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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木姬


「不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帝都邊境,夜彌低聲問著蹲在自己身邊的由良。

不久前卯兔把他叫出來,簡單告訴了他由良的決定,接著留下了一只紙人形做由良的替身,然後在結界上開了條縫讓他把由良送了出來。

「不用,萬一像上次一樣一見你就跑我不就白來一趟了。」

「喔,沒事,反正我就隨口問問,本來就沒打算留下來。」自家主子還一個人留在書院呢。

「……滾蛋。」一串髒在喉頭滾了一圈,由良憋了半天硬是只罵出這一句。

「欸,不是我說,你真的能行嗎?」想了想,夜彌還是多問了一句,「你說你還有最後一張王牌,不會是打算玉石俱焚吧?」

那時卯兔問她要怎麼幫,由良卻只肯說這是一張王牌,其他的不要多問,然後跟卯兔要了一個茶罐。

所謂王牌居然是一個茶罐,夜彌覺得如果不是少女瘋了,就是在唬爛。

「誰要焚,我說過了,我有分寸。」反射性噴了一句,由良猶豫了一下才坦承:「……其實嚴格來說,應該是鬼牌。我怕卯兔擔心沒說實話,回去之後要不要告訴她隨你。這是我比較私人的一張網,不過不怎麼……穩定。」說實在的如果不是束手無策了,由良也不想動到這張網,不是不好用,而是這網的脾氣太古怪。

「所以你才要了茶罐?讓那張網能穩定?」夜彌有點無言,「我知道你對網的要求不多,但這麼個『定時炸彈』型的你也敢要?」

「……說來話長。」意外的沒有跟他抬槓,由良回過頭給了他一記警告的眼神:「雖然不是出自自願,但這網不會炸,頂多啞火。真正派上用處的時候就是大陰陽師也得恭敬的叫一聲爸。給我放尊重點。」

夜彌不置可否的挑眉。對式神而言,天大地大,誰都沒有自己的主子大。

而他的主子是藥師寺卯兔。

「那我走了,書院那邊不能讓卯兔一個人擔著,你自己保重。兩天後見。」

由良朝他擺了擺手,「去吧。」

夜刀神離開了。由良靜下心來,漫不經心的摩娑著手背上的繁花印,安靜的等待。

對方的近期內的活動範圍一直在帝都,她不確定自己如果出現在離帝都太遠的地方他還會不會找過來,所以只能在邊境守株待兔,隨時準備把他從帝都引開。

如果順利的話,應該能給大家一個喘息的機會吧。

……就是不知道冴木知道自己亂來會不會一怒之下斷自己一年的豆皮壽司。

由良的臉上難得露出了有點肉痛的表情。

像是冥冥之中被什麼牽引著,由良猛一回頭,赫然看見那張白的刺眼的白布如同上次那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後!

「碰!」的一聲,一記重爪撲空,由良瞪著方才自己蹲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大坑,臉上彎起一抹冰冷但帶著血氣的笑意。

那是被對方宛如挑釁一樣的力量勾起的、藏在她骨子裡的、屬於妖的那份野性。

現在她的身分不是十紋少尉,而是半雷獸稻野由良。

這次是真的了。

「來!」她暴喝一聲,褪下了十紋的制服,親手撕開了偽裝,不同於上次大意,暴虐的妖氣在她身側具象化,白青色的電光游龍一樣盤據在她的身側,淡金色的眼瞳在電光的照映之下大熾,怒吼一聲朝鬼車撲了上去!

這次不是用兵符,空氣中只有妖力與妖力激烈碰撞擦出來的獵空聲和火花,兩妖交鋒拳拳到肉,對方依然爪出袖擋,彈開了好幾道雷電,袖口上卻開始出現了焦黑的痕跡。由良不動聲色的邊打邊退,確認對方真的緊盯著自己不放之後甩了道電光出去,拔腿就跑。

鬼車不疑有他,追了上來。

魯莽。由良在心裡下了結論,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鬼車的舉動越來越輕率,哪有過去狡猾謹慎的樣子,簡直跟追著他們送人頭沒什麼兩樣。

