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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虎作倀》

入夏的第一個長假，他因為思念他，便被班上的學生菖蒲叫進店裡了。

菖蒲家裡是開冰店的，因為價格便宜、配料種類齊全又給得大方，班裡的蘿蔔頭一下課總是成群結隊湧進他家，把窄小的店舖擠得水洩不通。他曾經好奇跟過去打探，只見菖蒲穿著鮮紫色圍裙站在櫃前點零錢，方瞧見他就笑得露出小虎牙：「老師也來吃冰呀。」聲音比剉冰機還脆亮。

　　最後他請了幾乎全班的孩子一人一碗煉乳刨冰，紅豆綠豆粉粿湯圓應有盡有，更別提比其他佐料硬生生昂貴了五塊錢的雞蛋布丁，現在的孩子可比嗜糖的螞蟻，哪兒有甜頭就往哪兒鑽。菖蒲的眉眼也像捎了蜜，張嘴就像啣著顆小巧的糖漬櫻桃，哄得人以為自己踩在黑森林蛋糕上捉迷藏，他一試成主顧。

　　「又想讓我請客？」他無可奈何地進店坐下 ，特意選用的木質小學課桌椅硬是擠下他一個成年人，顯得有些滑稽。

　　或許是因為放暑假，來學校的人少，連帶店裡的生意也比往日清冷，除了電視機裡卡通人物憨厚的笑聲，便是老舊電風扇嘎啦嘎啦轉動筋骨的聲響，再來就是他這個暫居學校宿舍的新任教師。

　　「才不呢，老師總是那麼關照我家的生意，這次換我請客。」菖蒲端上一碗綠豆湯，蜜色指爪托著瓷白小碗，碗緣巴著的澱粉顆粒隨盈盈水珠沁得滿手，他淡黃色的豐腴手背黏膩地蹭過他，又不著痕跡地往圍裙上揩去。「老師快吃，這是我爸爸早上煮的，冰到現在正好，那些傢伙不過來，嫌路上熱，才是真的吃虧了。」

　　菖蒲的父親他其實不常見到，每次幫忙裝冰添料的總是附近來打工的學生以及年紀小小就懂得幫忙生意的菖蒲，這位父親在後台廚房居多，偶爾才會親自將冰桶提出來更換。上次見到人是數星期前，那個時候天氣還沒那麼炎熱，甚至還能稱得上微涼，男人拎著鐵桶的手臂肌肉精實，隆起又疾疾隱沒的剛勁線條赫然伏著條黃虎，在濃林密草或團花似錦中守株待兔。

　　完全不像是會在小學對面開冰店的人對吧，菖蒲打趣道，貼著透氣膠布的膝蓋抵著櫥櫃轉呀轉，仰起纖長秀美的脖頸將水壺裡的乳酸果汁一飲而盡，舌尖舔舔瓶嘴，確認捲走最後一滴後，隨意拉起衣領擦抹又繼續說。別看他那樣，爸爸以前也是小學老師，當過訓導主任。以前的學生還說，五樓鄰近窗台都能聽到他在一樓長嘯的聲音，誰要被那麼一嚇，三魂七魄都得飛散。素行不良的學生更悽慘，會被放學後留下來一番訓斥，平時再怎麼頑劣，在爸爸面前都只是即將被吞吃入腹的羔羊。

　　講得天花亂墜，好像菖蒲也經歷過一樣。明明那時候這小鬼都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裡等投胎。他好笑地捏起少年膠原蛋白充足的臉頰，正巧男人伸手撩開走道交接口長長垂下的珠簾，虎一樣的眼睛撥去叢間粒粒瘦果，才掃過他，他就知道是了。因為獸類總是會被相同的氣味吸引而來。狩獵場上沒有猛獸會記得上一餐品過的弱小動物是什麼滋味，但對於同類的吐息卻是警敏異常。

*

　　這回菖蒲一說，男人倒是很快就走出來打招呼，中氣十足的模樣。「阿菖，囡仔人有耳無嘴，要你端湯給老師你還能扯些五四三。您別聽他耍嘴皮子，我家阿菖從小就調皮，去上學還總給您添麻煩，我實在很過意不去。」

「不會的，菖蒲很懂事。我才是常來這邊打擾，您家的冰真的很好吃。」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翻湧的情緒從何而來。「還要您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

「這點東西不算什麼，家裡就甜品多，老師您還這麼捧場。」

「哪裡。」他將綠豆舀起，鬆軟得恰到好處，「這個味道很讓人懷念，我從前像菖蒲一樣大的時候，有個長輩喜歡煮給我吃，幾乎頻繁到誇張的地步。」
「是喔。」男人看起來不太感興趣，但還是直挺挺地坐在他對面的小椅子上。虎背熊腰的男人像是被迫圈在小小的柙子裡，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再喜歡的東西天天吃總是會膩味，那陣子我吃到想吐，差點就要對綠豆湯產生心理陰影，想對他說『換點口味吧』都沒有膽子，明明那位長輩很擅長做甜的，變花樣不是什麼難事──」

「老師，那你還要吃嗎，不吃給我吧。」閒得發慌的男孩插嘴道。臀部心安理得地黏在有些掉漆的木頭椅面上，作派吊兒啷噹，翹著腿，細白玉棍兒似的腳趾夾著藍白拖鞋面，在離地幾公分的空處輕輕晃盪著。

