

  要說與祁疏搭檔出任務有什麼好處,其實尹歲自己也不怎麼清楚,倒是麻煩他能立刻說出好幾條——例如現在:本該穿在自己身上的大衣被搶了去,偏偏他又睡在外側,冷風自營帳縫隙鑽進來,吹得他不禁打了幾個寒顫,只得蜷縮身子往睡袋裡鑽。

  說起來,這次任務確實特殊。塔在別處的分部指名要與他們中隊合作,卻未說明緣由,上級態度又頗為微妙,隊長百譸考慮再三,才決定先遣幾人前去試探虛實。至於人選,百譸作為隊上唯一的嚮導,自然不可能親自前往;而身為副隊長的祁疏儘管精於此道,卻不擅戰鬥。就在兩人商討該派誰同行時,頂著首席哨兵頭銜的他正逢收假返崗,於是——也不知是巧或不巧——護衛的工作就這樣落到他的頭上。百譸考慮到守夜輪替及支援需求,又添了一名較他靈巧的哨兵、以及自隔壁隊伍借調的嚮導,最終以四人小隊出發。

  兩處分部相距數天路程,這是他們紮營的第二個夜晚,輪到另外兩人分值上下夜。祁疏很早便準備休息,睡前放精神體出來透氣,那隻尹歲相當熟悉的狐狸趾高氣昂地逛了營帳兩圈,巡視領地似的,但不等他叫圖景裡打瞌睡的黑豹起床,便已倏地不見蹤影。

  晚了一步的黑豹明顯有些失落,朝著祁疏嗚嗚低鳴幾聲,試探性地蹭了蹭男人的手背,彷彿某種請求或撒嬌。祁疏對此習以為常,敷衍地拍拍黑豹的腦袋,漫不經心地解釋:「牠嫌太冷了。」

  尹歲當時坐在睡袋邊,就著手電筒的燈寫任務日誌,聞言便隨口應了句:「不愧是副隊長大人的精神體,可真是嬌生慣養。」

  「睡得毛都亂了,還叫不醒。也不知道是誰嬌生慣養?」祁疏哼出輕笑,伸手將黑豹頭頂的毛揉得更亂。精神體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嗷」地叫了一聲,有些委屈地坐下來,不情不願地開始舔舐毛皮。

  帳篷的空間對他們兩人而言正好,再擠進一隻體長超過一米八的動物,便無可避免地狹窄許多。空間限制讓黑豹的動作頗為艱難,費了好一段時間才勉強整理好自己,垂下頭顱,狀似乖順地坐在祁疏腳邊。而不知出於何故,祁疏並未催促,也未驅趕,只是支著頭、饒富興味地看著,甚至任由那條尾巴若有似無地圈住自己的小腿。

  本該整整齊齊塞在軍靴裡的褲管因此被撩起些許,露出一小截皮膚,在手電筒的冷光下白得嚇人。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駐幾秒,才強迫自己重新專注在眼前的紙筆上,只不過還未再寫幾個字,披在肩頭的大衣便忽地被人抽走。他抬頭,男人正撥開腿上糾纏的尾巴,慢條斯理地躺進睡袋裡,另一手將大衣攤開攏在身上:「既然『首席哨兵先生』說我嬌生慣養,那麼我自然得表現得名副其實點,否則可就辜負這番高見了,不是嗎?」

  可真記仇。尹歲頓時有些無語,卻沒有回話,也不打算取回外衣,只是稍微使力按了按精神體的頭,示意別再糾纏。黑豹嗚咽一聲,見祁疏睡下,終於接受狐狸不會再出來的事實,有些沮喪地拱了拱祁疏留在外頭的那隻手,得到兩下聊勝於無的安撫,便鑽回圖景歇息了。

  營帳內再次剩下他們兩人,祁疏半睜著眼看向他這邊,纖長的睫毛微微掩住瞳孔,眼神不似平時精明狡黠,反倒生出點奇妙的柔和。他自然不會輕信這種假象,輕哼一聲,問:「怎麼?副隊長大人還想收繳別的東西?」

  祁疏聞言便挑了挑眉,反問道:「問這個問題前不如仔細看看,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我收繳的?」

