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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套量衣服的時候,盧佾暘注意到了角落的一塊領巾,那是半新不舊的款式,花紋設計不算特別顯眼,是很保守乖巧的形式,大概就是幾個月前的自己會買的那種。套量結束後他悄悄脫隊走到櫃子邊,彎腰撿起那塊被陰影籠罩而更加不明顯的領巾,胡亂塞在口袋裡,趁帶隊的不注意趕緊躲回隊伍裡前一人的身後。從服裝道具倉庫走到宿舍,一路上他都乖巧地跟著隊列,垂放在腿旁的手卻不時輕輕擦過略鼓的口袋,表情安心下來,可是下一秒又緊張地摸了一下,那樣緊繃不安蹙緊了的眉心彷彿在強烈祈禱那塊領巾安份而沉默,又彷彿在等待它吸引眾人的目光。在隊列裡全員同時佇足的瞬間,他立刻背起手呈現稍息模樣,狠狠捏緊了手指。

  「這裡就是各位的宿舍,等等會讓房長過來見大家一面,先各自安頓吧。」

  領頭語畢離去,眾人還是低著頭站在原地,極有默契地各自趁著空檔抬頭,誰也沒有撞上誰的目光。須臾,原本就舟車勞頓的幾個人背靠上了牆,其他人才開始放鬆身軀,盧佾暘一邊坐在自己床鋪上,一邊又摸了一次口袋。床鋪不是非常高級,頂多能湊合著睡而已,枕頭也充滿了霉味,與只開了角落一扇小窗的房間格外相稱。如果這枕頭棉被全是新的,反而讓人為了害怕弄污而惶恐,如今它們既然已經是髒污的模樣,倒意外地令人輕鬆起來。他撫過枕面,冰冷平滑的布料發出連綿不斷的簌簌聲響,一陣風似地颳過其他人的耳膜,在被注視後他沉默地收起手,抵在唇畔不再動作。領巾依舊安靜地縮在他的口袋,沉默反而顯得溫暖起來。

  「抱歉讓各位久等了。」

  黑洞洞的門口突然浮現一個不算高大的人影,眾人都站了起來,一致盯著走來的人。他臉上還有未卸的彩妝,眼下黏貼的碎鑽閃爍著夕陽,像是灼傷的淚滴在閃閃發光。大夥兒都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制服,那是他們不久前才套在身上過的——這個人跟他們一樣是小丑。

  「我是這間房間的房長,我叫黃莑茗。」頂著一張最精緻的臉卻有著最沉穩的男性嗓音,大家都對這個叫黃莑茗的人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印象,「大家不必太過拘束,雖然我是房長,但其實和各位是一樣的,大家可以坐下聽我說話沒關係。」說完,他見沒有任何一人坐下,便又端起笑臉繼續說明,「這裡是各位往後生活起居的主要場所,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矩,就是盥洗有一定的時間,而且要遵從排定的順序。」他指向房間門外顯得過分破敗的三扇門,「那裡就是浴室,廁所則是在對面,間數比較多。使用時要注意地上濕滑,不要跌跤了,畢竟大家通過重重考驗也是不容易。」

  一席話來他都揣著笑意,卻讓人無法放心跟隨著笑。大家似乎都還困在考核的牢籠裡,以為這樣的善意也是試煉。不過這位房長似乎也不以為意,他歪頭一笑算是結束了說明,就逕自走到最角落的床鋪邊,「這個是我的床位,有任何問題都能來找我,我會試著幫你解決。大家各自休息吧,我就先離開了。」

  親切的語帶保留——盧佾暘太熟悉這樣的語氣了。看來離開了家裡真的是沒有什麼人能夠依靠,父母說得對,一切靠自己最保險。坐下時口袋內有東西貼著腿摩挲,盧佾暘猛地想起什麼,衝到門口攔住了黃莑茗。被這樣驟然喊住他仍然是不慌不忙,只是微微瞠目作為反應,微笑著等待盧佾暘開口。

  「這個……是我在服裝道具倉庫撿到的,不知道是誰的東西,所以……」

  「這個……是我的領巾呢。沒想到掉在那裡了。」黃莑茗接下遞來的領巾,收在口袋裡,「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盧佾暘有點意外被問名,但他也實在太熟悉這種問題了,於是淡淡地回答:「我叫盧佾暘。」

  「原來如此。謝謝你,佾暘。」

  盧佾暘點頭轉身,卻在門板闔上後才挪步。領巾被平安無事地交付到了主人手裡,似乎也讓他獲得了某種獎勵,比如相較其他一起進入馬戲團的人,他率先得到了房長的一句感謝。這一刻起他才真正放下心來,至少在夜夢到來之前,再也不用擔心領巾會發出聲音了。

  

  說起這場進入馬戲團的考核,盧佾暘覺得自己恐怕也說不明白。某天他突然在每日必訪的破舊小公車站看見了一張嶄新得特別突兀的海報,想起了兒時在樂園看過的一場馬戲表演,似乎就是這個馬戲團的演出。他用與平常一樣的步伐步速走回家,用平日說話的語調提起了這件事。

