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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哥是留了洋的,從不列顛學了醫回來,病症急的總指名要他用那西洋學回來的快速治治毛病,二哥則是從小跟在老當家身邊學習,又生的聰慧,大有醫術要超越老當家醫術的勢頭,老當家嫌做醫苦,本是不想讓小女兒入這行,可小女兒耳濡目染,倒也是把老當家的醫術學的七八分去了。 今一早雨是下的又急又猛,從遠遠的那一頭下過來,一切都落在雨裡,被洗得乾淨透明,望出去的景色似乎都被潮濕的水氣泡的褪色,淺淺的發著白,濟世堂青色的琉璃瓦啪搭啪搭滴下過重的雨水,在滿是雨裡的長沙裡又下起了一場小型的暴雨。 人們躲在屋簷下等看診,可隊伍早已排的老長,進不了屋簷下的人只得撐著傘排在雨幕中,這排上一排,或許得耗去大半天的時間,可前來看病的人並沒有任何不耐煩,反而還和前後搭子聊起了天來。 老當家這頭忙著替病人針灸,頭也不抬的喚了聲,「囡囡!煮點熱茶給外頭的人客喝!」 「噯!」她應了聲,正往爐子裡添柴火,初春總是冷的,尤其是下雨的初春,她一面燒水煮茶一面烤火,凍壞了的指尖漸漸渡上暖意,她搓搓手,呵出一口白氣。 柴火燒得又急又猛,不一會兒水就燒開了,她嘩嘩往茶壺中添茶葉,茶米在熱水中漸漸展開,隨著冒泡的熱水上下沉浮著,過了會茶香瀰漫在醫館裡,淹沒了中藥獨有的嗆鼻味,幾個趴在針灸床上的老頭兒在布簾內嚷嚷,「老大夫!好茶葉阿!妹伢子!我也要來一杯。」 她笑出來,「阿爺們,你們趴著針灸怎飲茶?等阿爹替你們拔針再慢慢享用吧。」 不知道哪位布簾內的大爺開始哀號,「唉呦…..這龍井的香氣,叫我怎能受得住!」 她笑了笑,用渡了金的銅盤裝上幾杯呼呼冒著熱氣的龍井,一一分送給在外頭冒雨排隊的病人們。 分送完茶水,她又回到醫館內替老當家搭把手,老當家開出藥帖,她便到櫃台後抓藥去了,幾個針灸完的大爺在櫃檯前和她攀談起來,「噯!妹伢子,老當家不是本來不讓妳學這些嗎?」 她一面往秤子上抓藥材,一面回幾個無聊大爺的攀談,「阿爹嫌學醫苦,可我學得很開心呀。」 老當家在遠遠那頭扯開嗓子,「姑娘家家本是不想讓她學的,唉!她這犟脾氣,說不聽!」 幾個大爺哈哈大笑,「有啥不好?將來也好繼承你這濟世堂!」 老當家嘆了口氣,「早些嫁人得了,別泡在這中藥裡泡出一身藥子味!」 她嘟起嘴來,頗有些責怪的意味,「阿爹!說什麼出嫁不出嫁的,我還想多陪陪您老人家呢!」 老當家長吁短嘆,「阿爹年紀也不輕了,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們囡囡出嫁。」 她沉默下來,一個勁的配藥方,阿爹總要她嫁人,可是她根本沒有意中人,談何婚嫁呢?她可不想庸庸碌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婚姻。 幾個大爺忙圓場子,「妹伢子,我跟妳說,學醫的都這樣固執啦,現在什麼年代了,主張自由戀愛阿是不是?」 她笑出來,將配好的藥方用油紙和麻繩封好,放到大爺手上,「大爺,您說的是呢。」 其他大爺哄笑道,「哪個姑娘家不想嫁有情郎呢?」 話題在這裡打住,大哥在樓上喚她,她朝閒著無事的大爺擺擺手,「大爺們,別當這兒餐館子啦!雨小了快些回家吧!」 她上了樓,大哥這邊正在為一個跌斷手的孩子接骨,麻醉是做了,卻只做了局部麻醉,即使孩子和傷處隔著一道布簾,但似乎還是能感覺到刀子在皮肉上劃開的感覺,孩子嚎哭不止,不停的在父親懷裡扭動,讓大哥下刀有些困難。 大哥給她一個眼神,她意會過來,從口袋裡掏出山楂糖,蹲在那孩子的面前,朝他攤開手掌,「娃子,想不想吃糖呀?」 那孩子哭的抽抽搭搭,眨眨哭紅的雙眼盯著她手上的糖,注意力全放到了那鮮紅酸甜的糖果上,他吸吸鼻子點了點頭,「想……姐姐要給我糖嗎?」 她將一顆山楂糖遞到男孩嘴邊,「勇敢的孩子才有喔,我們乖乖開完刀我給你更多的山楂糖好不好?」 男孩點點頭,倒是忍住了開刀的不適感和疼痛,期間她一直和男孩聊起喜歡的玩具、有趣的故事,很好的分散了男孩的注意力,過了半個小時,手術總算完成,大哥長出一口氣,拍了拍她和男孩的頭頂,「做得好。」 她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向大哥說道,「開些消炎止痛的嗎?」 大哥點點頭,笑了笑,「我這從不列顛學回來的醫術都快被妳這個小機靈學走了。」 她撒嬌的搖了搖大哥的手,「才沒有呢,我又不會開刀。」 大哥笑嘆一口氣,「好在妳不會開刀,不然我可能就要出去自立門戶了,哪還輪的到我在濟世堂搭把手。」 她嘆了一口氣,「大哥……你也知道我對這些感興趣,但阿爹不讓我學這些。」 大哥捏了捏她的鼻尖,「不給妳學,妳還不是耳濡目染?去配藥吧。」 「嗯!」她提著長裙下樓,配了副消炎鎮痛的西藥方子給男孩父親,細細叮囑用量和用法,又從中藥櫃裡掏出一小罐裝滿梅花狀的山楂糖遞給男孩,「下次別再摔斷手啦!」 男孩珍惜的捧著滿滿一罐山楂糖,「知道啦!姐姐!」 這一碴結束了,還有好幾位病人等著看診,二哥實在是忙不過來,便讓她幫忙診脈開藥方子,老當家為人嚴肅,二兒子是囉嗦的性,常對著病患一陣嚴加叮囑,更多人還是喜歡給不常下診的她看診,南方女兒溫軟的聲線溫溫柔柔,加上總是叮囑點到為止,若她有下診,人人都希望排到隊時看病的大夫是她。 這一忙活,大半天就過了去,總算趕在天黑前看完了診,老當家和大哥他們先回家去了,濟世堂的帳一直是由她管,所以她便留了下來算帳,等到算完帳,她伸了個懶腰,呼的一聲長出一口氣闔上帳本,準備回家去了。 推開木門時,她被一聲驚雷嚇到,抖了一個機靈,這才後怕的拍拍胸脯子,拿起一旁的傘,天已經黑了下來,雨還在下著,大有雨勢漸大的勢頭,她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暗自祈禱這風雨不要來的那麼快。 鎖上門,她便急急的往家裡去了,他們的住所離濟世堂有些距離,父親不喜歡吵鬧,住所選在了一個僻靜的郊外,在這樣一個摩登的世代裡,大街上處處是街燈和霓虹燈,倒不顯得夜晚可怖,可住處在郊外那可就不一樣了,郊外幾里路才有盞路燈,整條路是昏昏暗暗,她不喜歡。 回家的路上要經過燈紅酒綠的都會區,再後來才到了寥寥的郊外區,每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總覺得自己像是從繁華的世界走進了什麼幽暗的世界一角,那裡什麼也沒有,只落下了大片大片的樹和遠遠的、很偶爾才出現的一盞昏暗街燈。 雨是下的越來越大了,紅的綠的霓虹被氤氳成一片水溶溶的景色,昏黃的街燈也是冷的,路上招客的流鶯在這樣大的雨早已不見蹤影,晚間七、八點的時間,路上的行人寥寥可數,亮堂堂的繁華市區,此刻看起來像是座空城,空有花紅酒綠的彩燈,卻絲毫沒有半分人氣。 她心裡是有些慌了,免不了加快了步伐,途經一道窄巷子口,街燈滋啦滋啦的熄下去又亮起來,她不免多瞧上了幾眼,昏黑的巷子裡,似乎坐著個人,軟軟的靠在牆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氣息。 到底天性憐憫,雖懷著點膽怯,她仍然上前瞧了瞧那個男人,那人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慘白的,身上一股子的血腥氣,她輕輕拍了那人的肩膀,「喂?喂?你還好嗎?」 男人皺緊了眉頭,粗淺的喘了幾口氣,像是在忍著疼痛,過了會他才睜開眼,艱難的吐了句,「還活著。」 男人的聲音很低、很沙啞,似乎久未喝上一口水,你瞧了瞧他的臉,死白死白的,唯有那雙眼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紅的比霓虹還要亮,妳不禁想,他如此的虛弱,為何那雙眼還是亮起光來呢? 血腥味漫進雨裡,好似下著的是一場鮮血鑄就的洪雨,妳拉起他的手診上一脈,脈象細微,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她瞧見男人又要閉上眼,不禁急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臉,火熱熱的,她期望用自己冷的手給他一點刺激,「別睡!」 男人眨眨眼看她,扯出一抹很淡很淡的笑,「睡一覺……就會好了。」 她皺起眉,把傘丟在一旁,將男人的手臂撐到自己肩膀上,「別睡……我帶你回我家醫館。」 