  「用問題回答問題,這可不是好習慣,副隊長大人。」他微微一頓,輕敲筆桿,瞥了祁疏一眼。

  「是不是好習慣姑且不論,但這時逃避話題,顯然代表你露怯了,首席哨兵先生。」男人笑了笑,又恢復平時精於算計的模樣,隨後翻身背對他,揮了揮手:「燈你關。」

  他沒回話,也沒反對。此時入了冬,幾乎沒有蟲鳴,一旦停止對話,便僅存筆尖摩擦紙面的輕微聲響,和他們兩人的呼吸聲。這本該是極安靜的,可在哨兵敏銳的感官中,再細微的聲音也顯得無比清晰。他能聽見祁疏淺而輕的吐息,比以往在塔內同床共枕時更輕,似乎只是一場假寐,隨時會因驚擾而清醒。

  嬌生慣養的人,顯然不該如此淺眠。

  祁疏確實不會委屈自己,但要說嬌生慣養,實在是差得遠。作為哨兵,不擅戰鬥簡直是一種重大缺陷,祁疏卻能在質疑的泥淖中站穩腳跟,經受的磨難又怎會少?那些審訊室中貨真價實的戰功;費盡心力取得的情報;以及眾人或明或暗的譏諷,他能看見的不過寥寥。可光是想像也知道絕非易事,因此再如何嬌生慣養,也不過是層皮罷了。

  尹歲不由自主地放輕呼吸,盯著對方微微起伏的背影好一會兒,才重新低頭完成日誌,將筆記本收回背包裡。他想了想,悄然起身離開營帳,朝值夜的同僚打了個手勢,逕自巡視一圈周遭環境,確認安全無虞才返回,將燈關了,跟著鑽進睡袋準備入睡。

  不知為何,躺下後再聽祁疏的呼吸,總感覺無端比方才平緩了些。



  隔日仍是按計劃前進,速度比預計稍快一些。如無意外,他們多半會在啟程第五日中午抵達,代表他和祁疏能夠少值一夜。

  這大抵是好事。尹歲想著,謹慎地打量祁疏一眼。他畢竟見過多次對方剛結束任務的模樣,因此要捕捉那絲幾不可察的疲倦,對他而言並不困難。男人到底不以體力見長,連續行軍到第三日,顯然是很吃力的——儘管祁疏其實掩飾得很好;儘管他知道這輪不到他來擔心。

  「你值上半夜嗎?」祁疏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眼神,邊收拾手邊的東西邊問。

  尹歲猶豫片刻,應道:「我值下半夜。剛好明早輪到我準備早飯。」

  祁疏瞟他一眼,無所謂似地點點頭,整理好自己的行囊,撥弄下營火,才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朝他擺了擺手:「那就進去吧。」

  「嗯,我再看一圈。」他隨口答話,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灰,正要朝營火能照亮的區域外走去。誰知本該在圖景裡休息的黑豹卻突然跳了出來,先朝祁疏輕輕叫了一聲,又繞著他腳邊打轉,還頻頻用頭顱頂他,彷彿在催促他動作——或者急於在祁疏面前表現。

  尹歲有些無語,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大貓的頭,才帶著自己的精神體去附近巡視。他刻意無視後方略帶嘲諷的哼笑,打開紅光手電筒檢查樹叢陰影和死角,黑豹在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毛皮幾乎融進黑暗裡,時而朝某處威嚇,好驅趕被食物氣味吸引的野生動物。

  他看得很仔細,因此花了不少時間。待他和精神體重新回到營地時,祁疏似乎動也沒動地坐在原處,可出人意料的,一團火紅毛球卻盤踞在祁疏的腿上,瞇著眼睛,尖尖的耳朵自然立起,尾巴則垂在身下緩緩擺盪。

  黑豹的反應顯然比他快得多,還隔著好一段距離,就飛速竄到祁疏身邊,急停後用鼻吻小心地碰觸狐狸的身子,瞇起眼睛,發出低沉的呼嚕聲,高高舉起的尾巴輕微抽動,又扭頭磨蹭祁疏的腿。祁疏沒太理會,隨手摸了摸,倒是那隻狐狸伸出爪子推了下黑豹,卻沒真的使力推開,看不出是親近還是拒絕。

  「附近沒有異常。」

  他暫且不想管兩隻精神體的事情,徑直向祁疏報告。但和前一夜看黑豹理毛時類似,祁疏似乎對牠們的互動異常感興趣,一手擱在狐狸背上,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神情甚至像在觀賞什麼好戲。

