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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9年的雨尤其生的茂盛,剛過上聖誕節,隨即迎來新的一年,跟著而至的是落不盡的雨,太陽隱沒在大片雲層之後,入眼所見的全是細細密密的灰色雨絲,仔細算來,已許久沒見過太陽了,或許在倫敦這個小鎮裡,陽光這個詞只是久遠而古老的傳說。 聖誕節過後,玫瑰的花期而至,可惜連著幾日的細雨,玫瑰開的並不是很好,林軒拉開羊毛白的蕾絲窗簾,從她的房間看出去,能看見後院的綠植,她喜歡玫瑰,父親便差人從英國各處蒐羅各式各樣品種不同、顏色各異的玫瑰,可她鍾情的還是鮮紅的玫瑰。 今夜依然是個既瞧不見月色也看不見星光的夜晚,天空滾著濃黑的烏雲,綠豆般的雨墜落下來,滴滴答答的打溼了她入眼所見的所有事物,蓄著水的窗戶溝隙、被雨淋成深一階顏色的大理石雕,她一眼望過去,黑夜裡的玫瑰落入她的眼底,可那似是將要熄滅的火焰,雖燃的熱烈,卻在風雨中幾近要被洶湧的雨水打熄。 占地百坪的洛可可式建築、望不盡盡頭的後花園、量身訂做的各式禮服和家中廚師每天變著花樣製作的精美菜餚,構成女孩日常生活的,是一般人一輩子都觸不可及的夢想。 她無疑是幸運的。家中本就是英國有名的貴族,而自從奴隸制度出現後,祖父那一輩趕上了這個販賣人口的熱潮,買了許多奴隸替自家的蔗園和菸草園工作後,毫無疑問的躋身貴族中的上流,父親沿承了祖父的事業,甚至大有將這個背後絲毫不光彩的事業愈發壯大的跡象。 她是這個世代的既得利益者,可她總是想,不,不該是這樣的。家中黃皮膚的傭人、蔗園裡的黑人,打自被金錢買斷的那一刻,所有的飛鳥和大海便與他們無關了,又或許該說從遙遠的海的那一面上了奴隸船後,嚮往家園、棕櫚樹和象牙都只能是嚮往了。 她偶爾也上街,走過破舊的舊城區,或是市中心的蛋黃區,看見的確實是兩種世界,可兩者並沒有不同的是,總是能看到大街上隨處可見上演買賣人口的戲碼。 那些人容貌各異、膚色各異,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同樣衣不蔽體,身形消瘦的似根甘蔗園裡纖細的甘蔗,各個面容枯槁,有時林軒會站在一旁看,看那些人如同貨物般被人任意買賣,如ㄈ//6無77ˊ果有不聽話的奴隸便會招來一陣惡狠狠的毒打,而她無能為力,她只能站在一旁看。 她曾經和一個正在被買賣的奴隸對上眼過,而她從那個奴隸眼裡看見了許多情緒,恐懼、不甘、憤怒,她想,一個人眼中怎麼能只剩下哀戚和恨,林軒突然意識過來,那是因為他們再也見不到海了,曾經踏入的海裡是藍的,和天接成了兩種色階的巨大藍色畫布,那時候的海是無垠的,而當他們坐上那艘船之後,海再也不是廣闊的代名詞,海的那一面不是自由,而是囚籠。 她為此感到悲戚,可她無能為力,在巨大而沉重的利益面前,她只是一個享受著既得好處的女孩,她無能為力,她不能解開奴隸腳上的枷鎖,也送不了他們夢中的那一片海,她只能看著他們在菸灰色的倫敦裡成為一種寵物,而他們甚至說不上是被豢養,只能說是如狗般的活著。 過了今天,林軒就要滿十八歲了。這意味著她將要開始學著接管家族的事業,父親說她不用著急學會經濟、經商和運籌帷幄,在那之前,她要學會的是狠心。 是的,狠心。狠心把同樣身為人類的同類不當人看,狠心用棕褐色的馬鞭打在他們身上,父親知道她骨子裡有一種這個世道不被允許的憐憫,所以他說在那之前,她得學會狠心。 她終於要揭開童話世界的面紗,去看這世界的髒水溝和老鼠,十八歲的今天,父親說要帶她去一場拍賣會,說的上是專屬貴族間的一場遊戲,她想或許是拍賣些骨董瓷器的拍賣會,父親總喜歡蒐集這些東西。 今夜依然下雨。她在古銅色的連身鏡前比劃著衣服,始終猶豫不定是要穿鵝黃色的維多利亞裙好,又或是裝飾銀邊的深紅色天鵝絨襯裙,骨瓷製的桌子上燃著一盞油燈,風呼呼的從窗戶縫隙透進來,吹的蠟芯上的火苗止不住地晃動,林軒的影子被拉的老長,投射在窗戶另一頭的牆壁上。 她看了眼油燈,亮堂堂的黃,像是一輪圓月那樣黃、那樣亮,偶爾響起劈啪的燃燒聲,倒似極了室內的一場小型雷鳴閃電,黃的吧,就黃的,就穿鵝黃色裙擺滾著蕾絲的維多利亞裙吧,再繫個雲朵白的絲巾。 家中黃皮膚的貼身僕人艾蜜莉替她拉起背上的拉鍊,帶著不道地的口音說道,「小姐,非常好看。」 林軒微微一笑,塞了個銀幣進艾蜜莉的手中,「謝謝妳,艾蜜莉。收好了,別讓父親發現。」 艾蜜莉苦澀的笑了起來,「小姐,只有妳對我這般好。」 林軒看著眼前頭髮枯黃、眼裡憔悴的女僕,囁努著嘴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說不出口,她知道,她所有的安慰都只是蒼白而無用的,最終只能憋出一句,「真希望我能還妳一個自由。」 艾蜜莉垂下頭搖了搖,似乎覺得這只是一句不諳世事的大小姐講出的空白支票,她低聲說道,「啊,自由。多麼遠。」 父親在樓下喚她,林軒扯開嗓門應了句,她提著過長的裙襬下樓,父親已然穿戴好藏青色的西裝,梳著油頭的腦門戴上一頂繫著紅絲邊的禮帽,她走到父親面前,父親看著她露出慈祥的笑容,「親愛的,妳今天真好看。」 隨即男人又扯開嗓門大喊,「艾蜜莉!華生!都上哪鬼混去了!」 被叫喚的兩名僕人恭敬的快速出現在他們面前,垂下的腦袋半分都不敢抬起,『老爺有何吩咐?』 「回來我要看到備好晚膳,我那瓶69年的拉菲去從酒窖裡找出來,今晚我要慶祝我女兒十八歲的生日,你們若有一絲怠慢就吃不完兜著走吧。」男人吸了一口菸斗,將燃落的灰燼倒在兩位僕人頭上,幾點未燃盡的火光燒的他們的頭髮燒焦捲曲,傳出刺鼻的蛋白質焦味,兩位僕人仍是半分不敢動。 『遵命,老爺。』 她不敢明目張膽的為家裡的下僕說話,只得討好似的拉了拉父親的衣袖,「不是還要去拍賣會嗎?父親快一點!我好期待呀!」 「哈哈!都要十八歲了依然像個小女孩。」被喚作父親的男人換上慈愛的面孔,朝林軒伸出臂膀,她挽上父親的手,踏入黑色的雨夜中。 馬車在黑夜裡前行,從不停歇的是打在車棚啪沓啪沓的雨聲,轂轆轆、轂轆轆,馬車偶爾顛頗,林軒拉開黑色窗簾的一角,看見的是正在節節退後的樹林,「父親,我們要去哪?」 「甜心,當心雨水潑進來。」男人在馬車內的茶几上捲著紙菸,淡淡的煙草味竄入她的鼻尖,她幾近不可見的簇起眉頭,「我們要去南華克區的另一邊的郊區。喔,親愛的,並不會很遠。」 她放下窗簾,馬車在漆黑的夜裡奔馳著,這麼大的雨,駕駛馬車的車夫肯定淋得渾身濕透,今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或許要歸因這些日子下不完的雨,為什麼同樣都是人,她卻過上了美妙的生活,而有些人卻從海的那一面來,成為銀貨兩訖的一種商品呢? 喔,她不懂。可她總為此感到悲傷。 過了許久,外頭傳來馬夫的斥喝聲,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不一會兒便完全停下了,男人拉開窗簾,外頭依然還在落雨,幾絲雨水撒潑了進來,男人嫌棄似的抹去打在他藏青色西裝褲的雨水,「到了,甜心。」 男人打開車門,馬夫便撐著傘迎了上來,馬夫並沒有受到傘的一絲庇蔭,依舊濕漉漉的從髮梢、從衣擺滴下水來,男人接過雨傘,細心的扶著林軒下馬車的階梯,她看了眼渾身濕透的馬夫,對父親說道,「父親,給艾登一把傘吧。