到底是女孩子家,力氣不足以撐起一個高大的成年男性,踉蹌了幾次都沒能將男人從地上扶起,男人悶笑了聲,「少費力氣了。」 這下她急的淚水在眼眶打轉,男人瞧見她淚眼汪汪的模樣,反而笑了起來,悶哼一聲倒是自己撐著牆慢慢站了起來,「我還能站,所以別管我了吧……女孩子家的……快些回家。」 他說這話屬實是沒什麼說服力,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牆上,她瞬間明白過來,他只是想要讓她放心,讓她快些走,她咬了咬牙攬住男人的手臂,「不管,我碰上了這種事……怎麼可能坐視不管?還能走嗎?」 男人大半重量都撐在她身上,她聽見男人低低的笑聲從她的頭上傳來,「能吧。」 她丟了傘,和男人在瓢潑的雨中一步一步往濟世堂的方向走,大雨澆的他們濕透,她覺得冷,唯一的熱源是身旁的男人,他真的好燙,滾滾的發著燒,整個人倒像是個暖手爐似的,她有種錯覺,她會被他灼熱的體溫給燒灼的捲曲,她有種錯覺,而她不知這種錯覺是從何而生來的。 好在才離了濟世堂一里路,不至於在兩人體力透支前還回不了這座避雨的大宅里,她開了鎖,扶著男人往離門最近的診療床上稍作休息。 顧不上將自己用乾,她先拿了條乾淨的毛巾遞給男人,在整棟屋子裡翻了個底朝天,楞是找不上一件衣服好給男人換上,於是她只好氣餒的回到男人身邊說道,「沒有可以給你換上的衣服,你將就先把自己用乾吧。」 男人沒說話,只是乖順的用毛巾擦自己濕漉漉的頭髮,她將炭盆拉近了男人,燃上紅暖的木炭,潮濕的冷意終於被炭火慢慢的烤乾,她拉了張椅子坐到男人身旁,拉起他的手,替他細細診脈。 脈象很細,薄而淺,倒似失血過多而氣血不足,她眨眨眼,「你把衣服脫下來烤乾吧。」 男人低頭看她,並沒有動作,只是慢慢吐了句,「我疼,動不了。」 這話倒也不似假,於是她紅著臉給男人脫衣,男人穿著件黑色的襯衫,脫下時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水,全是紅色的血水。 這時她才趁著燭火瞧見了男人的身子,渾身上下綻著幾道深的口子,血已經不流了,看著卻是怵目驚心,她又何嘗看過這樣的場面?不免後怕了起來,她拿來沾了酒精的棉花,一時之間不知從何下手,男人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輕笑了一聲,又疼的悶哼了下,伸手接過她手上的酒精棉,「我自個兒來。」 男人不熟練的用左手替自己的傷口消毒,她這時才回過神來,伸手碰了碰他右邊的鎖骨,男人哼了聲,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別碰。」 「你骨折了。」她接過男人手上的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剩下的傷口,她垂眸,視線全落在他的傷口上,好深的口子,也不知是如何搞的,她暗自心想,拿著夾上酒精棉的鑷子的手微微的發顫,或許他痛,於是她想著找些話分散他的注意力,「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揪緊了拳頭,緊緊握住再放開,聽見她這麼說他楞了會,輕笑了一聲,「怎的?現在才想起問我的名字?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她愣了愣,確實是沒想這麼多,「我…..我沒想這麼多……」 男人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捲起她一縷落在耳畔的髮絲,「如果我是壞人……妳現在已經……」 已經?已經被拆吃入腹?他是要這麼說嗎?她驚懼的抬起頭來看他,卻撞入他帶笑的眼睛裡,他笑起來,「下次別對人這麼沒有防備心了,瞧妳怕的,濟世堂的大小姐。我叫秦徹。」 她愣住了,「你怎麼知道我是濟世堂的……」 男人笑著看她,「濟世堂大名鼎鼎在外,有何人不知道?」 那倒是,她便不再多問,轉而問起他的傷勢,「你怎麼會用到全身是傷?是……仇家?」 秦徹呼出一口氣,「算是吧?不用擔心,雨停了我就走,不會給妳帶來困擾的。」 她慌了,忙不迭地將他輕輕按倒在床上,「這麼重的傷,是該好好休息,你不用擔心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你安心休養吧,明早阿爹若問起,我就……我就說……」 秦徹嗤笑一聲,「這要說上了還真屬實剪不斷理還亂,妳要如何說?」 秦徹說的有道理,她不免語塞起來,「我……」 琉璃瓦上的雨聲漸歇,這會兒雨是要停了,秦徹大掌摸了摸她的頭,接著閉上了眼睛,「雨停了,快些回去吧。免叫家裡人擔心。」 這一來一往,時間確實是晚了,她本想留下照顧他,卻又怕落了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口實,只得細細處理好他身上所有的傷,煎了止血化瘀的湯藥,叮囑他一定要喝,離開時闔上門前還一臉擔憂的看向他,「你好生待著休息,別亂動喔。」 秦徹哼哼兩聲,「知道了,怎這麼多話?」 「湯藥要記得喝喔!」她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句。 秦徹從床上坐起來,眨眨眼看她,她只覺得落入了晚霞紅的火光裡,劈哩啪啦的燒了起來,恍恍然的她的心也跟著被燒灼,成了火紅的一片火海,他輕笑了聲,「妳再不走,我送妳回去。」 不知怎地,她總覺得他這句不是個玩笑話,他真的會從病床上起身送她回家,於是她只好快快掩了門,停雨的初春還是涼,她卻覺得她的臉火燒火燎了起來,那個溫度,似是他發燙的體溫那般溫熱。 02 隔天她回到醫館,地上沒有發紅的血水,床被熨的乾淨整齊,更甚至,她並沒瞧上秦徹的影子,他像是瓢潑大雨裡的一場錯覺,或許他只是她升起的一場幻覺。 她愣在原地,或許他真的是她虛構出來的一個人,可是她要怎麼解釋他發燙的身子,從周身融融散開的血腥氣,更或是他那雙比燭火還要亮堂的雙眼。 他走了。她只能這樣解釋,他懷著整身傷從落不盡的雨裡離去,她有些氣惱,明明囑咐他好生休息,他卻一句話都沒留下的走了。 今個兒來看診的人依舊多,她卻魂不守舍,幾次在楞神中被喚回思緒,大爺們調笑道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她紅著臉闢謠,卻想起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忙的抽不開身的仨大爺們終於在看診空檔抽出時間關心她,大哥這下閒來無事,朝二哥那喊上一喊,「二弟!幫小妹診診脈,莫不是昨夜冒大雨回家落下風寒了。」 二哥招呼她過去,替她細細診了脈,一臉疑惑,「沒落風寒阿,不過氣血虛,小妹妳是不是月事來?」 她紅著臉點點頭,大哥這下恍然大悟,「那妳還來醫館幫忙!妳體虛,尤其月事來的多,這時候更加虛弱,快快快!回家歇息去!」 她看了看外頭大排長龍的人潮,「可是……」 大哥和二哥嘖嘖幾聲,「這兒的事我們自會處理好,爹!您也說說小妹。」 老當家這時終於發話,「囡囡,回家休息去吧,阿爹的話妳不聽嗎?」 她氣餒下來,「知道了……」 老當家又說道,「囡囡,回家路上買隻雞回家煮四物給自己補補。」 二哥偷偷摸摸朝她手裡塞幾枚銅板,「哥的私房錢,路上買點自己想吃的。」 大哥推推搡搡她出門,「天陰,看著要落雨,快回家快回家。」 到底她還是這個家的掌中寶,個個人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為此她也是明白家人的一片好意,便也不多爭讓什麼,轉身朝外走去,「那我先回去啦。」 白日的街和夜晚的街屬實不同,白日這都是做正經生意去了,到了夜晚反而屬於了鶯鶯燕燕的地頭,她漫步在街上,今個兒的天難得好,可天還是陰,至少不下雨了,興許是昨晚就已把大雨落盡,今日只微微的發著涼,並不冷。 在市場繞了幾圈,才想起今日休市,唯一會在休市日出來賣雞的王大爺要中午才會出現,她看了眼錶,還有一個小時,這現下也不知去哪消磨時間好,她只好在街上一陣閒晃。 這晃呀晃的,不知怎的就晃悠到碼頭來了,前些天風雨大,船進不了港,這不趁著今日海象平穩,一艘艘的進港來了,碼頭的工人來來往往駝著貨物,正在下貨呢。 她坐在臨海的碼頭灣看工人下貨,今日還微微發著涼,她穿著一件嫩綠的長版旗袍,裙擺勘勘遮住了腳踝,她天生怕冷,便又在旗袍外罩了件長氅,可下貨的工人可不覺得冷,高強度的工作人人露著臂膀,好似冷這個詞與他們無關似的。 