  黑豹又輕輕頂了下狐狸,這回倒是沒被拒絕。狐狸咧開嘴朝祁疏叫了一聲,隨後自男人腿上一躍而下,黑豹立刻跟上去,兩隻精神體便在營火邊緊挨著坐下來。狐狸窩在黑豹柔軟的腹部附近,可他的精神體非但沒感到威脅,反倒又開始發出呼嚕聲,尾巴像鉤子一樣彎曲,顯然高興得很,完全不打算同他返回營帳;或者回到圖景裡。

  他不禁暗自嘆了口氣,但還是解釋道:「牠白天睡太多了,這會兒睡不著,就請副隊長大人留牠守夜吧。」

  祁疏聞言便挑了挑眉,微微揚起唇角,略帶挑釁地問:「我為什麼要同意呢?」

  「您不打算同意嗎?」他反問。

  「用問題回答問題,這可不是好習慣,首席哨兵先生。」男人有些令人惱火地笑了起來,調整下坐姿,也不再同他耍嘴皮子:「行了,我會讓牠去叫你換班,你進去吧。」

  尹歲點點頭,走到黑豹身邊,足尖輕頂牠的爪子,隨後朝剛才巡視過的暗處揚了揚下巴。他的精神體會意,抽抽耳朵權作應答。他正要離開,瞧見狐狸仰頭盯著他看,頓了頓,還是蹲下身子,將手遞到狐狸面前讓牠嗅聞。

  細長的吻部極不明顯地湊近一點,又撇開頭埋進自己蓬鬆的冬毛裡,但尾尖輕輕掃過他的手腕,狀似不經意地,十分柔軟,也有些癢。尹歲回頭望向祁疏,那人的神情看上去不置可否,仍是慣常略顯輕慢的笑,唯獨交疊時懸在空中的鞋尖晃了晃,似乎感到某種不明所以的愉悅。

  他又轉回去看了眼精神體,才起身走回營帳,快速完成日誌後睡下。至於他的精神體叫醒他後,也跟著祁疏和狐狸鑽進帳篷,則顯然是他平時太過縱容了。



  跟著又是平順的一日,他們按預定速度前進,選擇距離溪水不遠不近的地方紮營,並趁太陽落山前燃起營火。

  兩位同僚早早用完晚飯,負責值下半夜的嚮導已準備休息。尹歲方才獨自整理營地和巡視多費了點時間,等張羅好一切,拿出晚飯準備加熱時,才瞧見祁疏閉目坐在椅子上,行囊扔在身邊,連動也沒動,似乎完全沒有要用餐的打算。

  他直覺不好,仔細觀察了下對方,不禁皺起眉頭。祁疏的狀態比昨晚更糟,也更掩飾不住。本就白皙的面容此時幾乎不見血色,搭在腿上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甚至逸出少許費洛蒙環繞周身——既似威嚇,又似戒備,顯然很不尋常。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抵是祁疏的精神狀態向來極其穩定,不必面臨狂化或神遊的風險。

  這份擔憂傳到圖景,瞬間驚醒打盹的精神體。黑豹鑽了出來,在他腳邊來回踱步幾圈,才有些猶豫地朝祁疏前進。祁疏仍保持相當警覺,猛地睜眼,看見是他的黑豹,竟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他的精神體湊到男人腿邊,鼻吻頂了下手背,隨後輕柔地舔弄起來。