身後突然一聲尖嘯,由良錯愕的回頭,鬼車被她吊著跑了一路,居然直接化成原型撲上來。

要糟,千算萬算,沒算到這貨的耐性居然變這麼差。

眼看著遠方一棵大樹已經映入眼簾,身後兇鳥的利爪卻已經不容由良另作他想。由良在瞬間做出判斷,妖氣一口氣提起,電光凝聚成數道長矛,朝著鬼車龐大的身軀疾射而出。

被電矛擊中的巨大兇鳥發出痛吼,蛇一般的長頸劇烈扭動,斷首的傷口在激烈的動作下撕裂開來,黑色的毒血四處飛濺,尖唳的嘯聲不絕於耳,不過吃過一次虧的由良這次學乖了,一層淡淡的妖氣抵擋了一部分的噪音攻擊,然而卻檔不住劇毒的黑血,毒血穿透了護體的妖氣噴濺在身上,皮膚上立刻傳來了灼熱的痛感,但被由良眉頭皺了一下忽略了過去。

受傷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更別說一半的妖族血統讓她的抗揍能力比尋常人更上一層樓,這點小傷她還不放在眼裡。
鬼車見老把戲對由良已經沒有作用了,九雙眼睛不懷好意的瞇起,嘶鳴一聲,九顆腦袋靈活地動了起來,朝由良啄過去。

依靠著自己體型上的優勢,由良像隻貓一樣在巨鳥身上上竄下跳,速度快得只能看見殘留的電光流竄,鬼車抓不到她不說,腦袋還老被她逗的撞在一起,還沒回過神,又是一記雷矛扎在身上,惹得鬼車又痛又怒,在半空中激烈的翻滾,意圖把由良從自己身上甩下來。

由良緊抓著鬼車的一顆腦袋,正打算再釋放一次雷擊,手背上的繁花印突然大熾,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各處傳來的灼熱痛楚,由良瞪大眼睛,沒忍住痛呼,手一鬆,居然就這樣被甩飛了出去。

雷矛潰散,沒了箝制的鬼車九雙紅眼頓時怒睜,嘶吼著再次祭出鳥爪——

由良無力還擊,還未褪去的疼痛讓她連再提妖氣護體都做不到,而這次,卯兔和夜彌不在這裡。

巨大鳥爪鋪天蓋地的罩下,發出了幾乎天崩地裂的巨響。



放……放過……

……我……



撞擊和疼痛讓由良有幾秒的意識是空白的,只在千鈞一髮之際憑著求生的本能用妖氣護住了著地的背部,雖然沒有直接被撞成一灘泥,身體卻彷彿散了架一樣,從腳尖到天靈蓋,只剩下一個痛字。

由良艱難的睜開眼睛,徒勞的扒著踩在自己身上、光是一根指節就大過自己腦袋的鳥爪,鬼車垂下九顆腦袋,十八顆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她,呼出的熱氣還帶著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細微的滴答聲傳來,由良微微側過臉,看見那顆斷首正緩緩朝她逼近,落下的黑血滴在土地上,「呲!」的冒出白煙,土地陷下一個小坑。

由良聽見自己急促短淺的喘息聲,像漏風的音箱,每一次吸氣都痛的椎心刺骨,她不敢去想自己的骨頭可能碎了幾根,用力的閉起眼睛。

我有分寸……我沒有拿自己的命去賭……

你是關心則亂……

卯兔,你信不信我?


……信。



她答應過的……

由良狠狠地睜大眼睛,淡金色的雙瞳兇狠暴戾,絲毫不像是落入敵人掌中的獵物,反而更像是即將出閘的猛獸。

她不能折在這裡!

鬼車意外的被這一眼瞪得渾身一怔,爪上往外推的力道突然收緊,從掙扎轉變成了不讓他逃走的意味。還沒反應過來少女的用意,神經搶先一步感知到了危險,鬼車一驚,就要鬆爪逃逸,卻已經來不及了。

暴虐的、凌厲的電光自爪下的獵物陡然併發,鬼車發出淒厲的慘叫聲,電光像是長龍般狠狠的絞住他、咬緊他,不讓他有絲毫的機會逃脫。

事到如今,不能讓他逃了!