風雨這麼大、這麼冷,他可可憐壞了。」 父親替她理了理一絲垂落的髮絲,將它別在耳後,「甜心,他是個奴隸。」 父親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他是個奴隸,所以他不配擁有一把傘遮擋風雨、所以他不配擁有一條羊毛織成的圍巾、所以他不配擁有一條剛出爐的鬆軟麵包。 因為他是個奴隸,所以他不配有這些理所當然的事物。 「走吧,親愛的,要趕不上拍賣會了。」父親攬著她往那矗立在濃綠色樹林裡石灰白的建築去,她回過頭去看,艾登依然淋著雨,他就麼站在雨裡,被淋的渾身濕透,像是一個大雨裡的水鬼。 他是如此的潮濕。 她挽著父親的手臂來到石灰白的建築前,門口的小廝恭恭敬敬的接過邀請函,紅棕色頭髮的小廝打開一看,彎著的腰肢更加低垂了,「多有怠慢,如此大的雨還讓兩位在外久候,實屬我們的疏失,快請進,快請進,尊貴的林先生。」 男人點點頭,將還落著水的傘遞給一旁的綠眼侍從,兩名小廝彎了腰,雙手一遞,無聲地邀請尊貴的、遠道而來的貴客。 建築外頭是過於清冷的白,林軒跟隨父親進入其中,裏頭倒是昏暗了許多,幾盞枝型吊燈虛虛的掛在天花板上,透過水晶玻璃投射點形同虛設的昏黃光線。 這座建築並大不了多少,一眼能望到盡頭,在盡頭是一片大片的暗紅色天鵝絨布幕,餘下的牆面除了角落是繁複的花紋外,剩下便不多加裝飾了,林軒認出來這是這幾年流行起的新古典主義式建築,她猜想這座建築興建不過是這幾年的事。 室內坐滿了人,她一眼望過去,都是長年和家裡生意有所往來的商人,甚至林軒還瞧見了在報紙上看過的幾個有頭有臉的政商巨頭,父親領著她來到最前排的位置,她回過頭去看,幾乎只能望見黑鴉鴉的人頭,她忽然有些心慌,「父親,這麼多人都是來參加拍賣會的?」 男人捏了捏她汗濕的手掌,「是的,甜心。」 「那這場拍賣會的東西豈不是要價不斐?」 男人哈哈大笑,「不完全是。端看他們姿色如何,有乏人問津的,自然也有炙手可熱的物品,甜心。」 姿色。父親的用語有些奇怪,既不是成色、或是年代等通俗用來形容一件物品的用詞,他用姿色,一個用來形容人的詞彙,還等不及林軒細想,紅色的帷幕在主持人的開場下被緩緩拉開。 主持人穿著一件黑色的西裝燕尾外套,裏頭是白色的襯衫搭上一條鮮紅的蝴蝶領結,林軒坐的離舞台很近,甚至能看清主持人戴的是一副金色的細框眼鏡,隨著主持人的開場,舞台下的人群躁動起來,吆喝聲、尖叫聲迴盪在不大的建築裡,倒是顯得有些刺耳了,林軒不適的扭了扭身子。 「歡迎各位遠道而來的嘉賓!我們尊貴的先生!美麗的小姐!蒙各位對我們斯雷商隊的厚愛,這樣的活動才能延續到今日,今天!我們依然準備了上等的貨品,等待各位看官購買,當然先讓我賣個小關子,今天可是有極其上品的貨色喔!」 林軒扯了扯父親的衣袖,湊在他耳邊問道,「父親,您還有資助商隊?是賣糖?還是菸草的?」 男人笑了笑,「都不是,親愛的。等會妳就知道他們賣的是什麼了。」 主持人依然在台上活絡著氣氛,「今天準備的物品共五個,當然最好的放到最後,各位先生小姐若是中途離席,那可就虧大啦!哎呀!瞧我多嘴的,各位都迫不急待了吧?我們話不多說讓第一個物品先上來。」 喀拉、喀拉,是什麼在地上磨擦的聲音,林軒好奇的瞧向聲音的源頭,若說起先是一點興奮感,那在她看見上來的「物品」時,全變成了深深的驚駭和厭惡。 被推搡著上來的,是一個白色頭髮的小女孩,約莫也就十一、十二歲的模樣,她雙眼無神的盯著木製的地板,像是一副空有皮囊的軀殼,被推到舞台的正中央,林軒在她紫色的眼中瞧不見希望和童稚,空白的,是的,林軒想起這個詞,空白。女孩的眼神空洞的像是兩顆紫色的寶石鑲嵌在眼眶的位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第一個!」主持人伸手捏起女孩的下巴,好讓眾人能更清楚看見她的容貌,「莫妮卡.葉蘭。稀有的白子!十一歲,一百四十二公分,三十二公斤。拍賣原因是家裡覺得她是魔鬼的化身,哎呀,不過嘛,白子多稀有阿,所以即使是邪惡的象徵也是個適合拍賣的好苗子囉。聽話,乖巧,就是沉默了些,適合帶回家調教。嘖嘖,我敢說這長大會是個美人胚子。起標價一千英鎊!」 眾人爭先恐後的競標,林軒只覺得好冷、好冷,可她分不清楚是這個初春本來就冷,還是她處在的環境讓她覺得發顫,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為何所稱全變成了物品?他們不該是被拍賣的貨物,人類是該在神的庇佑下,可是有些人照不見教堂雕花玻璃透出的彩色陽光,被某些被上帝眷顧的人踩在了腳底。 一千英鎊、一千五百英鎊,最後成交的價格是一千八百英鎊。林軒看著那個瘦弱的小女孩被帶到一個肥的流油的男士身邊,那個男人惡狠狠的吻上女孩的臉,女孩沒有哭也沒有叫,她甚至在那個女孩眼裡看不見任何恐懼,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空空的、再也不會亮起來的眼眸。 她突然意識過來,這是一場販賣人的拍賣會,賣的全是他們口中上等的奴隸,或許是某扇窗颳進了風,林軒泛起一陣疙瘩,「父親……您說的拍賣會……是販賣人口嗎?」 男人分與半分視線給她,「喔不,甜心。這不是販賣人口,這些都是準備被販賣的奴隸。」 奴隸不算是人嗎?林軒愣愣地想,「父親……我們能不能回家了?」 被喚作父親的男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甜心,妳沒聽清嗎?今天可是有上等的貨色,再說了,妳遲早要繼承我的家業,我今天就是帶妳來見見場面,妳以後遲早是要習慣的。今天妳非得親自買一個奴隸回家不可。」 啊,倫敦不總是那樣的光鮮亮麗,她終於看清了髒水溝和從下水道竄逃的溝鼠,是的啊,是的啊,於她而言是好的時代,可是那些回不去大海的奴隸呢?無疑這是一個最糟的時代。 她曾經以為這些離她好遠,遠到她可以只煩惱今天要穿什麼花色的裙子,從海的那一面來的奴僕們,她只要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在某些時刻丟幾枚銀幣給他們,彷彿所有的不公平都可以彌平成晚霞下的平靜海水,那麼她就可以說服自己,這世道就是如此。 她從來沒想過,不只海的那一面,多雨的倫敦同樣漫成了一片灰色的海,載著和她同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流進了再也出不去的港口,成為了一灘死水。 接下來販賣的人,各有男有女,林軒卻看不清他們的模樣,視野被糊成水下看出去的世界,是那樣模糊又不真實,一千英鎊、兩千英鎊,那些人的尊嚴被抹滅成幣值的量數,以後說上這個人,大概都只會輕飄飄地說:喔,那是我用一千八百英鎊買回來的狗。 她揪緊了自己鵝黃色的維多利亞裙,像是揉碎了一把波斯菊花瓣,落滿了皺褶再輕飄飄的摔碎在地,這個地方是屬於等待狂歡的上位者,所有的瘋狂只屬於他們,而餘下的人落的狼狽,她想,那些人,那些奴隸,他們不該在這裡,而她呢?她為什麼又在這裡呢? 思緒像是一團糾纏的雲,她揪不開,只得由得鼠灰色的雲鋪天蓋地的蓋滿她的心頭,再潮濕的落下雨來,都怪倫敦多雨,她也彷彿能從身上擰下水來。 「接下來!今日的重頭戲!」