  許是不太適應被這般對待,祁疏僵住一瞬,似乎想收回手。但黑豹低低叫了一聲,仰頭看著對方,男人便妥協了,伸出另一隻手拍拍黑豹的腦袋,繃緊的肌肉隨之放鬆些許。

  他走上前,拿著兩袋自熱軍糧,若無其事地問:「今晚吃什麼?」

  祁疏聞言,立刻抬起頭看他,微微瞇起雙眼,彷彿在評估他的意圖,片刻後才開口應道:「不吃。餓了再拆乾糧。」

  「軍糧不算美味,但乾糧更不可能合您的胃口了。」他聳聳肩,「那東西比沙漠還乾,沒必要在這種時候自我挑戰吧,副隊長大人?」

  這話剛說出口,他便感到自己大抵犯了些錯誤。祁疏的語氣頓時冷了下來:「與你無關。」男人猛地抽回手,黃玉似的眸子極其不悅地瞪著他:「我要吃什麼,還輪不到你來管。」

  尹歲不由得擰起眉,謹慎地後退一步:「我是沒資格管束您,副隊長大人。」他頓了頓,將軍糧扔到對方腳邊,儘可能克制住聲音:「但這是百譸指派的任務。也許他有,您說呢?」

  語畢,也不再多說,徑直轉身走到遠處去。他的餘光瞥見黑豹不安地繞著祁疏的椅子轉圈,將那包軍糧叼起來放在祁疏腿上,頭顱輕輕碰觸對方,發出低微的嗚嗚聲。他不想再管祁疏的事情——畢竟本人說了他沒資格,他顯然沒必要再費心思——低頭拆了軍糧,加熱好才發現這是他最不喜歡的口味。

  他實在沒心思重弄一份,只沉默地吃了起來。過鹹的調味令他口乾舌燥,也許這也算是某種「自我挑戰」。尹歲頓了頓,自嘲般嘆了口氣,快速解決這頓飯,收拾好垃圾,向值夜的同僚告知一聲,又起身去巡視營地週遭的情況。這其實沒什麼意義,他不久前剛仔細檢查過,因此顯然是種逃避——逃避立刻回去面對祁疏;逃避自己的精神體;或逃避見到祁疏仍舊不願進食的結果。

  尹歲信任自己的直覺。他想:祁疏多半是在意他的,否則不會放任黑豹親近,更不可能在他面前洩漏真實的情緒(他甚至不確定祁疏自己是否意識到這點)。……只是,也許這種在意遠沒有他以為的多,而他似乎該早些認清這點。

  他邊走邊回想不久前的對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祁疏的態度轉變有些突兀,他細細分析,感覺也許是「自我挑戰」這四個字的問題。祁疏認為他的關心是出於自我挑戰嗎?挑戰應付一個「麻煩」、「嬌生慣養」的人,從而滿足某種勝負慾——就和挑戰吃完沙漠般的乾糧一樣?

  又或許是他想太多了,祁疏只是單純抗拒他的關心……即使是經過包裝的。或許這令祁疏感覺被視為需要照顧的弱者?覺得這代表他在同情、憐憫……或施捨?

  以他對祁疏的了解,這麼想其實也很合理,但無論是哪一種猜測,分明都不是他的本意。尹歲有些無奈,重重嘆氣,又無法真的對這種誤解感到不滿。至少……那人沒有趕走他的精神體,不是嗎?

  他在外頭繞了好幾圈,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才拎著手電筒緩慢返回營地。這時祁疏已不在原先的座位上了,也不見黑豹的身影,一段距離外的營火燃燒著,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尹歲朝同僚打了個安全的手勢,遲疑片刻,還是去檢查垃圾袋,看見他扔給對方的軍糧包裝靜靜躺在裡頭,終於感到安心些許。

  他藉營火勉強完成任務日誌,才收拾好走到營帳邊,站了好一會兒,試圖從聲音判斷裡頭的情況。營帳內並沒有什麼細碎的聲響,只聽見兩種呼吸聲交疊在一起,一道較沉而急促,另一道則輕得多,但聽起來還算安穩。他仔細感受,精神體那兒也未傳來任何焦慮或不安。

  好預兆。他想。

  於是尹歲小心地探頭查看,祁疏似乎已經入睡,整個人縮在睡袋裡,唯獨右手搭在黑豹身上,費洛蒙沒再逸散。他鬆了口氣,微弱的聲響驚擾了他的精神體,黑豹立刻抬頭望過來,看見是他,才將頭顱擱回前爪上。他藉微弱的月光看見黑豹趴在營帳中央,足足佔據三分之一。但尹歲無法抱怨這點,只得小心地側躺,後背朝向外側,儘可能騰出空間來,就這麼不太舒適地睡了一夜。

  其實可以借另外兩人的帳篷過夜的……可惜他醒來後才恍然意識到這點。



  縱使過了一夜,昨晚的爭執也不會自動消失。他和祁疏一路無話,另外兩位同僚察覺氛圍微妙,也不好隨意開口,所幸這種狀態未持續太久,這日下午三點左右,幾人便按計畫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負責接待的軍官替他們辦理臨時證件,簡單介紹允許出入的空間和周圍環境,再將幾人引至招待貴客的招待所安頓——兩間雙人房,於是他和祁疏再度順理成章地同住。考慮到他們多日行軍,軍官讓他們先自行歇息休整,明日會再說明細節,他沒多想,稍微恢復後就開始觀察周圍環境。這是間十分舒適的客房,整體乾淨整潔,配有兩張較大的單人床和沙發組,備品一應俱全,沒有任何不該存在的監控設備,感應門鎖則憑他們的識別證進出,看起來也還算安全。