這回來的船不知是從哪裡回來的,出航的船又不知道往何去,幾個船家在岸上交易著貨物,嘩嘩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數鈔票,笑的那是一個眉開眼笑,這年頭跑船的總是賺的多,也是多虧了和那些西方國家跟印度的交易。 看著看著倒也不覺無趣,人間百態,碼頭裡自有它的風情在,臨海的教堂響起整點鐘,不緊不慢正好敲響十二下,她回過神來,十二點了,王大爺該出來賣雞了。 她急急提著裙擺站起身來,卻忘了自己每月月事總是來的多,起身太急總是落的頭暈目眩的下場,這會兒眼前發黑,站是都站不穩,看出去的世界像落著大雪花白的,她踉蹌了幾步,幾欲要暈過去。 預料中跌倒的疼痛並沒有傳來,她被人攬入一堵溫暖的懷抱裡,那個人扶著她慢慢的坐下,她眨了眨眼,視野還是發黑的,模糊中只瞧見一片隨風飄揚的白,她意識過來,那是他的頭髮,那個人正蹲在她面前看她。 她休息了好一陣才終於緩過勁來,當她看見扶住她的人時,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怎麼在這?」 秦徹笑了笑,伸手用指節叩叩她的頭,「工作。我才想問妳不在濟世堂怎麼會在這?」 「我…..」來月事這事不好與外人說,她只得羞紅了臉,轉而找起別的話題,「你是可以工作的人嗎?你…..你身上還有傷,我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嗎?你怎麼自顧自的跑掉了?」 秦徹聳聳肩,「傷不礙事,我自然就走了。」 她盯著秦徹氣鼓鼓的說道,「叫你喝的湯藥你也沒喝……」 秦徹輕笑了幾聲,「我喝了。」 她撇撇嘴,「整碗好好在桌上你跟我說你有喝?」 秦徹嘆了口氣,「喝了一口,太苦了。」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良藥苦口,沒聽過嗎?」 秦徹搖搖頭,有意逗她,「沒聽過。」 她嘟起了嘴,嗔怪的說道,「真不知道你都跟學堂的先生學了些什麼?我看知書達禮半分跟你都沾不上邊,連良藥苦口這麼基本的都不知道。」 秦徹呿了聲,顯然不以為意,「我聽說藥堂都會給孩子山楂糖,吃完藥去苦味用的,妳怎麼就沒給我?」 她睨了一眼秦徹,「你又不是孩子。」 秦徹笑著搖搖頭,「誰說大人就不能怕藥苦了?」 她眨眨眼,「那我給你糖的話,你會乖乖吃藥嗎?」 秦徹假裝思考了一會,「是妳給的話,那我就勉強吃藥吧。」 什麼跟什麼阿……她嘟起嘴,這個人嘴上總是沒個正經,可她還是從懷裡掏出小花布包裹著的糖遞到他面前,「給你糖,你明天來濟世堂抓藥吃。」 秦徹輕笑了一聲,捻起了一顆金黃的糖飴,卻遞到了她的嘴邊,「張嘴。」 「啊?」她不解的啊了聲,秦徹趁著這空檔將糖塞進她的嘴裡。 她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像是被日頭曝曬了太久,刺痛的泛起紅,秦徹的拇指摩娑過她的唇,依然蹲在她面前看她,「臉色這麼蒼白,又頭暈目眩的,嗯……是月事來吧?」 熱度從臉上漫過到耳廓,這下臉色是不蒼白了,倒似隻燙熟的紅色大蝦,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應對,畢竟他確實是猜的對,只得把頭低低的,像是要低進塵土裡,「你這人……怎這麼不知羞……」 秦徹彎下腰湊到她面前,笑嘆了聲,「女兒家家的,誰不來月事?這種事有什麼好羞的?」 教堂的鐘敲響了半的一聲響,她回過神來,「啊!再不去王大爺的攤位買雞可就要賣完了!」 秦徹直起身,摸了摸自己的下頷,饒有興致的說道,「喔──咱們大小姐急匆匆的,原來只是要去買雞。」 「你懂什麼?我是要燉四物的。」她瞪了一眼秦徹,慢慢地站起身來,這次月事到底來的又猛又急,她直起身還是有些頭暈,不免又踉蹌了幾步。 秦徹朝她身前站了站,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站著歇一會。」 她想推開他,卻想起他身上的傷,愣是沒敢動作,只得軟軟的說,「你放開我……」 秦徹哼哼笑了幾聲,手指捲起她落在耳畔的一縷落髮,再輕飄飄放開手讓那縷髮絲順著重力落下他的手,他這才狀似投降的將雙手立於身側,「好,我放開妳。」 離了他的懷抱,正要站直,眼前又漫上花白的大雪,她只得低了頭,分不清楚碼頭的石板路是本來就參了玻璃砂還是自己眼花而什麼都花花的亮著光。 她聽見秦徹嘆了口氣,彎下腰伸手拐了她的膝彎,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一瞬的失重讓她驚叫出聲,嚇得不自覺的勾緊他的脖頸,「你做什?」 「我做什?」秦徹仰起頭看她,勾了勾唇角,「帶一個站不直的小可憐蟲去買雞燉四物。」 秦徹吹了聲口哨,她在慢慢亮起來的視野裡看見一對雙生子朝他們小跑過來,「老大……呃……這女孩子家是誰?」 「救命恩人。」秦徹毫不在意輕飄飄說上一句,「薛明、薛影,我有事要離開,這裡的事交代給你們了。」 「呃……喔…….好。我看老大說的是這我情人吧?」她瞧見一個雙生子和另一個雙生子咬耳朵,卻說得頗大聲,像是故意要說給他們聽似的,「老大這是要去約會吧?」 不知是叫薛明還是薛影的點點頭,「就是。」 她羞的只想找個洞鑽進去,她輕輕推了推秦徹,「放我下來!」 秦徹挑挑眉,「喔──我放妳下來妳能站的直嗎?」 她撇撇嘴,自己就不該為了等買雞跑到這裡溜搭,自己身體什麼個樣自己心裡沒點數?早知道就應該趕快回家休息,「……不能。」 秦徹笑起來,她能感覺到他笑起來胸膛的震動,「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大小姐。幫我處理傷口的錢我可沒給妳呢。」 她咬了咬下唇,吶吶的說道,「我又不是要你的錢才救你。」 「是是是,濟世堂的大小姐醫者仁心,」秦徹聳聳肩,「可我不喜歡欠人。」 秦徹顛了顛,讓她能更好的坐在他手臂上,他好高,她低頭看去只覺得眩目,於是只得盯著他的側臉看,試圖減輕一點失重感,他側過頭撇了她一眼,「走吧,妳來帶路。」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瞧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一個女孩子家都不免瞧上幾眼,她羞的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裡,害怕被人認出來她堂堂濟世堂的小女兒和一個男人廝混在一起,這要傳進古板的父親耳裡,那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 她就這麼附在他耳邊替他指路,秦徹只偶爾哼上幾聲表示聽到了,倒也沒有再調笑她,來到王大爺的雞肉攤前,恰好剩下一隻雞,秦徹倒是問都沒問價錢,丟了比一隻雞還要貴的鈔票說上一句不用找了,樂的王大爺樂呵呵的恭恭敬敬將雞裝進塑膠袋裡,雙手遞給他。 秦徹側過頭,「妳還要買什麼嗎?」 她眨了眨眼,纖長的睫毛掃在他的側臉上,他只覺得癢癢的,她想了想開口說道,「這附近有個中藥舖子,叫長樂堂。」 「妳家就是開中藥舖子的妳還去別人家買中藥?」秦徹疑惑的問道,卻還是沒停下腳步,轉身往長樂堂的方向走去。 「我要買四物。」她伏在他身上軟軟的說道,這話此言不假,可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會乖乖買藥煎服來喝,不知道為何,她不希望他如此糟蹋自己,她想起燭火下他泛著血光的傷口子,只覺得眼眶澀澀的,她眨了眨眼,把要落下的淚眨回眼眶裡。 秦徹來到長樂堂的時候,裡頭只有一個夥計在看店,正閒閒地把花生殼子當積木在堆,他皺了皺眉,「你們頭家呢?」 那夥計閑散的瞧了他一眼,「頭家談生意呢,要抓什麼藥跟我說就好。」 「秦徹,你不要生氣。」秦徹冷哼了一聲,正要發難,她像是很了解他的脾性,在他耳邊軟軟的說上一聲,「他們家就這樣,反正抓了藥就走,沒必要生氣的。」 秦徹呼出一口氣,「行吧,聽妳的。要抓什麼藥妳自個兒和他說,我對藥材不熟。」 她依然把頭埋在他的頸項,小小聲的要了方四物、又要了活血化瘀的藥材,秦徹當然不懂這些,只覺得這個女孩子家身體真是虛,來個月事要吃這麼多藥方子,不免放軟了語氣,「這藥苦嗎?妳要不要買些糖吃?」 她笑出來,「打小吃慣了中藥便也不覺苦了。」 秦徹皺了皺眉,只當她是不得不慣了中藥的苦,便又向長樂堂的夥計要了一小包山楂糖和一罐蜜,而她也沒多想,想當是秦徹喜歡吃甜的,便忍不住笑出聲來,這麼高大一個人,卻像個孩子喜歡吃糖。 「想什麼呢?笑成這樣。」