「沒禮貌，想吃自己去後面盛。囡仔人有耳無嘴。」男人又重複了一次，菖蒲才像獲得恩准般如釋重負，蹦蹦跳跳逃離這只有電風扇維持空氣流動的沉悶空間，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簾後走廊。

　　他又將一匙湯水送入口腔細細回味，將豆殼抵至上顎再向前碾磨，內裡細沙般的口感迸發開來。

「但這種奢侈的煩惱只是一時的，我飯前點心吃太多，小孩子的胃裡實在容不下正餐。家母下班回家，勤勤懇懇工作整天，還不忘準備滿滿一桌我愛吃的菜，結果發現我沒胃口，一問之下氣壞了，衝出去叫那位長輩不要再做傷害別家小孩的事。我從沒看過家母如此氣急敗壞的表情。」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化得一手精緻妝容，那次卻見著她那撲上雪白粉底的面頰青筋狂跳，抿在唇瓣上的朱紅如蛇吐信，彷彿下一秒就要噴出烈火。

「啊──我懂我懂，有時候我這邊也會有一些偷跑來買冰解饞的孩子，通常都發生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的時段，那個樣子一看就很明顯，簡直是做賊心虛嘛，一雙眼睛骨碌碌盯著外車道打轉，生怕家長會騎機車殺過來似的。」男人說到自覺有趣之處，皺成「王」字的爬滿細紋的額稍稍舒展，年輕時曾經飽滿的天庭才顯露出往日風采。「吃不下正餐是很讓人煩躁，但更多的應該是聽說甜食吃太多會變笨？為人父母的總是喜歡想東想西，深怕自己捧在掌心上的寶貝出什麼差錯。但孩子又不是琉璃做的，哪有那麼容易壞。」

「是啊，所以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長輩。」他望向男人，「過沒多久，家母調職到台北，也就跟著搬家了。我曾經討厭的綠豆湯，再也不曾喝到過。很讓人懷念，真的。」他沒說的是，那幾年他成為掃遍全台北胡同弄巷小吃店的遊魂，賣冰的、賣飯糰的、賣豆花的，店鋪或大或小或整齊或凌亂或招搖或寥落，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色都有。只要販售品項裡有綠豆湯便成。

「您喜歡的話，我再給您盛一碗吧。」男人擺出十足理解他的樣子，他卻注意到對方眼角餘光時不時往他身後黑漆漆的長廊瞟。

「不用了，不用麻煩，我也真是，竟然自顧自說了一大堆，讓您聽些牢騷話。」
「別客氣，老師您想喝的話隨時來找我，之前說過了，我們家就甜品最多，畢竟是賣冰的嘛。」

*

　　思念落空，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好不容易拐個彎，直到離冰店有些距離，他便顧不上是在馬路旁，蜷曲著身體，像個孩子一樣蹲在路邊哇哇大哭。

　　菖蒲還穿著亮紫色圍裙，拉著另一個小孩，興奮地往冰店方向走。

　　小孩很雀躍，「你爸真的要請我吃免費啊?」

「我還會騙你？看在你是常客的份上特別招待喔。」

　　兩個人經過他身邊時，他不敢抬頭，將哭聲收束回喉嚨，鴕鳥般將濡濕的臉埋進膝蓋。滿心垂涎刨冰的小孩沒有理會他，倒是藍白拖鞋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老師你怎麼了，為什麼在這裡哭呢?」
菖蒲問，聲音輕飄飄像剪落的蝴蝶翅膀。他的嗓子大概已經被砂糖浸啞了。

　　他無助地抱住少年的小腿，語不成意地涕泣著、臉龐緊貼著，直到熱淚淌滿菖蒲年輕溫涼的腿部肌膚。他贖罪似的跪下，如信徒虔誠舔舐對方的腳趾。菖蒲低垂著頭，表情像寬容的神明般尊貴。

敲破蛋殼後漫天流洩的金黃汁液篩過柵欄，道道落影成為烤肉架上的焦痕，將他倆切割成一格一格，與多年前美式卡通裡常見畫法的漫畫肉片驚人相似。他盯著電視螢幕裡的方格肉塊，終於鼓起勇氣問那個人，能不能煮綠豆湯以外的食物，他偶爾也會想吃點比較有男子漢氣質的東西。

　　為什麼？小孩子不就是喜歡吃甜的麼。男人從教案中抬頭，對他說你要是不想吃綠豆湯了，還有很多人眼巴巴等著。

　　他用滿是鬍渣的下巴蹭他，他則以當時還像幼犬一樣柔軟的手掌推拒，不願意配合。那人小山一樣的身體壟罩著他，又噘起嘴靠過來，他扭著身體躲開。那個人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妥協道：不然刨冰如何？淋上煉乳可算是人間美味，想加什麼配料隨你。

不要。或許是恃寵而驕，他記得自己大聲回嘴道。

然後那個男人一巴掌風辣辣地搧過，他被震得臉歪向一邊，就見到那條老虎威風凜凜地，自曲線緊繃的手臂上，血口大張獠牙畢露，朝受傷的狗崽子款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