  倒是祁疏似乎著實疲倦得很,在他檢查房間時簡單沐浴過,出來後很快戴上眼罩,逕自在較靠近窗戶的床睡下,從呼吸聲判斷,不消多久已進入夢鄉。尹歲有些驚訝,但還是叫出精神體替祁疏戒護,煮好開水以備不時之需,隨後謹慎地將門鎖上,退了出去。

  他在附近逛了一會兒,確認整體出入口和撤離路線、公務機在各處的收訊情形、查看靜音室和醫療室、又看了眼餐廳。整體感覺和他們所屬的塔差距不大,但許是招待所性質所致,內裝看上去昂貴許多,一路上也幾乎沒碰見其他人——除了同樣出來檢查環境的哨兵同僚。尹歲看了眼時間,用公務機和其他同僚交換訊息,從結果來看,幾人均未發現異常,甚至可以說是招待周到,卻不免令人更加憂心真實意圖。

  不過目前擔憂無用,他只得暫且不再多想,返回房間小憩一會兒,準備起身去吃晚飯。尹歲想了想,走到祁疏身邊,可男人看上去完全沒有要轉醒的跡象,窩在床尾的黑豹朝他微微搖晃尾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過來,似乎不認為叫醒祁疏是個好主意。

  如此熟睡,感覺不太尋常。他想,不由得皺起眉,但伸手試探對方前額,又並無發熱的徵兆,呼吸很平穩,費洛蒙沒有外洩,彷彿真的只是陷入深層睡眠。尹歲考慮再三,還是接受了精神體的判斷,與其他兩位同僚到餐廳用過晚飯,順道給祁疏帶了份輕食,以及用保溫瓶裝的熱湯。

  祁疏一路睡到接近午夜才清醒,醒來後看見趴在床尾的黑豹,朝他瞥了一眼,也未多說什麼。尹歲遲疑了下,沉默地指了指他給祁疏帶的食物,所幸對方沒露出牴觸的神情,只是安靜、慢條斯理地吃了,隨後竟無端開始整理儀容,對著鏡子將常服和大衣一一穿戴整齊,甚至檢查了軍靴的鞋帶。

  尹歲不明所以,剛想問,一陣敲門聲卻打斷了他。

  突如其來的打擾令他立刻站起身,他的精神體更是飛快跳下床,警戒地弓起身子,朝門口發出沉重的低吼。可祁疏卻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換上平素的神情,不緊不慢地走過他和黑豹身邊,完全忽視他警告的眼神,只稀鬆平常似地伸手開了門,他無法,只得跟在後頭。

  門外站著兩位明顯職級頗高的軍官,卻似乎對祁疏相當尊敬,站得更靠前的那位微微垂首,朝祁疏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祁先生,要麻煩您了。」

  相較來人,祁疏顯然放鬆得多,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竟像是知曉全情,並真的打算和對方走。尹歲皺起眉,往前跨步站到祁疏身邊,語氣強硬地問:「不知兩位有什麼要事,竟需要午夜來請敝隊副隊長走一趟?」

  此話一出,門外兩人也同時蹙起眉,但還未開口,祁疏便道:「他不知情,兩位無需掛懷。」又轉頭看向他,神情如常,卻幾不可察地朝他搖搖頭,隨後忽然無端叫出精神體塞到他懷中,又頤指氣使地命令他照顧好,跟著不等他再反對,將他一把推進門內,就逕自關上門走了。

