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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尼的手好燙。 心跳聲好大……。 以及後知後覺的「糟糕,亞尼是不是都聽見了?」 懷裡的人不僅心中想著,甚至雙頰通紅地仰頭看他,似乎想確認什麼。夕陽般漂亮的眸子試探著望過來,分明害羞得很,卻仍一瞬不瞬地與他對視,眼睛裡泛著水光,濕漉漉的,像不諳世事的小動物,正發出某種無聲的請求。 他沒去細聽這請求究竟是什麼,只徑直按自己的想法做——他用有些彆扭的姿勢低下頭去親吻,感覺那紅潤的唇一如既往地柔軟,幾乎能嚐到一絲甜香。青年似乎有些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嚇到了,卻半點沒有掙扎的心思,愣住片刻,隨即仰起臉來方便他動作。他在鳳辭璋腿軟之前先一步攬住對方的腰,近在咫尺的距離,叫他吐息之間全是對方身上清甜的香氣,像春風挾帶的花香、像軟糯甘甜的糕點。嚴格來說,亞拉尼並不喜歡鮮花甜膩的氣味,對鳳辭璋鍾愛的甜點也興致缺缺,可倘若這味道來自對方身上,卻總是沒來由、又不講道理地叫他受用萬分。 他為此有些惱火,又沒法真的生起氣來,於是稍稍加了點力,將對方往自己身上攬。青年發出細微的嗚咽,因呼吸不暢而聽來有些悶沉。他頗為中意地嚥入腹中,感覺練武場上似乎頓時失去所有鳥兒的鳴唱,只剩下胸腔裡相貼的心跳怦怦作響。 懷裡的人乖順太過,彷彿能永遠安於環抱圈出的這一小塊空間,既不掙扎,也沒有半分抗拒。他看著閉上雙眼的青年,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自保的武藝,就算一直學不會也沒關係。 或者說……學不會更好。 雜念暗生,不久前剛被壓回去的陰暗心思再次冒頭。他掐不滅,還鋪天蓋地反咬回來,低語著勸他:這樣做有什麼不好?瞧,鳳辭璋不也很喜歡嗎?他想這和自己身上蛛妖的血脈大抵有些關聯:在黑暗中編織不易察覺的網,耐心等待獵物一步步踏入陷阱,一旦有誰不幸沾上蛛絲,便再也無法離開。 但他不能這樣做。他想。 鳳辭璋理應自由地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他的任務是保護——不是阻止,他不該因一己私慾束縛對方,否則與囚禁一隻鳥又有什麼區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埋在記憶深處、曾在遙遠異國見過的畫面:一位王室少年提著鑲滿珠寶的漂亮籠子,底部臥著一隻折斷翅膀的金絲雀,籠子被粗暴地晃了晃,鳥兒因而發出低微的哀鳴,少年則仰著臉問身旁的侍從:「為什麼我的金絲雀不唱歌?」 他當時已對自己野獸護食般的蠻橫略知一二,路過少年時便下意識想:如果換作他珍視的東西,他大抵也會這樣做——藏進儲物飾品最安全的深處,或者索性破壞掉,不讓旁人再有機會擁有它。記憶裡亞拉尼沒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徑直去辦了自己的事,再回程已不見少年的蹤影。可此時鳥兒的眸子在想像中與他對上,空洞而黯淡,他動作一滯,頓時失了繼續親吻的心思,遂慢慢退了開來。 他不能這樣做。亞拉尼再次告誡自己,可隨後思緒一轉,又感覺這番告誡毫無意義——一來,他根本給不出漂亮的牢籠,養不起漂亮的鳥兒;再者,青年也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所禁錮,更枉論囚於籠中、受人豢養。