秦徹微微側過頭問她,她搖了搖頭,又笑了一陣這才停下,他不免笑嘆了一口氣,「怪女孩。」 步出中藥舖子,天那一邊滾過來灰雲,秦徹看了看天空說道,「看著要下雨了,妳還有要買什麼嗎?」 她搖搖頭,「沒有了,今天……謝謝你,你可以放我下來了,我可以自己回家。」 秦徹沒說話,走出中藥鋪子,小心翼翼的把她放下來,她扶著秦徹的手臂站了會,發覺頭不暈了,便仰起頭看他,「我現在沒事了。」 秦徹挑挑眉,依舊沒說話,她眨眨眼看他,「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回家。」 他搖搖頭,嘖嘖幾聲,「我不放心。」 她惱的嘟起嘴來,「我沒有這麼嬌弱。」 秦徹卻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走吧,帶路。送妳回家。」 他的手很大,大的能把她的手全包裹住,男人的手都是這般熱嗎?她胡思亂想著,她跟在秦徹身旁,仰起頭來,只能看到他硬朗的下顎線,她又轉而低下頭去,數地上一個又一個的地磚子,這個人……對人都是這般好?心中不免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像是一顆橙子爛在心裡,流出不合時宜的、只剩酸意的汁水,她踢了踢地上的碎石,「你對誰都是這般好?」 秦徹輕笑了一聲,放慢了步調配合她的步伐,聽見她細如蚊吶的一句賭氣話,不免笑出聲來,他用指節叩了叩她的頭,「換做其他人,我瞧都不瞧一眼,我可沒這麼濫好人,所以妳該知道我是如何好脾氣的愛護和珍惜著妳。」 她咬著下唇,嘟囔道,「說上這話算什麼意思?」 「嗯?妳說什麼?我沒聽清。」他長得高,並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於是秦徹彎了腰湊到她面前。 她搖搖頭,「沒什麼。」 秦徹繼續牽著她往回家的路上走,他們走過熱鬧的街市,人聲鼎沸的攤子慢慢退了去,一叢又一叢的樹鋪展延伸到遙遠的那一頭,他們或許走了很久,又或許並沒有走上很久,她時不時偷偷仰起頭來看他,回家的路有這麼長、這麼靜嗎?她甚至只能聽見自己雜亂無章亂跳的心跳了。 遠過一片樹林,拐過一個街角的彎,她家的獨棟兩層矮房躍然眼前,她朝前頭努努下巴,「我家在那。」 「嗯。」他哼出一個音節,算是應答了,手上的力度不免又收緊了幾分,這條路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卻足以讓她走到他心尖子上,他低下頭去看她,瞧見她烏黑頭髮叢生的髮旋,他嚥了口唾沫,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她披散在肩頭的軟髮。 她仰起頭看他,「你做什摸我頭髮?」 秦徹輕笑出聲,「我瞧著這髮烏黑亮麗的,倒像隻小貍花貓,不免摸上一摸,看看是不是像貓毛一樣柔順。」 「你……!」她羞紅了耳朵,伸手在他手臂上擰了一下,卻不疼,足見沒使上多少力。 他低低的笑開來,將她送到了家門口,這才將提著滿手的東西遞給她,她分出那包活血化瘀的藥方子遞給他,「給。」 秦徹眨眨眼,「我又不會來月事,妳給我妳的藥方子做什?」 她搖搖頭,「這是治你傷口的,活血化瘀、補血等等的藥方子。要聽話,要記得煎服來喝,早晚兩次。」 「我當妳體虛藥吃這麼多藥子呢,趕明兒是給我備藥方來了。」他笑著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在她頭上摸了兩把,拉起她的手將那包山楂糖和一罐蜜放到她手裡,「給,吃藥苦,吃些甜的洗洗口。」 她小心翼翼地接下那些糖,仰起頭來看他,「這不是你給自己買的嗎?」 他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是給妳備的。」 她輕輕笑起來,只覺心臟像是泡在了蜜裡,甜膩膩的,要說上心臟是什麼顏色,是被糖醃漬成金黃的美好顏色,流出的血都是甜而黏膩的,她朝他甜甜一笑,「秦徹,謝謝你。」 「嗯。」他別過了頭,她卻能瞧見他發紅的耳朵,紅的像是山楂子糖,她的笑容讓他心臟緊了緊,好像有什麼在心中散開了,漫成了一地沙子,溶溶的鄰著一汪柔水,有什麼要從中破土而出。 他回過神來,朝她擺了擺手,「快進去吧。」 她眨眨眼看他,拉起他的手放了小花布裝著的糖ㄧ˙u,「要記得吃藥,我自己的糖給你。」 他笑嘆了一口氣,「知道了,囉嗦的大小姐。」 這會兒她是真的進屋了,卻又依依不捨地從門邊湊出頭來,「我……還能再看到你嗎?」 秦徹沒回答她,而是吹了一口口哨,一隻烏鴉飛到他的肩頭,他親暱的摸了摸那隻烏鴉的羽毛,「想我的話吹聲口哨,梅菲斯特會來告訴我,又或者……藥吃完了我便去你們那抓藥,如此妳便能看上我了。」 她低下頭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秦徹瞧見她這副嬌憨的模樣,心中不免憐愛了起來,多麼好的姑娘,不是嗎? 他朝她擺擺手,「快進屋吧,瞧妳手冰的。」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剩她瞧著他的背影慢慢走遠,最後縮成了一個芝麻綠豆大的黑點,她這才依依不捨地進了屋內。 她看向桌上那包山楂糖和蜜,想起是他特意為她買的,便覺得一向難喝的四物都沒這麼令人厭惡了,她哼著小曲去廚房燉藥,到底是沒捨得吃上那山楂糖的,只敢掰上一小口放在嘴裡慢慢等它化了。 愛嘗起來是個什麼味,大抵是酸甜的山楂子味,酸的沁出津液,再被甜味泡滿了整個口腔,餘下的是讓人欲罷不能的衝動,和一股餘留的澀感。 他們能走到一塊嗎?還是只能像一塊山楂子糖融化在嘴裡,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只剩下了山楂子糖酸澀的尾韻。 他們會什麼也不剩嗎? 後來秦徹也來,但不是每天來,他總抓準藥吃完了的那天來,而且總是挑在打烊後剩她在鋪子裡的時候來。 秦徹來拿藥,會靜靜地待在邊上看她抓藥、看她算帳,等到她都完事了,他會送她到她家轉角的那個拐子,她開始期待秦徹來,開始期待他又會帶什麼甜食來給她,開始期待能一起回家走上這麼一小段路。 她從不知道,原來對一個人期待,是這麼甜的事,她想起了畫糖人,黃燦燦的,舔上一口膩膩的甜,漫過了整個口腔,在喉嚨留下麥芽的尾韻,想起他時她會笑,見到他時她也會笑,即使他只是靜靜的看她做事、送她回家,她卻覺得只要他在邊上,那便都是好的。 仔細算算,今個兒秦徹也會來。 今天的客人少,父親和哥哥診療完病人早早先回家了,剩她一個人留在鋪子裡清點中藥子,難得傍晚時濟世堂的人客都散了去,她推開大門讓一點兒餘暉落進舖子裡。 落進舖子的一束夕陽光是燦燦的紅,在這樣的初春捎不來暖意,卻足以讓人想起溫暖這個詞,那束夕陽光好紅、好紅,她想起秦徹的眼睛,也是這般紅,看著她的時候都是暖的,幾乎要將她燒灼的捲曲。 哼著時下最流行的夜來香,她仔細算著舖子裡剩餘的中藥材,算過白芍、算過熟地黃、也算過小青龍湯,她在櫃台後忙活,全然沒注意到他來了。 秦徹立在門邊好一陣,瞧她東忙西忙,倒也不嫌無聊,她做什麼都是好的,只要能看到她,那便是遠遠瞧上一眼都足以歡喜整天,真奇怪啊,他在心裡暗笑,像他這種人本不該和情愛沾上半分邊,他卻因那一場雨夜亮堂堂下燭光襯著她擔憂的眼眸落入了愛裡,說來可笑,愛這種東西,在遇見她以前,他是半分都未曾想過,可遇到她之後,便滿眼都是她了。 她忙活了好一陣,從櫃檯抬起頭來,不經意地朝門口瞧上一眼,見到來人時,她的眼底迸出一燦明熀熀的光,「你來啦!」 「嗯。」秦撤走進舖子裡,瞧她的眼都是溫柔,室內是暗的,並沒點上燈,只有一大束餘暉落進舖子,他卻覺得這樣也挺好,她像是幅暖色調的水彩畫,透明、乾淨,是他心底最為澄澈的一道風景。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診療床,「坐吧。一會兒幫你看看傷口。」 他依言乖乖挑了處坐下,看她專注的算藥材,外頭風聲呼呼大作,他卻只覺得好靜,落入耳裡的全是她南方女兒軟糯的嗓音,小小聲地唱著夜來香,說來他對現下流行什麼歌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她哼出的曲子卻是動聽的很。 過了半刻鐘,她總算忙活完了,這時才有空去招呼秦徹,秦徹瞧見她朝他過來,便自覺的脫下了衣服,露出底下層層纏繞著胸腹部的繃帶。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害羞紅著臉的女孩,她熟練地替他剪去繃帶,露出底下新生的粉嫩皮肉,她眨眨眼觀察了一下,開心的抬起頭來對他說,「癒合的很好!