  尹歲對著門板愣神許久,直到被懷裡的狐狸咬了一口才回過神來,也才察覺腳邊叼著他褲管嗚嗚叫的黑豹。

  他嘆了口氣,放狐狸下去和黑豹玩,自己走到床邊處理被咬的傷口,處理好後又坐了好一會兒,腦中思緒紛亂,雜訊似地嗡嗡作響。

  這一遭祁疏明顯早有準備:一抵達就開始補眠;沒抗拒他帶的食物;以及來人前特意整理好儀容——或許連留下精神體都是一早就規劃好的。祁疏多半早就從百譸那兒得知這次任務的內情,只是沒有告訴他或其他人。仔細想來,祁疏大抵還瞞著他們暗自研究資料,否則好歹是受訓完成的哨兵,即使男人體質特殊,幾日行軍就這樣疲倦,也確實太不尋常。思及此,尹歲不免為他們行程提前感到慶幸。倘若這天晚間才抵達,祁疏怕是沒能休息多久便要開始工作了。

  既是如此,他理應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來人是為了向祁疏求助,百譸和祁疏也早就知情,那麼……至少安全有所保障,想來也是為了叫他安心(或者別輕舉妄動),才選擇留下狐狸。尹歲看向指使黑豹將自己叼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扯來棉被和枕頭當窩的狐狸,試著自我說服。

  他相信祁疏的能力,因此……別太擔心了。



  儘管如此,當之後一連三天他都沒見到祁疏,卻只能和另外兩位同僚說一切無事時,尹歲仍不免感到惴惴難安。隊裡的嚮導敏銳地察覺異狀,私下詢問是否需要簡單疏導,他怔了片刻,婉拒對方,那人也未堅持,只塞了一板嚮導素到他手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疏的精神體倒是沒什麼異常,除去睡眠時間略多了點,醒來時幾乎都在同黑豹玩鬧,有時將黑豹的尾巴當作獵物爪擊;有時在床上高高躍起,模仿雪地捕獵的模樣。倘若累了,便窩在黑豹腹部取暖,蓬鬆的大尾巴輕快搖晃,頗為愜意的樣子。

  尹歲得了狐狸的允許,蹲在床邊輕輕搔弄毛茸茸的下巴,這似乎令狐狸頗為受用,瞇起眼睛,發出尖細的聲響。他的精神體則緩慢地舔舐狐狸的毛皮,尾巴來回擺盪,大抵感受到他的不安,卻同他一樣無能為力。

  所幸,出人意料的,這天用完晚飯返回房間時,祁疏竟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房裡,並縮在床上倒頭熟睡,連被子也沒蓋——甚至是躺在他的床上。他以為自己看錯,倉促上前確認情形,但平穩的呼吸和溫度證實這是貨真價實的本人,且至少外觀看來沒有明顯的傷勢,身上並無血腥味,反倒有股沐浴後清爽的香氣,臉色也還算可以,唯獨眼下陰影昭示著勞累。

  他長舒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尹歲從房裡找出備用棉被替祁疏蓋上,看了眼另一張床上相互依偎安睡的精神體,只得躺進房裡配置的沙發,關了燈,聽著幾道熟悉的呼吸聲,跟著緩慢進入夢鄉。

  為了讓祁疏多休息點,他們又在分部待了一日才啟程。他和另外兩位同僚默契地平分了守夜的工作,祁疏沒有拒絕,卻也未解釋消失的那幾天發生何事,直到他們返回塔內,才由百譸向他們簡單說明原委。

  原是分部在前一陣的行動中,俘獲暗中追查許久的敵對組織,卻發現似乎牽扯複雜勢力,俘虜身份特殊、口風又極緊,且上層要求儘快解決,好推進下一步工作,這時聽聞祁疏的事蹟,才不得不用這種方式向他們中隊求援。這事行動前上級和百譸已略有猜測,私下告知祁疏,同時憂心有其他不明的內情,因此派遣他們同行,卻為免生事端而必須隱瞞真相。百譸說到此處,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准了他們幾日休假,又親自將借調的嚮導送回所屬的中隊上。

  「對了,祁疏有事找你。」臨走前,百譸避開其他人,悄聲對他說道:「他請你入夜後過去一趟。」

  尹歲頓時蹙起眉,想再詢問細節,百譸卻笑著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在說自己不清楚,還是自己不會代替祁疏回答。

  他不知道祁疏要對他說什麼,但也沒太放在心上,先前往醫務室讓醫官簡單檢查,確認沒有異常的藥物反應後,又去訓練場待了一兩個小時。之後回房簡單整頓,到餐廳用過晚飯,看時間差不多,才慢慢悠悠地應約。