鳳辭璋心繫和平,深愛世間萬物,愛著家人和族人;愛著親友與親友的親友;愛著踏足鳳凰鎮的過客;甚至不分親疏遠近地愛每一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而他呢?他確實得到一些特殊待遇,可青年也不會因此屬於他。青年屬於自己——或者屬於鳳氏、屬於世間,總之,現在不屬於他,未來也不會屬於他。 「你這樣……我怎麼練嘛……」 青年尚未調勻呼吸,就窩在他懷裡喘氣,面頰到耳根都泛著血色,身子微微發燙,分不清是因為親吻,或適才的練習所致。而這埋怨說得黏黏糊糊,既沒察覺他心裡所想,也沒半點怪罪的意思,彷彿只是句孩子氣地撒嬌,根本不打算向他討要說法。 於是他很快認了錯,熟練地藏好多餘的心思,退開半步,想了想,將手上的絹扇換給對方,重新示範一遍動作,又著重強調幾個發力的訣竅,道:「先用這個練,練會了再換回來。」 青年點點頭,聽話地拿著絹扇再次投入練習,許是輕些確實更容易控制,或者看他反覆示範多次,這回動作倒是標準多了。他聽見對方仍在心中想著「好難」,便不吝出聲鼓勵,鳳辭璋回頭對他笑了笑,將他指定的四、五個基礎招式都練過一輪,才喘著氣向他討水喝。 「做得不錯,今天就到這裡。」他不帶主觀意見地評價,打開水袋的塞子後遞到鳳辭璋手中,順勢抹掉對方額角的汗。 「不用安慰我也沒關係的,亞尼。」即便喉嚨乾渴,青年仍喝得十分優雅,雙手握著水袋小口小口喝,一副乖巧的模樣,只是說起這話有些沮喪,看上去可憐兮兮的。「我知道我做得不標準,也沒什麼力。沒關係,我不會難過的。」 亞拉尼蹙起眉,猶豫地將手放到鳳辭璋的頭頂上輕摸了摸,解釋:「不是安慰。現在能做到這樣,確實不錯。」 想了想,又補上:「別太著急,之後會慢慢進步的。」 「好吧。謝謝你,亞尼。」鳳辭璋嘟囔一聲,將水還給他,隨後在一旁的木造長椅上坐下來,示意他也跟著落座。亞拉尼沒聽見對方的意圖,想著對方許是有話對他說,遂依言照做了。可他隔著一拳的距離坐下後,青年卻遲遲未開口,只是伸直雙腿放鬆緊繃的肌肉,漫不經心地看向練武場周圍的樹。 這時季節正好,周圍的樹上開滿淡粉色的花,隨著風輕輕搖晃。偶爾風強了點、被捎下幾朵,鳳辭璋便孩子氣地伸手去接,沒接到也不介意,但若是接到了,就捧著花湊到他面前,轉頭露出興奮的笑容——好像這早該看膩的風光,是什麼世間罕見的絕景。 亞拉尼不明就裡,卻向例不打算評價或干涉,只暗自用法術替對方簡單打理,免得出汗後因吹風著涼。而青年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似乎也沒什麼旁的目的。時間的流淌因此變得極為緩慢,他陪青年坐了許久,直到對方的副手急急忙忙找過來,說有傷患需要緊急處置,鳳辭璋才收起那副閒散的模樣,蹙眉快速起身趕了過去。 — 之後鳳辭璋的鍛鍊又持續好一段時間,進步緩慢,但算是學得十分扎實。根據對方溫和避戰的性子,他教授的招式以格擋卸力為主,不要求太大的力量,卻相當考驗整體協調和靈活度。青年確實因此吃了一番苦頭,一度喪氣地說自己實在學不來,亞拉尼表面上板起臉要對方繼續練習,實際還是拿這副模樣束手無策,不得不暗中稍作通融。無論如何,對方至少將所有動作都牢牢記住了——至於實戰應用,他半點不願、也實在無法強求。 每回鍛鍊結束,鳳辭璋總要拉著他在長椅上坐一會兒,有時事務繁多,坐一盞茶的時間便起身;偶爾閒暇,便悠哉悠哉地欣賞周圍的景色,也不談話,似乎僅是並肩而坐,青年已感到頗為心滿意足。他曾試著用天賦探尋對方的意圖,卻總是無功而返——不過這也不令人意外。他比誰都要清楚讀心的侷限,大部分他真正在乎的問題,讀心其實無法給他解答,而他並不著急,畢竟鳳辭璋看上去十分享受,這就足夠了。 時序遞嬗,練武場周圍的樹逐漸轉為燦爛的金黃。經歷無數次不懈練習,鳳辭璋的動作已變得熟練且標準,儘管力道差了點,他卻沒什麼可再挑剔了。