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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玖】鏡華水月《案柒之一》

　　當崑西從斷開的意識恢復時，映入眼中的是襯著樹影的藍天，微風吹拂著樹梢，讓樹葉沙沙作響，山裡的蟲鳴鳥叫襯得四周更加幽靜，陽光和樹葉的影子打在他的臉上，非常地溫暖，草坪上的水氣沾濕了他的臉龐，鼻尖裡充滿泥土的味道和草腥味。

　　他眨了眨眼，試圖釐清現在自己的處境是什麼。

　　然後他感覺到一團柔軟的獸毛正在他的頸間和臉龐磨蹭，細緻的觸感非常舒服，移動了視線，看見托帕正用身體推著他，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在他的下顎和頸上，隨即又把整個身子窩在他的肩頸間打滾撒嬌。

　　他抬起手，摸了摸白貂的頭頂到後背的皮毛，安撫焦慮的小動物。

　　他開始想起斷開意識前發生的事情──他被鬼師聯合圍剿，在鬼師的策畫之下，被引到他們事先埋伏的地點，和鬼師與他們的式神發生一場惡戰，雖然勉力打倒了全部的式神，但是身體也因為過度嚴重的損傷，幾乎崩解。

　　然後......

　　──然後，他吃了玖夜。

　　意識到這一點時，突然一陣不應該存在的反胃感湧上，人性的理智讓他暈眩，產生鬼不應該擁有的生理反應，他打了一個寒顫，側身開始乾嘔起來。

　　那時候的他瀕臨崩解，無法抗拒鬼的本能，順應著原始的本性，將送到嘴邊的肉一口一口送入嘴裡吃下，擁有上百年的修行並可以化形的妖的血肉蘊含著豐沛的力量，也只有如此強大的血肉，才能修復他幾乎崩壞的身體，注入新的力量使他重生。

　　雖然是在瘋狂之下所為，但他記得那個滋味是多麼地美好，儘管腦內感到抗拒而噁心著，卻沒有辦法改變他吃了一頓豐富的美食的事實。

　　那隻狐妖，確實非常地美味。

　　他不記得那時候玖夜帶著怎樣的表情來找他，對他說了些什麼話，看著他的眼神有著什麼樣的情緒，最後靠在他身邊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他唯一記得的只有那份血肉多麼香甜美味。

　　崑西深深地絕望著，喉間發出無意義的痛苦單音。

　　在他的牙咬下去的時候，玖夜並沒有反抗，彷彿像是獻身一樣將自己餵給瀕死的鬼王，就像他過去曾經無數次宣示過的一樣，要讓崑西將他拆吃入腹，一點殘渣都不剩。

　　但是理論上來說，事態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才是，現在的玖夜有了想要活下去的理由，曾經墮落求死的黑暗消逝，早就該沒了尋死的念頭才對。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崑西快死了嗎？

　　他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的聯繫僅止於黃寶石上的力量牽扯，玖夜纏著他不放除了拿回力量就是為了打發時間找樂子，偶爾興致來了就上床，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如果什麼都不是的話，為什麼願意犧牲這麼多也要救他？

　　不過，他斷開意識前，有看見狐妖的幻境，或許、玖夜在那之後仍然還活著──

　　崑西抬起右手，將精神集中在黃寶石的中心，照著之前同調的時候做過的一樣，試著追尋那股力量的聯繫，除了之前聯手對抗鬼王的時候，還有這次非本願吃食了對方，照理說那道聯繫應該會變得更加緊密才對。

　　他將自己的意識融於力量的中心，感受著力量與力量糾結的聯繫，想要分辨是不是有一絲細如絲縷的聯繫牽向某方，他耐心地沉澱下所有雜念，一心一意尋找著任何蛛絲馬跡，游淌在精神的大海之中。

　　最後他找到了，雖然反應微弱，但卻實際存在的聯繫，細得像是隨時都會斷掉似的，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覆在自己的力量之中。

　　玖夜還活著，他必須把這隻狐妖找出來，不管對方是因為什麼理由離開的。

　　崑西再次踏上了旅程，他放棄了曾經近在咫尺的目標，不再去尋找休伊，因為他發現他找到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也不願意切斷在黃寶石裡的那份牽絆，所以已經沒有繼續尋找休伊的理由了。