看來這次拿完藥就不用再吃藥了。」 她回過神來,他的傷好了,也就代表他沒有再來這裡的道理了,那麼……那麼是不是他們也沒有再見面的理由了?想到此,她懨懨的沉默下來,盯著他發著粉的初癒傷口看。 瞧見她楞神的樣子,秦徹好笑的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想什麼呢?」 並不是因為被他彈額頭感到痛而眼冒水花,不知怎麼的一股子委屈泛上心頭,她咬了咬下唇,吶吶的問他,「我們以後是不是沒有見面的理由了?」 秦徹輕輕地笑了聲,「為什麼沒有?我們不能想見就見嗎?」 他又補了句,「只要妳想見我,我就是跨過屍山血海也會來見妳。」 她終於噗齜一聲笑出來,「說屍山血海怪嚇人的。」 他伸出手扶上她的臉,用拇指輕輕摩娑她的唇瓣,「我是認真的。」 這人總是這樣,愛意是這麼的赤裸,她羞紅了耳朵,急急忙忙站起身來,「我去幫你配藥。」 她一溜煙竄進櫃台裡,照著藥方子抓中藥,整顆心卻亂哄哄的,像是萬千人在心裡頭叫囂,秦徹走到櫃檯前在不高的台子前彎下腰用手撐著頭,「我今天沒有帶甜的來給妳。」 她回過頭眨眨眼,「沒有也沒關係呀?你每次都帶甜食來給我總有一天我會變小胖豬。」 秦徹笑出來,「小胖豬?妳像隻小貓一樣輕,要變成小胖豬還遠的很呢。」 她把中藥粉用杓匙挖到紙上,一包一包細細折疊起來,珍重的放到他手裡,「給,要按時吃喔。」 秦徹直起身,摸亂了她的頭髮,「知道了、知道了,聽到耳朵都要長繭了。」 她不滿的嘟起嘴,「愛聽不聽,要不是擔心你我至於這麼囉嗦嗎?」 秦徹捏捏她氣鼓鼓的臉頰,「小貓不生氣。」 她嗔怪的瞥了他一眼,「說誰小貓呢?」 他勾起一個壞笑,「這裡就妳我倆,還能說誰?還是妳覺得我說的是鬼?」 她的臉色一下慘白起來,「什…..什麼鬼?不要亂說!」 秦徹笑著搖搖頭,「跟貓兒一樣一驚一乍的,急著回家嗎?」 她眨眨眼,疑惑地問道,「啊?」 他用指節敲敲她的頭,「啊什麼?今天有夜市,想帶妳去逛逛。」 她為難地看著他,「太晚回去怕是阿爹會不高興……」 秦徹笑嘆一口氣,「妳不需要事事都看著別人臉色,妳該做一回妳自己。」 他看著她,「如何?妳想跟我去嗎?」 她低著頭思考了好一陣,點點頭。 秦徹笑起來,牽起她的手,「那麼走吧,不會待太晚的。」 秦徹牽著她的手,他們一路信步走到繁華的市中心,此刻張燈結綵,電線杆上掛著幾個紅燈籠,商家依然點著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倒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起來,她總是濟世堂和家裡兩點一線的在過每一天,又何曾見識過這樣的景色,不禁被迷了眼,看什麼都是新奇而有趣的。 天暗下來,亮堂堂的燈光掩蓋了天上的雲星和月亮,四處都是人家的煙火氣,秦徹牽著她的手回過頭來問她,「有什麼想吃、想玩的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夜市有什麼好吃好玩的。」 她聽見秦徹輕笑一聲,「妳是關在家裡豢養的家貓嗎?餓不餓?餓了就吃正餐,不餓就吃點心。」 「我不餓。」她想了想說道。 「那隨便買個喝的、吃的吧。」 他們在夜市逛啊逛,她看什麼都覺得特別,總不免要停下腳步來看上一看,秦徹依著她,她忍不住停下腳步時他也不惱,會回過身陪她一起看她想看的。 他們在夜市裡買了粉圓冰,秦徹特意讓店家做溫的,因為他知道她月事來總是不舒服,又在雞蛋糕的攤子買了一包雞蛋糕,秦徹拿著一包雞蛋糕,用竹籤戳了一個雞蛋糕塞進她手裡,她一面吃一面好奇的左顧右盼,看見用氣槍射氣球的攤子時停下了腳步。 秦徹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跟著停下了腳步,「想玩?」 她抬起頭看他,「我不會玩……但我想要那個熊玩偶。」 秦徹笑了笑,「還不簡單。」 他帶著她來到射氣球的攤位前,向店家要了一把氣槍,秦徹把雞蛋糕塞進她手裡,「拿著。」 他執起槍,歪著頭閉起單眼,叩下板機,砰!再一聲,砰!他彈彈無虛發,直到只剩下一顆氣球的時候他突然放下槍問她,「試一試?」 「啊?」她正嚼著雞蛋糕,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他,隨後搖了搖頭,「我不會。」 「我教妳。」秦徹拿下她手裡的粉圓冰和雞蛋糕放到桌上,把氣槍塞進了她的手裡,自己則站到她的身後,手把手教她握氣槍。 他的手很大,幾乎能包裹她的,他教她歪頭貼在槍上閉眼瞄準,可她耳朵嗡嗡地響,聽是聽沒清楚秦徹說了什麼,注意力全在貼在她背上的他的胸口突突的心跳。 秦徹引領著她叩下板機,砰。 氣球破了。她興奮地轉過身,正好面上他微彎著腰而靠近她的臉,嘴唇不經意的擦過他的唇角,秦徹低低的笑開來,「這是妳給我的獎品嗎?」 她只覺得一點熱度竄上臉頰,隨即低下頭來,秦徹笑了笑,不再調笑她,從老闆那接過了熊玩偶塞到她的手中,「很有天分。」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秦徹輕笑了聲,伸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著他,「害羞什麼?莫不是是妳的初吻?」 她眨眨眼,惡狠狠的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秦徹吃痛的嘶了聲,她轉頭就想跑,卻被他扣住了手腕,「別亂跑,這裡人多,丟了我上哪找妳?」 她停下腳步,揪緊了手裡的熊玩偶,不敢再看上他一眼,他也沒在意,輕飄飄說了聲,「再逛一會吧,等會送妳回家。」 他牽緊了她的手,帶著她在川流的人海裡走著,他們走過一攤又一攤的攤販,直到她被一個賣首飾的吸引了目光,父親向來不准她帶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要她做個端莊的女子,如今瞧見花亮的首飾自然是喜歡的緊,秦徹見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俯下身問她,「喜歡?」 她點點頭,秦徹笑了笑,伸手用指節叩了叩她的額頭,在她耳邊小小聲的說道,「這都鍍銀的,不實戴,我送妳一個更好的。」 她抬起頭看他,撞進的是他帶著笑意的眼睛,融融的漫出光來,秦徹不再說話,牽著她往人群少的地方走,越走人煙越少,直到她被帶到了碼頭邊。 她眨眨眼,「我們來這幹嘛?」 「噓──要開始了。」秦徹將手指立在唇邊噓了聲,「看海上。」 她將目光放到海上,咻──漆黑的夜空破開一道光,又一束、再一束,火光炸開在天空,奼紫嫣紅的開起花來,原來是放煙火了。 她看著紅紫的煙火,美的移不開目光,秦徹站到她身後,在她頸上戴上了一條項鍊,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說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不及與妳相逢在這人間。」 她低下頭看著他替她戴上的項鍊,是一個銀做的長生鎖,上頭有著綠松石和紅瑪瑙,她抬起頭看他,「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秦徹輕笑了聲,將下顎抵在她的頭頂,她聽見他低低的說道,「戴著吧,妳戴著的樣子很好看。」 03 轉眼來到槐夏,秦徹來的時間間格變短了,隔三差五的便會來濟世堂和她見上一面,他依然挑著夜色的時候來,他來,通常什麼都不做,只會靜靜在邊上看她做事,偶爾她不經意地抬起頭,總是能撞入他瞧著她的眼。 明明生的這麼一個硬朗的男人,瞧她時卻滿目都是柔情,那好像一汪水,一汪西湖的水,被夏季的陽光曝曬的發暖,而最亮堂的是夕陽落下的波光,發著燦燦的紅,她瞧上一眼,想起的是草桿上插著的糖葫蘆,她握不住夕陽,可她握住了他眼底的光,裡頭流淌的都是滿腔的愛。 她不再害怕夜晚的小路、不再害怕呼嘯的風聲、抑或是打著驚雷的大暴雨,她知道、她知道,總有一雙臂膀會將她納入懷中,那是暖融融的一個懷抱,熨的她與他肌膚相親的皮膚微微發燙,直到他們變成相仿的體溫。 她從來不曾親自去尋找秦徹,因為她知道他會自個兒來找她,他從茫融融的夜色裡來,或許裹挾著風、裹挾著雨,可他還是來,好似奔赴她這件事是他心尖子上最重要的事一般。 