主持人甚至自己配了一段不倫不類的口哼歌,「相信大家一定很期待吧?我敢說這是我見過最好的貨色,確實是長的俊,我可都有些羨慕了,喜歡的小姐可以買回家好好玩玩──讓我們歡迎今天的壓軸!」 眾人開始歡呼,她在一片濕潮的視野裡抬起頭,瞧見了被推著出來的男人,那個男人算高,身材也是看起來精瘦,金黃的的頭髮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出了光暈,她一眼撞入那個狼狽的男人眼裡,這個地方確實是吵雜,林軒卻覺得那些聲音像浪潮退了去,為什麼那個人的眼裡有光呢? 接下來主持人說些什麼她是聽也沒聽清,林軒想,那個人的眼底還有海,是這麼藍、這麼藍,她陷入一種巨大而深沉的悲傷裡,他難道毫不知曉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嗎? 起標兩千五百英鎊,眾人爭先恐後地往上加總金額,三千英鎊、三千兩百英鎊、三千五百英鎊、三千八百英鎊,主持人喊道,三千八百英鎊,三千八百英鎊,還有沒人要往上加?再落下定槌之前,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喊出了五千英鎊。 眾人譁然,引頸想瞧瞧究竟是哪家姑娘如此大手筆地買下一個奴隸,當林軒突然意識過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時,她只覺得自己幾近要昏厥過去。 她這麼做,和這些人有什麼區別呢?她抬頭看向那個男人,他也正定定的盯著她瞧,不知為什麼,林軒總覺得在他眼裡瞧見了一絲溫柔。 父親在一旁欣慰她踏出了人生新的一步,忙不迭地和主持人簽支票,而那個男人被帶到了她的身邊,林軒看著他手腳上的鐐銬,輕聲說道,「把這解了吧。」 「這……」壓著他下來的兩個彪形大漢面面相覷,似乎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要求,她只是又輕聲重複了次:解了吧。 男人的鐐銬被打了開來,她瞧見了他瘀青的手腕,忍不住問了句,「疼嗎?」 男人搖搖頭,林軒卻想,肯定疼吧?白皙的皮膚烏青成紫色一片,怎麼可能不疼呢? 父親還忙著和其他人說話,林軒左右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她,於是她從隨身的小包掏出一小罐藥膏,小心翼翼的塗抹在男人的手腕上。 那個男人就這麼筆直的站著,任由林軒替他烏青的手腕上藥,她的動作很輕柔,怕多施一分力氣都會用疼眼前這個男人,室內還是喧囂,無論是來湊熱鬧的貴族、或是奔著競拍上等奴隸的商人,此刻眾人沉浸在狂歡過後的興奮感裡,一切都是鬧哄哄的,可在這個昏黑的角落,所有的聲音像退去遠方的雲,靜的只剩下他們了。 林軒抹上男人手腕上青紫的最後一個地方,抬起頭來看他,「好了,很快就會不疼了。」 男人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小姐,我是個奴隸。」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我是個奴隸,妳不必對我這麼好,所有理所當然的陽光、玫瑰和羊毛,對他而言都是這麼遠的事物,他不配擁有,也不會再奢望。 他知曉他的命途,林軒愣愣地想。可是為什麼從他眼中還看的見天空、還看的見大海,還看的見更遠的天際的星雲?林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朝男人輕聲開口,卻更像說給自己聽,「噓──沒事了,沒事了。」 男人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單膝跪了下來,將她的手執到唇邊一吻,「小姐,妳和其他人都不同。為此我沈星回願獻出我的忠誠,為妳千萬遍在所不惜。」 林軒愣了下,握緊了男人溫厚的手,「你本可以自由的……」 男人抬起頭,藍的的眼睛在水晶玻璃吊燈的折射下亮著光,似是最亮的夏天的天空,「小姐,自由是所有人的。」 林軒落下一滴淚,「自由,多麼遠的詞彙。」 自由。那太遠了,太遠了,那大抵是屬於大海或是天空的一個單詞,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空泛的字眼,自由是冷冷的藍色,概括起來將所有人都浸的潮濕,落雨的倫敦,有些人沒有自由。 02 其實林軒那一天將他從拍賣會上買下的時候,並沒有聽清主持人對他的介紹,她是到了回到了宅邸才想起問沈星回是怎麼被賣到黑市去的,沈星回對此只是淡淡地說道,「落魄貴族的下場大概都是如此吧?」 林軒開始想像起他以前的生活,是否後院也有一整片的玫瑰花園?餐桌上永遠是鬆軟溫熱的麵包?所有的幻想基於她的想像,事實是那些過往他已經回不去了,沈星回似乎並不想多說,也確實是,這聽起來並不怎麼光彩。 回到宅邸的那一晚,父親讓她自己決定要如何處置這個高級的奴隸,那一晚她徹夜沒睡,窗外雨聲越來越大,她想到漏水的馬房,他長得這麼單薄,會不會因此落下風寒?林軒在雨勢最大的半夜悄聲摸黑出了宅邸,撐起一把暗紅色的傘,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水漥往馬廄的方向去。 所有的奴隸都因白天粗重的勞動而累得睡得不省人事,馬廄裡偶爾傳來馬的嘶鳴聲,她一間一間推開馬廄的門房,最後在倒數第二間馬房裡看見了沈星回。 新月攀升到天際的最高點,林軒卻看見了未闔眼的他,沈星回正在替馬兒梳毛,她認出來了,這是他們從來馴服不了的奧斯丁,可此刻奧斯丁卻友好的用鼻子蹭了蹭沈星回。 沈星回也瞧見了她,他放下鬃梳訝異的問道,「小姐,夜這麼深,這麼大的雨,妳怎麼來了?」 她踢踢地上的麥稈,「這間馬房漏雨嚴重,我在想……你會不會不習慣。」 他笑出來,「奴隸只配這些東西的,小姐。」 林軒有些急了,她倏的抬起頭,卻落入他眼中的那一片海,「如果你想,我可以求父親給你一個自由,你……我是說,你們本不該在這的。」 沈星回眼睛緩慢地眨動,她好似看見了海的白浪波光粼粼,他沉默了會,「小姐,自由並不屬於現在。」 一滴從馬房破敗的屋頂落下的雨水打濕了林軒的肩頭,他走上前替她撢掉還未被衣服吸收進去的雨水,「小姐,我是妳的,妳要讓我做什麼都行。」 林軒搖搖頭,「我買下你並不是出自什麼奴役你的理由,我是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那時只覺得,我應該要讓你離開那裡,你懂嗎?離開那裡,你的眼裡分明還有天空、有大海,我……我不想讓那片海彌平成一灘不會流動的死水。」 沈星回笑出來,「我懂,小姐。像妳這樣的人不多,我很高興是被妳買下來,可妳知道奴隸的命運的,所以,差遣我吧。」 林軒低下頭,只覺得眼眶發熱,隨時都要下起一場小型的雨季來,「你說你以前是貴族後裔?」 「是的,小姐。」 「騎馬、射箭、擊劍之類的會嗎?」 「會的。」 林軒深吸一口氣,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我命令你,教我這些吧。父親總要我學習端莊淑雅,做上流社會的名媛,可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或許自由這個東西,並不屬於某些人吧。」 