連護體的妖力都拿來用,由良的幾乎是孤注一擲,一道血絲從咬緊的嘴角淌下,眼裡略過了被電得動彈不得的鬼車,望向幾乎被自己妖力照亮的天際。

拜託了,這次……不能啞火……

空氣中傳來了燒焦的味道,同時幾乎透支了的由良鬆開手,兇鳥的悲鳴戛然而止,朝她直挺挺的倒了下來。

由良掙扎著要躲,但渾身的力氣都隨著妖力一起透支了,現在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鬼鳥巨大的身軀對著自己的砸下——

「嗚噗!」

由良聽見自己發出了像是被輾死的青蛙一樣乾癟的悶哼,眼前一黑,身體卻沒有像預料中那樣被壓成肉泥,掙扎著睜眼一看,壓在身上的鬼車居然很有良心的化成了人形。

……但她覺得還是被壓的昏過去省心一點,好重。

由良疲憊的倒回去,默默地等救兵。



——撲通。


由良的身體陡然一僵。

心口一震悸痛,指尖開始顫抖,由良張開嘴,無法抑制自己的身體開始痙攣抽搐。

這……是……

難以形容的劇痛在體內炸裂開來,異變發生的前一秒,由良猛力推開了在身上不省妖事的鬼車,下一刻,原本已經透支的妖力瞬間暴漲,來勢洶洶完全無法抵擋,由良聽見自己撕裂般的哀嚎,青白色的電光不受控制的亂竄,渾身血液彷彿逆流,痛得由良在地上翻滾,四肢不住亂蹬,身體重重的往地上砸去,卻完全無法從痛苦的地獄掙脫出來。

她的妖力失控了。

到底還是半妖,妖力透支,妖怪一方的血統為了恢復平衡瞬間讓力量充盈,兩方血統衝擊,帶來的便是這樣激烈的生理反應。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但都是不嚴重,忍一忍就過去了,大不了還有冴木和卯兔可以幫忙……

但這次,誰都不在。

耳邊一片嗡鳴,也不知是痛到極致還是一次頭部撞擊導致的,被撕扯著的聲帶開始抗議,卻阻止不了自己一聲又一聲慘烈的叫喊,失去控制的妖力怒吼著肆虐,才過了幾秒,由良身邊就已經成了一片焦土。

幾聲巨響,電光擊中了幾棵樹,歪歪扭扭的倒了下來,其中一顆砸下的方向正朝著還沒恢復意識的鬼車緩緩砸下。

「……嗚……啊……」

由良在一片迷茫中發出了嗚咽,一道電光歪歪扭扭的射出,似乎想將那棵樹擊開,準頭卻失了方向,居然朝著鬼車衝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紅一白兩抹流光驟然介入,兩聲脆響,身著紅衣的少女祭出筆架叉,同時將樹和電光格擋開來,隨即兵器入地,身側幾道光點列位,守護結界陣起,迅速的將自己和昏迷的鬼車罩了起來。

另一邊,白衣少年借著妖氣護體硬扛下了幾道雷,一把揪住渾身痙攣顫抖的由良,粗暴地拉開她的手臂,身後雪白狐尾蓮花般綻開,壓住了還欲掙扎的由良的四肢,同樣的光點再次閃現,在兩人周圍的地上和由良的心口上列陣,陣成的瞬間,白衣少年太刀出竅,乾淨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對準了由良的心口就這麼刺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良慘叫出聲,電光跳動的更加激烈,卻被地上的逆轉大陣硬生生壓制回去,被壓制的四肢找不到攀附物,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隨著心口陣法運轉,失控的妖力逐漸平息下來,四散的電光收束,由良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完全脫力,癱軟在地上重重的喘息。

「哈啊、哈……」由良覺得眼前的黑暗像海浪一樣一陣一陣席捲而來,強撐著意識,對已經鬆開箝制的白衣少年和少女發出微弱的呼喚:「……細……紅……紅雪……」

太好了……沒有……沒有啞火……

來不及等到回應的由良疲憊的昏了過去。



從小憩中醒過來的夜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趴在案上睡過去的畫面。

從小黑蛇化成人形,夜彌搖搖頭,輕手輕腳的脫下身上的外衣蓋在女孩身上。

昨晚與由良分開後,夜彌沒什麼心理負擔的將由良隱瞞鬼牌的事情說了,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女孩的臉上一瞬間流露出一絲名為殺氣的表情。

夜彌不慌,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不過到底幾年的交情不是假的,卯兔將想揍人的情緒壓下去,心平氣和的和夜彌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的方向可能錯了。」

或許那名鬼車不是惡神本尊,而是其使者或眷屬,這樣的話,代替自家神明到處為非作歹也能說得通。

聽完這個猜測後夜彌沒有表示反對,但還是面露不解,「但這不能解釋他為什麼會刻意暴露自己。」

「總歸是一個方向。」卯兔站起身,披上外套就要出臥房,「他的動機交給小由良去問,我們只要盡可能的找出真相。」

「等等,現在是半夜!」夜彌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卯兔竟然想這個時間出去找資料,連忙跳起來阻止。

