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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玄亮】秋雨桃花
by 青譚

成都的秋夜,一阵步履声穿过细雨,进入前左将军府的廊下。夜已深了,在这片僚属理事的区域,灯火疏落,只有三两个书吏还未离去,一见来人,连忙上前行礼。来人点了点头,径直步入最尽头的书室。

房里的人许是认出了他的脚步声,早起身来迎,刚要行礼,就被来人扶住,拉回了书案边坐下。

来人瞥了一眼向屋里灌着湿风的窗,先将窗子关上,才盘膝坐到案边。

案上的油灯方才被风吹得微晃,此时安静了,也亮了些。就着灯火,他沿着屋子四周的木架环视,目光扫过军备、钱粮、科律、盐铁、水利等各按门类排列成山的简牍,书案上墨迹未干的麻纸公文,最后又回到书室的主人身上:

“军师乏了。”他开口的时候,酒气也一并呼了出来。

他的军师被他那双略带朦胧的桃花眼望得一怔,不自觉地捡起手边的羽扇,作势摇了两下,便用扇掩住了下半张冠玉似的面容:

“亮不累。”

来人不甚灵活地转头望向刚刚开着的窗,又转回头,绷起了脸,仿佛在说若是不累,还用得着雨天开窗,用冷风吹着自己?诸葛亮垂下了眉,羽扇下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大王明明都有酒了,怎地还是如此难糊弄。

刘备的眼光依旧在他朗目下淡淡的青黯上逡巡,又说:

“本来是知道军师这几日忙得很,不想你再费心与那些益州士族应酬,才让你自去歇息,今晚的宴饮可去可不去。结果呢,你也没歇息,宴上倒有人喝多了乱嚼,说怕是因为我进位之后,众人加官晋爵,军师将军坐镇成都,独独没什么封赏,因此负气不来,呵。”

“……”诸葛亮向门口瞟了一眼,听不见有人近前,方才问道,“大王怎么回答的?”

“回答什么,自然是说军师只是这几日乏了。足食足兵,使民信之,人的股肱藏在身内,又不是好衣服,又何必非得来宴会上呢。”

要说刘玄德书读得有多不好,倒也未必,就这么一句话,先是驳了诸葛亮坐镇成都、未上前线,于战事便无大功的谬论,点明他在后方足食足兵,更兼一个取信于民——此乃《论语》中为政的三大要义,是盛赞他的军师是股肱——末了还揶揄与宴的诸君都是些徒有门面的好衣裳,不傻的自然晓得这是警告,若不到此为止,便休怪汉中王不客气。

诸葛亮几乎能想象到,他这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按捺着拍案而起的冲动,不冷不热地说着这话的模样。他低声笑笑,又拱了拱手:“谢大王对亮的赞赏和维护,可您也在宴上啊。”

刘备轻哼了一声,未见不悦,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引喻失义,却也没有理会这缓解气氛的玩笑:
“你不用说,这人当然是有心人安排的,假装酒醉胡言,来试探我对军师的态度。”

他低下头捂着前额,猛然又放下手,直盯盯地瞧着诸葛亮:

“可我若是足够爱重军师,他们怎么会往这里琢磨呢?是孤太器重孝直了吗,是孤让幼宰他们一同署理府事,显得在分孔明的权吗?”

听得这突兀的话,诸葛亮不禁后背一凉,本是疲惫了一日夜的身子立时挺得笔直,双膝也向后蹭了蹭,忙正容道:

“眼下大王已据有荆、益两州,所需求的人才倍增,得了这些臂膀,亮替您高兴还来不及,若是有人因此妄加揣测,岂非愚不可及?无非是有人巴不得亮失去大王的信任罢了!”

如那装醉挑事的人所言,他的主公称王之后,无论是荆州旧部,还是益州的新人,都多有升赏,他却依旧是原先的“军师将军”,说到底不过杂号将军的位分,董和、许靖、庞羲等益州名士也被简拔,掌管府事的不再只有他,新进的能人策士更是众多,无论职位还是权柄,他都仿佛泯然于汉中王的近臣之中了,这样要是没有闲话,才是奇哉怪也。闲言碎语早就像这秋夜的雨丝一样多,只是他做事严正,才少有人因此敢不服由他所出的政令。

但他此时必须否认,况且他又没有说谎,他为大王高兴是真的。

“是啊。”刘备叹道,“是孤让你制定蜀科,蜀科严明,不再如刘季玉一般放任那些欺霸一方的士族;让你治盐铁,盐铁官营,又夺了他们财路,他们才记恨你。”

“是大王器重臣,才让臣主管这些事。”诸葛亮蹙起了眉,据理反驳,堵住了汉中王莫名自我埋怨的话。他的大王怕是真的有些醉了。

“豫州入蜀、荆楚人贵……”刘备又呵呵了两声,垂下了眼神,“若是你当初跟我时,不是白身就好了……但是先生若早出山了,又怎么轮得到我呢。你不知道我看着你顶着闲话日夜操劳,心里有多惭愧,不知道我多想封你做——”

“大王。”诸葛亮猛然将羽扇按在他膝头,等刘备晃了晃头扬起脸,诸葛亮微微垂首,却又抬眼直视着他,“这话,臣不能听。”

顿了一顿,他又道:“大王的苦心,亮心如明镜;大王为亮而设的军师将军一职,亮倍感荣耀。”

他不能听的原因,并非他是汉中王的僚属,而是他是大汉的臣,汉中王亦然。他出山时一介布衣,其后也从未受过天子任命,杂号将军,是汉王所能授予他最高的位份。何况多少益州之人,本就担心刘豫州会让“荆楚人贵”,而自身的地位不保,任何的逾越都有可能被大做文章,甚或演变成威胁。

然而主公为他开创的“军师将军”,前无古人,说起来是个杂号,却明白显示着他在幕府之中主心骨的位置,而无论汉中王如何简拔他人,自己的这个位置,其实从未动过。

在隐约的酒气中,诸葛亮心想,他的大王是真的醉了。大王早有这些想法,自己并非完全不察,但他本是从来不说的。他这是在宴会散去之后,又忿然灌了多少盅,才这样不再控制自己?