「自由永遠都在。」沈星回行了一個禮,輕輕執起她的手在指節吻上一吻,「遵命,小姐,我永遠遵從妳的心願。」 她從不知道,屬於自由的齒輪,早就開始轉動了。 半年前從拍賣會上買回來的沈星回和其他奴隸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吃著發乾的麵包,衣服剛剛好能抵禦寒風,睡的是舖滿乾稻稈的馬房,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用幹些家務活,也不用去蔗園、去菸草園採收值錢的作物。 他唯一的用處便是教林軒那些以前她從未接觸過的、被禁止的事物,為此林軒的父親曾經勃然大怒,可在她軟軟的撒嬌聲中只得由的她去,說上一句罷了罷了。 多雨的春季退去,1799年的夏天接踵而至,今年的夏天很好,晴朗、卻不炎熱,夏季的玫瑰懨懨的盛開著,幾瓣枯萎的花瓣捲曲著暗紅色的邊緣,若是以前的林軒,還會為不適宜的玫瑰花期感到難過,可這個夏天她已不再去在意這些小事了。 今日的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卻不燥熱,白色的窗簾被拉開,一縷亮燦燦的陽光斜斜射入室內,在地上留下了細長而亮一階的光斑,林軒換上輕便的鵝毛白襯裙,哼著An Excellent Ballad of George Barnwel,將自己一頭燙捲的頭髮挽成一個馬尾,選了一頂有網紗的米黃娃娃帽,在鏡子前滿意地看著今日自己的裝扮。 這是一個平凡的一天,她既沒有舞會要出席,也並不是要上市區逛街,事實上,今天她什麼地方也不去,唯一的目的地便是後花園更後面的馬場。 經過整整三個月在沈星回的帶領下,和那頭桀傲不遜的白馬奧斯丁培養感情後,沈星回終於肯定了奧斯丁暴躁的脾氣已經和她磨合的很好,可以嘗試騎上奧斯丁在馬場繞上幾圈。 說起來為什麼是奧斯丁呢?林軒自己也不明白,明明還有其他更適合她,更溫馴的馬,可能是因為奧斯丁一身白色的鬃毛,讓她想起初見沈星回那時他頭髮上一圈細白的光暈,又或是因為睡在奧斯丁馬房裡的是沈星回吧,和他牽扯上的,她總認為是好的。 廚房傳來烤土司的香氣,林軒探頭進去,是艾蜜莉正在為她準備出遊的小餐盒,今日父親出門談生意去了,她親暱的湊到艾蜜莉身邊看她煎雞蛋,「艾蜜莉,今天多準備一些三明治吧,父親今天肯定很晚才回來,妳自己也吃一些。」 艾蜜莉熟練的將煎雞蛋和培根放上吐司,切了幾片紅澄澄的番茄和翠綠的生菜,用刀子將它們切成一半,包上吸油紙放進野餐盒裡,「小姐,被老爺知道是要挨打的。」 林軒捻起一塊削好的蘋果湊到艾蜜莉嘴邊,「喔,張嘴吧,艾蜜莉。」 艾蜜莉乖順的吃掉林軒遞給她的蘋果,「小姐,這讓我想起了還沒成為奴隸的時候,我們偶爾也在過節時買蘋果吃,雖然買的是快發爛的蘋果,可那段生活是過的真的幸福。」 林軒擁抱眼前這個黃皮膚的傭人,「艾蜜莉、艾蜜莉,自由和幸福我該怎麼還給妳?」 艾蜜莉沒接上話,只是把準備好的野餐餐盒珍重的放到她手中,「小姐,天氣很好,適合騎馬。」 林軒吻上艾蜜莉的臉頰,「親愛的艾蜜莉,我走啦。」 林軒提著餐盒來到馬房,沈星回已經把奧斯丁從馬房裡牽了出來,當他看到她手上提了一個大大的餐盒時忍不住笑出來,「小姐,這麼大個的餐盒騎馬是不方便帶的。」 林軒困窘的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的餐盒,「這不也想讓你一起吃艾蜜莉為我準備的午餐嘛。」 沈星回笑嘆了一口氣,「小姐,妳要知道奴隸……」 他話未盡,便被林軒用手指點上了唇,「我從沒有把你、艾蜜莉、艾登,或是其他人視作奴隸,在我眼裡你們和我一樣,都是人類,我希望我們是生而平等的。」 沈星回睜大了眼,隨即溫柔的笑開來,「小姐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他接過林軒手上的餐盒,一手牽著奧斯丁,朝她努了努下巴,「走吧,小姐。」 香樟樹落下幾片枯黃的葉子,一陣風吹來將它們高高的揚起,風止息的時候輕飄飄地摔落在地,夏天來了,夏天來了,他們迎著風往馬場的方向走。 去往馬場的路途需要經過後院的玫瑰園,他們牽著奧斯丁經過玫瑰花園時,沈星回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林軒向前走幾步,發現他沒有跟上,便回過頭問了句,「沈星回?怎麼了?」 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這片玫瑰園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沈星回牽上馬跟上林軒的腳步,她仰起頭來看他,「你以前的日子……是怎麼樣?」 他側過頭分與她半分眼神,「是被玫瑰覆蓋的生活,挺好的。有機會再同妳細說。」 林軒折下一桿懨懨的玫瑰,插在他泛黃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我希望你往後的日子也有玫瑰。」 他低頭看向那朵蜷曲著發黑邊緣的玫瑰花,一片花瓣失去了花托的依靠,飄散了下來,他伸出手去接,是失去水分的乾枯觸感,沈星回卻珍重的放進了口袋裡,瞧向她的目光軟了下來,林軒望著他的眼睛,好像瞧見了藍色的雨海。 沈星回將餐盒別上奧斯丁的馬鞍上,伸出騰空的手遞向林軒,「這桿玫瑰是我見過最美的一朵。」 林軒疑惑地望向他,「這只是一朵要枯萎的玫瑰。」 他輕輕地握住林軒的手,帶著她繼續往前走,沈星回沉默了會,才慢慢開口,「因為是妳親手摘給我的,那麼它乘載的意義便不同了。」 林軒回握住他的手,「冬末的玫瑰開的更好,等冬季我再帶你來看。」 沈星回輕輕笑出聲來,「好。」 來到馬場,他們挑了個長得茂密的樹蔭放好了餐盒,沈星回熟練的將馬具安裝到奧斯丁身上,自己翻身上了奧斯丁的背,他喝斥一聲甩動韁繩,奧斯丁高高揚起前腳哼哼幾聲,奔騰著向遠處跑去。 林軒就這麼站在樹下看,奧斯丁帶著沈星回繞了幾圈後,慢慢地踱步回到原先的位置,他跳下馬,摸了摸奧斯丁的鬃毛,對林軒說道,「來吧,小姐。換妳了。」 沈星回攙扶著她上馬背,林軒緊張的握緊了韁繩,只覺得手心都冒出了汗,沈星回似乎感覺到她的緊張,溫言說道,「小姐,放輕鬆。馬兒也會感知到騎者的情緒,別擔心,我會帶著妳和奧斯丁先在馬場走幾圈。」 馬兒開始踱步,林軒騎在奧斯丁身上只覺得好高、好顛簸,走沒幾步她便嚷嚷的要下馬,沈星回仰頭看向她,聲音裡都是笑意,「小姐,是妳讓我教妳騎馬的,現在放棄會不會太快了些?」 她嚥了口唾沫,低頭去看他,「可……可我害怕。」 沈星回拍拍馬背,奧斯丁停下了腳步,他走到不遠處的草坪摘下一朵橘色的波斯菊,插在了奧斯丁的鬃毛裡,「專注看著這朵花,我會和妳說說話,如此就不怕了。」 林軒真的開始看著那朵黃澄澄的波斯菊,馬兒繼續起步,沈星回問道,「小姐,妳喜歡玫瑰嗎?」 「啊?」林軒回過神來,「喜歡。後花園的玫瑰都是父親為我種的。」 「妳有一位好父親。」沈星回說道,「我看玫瑰花園裡的玫瑰大多是紅玫瑰,這是妳最喜歡的顏色?」 原先的一點緊張感慢慢退了去,她已經可以看向前方的景色了,「是呀,紅色。