「反正我睡不著,乾等也不是辦法。」卯兔堅定地看著自家式神,伸出手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小由良去做這麼
危險的事,你知道我這時候不可能睡得著的。」作為式神,夜彌自然也是抝不過主人的,只能陪著她披著夜色點著油燈,在巡夜人員奇怪的目光中重新進了書閣。

奈何通常惡神本身的事蹟太過「輝煌」,曾經的麾下走狗便相形失色,大多都只在資料上被一筆帶過,甚至根本不會提及,進展比起之前更加寸步難行。

看著卯兔眼下一片青痕,夜彌沉默了幾秒,決定把這筆帳記在那個不知道野哪去的半雷獸頭上。

讓她害卯兔擔心!

夜彌在心裡很不客氣的哼哼。

此時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晨陽從窗戶照了進來。夜彌挪了挪身子,替卯兔擋住光線。

查覺到有人靠近的夜彌警戒的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外的來者時有些意外的挑起眉。

「怎麼是你。」

一名瘦瘦高高的男人朝夜彌點點頭,一點也不訝異自己被發現,緩緩的走過來,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在找什麼?」

夜彌聳聳肩,「說是有新思路,怕一覺醒來忘了,就先過來找。」

這是他們事先串通好的說詞,如果碰到有人問就這麼說,不信拉倒。

不知是真信了還是根本不在意,總之大陰陽師並沒有對這番說詞做任何表示,只是歪過頭,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幾卷書冊,幾秒後輕聲說了一句「稍等」,就轉身離開。

夜彌被大陰陽師這不鹹不淡的態度弄得有點緊張,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卯兔叫起來商量對策,只是沒等他做好決定,大陰陽師就回來了,手裡還拿著幾摞書卷。

「看這些吧。」

夜彌愣愣地接過,目瞪口呆的看著大陰陽師又將桌上幾本書冊拿走,然後朝他比了個手勢,「帶她回去休息吧,這些是用我的名義借出來的,可以帶回寢室。」

「……」

神情複雜的目送著大陰陽師離開,夜彌少有的感覺到什麼叫啞口無言。大陰陽師的態度太自然了,雖然什麼都沒問,卻好像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似的。

夜彌不禁打了個寒顫。

但帶卯兔回去休息正仲夜彌下懷,雖然不能違抗主人命令,但既然大陰陽師發話了,卯兔醒來肯定不會多說什麼。

輕手輕腳的把女孩抱起來,連帶著留下的幾份資料,夜彌回到寢室前,卻發現房間被人下了一道咒護,而且手法很熟悉,畢竟卯兔最近天天都跟在他身邊見習。

……

…………

難怪大陰陽師對那句串供沒反應,原來根本就沒瞞過去。

夜彌只覺得有一打黑線從自己的腦袋上罩下來,同時也多出了幾個疑問。

這樣看來,大陰陽師是在幫他們了?可為什麼要幫?況且昨天晚上出去前卯兔明明有給由良的替身下一層結界,大陰陽師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最後一個疑問在夜彌看見寢室的情況後得到了解答。

原本罩在紙人形替身上的結界變得破破爛爛,而且是從內部破壞的。

夜彌凝重地看著紙人形。替身身上有本尊的一部份力量,本尊如果出了什麼事,替身多少會有點感應,看來由良這一趟並沒有太順利。

但至少,不是最壞的結果。

確認了紙人形身上的聯繫還在,夜彌暗暗的鬆了一口氣。

距離和由良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天。



由良是被一股茶香喚醒的。

意識剛回籠,亂七八糟的痛感也跟著回來了,由良沒忍住,發出了一聲輕哼。

「欸呀,醒了。」

稚嫩的、屬於孩童的聲線傳了過來,由良睜開眼睛轉過頭,看到一名小女孩正坐在自己身邊,瞇著眼睛啜飲著手上的一杯熱茶。

在看見對方的瞬間,由良心裡的大石終於徹底落地,啞著嗓音朝小女孩輕喚一聲:「神木姬大人。」

一頭松柏色長髮、淺櫻色衣袍拖地,女童模樣的神明臉上帶著雀斑,一雙瞇瞇眼在聽見由良的呼喚後彎成了兩彎月牙,笑得輕靈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