於是這天鍛鍊結束,兩人並肩坐在長椅上時,他便主動開口道:「辭璋,恭喜,你不需要我看著,也能做得很好了。」 他本以為對方聽見這話,會露出開心的神情,可出乎意料的,青年先是驚訝,隨即瞪大雙眼與他對視,似乎想在他眼中找些什麼,並不像愉快的樣子。 亞尼……是什麼意思?他聽見對方有些不安地想。果然太麻煩亞尼了嗎?可是…… 「我不覺得麻煩。」他擰起眉心,出聲打斷對方的胡亂猜測,頓了頓,追問:「可是什麼?」 鳳辭璋彷彿才想起他能聽見自己所想,連忙將眼神轉開,可不知為何,很快又轉了回來,伸手輕勾住他袖口,帶點懇求地低聲道:「可是……我沒把握自己能做好。亞尼,你還是幫我看著吧,好不好?」 亞拉尼立刻察覺這不是方才青年心中所想。他無意拒絕,只是想先將事情釐清,但對方的思緒越發雜亂,嘈雜的心聲層層交疊,即便他有意分辨,一時也找不出答案。 「為什麼?」他索性開口問,可鳳辭璋還未回答,他卻忽地意識到對方起初找他監督習武,這事本身就相當古怪。鐵扇並非他所擅長,只能按近身格鬥的通則和對鳳辭璋的了解,規劃出大概的方向。但鳳氏肯定有比他合適的人選,為何要請求他來?退一步說,向來不喜動武的青年,為何突然打算開始鍛鍊呢?青年當初是怎麼說的?「他會擔心」,以及為祭典儲備體力。可他對青年的擔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並不僅是由於不擅武,青年理應對此清楚得很。更別提對方口中的祭典,根本輪不到身為族長與主祭的鳳辭璋來體力勞動。 「你突然開始習武,不是因為祭典或怕我擔心。」亞拉尼邊說邊試著理清思路,回想對方那時猶豫的神情,感覺自己似乎摸到答案的邊緣:「鳳氏有更好的人選,但你想要我看著。為什麼?」 他問得直接,鳳辭璋聞言,咬著下唇看向他,似乎是感到懊惱,又像是不好意思,雙頰漸漸泛起豔麗的血色,連耳尖都染上些許嫣紅。青年就這樣同他僵持良久,直到他以為對方不會開口,打算之後再慢慢探究,青年才終於打破沉默。 「因為……我想跟亞尼待在一起嘛……」話一出口,鳳辭璋的眼神便不住向下飄,長長的睫毛蓋住雙眸,嘴裡喃喃發出控訴,又是那種撒嬌似的語氣:「你之前……明明都會和我一起待在書房的。」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迅速在回憶裡搜索了下,才記起對方所說的事情,隨後不免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除去祖制有所規範的場合,鳳辭璋從不避著他,因此亞拉尼原先確實會同青年待在書房裡。不太說話,只做自己的鍛鍊或保養武器,偶爾抬頭看一眼對方,再重新投入手上的事,就當是無聲的陪伴。可他很快察覺青年似乎總是分心,過於明顯的偷瞄叫他很難裝作懵然無知,加上澎湃洶湧、且大多與他有關的心聲,面前的文書顯然看得斷斷續續,速度自然慢得多。而那陣子對方坐在書案前的時間,也的確變得更久了,有時一個上午都處理不完,副手前來取時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鳳辭璋愧疚地道了歉,強迫自己專心,但誠實地說,成效十分有限。 作為鳳氏族長,肩上的擔子肯定是不輕的,光是每日必須過目的文書,就總是摞著高高一疊。何況鳳辭璋又是親力親為的性子,醫務所和鎮上的大小事都樂意親自處理,每日在鎮上和主苑來回轉,他從旁看著,縱使算不上過份忙碌,也的確相當充實。如今處裡文書的時間一長,閒暇時間便太少了。 他不願看到青年長時間被困在書案前,也擔憂對方頻頻分神,若決策時不慎出了岔子,事後又得自責許久。於是亞拉尼尋了由頭不再進書房,那之後青年處理文書的時間,確實回到先前的標準——甚至還快了一些,而再過一陣子,鳳辭璋便來請求他監督習武了。