我最喜歡的玫瑰花色,紅玫瑰的花語是熱情,我希望我能夠對生活永遠保有熱情。」 沈星回又說道,「妳知道紅玫瑰還有別的花語嗎?」 林軒看向他,深深跌墜進他的眼底,初夏的黃色陽光落進他的眼裡,藍色的眼睛參了一點黃,變成了夏季的嫩綠色,「什麼?」 「紅玫瑰還有另一個意思,我愛妳。」沈星回撫摸了下胸前那朵乾枯的玫瑰,「熱情、我愛妳,合在一起就是我要暴烈的愛妳,像鮮紅的玫瑰一樣火熱、一樣激情,用最美的姿態彼此相愛。」 她羞紅了耳朵,「這聽來怎麼像是情話?」 「這確實是情話。」沈星回笑出來,「如何?不緊張了吧?」 她抿了抿唇,只覺得心跳像是沉重的鼓點,快速而用力的敲擊著,「你說情話只是為了讓我不要緊張?」 沈星回並沒有看她,「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和妳說,我對妳說的情話字字肺腑。可是小姐,妳知道我們不可能的,所以它只能成為讓妳不要緊張的閒話家常。」 她突然有些想哭,或許是過大的風沙颳進了眼裡,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把眼淚憋了回去,林軒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可我希望這是一句情話。」 兩人的高低差讓沈星回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嗯?」 她揚起一抹豔豔的笑,「我是說,確實不緊張了。」 林軒想,在這樣的世代裡,言愛都是太困難的事,太多阻礙橫亙在相愛的人面前,或許沈星回對她也是喜歡的,可是他的身分啊,要怎麼愛的暴烈,她對沈星回也只能隱晦的喜歡,紅玫瑰只能是紅玫瑰,而他們擁有的不過是夏季懨懨的枯乾玫瑰,甚至稱不上愛。 日子或許是快的,香樟樹開始落了葉,枯黃的葉片被風輕輕一颳便跌落在地,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黃的,卻不是暖融融的黃,這個黃它枯敗又蕭條,無不一處都宣告著,秋天來了。 林軒就這麼懷著點不欲人知的愁緒,恍恍然的迎接了落了點寒的秋季,愛這個字眼要怎麼宣之於口,在這個身分、這個世道,這個巨大而跨越不了的鴻溝面前,說上愛這個字,都未免顯得太過無力蒼白。 愛這個字,該是像玫瑰那般艷,暴烈的像是血液要沸騰,愛該是明熀熀的一場星火,可是之於他們,那是一朵燒焦而蜷曲著花瓣的枯黑玫瑰,那是一場觸不及的星海,愛之於他們,千言萬語都只能說上一句沒可能。 林軒躺在床上想,到底是造化弄人,若不是第一眼墜入他眼底的海洋,或許她不會沉溺在裏頭,可所有的早知道都只是一種假說,她的心早就乘坐上裝滿情愛的船,在他的眼裡經歷只有她一人驚心動魄的風暴。 秋季從海上颳過來的大風,席捲了整個倫敦,一切都是呼呼而喧囂的,夜半的風聲颳在窗櫺嘎嘎的響,敲的她一陣心煩,林軒翻了個身,將柔軟的枕頭覆蓋住耳朵,可還是隔絕不住那颳的又急又猛的風。 桌上的油燈即使用玻璃罩罩著,還是有幾縷風從上頭的通風口竄入其中,燭芯上的火光左右搖擺,所有房內的物件投射出的影子在火光中搖曳,像極了鬼魂。 叩叩,房間門被敲響。林軒起身披上一件淡粉蕾絲罩衫,打開了門,是艾蜜莉。 艾蜜莉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侷促的說道,「小姐,我無意深夜打擾,只是看夜半您房間還亮著燈,料想您失眠了,所以泡了杯熱蜂蜜牛奶給您。」 林軒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謝謝妳,艾蜜莉。妳總是這麼貼心。」 艾蜜莉笑起來,細長的雙眼瞇成一條縫,幾絲魚尾紋從眼角蔓延過太陽穴,她也確實是老了,或許在死之前,她都未能再嘗一嘗自由的滋味。 「喝吧,小姐。喝完就好入睡了,熱蜂蜜牛奶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可不是嗎?」林軒笑起來,卻捧著牛奶往外走,「艾蜜莉,我總覺得心裡像是充滿了一團濕透的棉花,或許我需要一個人陪我聊聊,這樣我也許會感覺好受些。」 「廚房還有些今日剛送來的切達起司和蘇打餅乾,」艾蜜莉說道,「如果您想的話,不妨到廚房吃點東西,我可以聽您說說話,這樣也不至於小姐為傷心事心煩。」 林軒和艾蜜莉並肩下了樓,廚房裡還燃著未熄的油燈,艾蜜莉拉開一張椅子,「坐吧,小姐。」 林軒坐了下來,見艾蜜莉站立在一旁不禁疑惑說道,「艾蜜莉,妳也坐阿。」 艾蜜莉搖搖頭,「喔,小姐。妳知道我不能的,奴隸是不配和主人坐在同一張餐桌上的。」 林軒起身拉開另一張椅子,按著艾蜜莉的肩膀讓她坐下,「喔,坐吧,我親愛的艾蜜莉。我可從來沒當妳是奴隸,反而覺得妳像極了我去世的母親,是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再說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 林軒拿了一片蘇打餅乾抹上切達起司遞給艾蜜莉,也為自己準備了一片,「吃吧。艾蜜莉,妳是怎麼知道我為了傷心的事在煩惱。」 艾蜜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不好,可到底是年過半百的老婦人了,什麼事沒經歷過?有些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艾蜜莉珍惜的咬上一小口起司蘇打餅乾,「小姐,您在為感情傷心。」 林軒驚訝地瞪大了眼,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這麼明顯?」 艾蜜莉笑著搖搖頭,「年輕的少女,我懂。我也曾經是。是冬末來的那個金髮奴隸?」 林軒害羞的笑笑,低下了頭,「嗯。」 艾蜜莉握住她的手,「他是個好男孩,忠誠、正直、也善良,小姐您不知道,即使他是被您欽點不用做任何家務活、勞碌事的奴隸,可他只要空閒就會來幫我們的忙,宅裡好多奴隸女孩為他傾心,他也都拒絕了她們,他說,他永遠只忠誠小姐一人。小姐,我看到了,他的眼裡有您。」 艾蜜莉又說,「自由太難,可在愛上,愛永遠是自由的。」 林軒盯著艾蜜莉充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背,她聽見艾蜜莉說,「像紅玫瑰般地去熱愛吧。」 像紅玫瑰般的熱愛,林軒想,可會不會到頭來她只落下滿手捲曲發黑的花瓣,她沉沉睡去。 熱愛吧,暴烈的、紅燦燦的去愛鍾情的人,像一桿翠紅的玫瑰那樣火熱、那樣激情。 隔天林軒和沈星回約好教她練劍,昨夜熬得晚,以至於醒來時竟已經睡過了約定的時間,她急匆匆起床洗梳,隨便挑了件方便活動的海藍長裙,早餐都顧不得吃就匆忙往馬房的方向跑。 等到她跑到了馬房時,早已累得氣喘吁吁,她推門而入,發現沈星回也還沒起,起初一點因遲到而不好意思的心思也安放了下來。 林軒輕手輕腳的走到沈星回身邊蹲下,戳了戳他的手臂,「沈星回,沈星回?」 他蹙起了眉頭,過了會又恢復平穩的呼吸聲,林軒看著他眼下的烏青,猜想昨天他或許又去幫其他人做些農活了,看著沈星回的睡臉,她忍不住伸出手,描摹他的眉骨、顴骨、再到下顎,稜角分明的曲線,手指再往下,指間遊走在他突出的喉結…… 然後她的手腕便被抓住了。 