  祁疏的房間他來過幾次,也算輕車熟路,敲門後沒得到應答,他便自己開了門。房間的主人正在和狐狸玩拔河遊戲,顯然聽見了聲響,但只頭也不抬地叫他自己找地方坐。他也不客氣,隨手鎖門後逕自在沙發另一側坐下,他的精神體則急不可耐地跳出來,卻站在他腳邊看著,直到祁疏稍稍放鬆力道,讓狐狸贏得遊戲。

  「去玩吧。」祁疏收回玩具,揮揮手,示意兩隻精神體到一旁的地毯上玩,停頓片刻,隨後淡淡開口:「百譸叫你休假結束後三日內,把報告交到他桌上。」

  「當然。只不過,我也沒什麼好報告的。」尹歲挑了挑眉,問:「您讓百譸傳話把我叫來,只是為了說這個?」

  男人聞言,並未立刻接話,只意圖不明地瞥了他一眼,長舒口氣,讓身子微微陷進柔軟的沙發裡,垂著雙眼,似乎在思索某些事情,好一會兒才用如常的語氣說道:「你想問的問題,我大部分回答不了。」

  「副隊長大人覺得,我想問什麼問題?」

  「你想問什麼問題,還要我來告訴你不成?」祁疏發出一聲哼笑,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反倒話鋒一轉,問:「你可有好好照顧我的精神體?」

  「關於這點,您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他看向玩成一團的狐狸和黑豹,反問。

  「嗯……牠似乎覺得有個移動暖爐挺好睡的。」祁疏故作苦惱地偏頭,語氣挾著輕飄飄的指責:「你把牠慣壞了呢。」

  這是祁疏慣常惹惱人的說法,但他不至於被這點話激怒,便只聳聳肩,道:「我可管不了你的精神體。」

  「我想也是。」出人意料地,祁疏竟沒有反駁,反倒微微頷首,像是認可了他的話。

  尹歲感到奇怪,轉過頭去看對方,不料祁疏也正看著他,神情有些微妙,他無法判斷是什麼意思,下意識蹙起眉,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他逐漸生出點模糊的直覺,彷彿要發生什麼,但起始由不得他,只得停在原處等待。

  這大抵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畢竟祁疏總是這樣的,他從來問不出什麼——除非是男人早準備好告訴他的。他並不真的為此困擾,卻仍偶爾生出焦躁,例如營火邊的那晚,他無法真正得知祁疏是否因「自我挑戰」四字、或被當成弱者而惱火;無法真正得知祁疏為何異常勞累;也無法真正得知祁疏是否認為「輪不到他來管」。他可以猜測,但似乎永遠得不到解答。

  誠實地說,他有時會享受這種推測的樂趣,卻也難免感到不安。即使他們的精神體親暱異常,這份不安也不會因此消解。尹歲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想移開視線,可祁疏似乎察覺他心裡所想,微微瞇眼,忽然打破了沉默。

  「你管不了我的精神體,也沒人有資格管束我。」祁疏盯著他,先笑了笑,又緩慢地斂起笑容,彷彿意有所指地,一字一字道:「——百譸也沒有。你聽明白了嗎?」

  尹歲一愣,沒想到祁疏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也沒能立刻理解這話的意思。他當日有些賭氣,才故意搬出百譸來諷刺對方,可實際上並不是那樣想的。無論是不是為了任務,他都不會也不可能讓隊長來「管束」祁疏是否用餐,祁疏想必與他同樣清楚。因此現在提起百譸,顯然別有用意。

  如果無人有資格管束祁疏,難道是代表……祁疏並非由於被「管束」,才食用軍糧的?可那段對話很短,如果不是被管束,那不就是……?尹歲頓了頓,心裡有了推測,卻不敢肯定這個推測,只得遲疑地望向祁疏。對方這時卻又不看他了,視線定在虛空中,沉默良久,才用輕微的聲音,狀似漫不經心地埋怨:「軍糧也未見得有多美味。」

  逃避話題,便相當於露怯了。

  尹歲反應過來,不禁失笑,於是順著對方的話題接了下去,但顯然已無人在意究竟是自熱軍糧更美味,還是乾糧更合乎胃口。祁疏和他耍了一會兒嘴皮子,終於再次轉過頭來看他。黃玉般的眸子含著笑意,似是狡黠、又似興味,隨後忽地湊近,他來不及反應,一個稍縱即逝的吻便落在他的唇上。

  而這是同祁疏搭檔的麻煩還是好處,他暫且無法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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