爹爹疼她,大哥、二哥也疼她,秦徹當然也疼她,可她總覺得秦徹的疼惜是不同的,那是揉雜著愛與熱潮的疼惜,她是被他納放在小小心房裡的人兒,再也住不了任何人,他的心尖子只有她,只能是她了。 能瞧上他自然是好的,不瞧上他光是想著他自然也是好的,但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能時刻瞧上他,去看他亮堂著光的鮮紅雙眼,或是將手指穿過他的指縫再嚴密扣合著他的手背,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能擁抱著彼此,像是要揉雜進自身血肉裡那般用力。 長沙還是多雨,但不冷了,只微微透著濕潮的空氣,綿密的水氣會將人打濕,尤其是落了日的晚上,水氣尤其濕重,但他總是夜晚來,來的時候額髮軟軟的塌陷在額前,那時她總會笑起來,用毛巾替他擦乾濕軟的頭髮,再輕輕吻上他的額,嘲笑他像是一隻落水的大狗。 今個兒依然下雨,綿綿的雨嘩嘩的落下來,安靜地濡濕了整個長沙,她在櫃台後撥算盤算帳,心裡卻是想著他會不會來,算盤打錯好幾次,她不耐煩的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瞧見一個人遠遠的撐著雨傘朝這走來。 會是他嗎?她歡欣的走到門旁,卻在那人走近時失望了,──那只是一個路過的行人。 正要失望地走回屋裡,卻被一聲輕笑喚住了腳步,「擱這門口等我呢?」 她回過頭去看,正是自己盼望的那人,她撲進他的懷裡,帶著一點細雨的微涼,「你怎麼現在才來?也不知道撐個傘。」 他聳聳肩,「雨不大。」 她嗔怪的嘟起嘴來,「可你還不是淋濕了?」 秦徹湊下腦袋來,「不然妳給我擦擦?」 「多大人了還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她牽著他帶到診療床讓他坐好,從櫃子裡拿出一條毛巾,替他擦著髮梢滴落的水,「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他仰起頭看她,輕笑了一聲,「我就想要妳心疼我。」 她伸手擰了一下他的手臂,「沒個正經。」 秦徹站起身來,彎下腰湊到她的面前,「我喜歡在妳這做個孩子。」 「我只喜歡乖小孩。」她笑出來,伸手摩娑過他的眼角,「你為什麼總是晚上來。」 他俯下身吻過她的唇角,「因為我眼睛畏光。」 她癢的格格笑,輕輕推開他的頭,「真的?」 「嗯。」秦徹攬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又仰起頭去吻她的側頸。 她低下頭瞧他,「那我給你配方明目的藥方子?」 秦徹握住她的手湊到唇邊咬了一口她的手指,「苦不苦?妳還給我糖嗎?」 她有意逗他,便說道,「很苦。」 「那我可得要最甜的糖。」他扣住她的後腦勺,朝她薄嫩的唇掠去,他吻的情動,輕輕吸吮著她的下唇,又撬開她的牙關,和她的舌糾纏在一起。 她被他吻得喘不過氣,輕輕推著他的肩膀,他這才依依不捨離了她的唇,白熾燈下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膚浮上兩片紅霞,像是落日的霞空,紅的火燒火燎的,他忍不住笑出來,額頭抵著她的,「親愛的,妳真美。」 她笑著打了他一下,「總沒羞沒臊的。」 他笑了聲,「這就沒羞沒臊?我還能更沒羞沒臊,要不要……試試?」 她佯裝不滿的將毛巾丟到他頭上,「哼,流氓。不理你了,我給你配藥去。」 她來到櫃檯後幫他配藥方子,秦徹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走到櫃檯前看她配藥,她分神瞧上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噙著笑,「你笑什麼?」 他的笑意更深了,「我在笑我擁有了最好的姑娘。」 她羞紅了臉,把配好的藥方子塞到他手上,嘟著嘴瞪了他一眼,他笑著掐了掐她氣鼓鼓的臉頰,接著正經了起來,「我有一陣子不會來了。」 她疑惑地眨眨眼,「你要去哪裡?」 他隔著一個櫃台捲起她披散在肩頭的頭髮,湊到唇邊吻了吻,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她懷著一點疑惑、一點悲傷沉默下來,低下頭只覺得眼眶酸澀,她眨了眨眼,卻還是有一滴淚落了下來。 秦徹扣住她的下顎讓她看著他,指腹摩娑著她泛著淚的眼角,他又重複了聲,「親愛的,我會回來的。現在,讓我送妳回家吧。」 他們撐著傘走在落細雨的街頭,一切都被氤氳成花花綠綠的水霧,她瞧著泛著邊暈的模糊霓虹燈招牌,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她與他的未來也是模糊一片的,被下的細細密密的雨糊成一道看不清楚的景色,她似乎再也無法在那場雨裡瞧見他了。 秦徹不在的日子,她的日子像是回到了從前,打烊後留下來算帳、盤點藥材,她再也不能期待有一道身影會立於門旁瞧她忙活,這只是暫時的,她對自己說。 她依然會在回家的路上張望,期待能從川流的人潮裡瞧見他的身影,可是並沒有,瞧過去都是黑壓壓的一片,她再也不能瞧見一抹雪花的白,這一過就是半個月過去,對他的思念終究像潰堤的湖水,漫過一陣又一陣,打濕了她的心頭。 長沙多雨,還是多雨。這一日她打烊忙活後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行人紛紛撐起傘,紅的、綠的、紫的,她瞧過去,想起了他們曾看過的煙火,雨下的濕濛濛的,彷彿她的眼前也被雨霧給打濕,看出去都是模糊而不真實的。 她在這樣的雨夜裡一眼望進人群裡,卻瞧見了一個不撐傘的身影,白的頭髮、高個,她急忙穿過人海往那個人的方向走,那個人走得很快,她一路碰撞人群,惹的人們不滿的咕噥起來,她在人群裡大喊,那個人回過頭來,是他。 她跑到他的跟前,眼底噙的都是淚花,他失笑出聲,摸了摸她的頭,「妳怎麼在這?」 她撲進他的懷裡,是潮濕的,帶著點青草的氣息,她蹭了蹭他的懷裡,「正要回家,就瞧見你了,這麼久了……你都不來看看我。」 他吻了吻她的髮頂,「抱歉,親愛的。等我這次忙完就去找妳,好嗎?」 她抬起頭來看他,眨巴眨巴淚汪汪的眼,「你到底在忙什麼?」 他輕笑了一聲,「忙著賺錢把妳娶回家。」 她朝他齜了一下尖尖的虎牙,「那也不可以不來找我呀。」 他笑起來,「還是妳想跟我去見見大場面?」 她伸手攬著他的脖頸,「跟你去談生意嗎?」 秦徹捏了捏她的臉頰,「嗯。」 她瞧了瞧今天自個兒的穿著,白的長旗袍,只在領口和平袖滾著山茶花雲紋,典型的旗袍樣式,撒嬌的對他說道,「大場面那可都是穿著洋服窄裙的美人兒,你帶著我去就不怕嫌丟臉?」 秦徹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很不巧,我就喜歡妳這樣素雅的女孩子。」 自然是想和他待在一起久一點的,於是她便點點頭,秦徹見狀笑著牽起她的手,「走吧。」 秦徹帶著她到一座金碧輝煌的洋式西樓,門口站著兩個彪形大漢,瞧見秦徹公恭敬敬的朝他們彎下腰來,「秦少。」 「嗯。」他淡淡應了聲,摟著她的肩膀帶她進樓,裡頭一切都是西設的擺設,雕花的廊柱,象牙白的塗牆,他們被小侍帶往一個包間,推開門時裡頭已經坐著一個頭髮稀疏的中年戎裝男子,一旁還站著幾個軍裝的年輕人。 秦徹像是毫不在意那些人,自顧自的帶著她到那個男人的另一面坐下,「久候,黃將軍。」 黃將軍哈哈笑幾聲,「不久、不久,秦少真是好興致,還帶女伴啊。」 他笑了笑,並沒接下這話碴,轉而開門見山的切入主題,「上次說的合作,黃將軍意下如何?」 黃將軍捻捻自己花翹的鬍子,「你知道的,我要的不只……你能給我的這些。」 秦徹冷笑一聲,「貪心不足蛇吞象,希望黃將軍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她聽的雲裡霧裡,只覺得空氣中盡是劍拔弩張的煙硝氣,不免揪緊了秦徹的衣角,他像是察覺她的不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手中細細摩娑。 黃將軍笑了聲,「你就說說給不給吧,我們這交易也好過好聚好散,否則……這門你恐怕是很難走出去了。」 秦徹笑起來,輕輕在她耳邊說道,「親愛的,妳先出去好嗎?我一下就出去找妳。」 他朝小侍招招手,讓侍從帶著她離開,秦徹撐著頭食指在太陽穴點啊點,笑得漫不經心,「黃將軍,有人說過……你很貪心嗎?」 黃將軍大笑起來,「不,沒有人那麼說過,敢說這話的人腦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敢這麼對我說話的你是第一個。」 