沈星回猛然睜眼,但似乎還沒回過神來,愣愣地盯著林軒好一陣,這才放開了手,「是妳啊,小姐。已經到了我們約定的時間了?」 林軒有意捉弄他,便將隨身的古銅懷錶打開在他眼前晃了晃,「距離我們約定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 沈星回眨眨眼,打了個哈欠,「小姐,妳來一段時間了吧?怎麼沒叫我?」 林軒沒回答他,反而問起了別的問題,「你昨天幹什麼去了?」 「替艾蜜莉扛油進廚房、幫艾登整理馬車、還去了蔗園和菸草園幫忙採收。」沈星回扳著手指說道。 林軒忍不住觸碰他眼下的黑眼圈,疼惜的說道,「怪不得你這麼累。沒叫你是想讓你再多睡會。」 沈星回並沒有躲閃她的舉動,只是輕輕將她的手拉下來放在手裡摩娑,「妳不叫我,那麼我們今天能相處的時間又更少了些。」 沈星回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我梳洗梳洗,來練劍吧。」 林軒看著沈星回到馬房外打水,胡亂刷了牙和洗臉,毫無形象的拉起衣服擦拭著臉上的水珠,不由得羞紅了臉,急忙背過身來,沈星回倒是毫不知覺旁邊還有個淑女呢,也沒想那麼多,他梳洗完後走到林軒身邊,「怎麼了?耳朵這麼紅,是發燒了嗎?」 他將手覆上她的額頭,「也沒有啊。」 林軒替自己找著藉口,「只是剛剛跑著過來馬房的原因啦!」 沈星回點點頭,倒是沒多加細想,「那便走吧?」 父親向來不贊同她學這些擊劍、騎馬等在他看來入不了上流社會的活動,所以其實宅裡並沒有擊劍專用的裝備,林軒懊惱的向沈星回解釋道,沈星回聳聳肩,幾個翻身爬上了不高的櫸樹,折了兩根筆直的樹幹下來。 他遞給林軒其中一枝,「用這個一樣可以,反正沒有護具空有劍,對於初學者而言很危險。」 林軒舉著樹枝手足無措,「那我該怎麼做?」 「跟著我。」沈星回說道,舉起樹枝向前一個挑刺。 林軒學著他的模樣,「這樣?」 「學的挺快。」沈星回點點頭,又向上方斜揮出去樹枝,「下個動作。」 「動作要快而精準。」沈星回又重複了次動作,「擊劍是以軟劍為主的一項運動,所以力求在柔軟迅速中帶著剛強,直指敵方罩點。」 林軒又試了幾次,依然不得要領,沈星回笑嘆一口氣,站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向前一個迅速的斬擊。 又這樣重複了幾次,沈星回放開她的手,「自己試試吧?」 林軒向前上挑一個弧度,沈星回就這麼站在她身後看,「不錯。」 她開心的轉過身來,卻忘了今日穿著一件有些過長的裙子,不由得被絆了一下,整個人往沈星回身上跌去。 兩人雙雙跌落在地,林軒撞上沈星回厚實的胸膛覺得腦門有些痛,她撐起身來呼痛了一聲,兩人距離是這麼近,近到再靠近一些就能吻上彼此的唇瓣,沈星回怔怔的看著她,忍不住閉上了眼朝她的唇棲去。 這是個鵝毛般柔軟的吻,輕的像是不存在似的,林軒眨眨眼,纖長的睫毛掃過沈星回的眼皮,他回過神來,急忙分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抱歉。」 林軒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還能感覺到他唇上的溫度殘留在自己嘴上,「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星回素來平淡的表情難得慌張,「抱歉…..我…..一時情不自禁。」 林軒有些惱怒,「所以你要說這只是一個意外?我聽艾蜜莉說了,很多女孩追求你,你卻不去吻她們,你......你偏偏要吻我……卻還要說上這是一場誤會嗎?」 起先是惱怒,後來便變成了委屈,林軒越說聲音越帶上哭腔,最終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沈星回有些手足無措,愣了好一陣子,才想到要把她攬進懷裡安慰,他輕輕摸著她柔順的頭髮,悄聲說道,「噓──不哭。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對妳的喜歡沸騰到了頂點,才終於忍不住……」 林軒睜著淚水汪汪的眼仰頭看他,「所以你喜歡我嗎?」 沈星回嚥了口唾沫,「呃……嗯。我是說,對。可是我的身分,小姐妳知道的,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林軒想起艾蜜莉昨晚說過的話,像玫瑰一樣去熱愛。 她反手扣住沈星回的後頸,使兩人的唇再度相棲,直到吻到口乾舌燥,她才鬆了手。 「我要你愛我,一如我愛你那樣暴烈。去他媽的狗屁奴隸制度。」 沈星回眨眨眼,過了會才回過神來,他笑了笑,輕輕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我願為妳獻上所有忠誠,去愛妳、憐妳,那怕這份愛雷鳴閃電,我都不會放開妳。」 說上冬季的倫敦是怎麼樣的,那大抵是菸灰白的吧,灰色的霧氣、白的雪、透明的雨,組成倫敦這個城市的,是一年都未乾盡的潮濕。 灰白色的倫敦,彷彿被巨大的海潮浸濕,所有的一切都是濕潮的,似乎隨時能從中擰出水來,他們在多雨的季節,迎來了年末的冬季。 鴉灰色的倫敦,唯有一個地方充斥著火熱的色彩,那便是林軒家的後花園,大片大片的鮮紅玫瑰在雨水的滋潤下開的又急又盛,熱烈的一如他倆的感情,一簇燃燒的火紅的玫瑰,觸碰都會燙傷,那麼艷,像是要炸出一朵玫瑰色星雲,他們的戀情是靜的,在宇宙中無聲的綻放,卻又如此盛大又壯麗。 沈星回還是過著和其他奴隸一樣的生活,可林軒總會偷著法子讓兩人膩在一塊,無論是騎馬也好、射箭也好,或是擊劍,這些日子她已經學的嫻熟,可她還是喜歡賴著沈星回,讓他牽著馬帶他在馬場繞圈,讓他的胸膛抵著她的背揮出一擊挑刺。 年末的冬季依然多雨,可這澆不熄他們熱切愛著彼此的心,冬末的玫瑰開的最好,林軒便讓沈星回在聖誕夜這天在玫瑰花園等她。 呼呼的寒風颳過窗櫺,從窗戶縫隙溜進來一點寒風,林軒換上鮮紅的襯裙,披上一件白的斗篷,想了想從衣櫃裡翻出的米白色的羊毛圍巾,揣進自己的懷裡。 父親總睡得早,現在已是夜晚十一點,林軒料想父親已睡下,便輕手輕腳的不出宅邸,撐著傘踏著一圈一圈的水窪朝後花園去。 當她來到後花園時,一眼就瞧見了沈星回,他是多麼醒目,在這樣灰色的倫敦、灰色的雨裡亮起光來,沈星回並沒有注意到她,只是愣愣的站在雨中發呆。 林軒悄悄的繞到他身後,嘿的一聲跳上他的背,沈星回反應過來,接住了她,純白的綢面傘掉落在地,啪嗒一聲沾上了泥濘。 「會淋濕的,小姐。」沈星回無奈的笑道,卻依然沒放開架著她雙腿的手。 林軒將圍巾繞到他的脖頸上,觸碰到他裸露皮膚的指尖都感到發冷,「捨不得你自己一個人淋雨,這麼冷的天會染上風寒的。再說了,不是說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要叫我小姐嗎?」 「是,是。」他笑著答應,「林軒。」 林軒雙手勾著他的脖子,親暱地將下頷靠在他的肩頭,「和你說,我的房間推開窗就能看見後花園,我看過了,今天玫瑰開得很好。」 沈星回微微側過頭,「開的最好的玫瑰在我身上,一如嫩夏你插在我胸前口袋的那桿枯黃玫瑰,屬於我的,那才是最特別的。」 