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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裂痕之生


「把他蒙在鼓裡,不是長久之計,你也知道吧。」
「……。」
「終有一天,你得跟他講的。」
「……我知道。」
「那差不多是時候了吧。」
「……。」
「唉……。本大爺也懶得管你們師徒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這給你處理吧。小酒窩說罷,丟了一顆種子給靈幻。種子呈橢圓形、白褐色,約一個指節的大小,看上去就是顆普通的種子,沒有任何異常之處。然而,靈幻卻在接住的瞬間臉色大變,核桃色的雙眼睜得不能再大。

「這是……!」
「吉岡家的人去找到的。你時間太多、很閒的話就拿去種吧,說不定還能長出棵樹,總比老守著個破布袋好。」
「失禮的傢伙。」
「本大爺才不想被你這成天使換人的臭狐狸說。」
「……不過謝了,小酒窩。」

靈幻雙手握緊那顆種子,低下頭來,聲音少了平常的底氣。小酒窩也不多說什麼,便揮揮手飄走,當作是接收到靈幻的謝意了。

房間只剩下自己一人後,靈幻走到壁櫥前,推開紙門,露出裡頭的小木櫃。那木櫃做工精巧,木材都是上好的檀木,雖有些年代了,仍不減其堅固。木櫃還不及他身高的一半,靈幻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拉出最上層的抽屜,只見長形的空間中幾乎是空的,僅有一個長寬皆不過四文的方形木盒躺在正中央。

相比櫃子,木盒的材質看來就便宜許多,甚至可以說上是粗糙了。然而靈幻卻以無比珍視的目光望著它,彷彿當中裝了什麼寶物似的。他摸過木盒表面,力道之輕,好像害怕那盒子一摸就會碎裂。靈幻的眼神有半刻的恍惚,有如掉入無盡的時光隧道,但他又立刻閉上眼,強行將自己從中拖出。

他深吸一口氣,關上櫃子與壁櫥,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

除了宅邸的庭院,神社建築的後方,還有一片廣大的裡院。靈能大社必有的楓樹當然種了滿片,另外也種有一些食用植物,供他們平日料理使用。靈幻一路走到那裡,在一塊既沒有楓樹、也沒有其他草木的空地上,用手挖開一個洞,把種子放了進去。

刨開泥土的時候、放入種子的時候,以及把原先挖出的泥土埋回去的時候,靈幻都一語不發。他有如被鬼魂附身,當下的情感不復存在,僅是機械性地完成這項工作。直到種子被完全埋起,他才起身離去,雙眼像是望著逐漸變綠的樹叢、又像是望著更遠更遠……某個遙遠的地方。

他就這麼失神地回到神社,雙脣輕聲叨念著:「吉野高峰雪皚皚,與君訣别身飄零……。」

而在靈幻離去的後方,那顆被埋起的種子忽然震了下,核心處生出一條裂痕,從中爬出豔綠的枝枒。

入夏以來,茂夫便少了許多與靈幻碰面的機會。反倒是神社的外來者好像變多了,或許夏天神社的生意特別好吧。

他向來起得比較晚些,靈幻也不計較,說著小孩子就是要多睡點,才有助於發育啊。過去,茂夫即便晚一刻到飯廳,靈幻也會在那邊喝茶等他,吉岡也會在一旁待著,有時還會有湊熱鬧的小酒窩跑來。可最近梳洗後來到飯廳,總只有自己的那份早餐在空蕩蕩的飯廳等著。

午餐、晚餐時也常有類似的狀況,總是茂夫一個人在飯廳用餐。他從小酒窩那邊聽來,靈幻最近都在神社那邊吃飯,吉岡自然也是跟在他身旁,便造就這般情況。

這麼說來,除了用餐和處理委託的時候,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麼常與師父碰面呢,茂夫獨自吃著早餐時想到。畢竟靈幻多數時刻都作為宮司,在神社處理事務—雖然以神社的悠閒程度,更多時間看來像是在發懶—而自己則是在房間內讀書。年紀大了,他也不好意思老在靈幻休息時去打擾對方,或著說是撒嬌。

靈幻也幾乎不讓他幫忙神社的事務。比起這些俗事,我更希望你把書讀好,閒暇時間去玩、去發掘自己的興趣,都好,整間神社都可以讓你跑跑跳跳。靈幻是這麼告訴他的。

啊,師父又在替自己著想了,可是他並不想要這樣呀。明明已經長大了不少,也不是過往那個老哭哭啼啼的模樣了,師父什麼時候才能不把他當小孩看待、不斷擔心他呢?茂夫越想越不甘心、甚至有些生氣起來,甜的玉子燒都要被他吃成苦的。