秦徹笑了笑,「那麼我將會是第一個讓你聽到這話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秦徹抬腳踢翻木製矮几,朝離他最近的軍裝小夥灌上一拳,又抓著他的領子朝其他人的方向推去,眾人叫囂著掏出短手槍,他一個抬手扣住對方手腕,用力一扭,骨折了。 本以為這是場勝券在握的交易,他們從沒想過他隻身來,卻能披敵他們七八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不一會兒那幾個小夥就躺倒在地上哼哼哀號,黃將軍掏出槍,抵住他的眉心,「你……!」 秦徹笑了笑,握住了槍管反手一折,槍從黃將軍的手中吃痛掉落,他伸手接住了槍枝,蹲在跌坐在地的黃將軍面前,槍口比劃著他的眉心,「我說過了,太貪心是會要命的。」 一聲槍響過後,一切歸於沉寂,盤據在長沙的老滑頭黃軍閥終於殞落在這個小小的包間裡¬,而風雨將要到來。 他踏著夜色出了洋房,瞧見她在一根柱子後不住的張望包間的方向,好笑的繞到她身後,在她耳畔啞啞的開口,「小妞,等人嗎?」 她驚懼的回過頭,瞧見是他時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她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眼眶便蓄滿了淚水將要落下,「你受傷了嗎?」 他搖搖頭,笑著將她耳畔的一縷落髮別到耳後,「早知道那黃將軍這麼蠻不講理,我就不帶妳來了。」 她咬著下唇,努力的忍住淚水,「你一直都做這麼危險的生意?」 秦徹將她的頭按進自己胸膛,低低的開口,「不完全是。」 她倔強的抬起頭來看他,仰著臉在他喉結上懲罰似的咬了一口,「你能不能收山?」 他吃痛的嘶了一口氣,笑著低下頭來看她,「快了,到時候我就明媒正娶的把妳風風光光娶回家。不過現在……我們該跑了。」 遠處傳來警車的警笛聲,他拉著她的手開始在落雨的長沙街道奔跑起來,他們逆過人流,往遠遠的、遠遠的街的那一頭跑,最終他們來到了碼頭。 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女兒家,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秦徹看了好笑,摸亂了她一頭秀髮,「果然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她嗔怒的抬起頭來看他,喘的說不上半句話,只得報復似的抓起他的指尖咬上一口,他並不惱,只是由著她耍小脾氣。 「風雨要來了。」他看著遠遠的、遠遠的港灣,像是要瞧見港灣更深更遠的那頭,要瞧見海的另一面。 她並不明白秦徹話裡的意思,只得疑惑地眨眨眼看他,「你說什麼?」 秦徹笑了笑,吻了吻她的額間,「不,沒什麼。」 的紙終究會被巨火燃的燒焦捲曲,露出底下一點見不得人的光彩,她和秦徹在一起的事始終是紙包不住火,果然還是給老當家知道了。 老當家氣得臉紅脖子粗,嘴上叨唸秦徹不是個好東西,她卻半分都不敢回嘴,可她在心裡暗暗想著,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這個人的溫柔,怎麼就只有她知道呢? 老當家關了她禁閉,不准她去濟世堂、不准她去街上,她只得一宿一宿的熬著夜,在下雨的夜晚想著他是不是又不撐傘了。 她總是想他,尤其是見不到面的時候尤其想。 她想他亮堂的鮮紅眼眸,在每一宿星光下亮起光來,想他指節分明的手包裹她的,想他落在頸畔細密濕潮的吻,想起他時都是甜的,可她見不著他,便又落下了一點酸澀的山楂子味。 老當家循著門路,找到了秦徹,那時他正在布軍棋,薛明和薛影恭恭敬敬帶了老當家進來,薛影附在他耳邊說上幾句話,他點點頭,讓他們都退下了。 他拉開紫檀雕成的木椅,朝老當家微微欠了身,「老當家,您坐。」 老當家並沒有坐下,只是梗直的站著,矮小的身材仰起頭來看他,「秦徹……或許該叫你秦少帥,老夫今天來只有一事相求。」 「老當家請說。」他沉下眼睫,只覺得喉嚨發乾,似乎能預料到老當家將要說上什麼。 老當家握緊了自己的黃木拐杖,「我求你能離開我家囡囡,她該過上的是平穩的生活,而你……你跟平穩這個詞是半分沾不上邊。」 秦徹撲通一聲跪在老當家面前,「老當家,我是真的歡喜她。等長沙平穩了,我便退去這個位置。」 「你自己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心裏沒點數?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捨得讓我家囡囡跟你一起過?」老當家氣不打一處來,舉著黃木拐杖在他身上落下幾棍,他沒哼上半句疼,只由得老當家在他身上出氣。 他瞧著老當家煩憂的蒼老眼神,又想起她漫爛天真的眼眸,他閉上了眼呼出一口氣,「知道了,老當家。我會和她分開……請讓我自己和她說清楚,也好讓她死了心。」 老當家顫抖著,舉著的黃木拐杖終於緩緩放了下來,「秦少帥,你是個明理人,老夫感謝你。」 他笑了笑,攙扶著老當家出去,他看著老當家佝僂的背影漸漸走遠,低下頭自嘲的笑出聲來。 是了,他這一生過的爾虞我詐、過的那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至少在遇見她以前,他沒有後悔過。 可遇見她之後,他開始會想過上平穩的日子、開始會想在長沙有一處矮房,裡頭住著他和她,或許將來他們還能要一個孩子。 可是打從他入了少帥這個位置,這些都再也沒可能了。 他小心翼翼的拿出她贈與他的山楂片,掰上一小塊放進嘴裡,以往總覺得過甜的山楂片兒,如今卻在後韻留下了一抹澀苦。 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愛嗎? 是因為愛吧,他想。 又過了一個多禮拜,老當家終於首肯她能回到濟世堂打下手,她不再笑吟吟的待人,而是愈發的沉默起來,以往沒有秦徹的日子,她尚且不知心傷是何滋味,而如今秦徹不在的日子,她不想過。 這一日雨沒有停過,來診療的人潮稀少,濟世堂早早就關了門,獨留她一人留下算帳,她依然會將門開上一小個兒縫,期待能有誰在夜色推門進來,可她等啊等,往先的日子她卻等不到魂牽夢縈的身影。 她本以為這依然是這樣的一日。 直到她撥下最後一顆算珠,她抬起頭來看,多日不見的笑靨終於又重拾回她臉上,她急忙從櫃檯後走出來上前握住了來人的手,「秦徹!你怎麼才來?」 他撥下她的手,低著頭看她,「今天我來,只是來跟妳說件事兒。」 她疑惑的仰著頭看他,只覺得他的眼神好冷好冷,以往的愛意被大火燒的捲曲焦黑,再也找不著一絲痕跡。 他嚥了口唾沫,沉默了會後開口,「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 她緩慢的眨眨眼,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又想伸手拉拉他的衣角,他卻退後了一步拉開彼此的距離,「你什麼意思?」 秦徹深呼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我對妳只是玩玩,現在我膩了,妳只是個消遣,妳懂嗎?」 她搖搖頭,「不好笑……秦徹…….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 他冷笑一聲,「意思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妳。」 她終於從楞神中回神,顫抖著笑出聲來,「那你眼裡的愛、那些溫情,都是假的嗎?你可真會裝,騙的我一場好戲。」 秦徹皺著眉看她,最終低低的笑出聲來,「是,都是假的。」 她哭著打他,他卻只由著她打,過了會她自個兒力乏,終於忍不住蹲下身來將頭埋在膝間嚎啕大哭起來。 他的心尖子發疼啊,他怎麼捨得她哭?可是老當家說得不錯,她是該過上平穩的日子,所以他只得咬緊牙根,狠下心轉身離去。 而她再也不能迎來雨夜裡期盼的人了。 黃將軍死後,黃凌兩家軍閥之間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長沙開始亂了起來,首當其衝的自是那些有頭有臉的富貴商賈,可老當家萬萬沒想到,他們祖傳三代的老字號中藥行也在其中行列。 