林軒笑出來,「真的?」 沈星回笑出聲來,林軒感覺得到他胸膛的震動,「是的,妳是開在我心尖上那朵最艷最盛的玫瑰。」 沈星回彎下腰騰出手來撿起雨傘,反手遞給了林軒,「撐著吧,別淋濕了。」 沈星回揹著她在花園裡慢慢的走著,而她替兩人撐著傘,冬日的雨雪被風斜斜的吹進傘裡,在他們的臉頰上融化,可林軒卻不覺得冷,愛是這麼火熱,足以把彼此都燃燒殆盡。 林軒興奮的像個孩子,喋喋不休向他介紹每一朵花的名字、產地,沈星回側過頭來安靜的聽著,她看著他的側臉,忍不住甚長的脖頸在他裸露的頸頷吻上一口,「沈星回。」 「嗯?」 林軒嚥了口唾沫,遞出一桿剛摘的鮮紅玫瑰在他眼前,「我愛你,一如紅玫瑰一樣熱烈的愛你。」 她感覺沈星回在笑,他蹲下身讓她下來,轉身毫不在意自己褲頭染上了泥濘,沈星回單膝跪了下來,從懷中拿出一朵大海藍的玫瑰,珍重的放到她手裡,「林軒,我也愛妳。藍玫瑰的花語是奇蹟,妳是我波湧的生命裡上帝恩賜的神蹟,我是說,妳是我未曾想過能擁有的幸福。」 沒有婚紗、沒有鑽戒、和華麗的教堂,他能給的只有和心臟等重的忠誠與愛,林軒接過那桿藍玫瑰,笑得比燦燦紅的玫瑰還要明媚。 所有見不得光的事物總得有攤在陽光下的一天,林軒並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知道她和沈星回正在戀愛的。 為此父親氣急敗壞,卻又捨不得打眼前寶貝的閨女,只得明令禁止她再出房門一步,到底父親還是捨不得那五千英鎊的,再說了沈星回確實也給這個如日中天的貴族一點生意上的好處。 被禁足的日子裡,林軒最常做的就是打開窗戶看那一片紅玫瑰園,她會想起沈星回身上的溫度,冷的側頸,和平淡卻暗潮著愛的笑容,甜的日子怎麼想都是甜的,若要說上一句,或許是玫瑰花的蜜。 1799年的最後一天,風雪下的很大,艾蜜莉恭敬的推開林軒房間的門,「小姐,老爺讓您去參加舞會。」 林軒嘆了口氣,依然乖順的換上鵝毛白的晚禮服,上馬車之前父親還特別叮囑她,這次是和法國菸草商巨頭的一場重要晚宴,她聽出了父親的言下之意,是要讓她過過場子,可以的話最好能和對方達成聯姻,父親愛她,可在金錢面前,那遠遠稱不上是愛。 林軒拉開馬車簾子的一角,後花園被巨大的宅邸給遮掩住,瞧不見一片火烈,餘下的只有灰白的雨雪,她嘆了一口氣,馬夫艾登擔心她會被颳進的風給冷到,特意替她拉下窗簾,「小姐,我們要出發了。」 轂轆轂轆,馬車開始駛動,她朝著未知的命運去,而那面熱烈的玫瑰正在遠去。 晚宴設在市中心最豪華的飯店,林軒在艾登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她抬頭看向透著燈光的高聳建築,只覺得好冷,或許是這個冬季冷,或許是她的心冷。 門口的小廝帶領著她進去,甫一進入宴會廳便是濃濃的菸草味,她幾近不可見的蹙起眉,菸草商的晚宴,彼此交換著菸草抽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她儘量不惹人顯眼,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靜靜看著眼前的商人們觥籌交錯,她有種抽離的感覺,或許她本不該在這裡。 她又想起自由,要怎麼還給全部人自由?這太難了,而她自己也沒有自由可言。 或許她能就這樣待到晚宴結束,她暗自祈禱。 可惜天不從人願,到底是英國林家貴族的女兒長的貌美這個小道消息流傳在英國的交際圈,一個金色捲髮、看著約莫三十來歲,穿著緊身上衣和高腰馬褲的男人朝著她走來,林軒暗自猜想或許她就是父親口中的法國菸草商巨頭,果然當他一開口,林軒就聽出了他濃濃的法國腔調,「是林軒小姐吧?」 對方彬彬有禮,她也不好拂了別人的面子,林軒禮貌性地舉起自己的高腳杯,「我是。先生如何稱呼?」 「路易‧貝爾納。」男人在她旁邊坐下,「稱呼我路易就行了。」 「貝爾納先生,聽說您在法國也是從是菸草貿易?」林軒抿了一口香檳,禮貌性地找話題。 「是的,不過這次主要來英國還是想親眼目睹大名鼎鼎的林家千金是長的如何貌美如花。」路易‧貝爾納說這話時,將手放到了林軒的椅背上,她不適的往前移動了幾分,拉開了他在她背脊滑過的手。 「謬讚。」林軒有意轉開這個話題,「能給我說說法國現在都流行什麼菸嗎?」 路易‧貝爾納一攤手,「喔,親愛的,妳嫁來法國不就知道了嗎?」 林軒揪緊了自己的白色晚禮服,像是要揉碎了雪,紗質的禮服在冬季是冰冷的,她覺得自己像握住了一片雪花,「我們還是談談生意吧。」 路易‧貝爾納吹了一口口哨,「別這樣,甜心。生意是男人在談的,妳與我只適合談愛情。」 路易‧貝爾納伸出手要來扣住她別過的臉,林軒只覺得眼眶泛淚,可這個地方並沒有人能救她,她閉上雙眼不願面對接下來的非禮,就在路易‧貝爾納的手要碰觸到她的臉時,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自重。」 林軒睜開眼抬頭看去,竟然是沈星回,她還來不及訝異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宴會廳的人已經雙雙把目光投射過來,像是要看一場爛俗的好戲。 路易‧貝爾納唾了口唾沫,「你誰啊?」 沈星回笑了笑,「林軒小姐的情人。」 這下路易‧貝爾納的神經徹底被挑斷,「哈!原來是個喜歡奴隸的蕩婦。」 沈星回扭過路易‧貝爾納的手,將他整個人踹倒在地,冷著臉蹲下身捏著他的下巴,「有種你再說一次?」 「下賤的…..啊!」沈星回抬手重重一拳灌在他的臉上,一顆牙齒飛了出來。 他揪住路易‧貝爾納的衣領,「你可以再說一次,下次就不是掉一顆牙這麼簡單了。」 眾人譁然,而林軒這時才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她趕忙上前握住沈星回的手,「沈星回!不要!」 沈星回深深地凝視她,眼底的戾氣退了去,最終剩下滿滿當當的柔情,他聽話的放開了路易‧貝爾納,林軒揪著他的衣袖,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安撫似的摸了摸林軒的頭,「我們回家。」 「嗯,回家。」林軒握住他的手,他們一同步出這個荒唐的宴會。 剛走出飯店,林軒睜著淚眼朦朧的眼睛問他,「你怎麼來了?」 沈星回吻了吻她的額,「艾蜜莉告訴我的。」 喔,艾蜜莉。忠心的老僕,林軒心想。可她突然意識過來,這荒腔走板的一晚將會帶給沈星回什麼。 林軒揪緊了沈星回的衣襟,「喔,你走吧……父親會殺了你的,相信我,他會這麼做的!」 沈星回將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著,「沒事的,噓──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林軒推開他,哽咽的說道,「不,你不懂,父親對奴隸是多麼殘忍……」 沈星回嘆了口氣,「為了妳,我並不畏懼這些苦難。」 林軒哭得更大聲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他還想上前一步抱住眼前這個哭的脆弱的女孩,卻被她閃過了將要擁抱她的雙手,林軒睜著發紅的雙眼看他,「沈星回,我問你。你永遠忠誠於我嗎?」 