直到兩週後,夏日悶熱正盛的一日,茂夫才在走廊上遇到自己久未見到的師父。

「……靈幻師父,好久不見。」他壓低著聲音說。
「龍套啊,哈哈,還真是可以說上好久不見了!最近都沒什麼時間見面啊,你過得還好吧?」
「我過得很好,每天都有照您要求的唸書和玩耍。」
「很好,不愧是我自豪的弟子!」靈幻笑得燦爛,習慣性地正要摸摸他的頭。然而,茂夫卻抬手擋住向自己伸來的手,先一步問道:「師父,最近神社很忙嗎?」
「是有些,不過你不必——」靈幻有些意外,將手收回外掛寬大的袖子中。
「只是『有些忙』的話,會需要整天都待在神社內嗎?」
「龍套君,我可沒教你這樣跟師父講話啊。」面對徒弟沒來由的刁鑽,靈幻沒多想什麼,只覺得大概是最近太熱了,有些煩躁而已。
「請您回答我。」茂夫低垂著頭,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罷了罷了,告訴你就是。夏末有個祭典要舉行,因為是數年才一次的儀式,得做做樣子給京都那些老傢伙看,所以最近我都在忙這個。」

茂夫聽著,沒有說一句話。在他讀不出情緒的外表下,多日累積下來的不滿化作一綑一綑稻草,在悶熱的空氣中層層疊起,只消一根火柴,就能將其全數燃起,燒遍他心頭的山林——「事情是不少,但我有找吉岡家的人上來幫忙,人手很足,所以啊。」

——你不必擔心。

火柴落下,瞬間,茂夫心裡燒起一把熊熊怒火。然而他並非氣得發熱,相反地,他覺得心底有一塊涼了下來、冰得徹底,連帶著說出的話都滿是冰霜。

「……師父總是這樣。」
「啊?你突然說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明明也可以幫忙的呀?」
「我不是說過了,希望你把時間花在讀書跟玩耍上嗎?」
「可是您都需要多找人幫忙了,還忙到幾乎沒時間回來,我就……我就那麼派不上用場嗎?」
「你在說什麼啊……。」

靈幻很是困惑。自己不就回來拿個忘在房間的帳簿,怎麼就碰上了徒弟鬧脾氣。天氣真的就這麼熱?還是青春期作祟?靈幻沒有深究的打算,祭典的事情還沒忙完,他今天可想好好上床睡一覺了。

「唉……。雖然不知道你在不開心些什麼,總之你先冷靜點。派不派上用場先放一旁,你還是個小孩啊,用不著擔心這麼多的。把書念好、盡情玩耍,你做好這些事情就夠了。」
「……果然師父還是,只把我當小孩嗎……?」
「什麼當不當的,你就真的還是個小孩啊!」

沉默一陣子後,茂夫終於抬起頭,臉上依舊是沒有一絲情緒,但低垂的眉眼寫滿冷淡。

「我明白了,師父說的話……不一定是正確的。」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會向師父證明這點。」

我會把今天該讀的書讀完,在那之後,我要去神社那邊幫忙準備祭典。丟下這句話後,茂夫便直直往房間走去,留了靈幻一個人在走廊上發楞。挽回的手懸在半空中,找不到個地方放下。

那天下午,茂夫就如他所言,來到籌備祭典的地方。靈幻本想上前說些什麼,至少別讓兩人的對話停留在那尷尬的狀態。然而,茂夫擦過了他的身旁,僅留下紺鳶色學蘭的背影,就去找其他人搭話了。

是夏天快要結束了嗎?大熱天的,靈幻卻突然流起冷汗來。

之後幾天都是同樣的狀況。

師徒兩人分別用餐、分別忙自己的事情。茂夫依然會每日花上三刻自修,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剩下的時間他不玩、也不在神社裡到處亂晃了,他會來到社務所旁的空地,幫忙祭典的準備。雖然這麼一來,他又能見到靈幻了。然而即便在籌備場地中見了面,他們誰也不會開口說一句話,任由對方離開身邊,連身後的背影也不留一點交疊的機會。

兩人緊繃的關係太過明顯,令小酒窩與吉岡都看不下去,老早就勸靈幻別跟小孩認真。畢竟又是炎熱的天氣、又正值青春期,茂夫的心情會格外激動也不奇怪。身為大人、也身為茂夫的師父,靈幻應該成熟點,別就真的跟徒弟搞冷戰。趕快先低頭道歉、讓兩人關係恢復之餘,也可以點出茂夫的不對。如此一來,靈幻既保有大人的餘裕與寬宏大量,也做足了為師指導學生的本分,不是一舉兩得嗎?