這樣亂的一個世道,他們這種中藥行自有它重要的一席之地,凌家幾次來徵收他們的中藥舖子,全被老當家破口大罵一頓給灰頭土臉的趕了回去,礙著濟世堂幾代在長沙落下的好名聲,他們沒敢明搶,於是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這一日打烊後她自個兒留在舖子裡算帳,聽見外頭一陣轟亂正要走上前推門瞧一瞧,卻發現門推不開,她疑惑地又推了推,依然是紋絲不動,一陣焦糊味從開著透氣的窗竄入,她湊到窗前看了看,走水了。 想來是凌家明搶不成便打算來暗的,她慌了起來,可窗戶外又隔著一道鐵欄杆,她無處可逃,只得在漸漸大起來的火光中瑟縮在櫃台底下,濃煙順著門窗的縫隙竄進來,屋裡蒙滿了嗆鼻的黑煙,她咳了幾聲,眼中被嗆出淚花來。 她會死在這嗎?她愣愣的想。 她幾愈要被嗆的昏過去,只在朦朦朧朧的意識裡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沖天的火光漸漸遠了去,熱潮也退了去,只剩落不盡的雨打濕了她。 她過了會回過神來,瞧見抱著她出火場的人竟是秦徹,或許是被濃煙嗆的,他眼周發紅,襯的那雙腥紅的雙眼愈發亮起來,他死死的盯著她看,卻沒有說話,只是在她額間落下一個輕飄飄的吻,她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睛瞪他,像是要瞧見他那胸膛底下的心還是不是有一分她的位置。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她的眼淚終究漫過眼眶,肆意的在她姣好的臉上流淌。 他很想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可他只是握了握拳,指甲深深的陷進皮肉裡,帶來了椎心的疼痛,可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血肉在痛,還是他的心尖子在痛,他分不清楚。 他冷下心來,只覺得這樣一個暖融融的夜晚,他的心好冷,他聽見自己說道,「對妳,我從沒有愛過。」 她笑起來,混雜著淚水,「好……好阿你秦徹……我當你憐我、愛我,所以這只是你爛俗的消遣是嗎?」 她睜著哭的水汪汪的眼眸看他,「那你為何要救我?」 「就當是逢場作戲還妳的一個人情吧。」他刻意不去看她,他怕再見上一眼她帶淚的桃花眼,他會忍不住伸手擁她進懷,他會忍不住再喚她一聲親愛的,他會忍不住告訴她,她口中他對她的愛不是個謊言,他是真切的愛過她,不,或許不能說愛過,他一直愛著她。 最終最終,他只得落下一句話,「妳走吧。」 她冷笑一聲,抬手給了他一巴掌,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卻覺得沒有什麼比自己的心還要痛了,心尖子上的那道破口汨汨的流出鮮血來,或許癒合不成疤痕了,而他再也不能愛了。 他瞧著她走遠的背影,向自己嗤笑了一聲,「My dear, my love ,always have,always will.」 而她再也不會知道,他愛過她,而他不得不放下那些破土成花的愛,只由得梔子花爛在手掌心裡,成為一灘發糊的血肉。 凌家一家獨大的場面並沒有持續太久,要怪就怪他們鋒頭太盛,全然忘記在黃凌兩家爭鬥下還有新起的秦家,她聽聞凌家高官在慶功宴上被一場爆炸一夜帶去了性命這個消息時,已是事發經過的一個禮拜後。 她沒在意,她已經對任何事都不再在意了,風再也刮不起她心中的漣漪,那方湖水終究成為一灘毫無生機的死水,再也不會開出花來,不會再開出熱烈的紅蓮來。 濟世堂被一場大火燒去,父親索性退了休,大哥和二哥出外自立門戶,而她便也閒散了下來。 閒下來的日子她總喜歡往碼頭跑,那是他們重新見面的地方,她明白她該恨他,可到底恨不到心底子,她想她還是愛他,即使這份愛裡只有她自己在付出所有的暴烈和熱情,即使他的眼底不曾有愛,那些溫情和熱烈全是一場爛俗的爛戲。 她時常坐在碼頭邊發呆,有時她會想或許還能在見一見他,可是他再也沒出現過在她眼前,他像是一道她虛構出來的幻覺,她有時會想,或許她是生了臆病,他不過是一場清醒的夢裡的虛假。 今個兒她依舊來碼頭邊坐上邊頭發呆,海好藍,她想起海上的煙火,想起他替她戴上的長生鎖,他不是夢,他只是她須臾人生中曾經擁有的短暫美好,突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過頭去看,是之前看見過的雙生子。 「嫂子妳怎麼在這?」薛明看了一眼她的頸間,突然一臉驚恐地拍著薛影的肩膀,「薛影!」 「幹啥?」薛影不耐煩的轉過身來,卻也在看見她戴著的長生鎖時愣住了。 薛明和薛影對看一眼,「有心上人了!」、「心上人有了!」 她疑惑的看著臉前的一對雙生子,「你們在說什麼?」 薛明和薛影對看一眼,接著異口同聲地說道,『妳脖子上戴著的長生鎖,是老大家祖傳的傳家寶,老大說過,這個只傳給他們秦家的媳婦。』 她睜大眼看著眼前的薛姓兩兄弟,接著搖了搖頭,「秦徹他自己親口說,對他而言,我只是個消遣。」 薛明看了眼薛影,似乎有口難言,最終還是薛影開了口,「妳不知道……妳的父親來找過老大,是妳的父親要老大不要繼續和妳在一起的,妳或許不知道……老大也一直沒有告訴妳,他……他是最近新起軍閥的少帥,我們這種人,過著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老大愛妳,可妳的父親也愛妳,妳的父親只希望老大不要與妳再有糾纏,讓妳過上平穩的生活,老大他也知道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所以他……妥協了。」 她愣在原地,只覺得耳朵嗡嗡地響,眼淚豆大豆大的滑落她的眼眶,成了兩條漫不盡的小河,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像有一堵巨石堵在了她的喉嚨,只得捧著心口的那道長生鎖慢慢的蹲了下來。 她哭了好一陣,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她仰起頭來看姓薛的兩兄弟,「秦徹……秦徹呢?」 薛明和薛影此時也哽咽了起來,「老大他……他知道妳們家中藥鋪是被凌家放火的,便策劃了在凌家慶功宴上設計了炸彈…..而他……在上次的爆炸中下落不明,我們一直在找他,可是……沒有……無消無息,我們也找不著他,或許他…….」 死了,她想。他們沒說出的話或許是這兩個字,她開始笑,又哭又笑的像個瘋子,「哈……哈哈……秦徹你算什麼……憑什麼是你自顧自的決定我們的將來?憑什麼是你自己一個人將痛悶在心裡?憑什麼是你口是心非的說你不愛我?」 薛明和薛影靜靜的看著她,最終還是憋出了句,「嫂子……節哀。」 他從雨幕裡來,又從雨中離去,他終於成為蒸騰煙雨中的一道鬼影,從此徘徊在她的心上,成了至死方休的一道夢魘,他叫她這一生再怎麼去愛?她的愛已經全數拋擲給了他,可他不在了。 他帶著那些愛,消失在了雨裡,從此她的心落在了止不進的雨季裡,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他們在同一場雨裡。 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開口說上一句話,她還是會笑,但更常的是哭泣,她的世界終於落進雨裡了,被泡的發脹腐爛,所有的夕陽和望舒都與她無關,她的世界再也不會亮起亮堂堂的光,可她時常想起他的眼眸裡那束夕陽紅的柔情,她伸手要抓,卻是落得滿手空。 她時常從夢中驚醒,有時她會夢到他暖的懷抱、或是濕熱的親吻,但她更常夢見的是他初見時滿身是血的模樣,透不出一點生氣,蒼白的比月光還要白,她再也觸不上他發著粉的血肉、不能再摸一摸他硬朗的臉龐,又或是用指腹摩娑過他的眼角。 這些都再也沒可能了。 夜晚的郊區靜,可這些日子總有不知名的鳥叫在屋簷上嘎嘎亂叫一通,他終於忍不住久違的推開窗子,月光從窗櫺縫隙露出來,她抬頭一望是一隻烏鴉。 她想起秦徹第一次送她回家時說的那句話,「想見到我時就吹口哨,我的烏鴉會告訴我。」 她試著模仿他吹出的口哨,黑色的烏鴉在天空嘎嘎叫了幾聲,接著落到她的窗台,她笑著摸了摸烏鴉的羽毛,接著便是大滴大滴的淚落下,烏鴉通人性但畢竟牠不知道何為喜怒哀樂,烏鴉歪著頭朝她湊近了些。 她想,她終於知道愛是什麼了。 愛是別無所求,只求你能平安。 能平安回來我身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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