沈星回執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一吻,「是的,我的愛。」 「那麼──」林軒頓了頓,為將要說出口的話感到苦澀,「你走!走得遠遠的,我不要再看到你了。」 沈星回緩慢的眨眨眼睛,林軒望進他的眼裡,那是揉合夜色的灰藍色眼眸,浸滿了倫敦的雨,悲傷被泡的發脹,沈星回沒有說話,只是再次執起了她的手落下一吻。 他轉身往夜色走去。 他們的愛貫穿了整年的多雨和晴朗,最終如同大多的植物般沒能挺過這個冬季,冬末開的最艷最盛的玫瑰不屬於他們。 愛不屬於他們,所有的熱烈不屬於他們。 03 晚宴上鬧出的那一碴,終是讓林軒的父親氣的一病不起,為此林軒開始接管家族的事業,可在這個奴隸制度盛行的世代,她無法、也不能還給他們大海和自由,只得用豐腴的物資去彌補這一切。 接管了家族的事業她才發現原來管理一門生意並不容易,起先她埋怨過父親長年不在家,讓母親一個人在這偌大孤寂的房子裡暗自哭泣,可當她真的參與到這名利場中,她才發現一切身不由己。 她曾經想過沈星回現在去哪了?過的好嗎?他是否還有想她,最終、最終都在繁複的貿易商鬥中彌平了一切的幻想,她已經不再去想沈星回這個人了。 畢竟,她有什麼資格想呢?是她親口讓他走的。 林軒開始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猶豫自己要穿什麼花色的裙子了,而改成了閱讀每天的早報,這一過去,就是七年,這些年在更早些年前創立的反奴隸聯盟──克拉朋聯盟的努力宣揚奔波之下,奴隸制度這塊頑強的巨石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 自由。喔,是的,自由。它終將會到來。 她想起沈星回說的,七年前他說:「自由不屬於現在。」 而現在,自由即將鋪展成海。 1807年的二月,林軒剛處理完一筆大生意,打算到月底前給自己放個長假,門外的送報生大聲嚷嚷著,號外號外!英國議會今日要表決廢奴法案啦! 她有些驚訝,二十年的努力終於開了花,她急忙換上輕便的長裙,讓艾登送她去英國國議院旁聽這場橫跨世紀的不落制度即將要崩解的時刻。 艾登一路快馬加鞭,趕在投票結果出爐的前一刻將她送到了議事院,許多人聚集在議事院外頭,有人在唱票,兩百八十票同意廢除、兩百八十一票同意廢除、兩百八十二票同意廢除、兩百八十三票同意廢除…… 所有人屏息靜待投票結果,最後一票宣唱完畢,最終以兩百八十三跳同意廢除奴隸制度比上寥寥可數的十六票不同意,有人尖叫、有人歡呼,她看見兩名黑人相擁在一塊。 她幾乎要落下淚。自由,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還給他們大海和天空。 克拉朋聯盟的成員走出議事院,有人向他們拋擲鮮花,林軒卻在看見熟悉的面孔時愣住了。 沈星回似乎壯了些,看來是有受到良好的照顧,帶著淡淡的微笑接受眾人的歡呼,一如他在林宅那時為所有人慷慨的付出,他為眾人帶來了遙遠的自由。 林軒跌跌撞撞的走到前頭,想出聲喚一喚他,可她又想,她有什麼資格呢?畢竟是她先不要沈星回的。 沈星回似乎沒有看到她,隨著列隊的人群越走越遠,她自嘲的笑笑,也好,他過得好,那不相逢便也很好。 她帶著一點欣喜但更多的是落寞回到寂寥的宅院,父親依舊病重,大夫說或許撐不過這個冬天了,她到了父親的床前執起他的手一吻,而床上的男人不曾回應。 林軒召來了宅院裡所有的奴隸,發下今天的頭條日報,有些人並不識字,她便簡短的替他們解釋,英國議會通過了廢除奴隸販賣法案。 「我在此宣布!你們自由了!」她撕碎了眾人的賣身契,高高的把它們揚進風中,風帶來了自由,所有的身不由己都迷散在冬季的雪裡,而它將會在初春化作久違的甦生。 眾人起先不敢置信,先有人歡呼,接著他們擁抱,林軒發下每人五百英鎊,讓他們展開自由的新生,可有先人執意要留下來比如艾登和艾蜜莉。 「喔,艾蜜莉,艾蜜莉。」她擁抱眼前這個陪伴她許久許久的僕人,「妳自由了。以後妳就不再是奴隸,妳是我的家人。」 林軒留下歡欣的眼淚,沈星回,你也自由了。 而我祝你一切都好。 同年二月二十六號,林軒的父親在久病中迎來了自己的死亡,林軒一切從簡,誰都沒有發上訃聞,低調的替他舉辦了喪禮,冬季或許總是多雨的,下葬的那一天天空飄起了暴雨,像是在替整個倫敦悲戚的哭嚎久逢的自由終於到來。 終於只剩下她不自由了。她被困在過往的愛與玫瑰裡,心臟被多雨的倫敦泡的發脹腐敗,她想,她再也無法愛人了,看過星辰的人就不會再耽溺螢火,熱烈的紅玫瑰終將會枯黃發黑,落了一地蜷曲的乾枯花瓣。 雨是下的真的大,劈哩啪啦的打在窗戶上,再順著重力斜斜的滑落下墜,她看著一陣心煩,起身拉上了窗簾,門被重重的敲響,林軒疲憊的捏捏眉心喚了聲進來。 來的人是艾登,艾登軸不直舌頭說話,好幾次都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一拍禿禿的腦門,一股腦地將手上淋的濕透的報紙塞進她的手裡。 林軒接過一看,報紙上寫的是克拉朋聯盟的骨幹成員化身奴隸潛進商人貴族間的無良拍賣遊戲,一舉舉發慘無人道的販賣行為,林軒在文字底下的照片瞧見了沈星回的側臉。 她伸出手撫摸照片上他的臉龐,不禁落下了淚,原來他一直都在為自由奮鬥著,甘願隱姓埋名、甘願用虛假的身分和她相愛、甘願聽了她的話選擇離開她。 艾登終於軸直了舌頭,「小姐,看看玫瑰花園吧,今天玫瑰開的很好。」 林軒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瓢潑的雨水濺上她的臉,大雨讓所有的景色都糊成一片水霧,她卻在一片鮮紅中瞧見了星光。 林軒提著黑喪服往後花園的方向奔去,期間跌倒了幾次,她摔的狼狽,渾身沾滿了泥水,可她還是忍著膝蓋和手掌的劇痛撐起身向前跑去。 那個人站在雨中看著她房間的方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林軒顧不上喚他一聲,向著他抱了過去。 沈星回回過神來,看見在懷中狼狽的女孩,替她將一絲濕透的髮絲別到耳後,笑彎了眼,「我本想要更早來找妳的,可是聯盟那邊的事情還沒處理好走不開身。」 她哭的嚎啕,絲毫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麼,只是埋怨的問出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心中的疑問,「你的忠誠都建立在謊言之上嗎?」 沈星回將她擁入懷裡,「即使我之前的身份都是假的,唯有對你的忠誠和愛是熱切真實的。」 他輕輕替她梳開因雨水而糾纏打結的頭髮,「冬季的玫瑰真的開的很好。」 林軒睜著哭紅的雙眼,「你怎麼證明你的忠誠?」 沈星回執起她的手落下一吻,一如以前他對她效忠忠誠那樣,「為妳,千千萬萬遍。」 他們在玫瑰和雨中起舞,雨絲打濕了他們的衣衫,腳下踩的是幾桿凹折的玫瑰花,要去愛,要愛的火熱、愛的暴烈。 要愛得像熱烈的玫瑰。是的,熱烈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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