他當時只覺突然,倒未想過其中還有這般緣由。 亞拉尼無奈地笑了笑,將自己不進書房的原因簡單解釋一遍,如他所料,鳳辭璋先是一愣,雙頰頓時變得更紅了。 「嗚……抱歉,是我的錯。」 「……因為那時候你剛答應要做我的男朋友,我太開心了……」青年捏著膝頭的鐵扇,低聲坦承:「感覺太好了,不太像真的。」 「我不會教雇主戰鬥技巧——何況你現在也沒付我錢。」他嘆了口氣,完全不明白對方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青年是堅韌、強大而美麗的鳳凰,生於烈火,長於蒼穹,不是精美提籠能困住的金絲雀,也不像他珍視的其他東西,不能藏起來,他捨不得、也不可能輕易被破壞。因此,難道不是他才更應該感到患得患失嗎? 鳳辭璋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可是……你之前自己生活這麼久,我擔心你覺得還是那樣更自在……而且和你待在一起,不管是在忙、還是什麼也不做,我都會覺得很開心,所以才找藉口要你陪我……對不起,我不是真的想習武,給你添麻煩了。」 「不管我自不自在,留在這裡都是我的選擇。」他不會說「這裡讓我很自在」一類的違心之言,即便說了,青年也不會信。他只是平靜地坦白真實的想法,頓了頓,又道:「我不覺得麻煩,你也不需要找藉口。……而且,和你待在一起,我也會覺得開心。」 青年聞言,頓時抬起頭來看他,眼睛閃閃發亮的,語氣也難掩興奮,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真的?亞尼……不覺得困擾嗎?」 初識時尚且不知分際,如今倒是瞻前顧後起來。他無奈,很快回答「不覺得」,兀自感到不足,索性低頭吻了上去,但沒持續太久,片刻後便撤開。鳳辭璋仍是那副雙頰通紅的模樣,似乎耽溺於唇舌相觸的親暱,一時未回過神來,但心緒逐漸恢復平靜,彷彿他方才的隻言片語和淺嚐輒止的吻,就足以安撫對方的不安。 容易滿足、又從不猜忌。他很慶幸——這樣的人,總是更容易得到想要的東西。 鳳辭璋花了點時間才恢復清明,接著忽然像想起什麼,踟躇片刻,猶猶豫豫地問:「那……這個可不可以不練了?真的好難喔……」 青年拿起膝上的摺扇湊到他面前,眉頭蹙起,哭喪著臉,和他板起臉要求對方確實鍛鍊時,看見的表情如出一轍。亞拉尼向來拿青年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毫無辦法,只得點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鳳辭璋便歡呼一聲,高喊「亞尼最好了!」,隨即張開雙手猛地撲到他懷裡。 青年身形纖瘦,抱在懷裡並不完全是柔軟的,但仍給他一種幼獸討要安撫的錯覺。他本能地感到愉快,鳳辭璋顯然也同樣如此,呼吸再次不由自主地變得紊亂,剛平復下來的心跳,也重新在胸腔裡怦怦作響。隨著脈搏跳動,青年身上清甜柔軟的香氣緩緩飄散開來,與先前每一次親吻和擁抱一樣,溫和地將他環繞,像裹上一層糖漿——或者樹脂。他無端想道。 亞拉尼用同樣的力道收緊雙臂,聽見對方的心聲流水般淌過,不加矯飾的好感純粹且直接。他像落入精心鋪造的陷阱,蜜糖似的親暱黏稠而膩人,他動彈不得,也半點沒有掙脫的心思,就任由自己被完全包裹。 畢竟鳳凰不可能被禁錮,但蜘蛛可以。 他愣了愣,終於遲鈍地反應過來,隨後毫無徵兆地感到一陣舒暢,彷彿心底潛藏的陰霾稍稍消散些許。 鳳凰不會屬於任何人,但至少——也所幸,蜘蛛可以。 (6,733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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