似是不满他的军师退后,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刘备向前倾身凑得更近,微仰着头望他,眼神亮晶晶地:
“可不能痛痛快快地封赏军师,让众人都明白军师的位置、明白军师的功劳,孔明不觉得委屈,备觉得委屈。”

他眼角的酡红沿着渐渐深刻的皱纹漫开,如同桃花的瓣:

“备没能兑现请先生出山时的承诺。”

诸葛亮怔住了,那疲惫得有些黯淡的面容,也泛起薄薄的血色。

他固然早知道主公的想法,但当真听得这话、面对这眼神,他屡自告诫才筑就的心防,仿佛忽然就破了一个洞,一股暖流直向溃口注了进去。一时间他几乎屏息,随后深深吸了口气,答道:

“主公承诺的,不是申大义于天下吗?”他终于换了许久未用的称呼,“自亮随主公出山时便说过,功成之后,当归耕陇亩。亮追逐的是主公之志,名也好,位也好,亮是真的不在意。但亮亦深感主公爱重之心。”

说罢他长跪而起,又深深拜下去,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宽厚粗粝的手掌覆上他已开始崚嶒的背脊,他听得主公在他头顶上嘟嘟囔囔地道:“这是做什么,都是备应该的,怎么被你说得好似大恩大德一般。”

他放纵自己塌下挺直的背,在那臂弯里待了一会,低垂的头掩盖了神情。他的心是热的,身上的冷雨便刺不入骨,可终究还是冷。但此时他贴着火炉,那些操劳思虑、又兼要周旋于蜀地各方势力之间的如履薄冰,一时间竟好似蒸腾不见。

即使已贵为汉王,他的主公依旧待他如当初的先生般敬重,如朋友般替他不平,夫复何求。

可正因为主公已贵为汉王,为了大事要委屈哪位臣子,那怕是他,也合该坦然为之,更别说自己根本不委屈了。主公的介怀,自己虽感动,却对大业没什么好处。好在主公醉了,等他醒来,今日之事便该忘得差不多了,也好。



阳春三月,白帝城的桃花早已盛开过了,土丘之顶,年逾六旬的汉帝倚靠着他的丞相,坐在一块突出的石上,默然望着周遭树上的残花。在两人身畔,落英没入尘泥,渐渐变为灰黑,恍惚间竟似是被夷陵的火燎焦了一般。

土丘下的卫士,稍远处的永安宫驿,都是一般沉默地,等着最后一朵桃花的凋落。

“回成都后,叫阿斗给你开府罢。日后重担都要压在你身上了。”苍老的君王终于哑声开口。

诸葛亮垂首望着自己双掌之中变得冰凉的手。他将那手握紧了些,道:“陛下受命于天,必能否极泰来,复还成都。”

“到这时还说好听的。”刘备呵了一声,有些吃力地扭过头,又撑着身子想要坐直,诸葛亮连忙扶住他,让他转身对着自己。

刘备眯起已有些浑浊的眼,细细打量了他一会。“丞相鬓边又添风霜了……前几日将兴复汉室的重任交托给你,像孔明这样的人,必会贯彻始终。”他挣扎着抬起手,手指捋过眼前的人颊侧新白的碎发,又落在他突起的肩骨上,忽然颤抖起来,“担子太重了。朕心疼、心疼啊……”

诸葛亮两眼一酸,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鞠躬尽瘁,是臣所当为。”他不敢再多言,否则托孤那日硬忍回去、没有多流的泪,只怕又要止不住。

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有这样的托付,无论多重的担子,就算将他心血熬干,又有何恨。

“朕……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刘备又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那天,我没有你想得那样醉,你回答的话,我都记得。”

见诸葛亮微微睁大了眼,他有些自得地弯着眼笑了。孔明自然记得成都那个落着秋雨的夜,而他竟能瞒过他算无遗策的丞相。他又敛了神色:

“你我志同道合,是备的福气。但你的志向,不该到我为止。”
诸葛亮似有所感,面色由惊而至凝重,张了张口却没作声。

“从取荆州到东征,但凡我不听你的,准没有好结果。说着不能委屈先生,结果呢……”刘备低下眼苦笑着,又望向他,干枯的桃花眼蓦然变得明亮:

“在众人面前,我把一切权力给你,不是要用这担子锁住你,而是为了免得阿斗像我一样,自以为是,不听你的,好让你能尽情施展,按自己的谋划,去治理蜀地,去安定百姓,去……申大义于天下。备希望你能照亮的,不止是我父子的朝廷。”

诸葛亮心跳如鼓,只张目望着眼前的人,那些吝啬了多年的水珠,此时再不复阻滞,直淌了满面。只听他的陛下最后深深地、缓缓地说:

“孔明,是要照明天下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