可這時卻換靈幻孩子氣起來了。他堅信茂夫這幾年只接觸過常駐在神社的兩人一鬼,與外人談話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說是要來幫忙準備,但沒了他的指揮,茂夫一定會連該從哪裡開始做起都不知道,在來來去去的人群中無所適從,最後只能哭著來找他道歉吧!

於是他說什麼也不打算由自己道歉,就等著茂夫再像以前那樣,用軟軟的聲音、無助的眼神來向他尋求幫助。

最初的一兩天,的確就如靈幻的預想。茂夫在各有職責的人們間穿梭,到處探頭探腦、想問個問題也問不出口,只能晃來晃去。他像是失了港灣的船隻,始終找不到個地方停下。靈幻看著徒弟那慌忙又無所適從的模樣,很是滿意。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茂夫即便處處碰釘子,依然堅持著自己所言,說什麼就是要找到點工作幫忙。到處繞久了,自然會有人丟些忙不過來的事情給他。不得不說,超能力真是個好用的東西。製作旗幟、服飾等精細的活兒茂夫做不來,他笨拙得很,又一點經驗也沒有。要不是被針戳到手、就是搞不懂組裝或編織的方式,但粗重的工作可就是他派上用場之處了。平常要四五的大男人才抬得動的重物,諸如原木、重箱、特別大的裝飾品,茂夫都能運用超能力輕鬆應付。

搭建儀式的舞台時也是。打地基、組裝骨架等太過複雜的工夫茂夫自然聽不懂,仍是得交給專業的職人,但原先需要賭上生命危險的高處作業,現在都可以讓茂夫使用超能力,使工匠飛起,不必踩在不知何時會倒下的梯子上,連移動起來都方便,建造的進度也因此快上許多。茂夫更是搖身一變,成了籌備祭典時的大紅人,時不時有人喊他去幫忙。

看到自己的超能力不但不為人所懼,甚至能幫上許多人、讓他們綻開笑容,茂夫自然是十分開心的。雖然過往面對委託時也常有類似的狀況,但畢竟那都是靈幻找他來處理的,他處於被動的狀態,且人們的感謝也多是朝向靈幻,而非自己。現在他是自主地為了他人使用能力,並因此獲得感謝,茂夫相信,這就是他成長的證據。

茂夫很想馬上就給靈幻看看,這些無可否認的、他已然成長的證據。不過他想了想,覺得也許並不需他多言,靈幻本就十分敏銳,且作為祭典的主辦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行動,他想必是都看在眼裡。既然如此,與其想著趕快表現給靈幻看,自己不如就認真做到祭典結束,這麼一來,靈幻必定是心服口服了。

嗯,就這麼辦!茂夫如是想,應著呼喚自己的聲音,去忙下一個工作了。然而他並沒有發現,在自己漸行漸遠的後方,靈幻望向他的眼神越發黯淡、甚至藏了一絲慌張。

這日,祭典的準備已進入尾聲,比預定早上三四天呢!眾人說著都是多虧了茂夫的幫忙,還邀著他一同吃晚餐。雖然不是在習慣的飯廳,但跟多日一起努力的大家一起吃的飯,比起一個人孤零零時要來得好吃許多。看著大家的笑容、聽到那些讚美之詞,茂夫雖是有些靦腆,卻也更確信自己已經學成。說不定等祭典舉辦完畢,他就能向靈幻詢問回家的事情了。

不知道爸爸、媽媽、律,過得好不好呢?茂夫有許多話想和他們說,但又擔心要講的東西太多、又神奇,他們會不會聽不下去或無法相信呢?畢竟光是被山神大人收為徒弟,用常人的眼光來看,就是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

不過回去後還有很多很多時間,茂夫可以慢慢地說,甚至帶大家來靈能大社見見三年來照顧他的人們,他也得好好感謝靈幻的教導……想到這裡,茂夫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旁人瞧了,還以為他是在期待祭典呢。

待晚餐結束,累了一整天的茂夫就早早洗梳完畢,直接鑽進床裡了。雖是夏天,但山上到了夜裡仍是有些涼意。茂夫躺在蚊帳裡,透過半開的紙門看灑落近來的皎潔月光。入夜的宅邸滿是寧靜,大家都睡得早,自然沒什麼動靜,或許連不斷發出鳴聲的蟬蟲們都去休息了。

茂夫也累了,打了個哈欠,便將整天下來的疲累、以及滿心的期待,通通揉進微涼的空氣,用雙手環抱,落入深深夢鄉。

而在遠處,神社的裡院內,那塊原先未有其他草木的空地微微震動,同時,有一株綠芽從土壤中冒出,在夜裡呈現出異樣的光亮。那株嫩芽好似以月光為養分,就這麼一點一點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