　　由於不確定那些圍剿他的鬼師後來下落如何，所以他也不再以鬼師的身分行動，以免醒目的身分再次被盯上，缺旅費的時候就上山打獵拿獵物換錢，保持低調，像個普通的旅人一樣，造訪一座又一座人類的城鎮，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

　　在街道上，和人擦肩而過時，下意識會回首一瞥，只為看清楚在那裡的是不是那位紫髮的麗人。

　　有時候在住宿的旅店房間裡，他會想起玖夜一手支著臉，瞇起眼睛，百感無聊地半臥在窗邊，看著街道抽水煙的景象，偶爾看到什麼有趣的事物，便勾了勾唇角，轉頭和他搭話。

　　也有的時候，他山林間穿梭的時候，會想狐妖曾經無數次無視自己的意願，擅自將他拉進下著逆雨的幻境中，說著意味不明的話，將他推上朱紅色的樓閣之中，在掛著絲綢後的軟床上依偎在他的懷裡偷笑。

　　當他們接吻的時候，他滿心充斥著自己的情緒，所以他沒看清楚那時候玖夜的表情，不過他記得那雙冰涼的手扶在他的臉上，加深了那個吻，並有些貪婪地纏著他不放，指尖則用力地掐入肉裡，像是逼迫，又像是依戀。

　　這是他一個人的旅程，也像是他重新回顧兩人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審視那些散落滿地的細節之中，還藏著怎樣的情緒和感情。

　　曾經不以為意的、甚至有些惱人的片段，現在想起來竟有些懷念。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道牽絆始終微弱，到了他難以辨別出明確的方向的地步，但儘管如此脆弱，卻又堅強地堅持住，始終將偌大天地之間的他們聯繫在一起。

　　崑西不在乎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找到狐妖，也或許他是害怕，他必須得看見玖夜在他面前，再次朝他露出那抹惹人煩厭的狡黠笑容，確認對方好端端的，才能夠放心，才能夠釋懷。

　　在長久的歲月裡，一直懷疑自身的人性，不斷在人類社會中流連與徘徊的鬼王，第一次嘗到了執著的滋味。

　　直到失去了，才發現自己曾經擁有。

　　他的人性是有意義的，他有著曾經嚮往的感情，他也有能與他相廝守的牽絆。

　　崑西沒有去數到底過了多久的日子，春去冬來，當冬雪退去，春華又開滿山林，在四季的變化之間，繼續這趟看不見終點的旅行。

　　毫無預警的，有一天當他打算度過橫亙樹林的小河，翻過山頭到另一邊的人類城市時，右手背上的黃寶石因為共鳴而暖了起來，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共鳴反應，一開始他還愣了一下，再次確認寶石的狀態。

　　當確定這股微弱的共鳴並不是錯覺時，他久違地感到了心情上的波動，長久以來的追尋終於找到了目標。

　　心底一方面因為狐妖確實還活著的反應而放鬆，同時又因為久未見面的緊張而緊繃，肩上的托帕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情變化，伏低了身子，小爪子抓在他的肩頭，不敢像往常一樣竄上竄下。

　　崑西沿著小河一路往下，來到一處開闊的平原，小河匯進湖泊裡，被山岳包圍的湖泊規模並不大，湖面上飄著一層朦朧的霧氣，看起來像是世外仙境一般。

　　共鳴越來越強，他耐著浮躁的心情，踏著沉穩的步伐漫步在湖邊，聽著風吹過湖面時撥起的輕輕水濤聲，除此之外安靜到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

　　煙霧繚繞之間，他看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湖畔旁，那是一個人坐在巨大的岩石上，手上端著煙管在抽菸，煙霧和霧氣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誰。

　　一樣是一身白色的華服，看上去質感極佳的布料上刺繡著精緻的花草圖案，還有那堪比衣服白皙的肌膚，端著煙管的手腕纖細卻又強而有力，紫色的長髮披散在白服上更顯顏色豔麗非常，衣襬下探出一條蓬鬆的紫色尾巴，在身後隨意輕擺，加上頭頂尖長的獸耳，彰顯了這個人並非人類的身分。

　　那人臉側著面向湖心，看不清楚容貌，但是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熟悉的習慣，像是那個吐出煙霧的同時會稍微瞇起眼睛的動作，還有端著煙管的手指會輕輕勾著小指的動作。

　　看著眼前的情景，崑西因為感到安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