  「你想參加考試?」

  他當時是點頭了還是什麼都沒做呢?總之學習舞蹈多年的他報名了考試,也一路過關斬將來到了主考官面前,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瘋狂的事。明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現在坐在床鋪上的自己卻已經把它當成了陳年舊事去回憶,他拿出盥洗用品,迅速環顧一次四周後又收進了行李袋。

  「啊——累死。」

  門「碰」地一聲撞上了牆壁,所有人都看向門口,但大步踏進來的人毫不在乎。他逕直走到某張被單特別凌亂的床鋪前,一屁股坐下後就開始撥頭髮。

  「你們看著我幹嘛?」

  他理直氣壯地問,看著他的人便不好意思起來,都回頭做自己的事去了。對上對方雙眼的盧佾暘嚇得跳了一下,趕忙轉頭過去,但似乎來不及了。

  「欸你,你叫什麼名字?」

  今天怎麼一直被問名字……盧佾暘抬頭看著走來的人,舔了下嘴唇後回答「盧佾暘」。「喔……」那人一臉「是喔原來是這樣」的表情,驀然咧嘴笑了起來。

  「我叫林毓家啦,睡那裡的。你今天剛到對不對?」

  看著瞬間熟絡起來的林毓家,盧佾暘也不好繼續扭捏,只好大著膽子點頭。林毓家點頭點著點著就抱起雙臂,然後伸手拍他的肩,「以後有問題就找我啦,我應該算是你的大前輩。那邊,那個位子,那是我的位子,記住了吧?」

  盧佾暘透過林毓家的手臂和身體之間看著那張被坐過而有淺淺一窪的床鋪,小幅度地不停點頭。「嘿。」林毓家又拍了下他的背,「就這樣啦。」

  接著他又自顧自離開了。盧佾暘趁著他看不見的時候疑惑地轉了轉眼珠子,默默地背過身坐到另一側去。他從行李袋裡抽出一本小冊子,拿起別在上頭的筆就寫了起來。

  「林毓家,似乎是前輩,很熱情。」

  寫完之後他把冊子和筆胡亂塞進行李袋裡一些衣物之間,快速拉上了拉鍊。說實在第一天來到這裡他也無事可做,床上已經鋪好了寢具,他不需要自己縫棉被;門外除了服裝道具倉庫就是未知,他也不可能去探險。躺下也不是,站起也不是,簡單來說,因為是初來乍到,迫於無奈他也只能坐得拘謹乖巧些。或許這樣的乖巧今天會是最後一次了,就像身上這件平時假日常穿的格子襯衫,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他就只能穿著制服,那個標籤上不寫名字就分不出你我的制服,就連睡覺時也只能穿著一模一樣的睡衣,在夜裡模糊的燈光下,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慘白。當自己再也不是一塊拼圖,而是碎裂之後的玻璃碎片,除了割傷別人以彰顯自己更加兇狠而值得畏懼一些,他還能怎麼證明自己是無可替代的唯一?

  他害怕起來,在拿著裝有自己盥洗用具與嶄新睡衣的洗臉盆排隊時,甚至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夜晚的建築內除了會有人走動的寢室和浴廁一帶,其他地方全部關上了燈,一眼望過去總有著敵暗我明的恐懼。沖濕頭髮的時候他突然有被濕氣扼住咽喉的感覺,掀起濕潤的瀏海抬頭猛吸口氣,傾倒的陰暗又淹沒了雙眼,讓他不可遏抑地想尖叫。但是,以為沒有盡頭的恐怖,卻又在套上睡衣袖子、皮膚觸碰到柔軟布料的瞬間,不可思議地止息了,甚至在躺上床、拉起棉被的時候,他已經想不起那樣惶恐的感覺。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焦躁地翻了個身,狠狠揪住懷裡的被子,呼吸平穩得讓他要發狂。他又翻了個身,指尖驀然明亮起來,他順著光線看去,被敞亮的床鋪一角吸引了目光。

  是窗戶嗎?

  他抬起頭看,窗戶那裡覆蓋了一層墨綠色絨布,沒有一絲光線透進來。他目光四處逡巡,最後停留在一個小小的洞。

  其實洞並不小,只是大部分都被一幅破被單掩起來了。從那個洞裡穿進來的月光居然亮得足以照耀已有一段距離的自己的床鋪,盧佾暘感到了興趣,但更多是因為離洞口最近的一張床鋪。那張床被照得最為明亮,更引人好奇的是,上頭沒有人,只有掀亂了的被單。

  「這個是我的床位,有任何問題都能來找我,我會試著幫你解決。」

  這下盧佾暘不能不管了,他揚起玩味的笑意,躡手躡腳溜下了床。屏氣凝神竄到洞口邊只需要幾秒,在心跳催促下,好像做什麼都變快了。他掀起那片薄得可憐的布料,月光照拂的區域隨著洞口擴大也變得越來越廣,最後幾乎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他愣了愣,腳在意識到達前便踏了出去。

  外頭是一片塗了漆的水泥地,是蜻蜓會被誘騙點水的淺藍色,明亮到越顯虛假。一個少年身影立在不遠處,盧佾暘越是靠近,那身影就越像一片霧,不能打破的假象一般讓人敬畏。他緩緩走近,抽了口氣。

  「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