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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



蟬鳴喧囂著，滴下的汗隨即蒸發，空氣中除了天氣原先的熱度，更被每個人身上的緊張拉扯得緊繃。

又到了這個季節。

海棠一如往常的站在座位席下方的陰涼處，墨鏡後方的雙眼靜靜看著外頭正在進行的賽事。從那之後過了一年，田徑界的改朝換代彷彿只是昨天的事，對海棠來說，只要閉上眼睛，那天的場景就能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轉過身向陰影深處走去，有興趣的賽事已經結束，海棠決定回休息室待機。他一向沒在做什麼賽前準備，就只是找個地方待著沉澱自己。可今天似乎有什麼感覺不一樣。海棠緩緩停下走往休息室的腳步，目光看向了右前方的自動販賣機。

說起來，他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看著這個販賣機想，不會有選手使用這種東西吧？水啊能量飲啊，這麼重要的東西早該自己準備好，到了現場才在販賣機購買，分明就是臨時抱佛腳。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優勝。
然後沒多久，他就輸給了那個在他面前投了運動飲料的小子。



「......」不知道被什麼驅使著，海棠走到了販賣機前，墨鏡鏡片上映照著販售中的字眼，他看著琳瑯滿目的飲品，突然有了自己跟不上時代的感覺。其實他很少使用這種機器，畢竟對職業選手來說，這些都是不該接觸的垃圾食物，更何況他本身就對甜品、飲料都沒興趣。

海棠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最上層的運動飲料。是那小子當年投的那瓶。鬼使神差下，他投了幾個硬幣進去，綠色的光點亮起，示意已經可以按下按鍵購買飲料。「......我在幹嘛。」不懂自己為何有如此舉動，海棠伸出手正要按下退幣鈕時，有另一隻手比他快了一步，按下了其他按鍵。

「......！」海棠立刻轉過身，是財津。「海棠さん原來有投販賣機的習慣嗎？」財津靜靜地看了過來，深邃的黑瞳就跟往常一樣讀不出任何情緒。
「......你怎麼在這？」沒有回答財津的問題，海棠看著面前這個在人群前消失整整一年的前敵手，倒是沒有太多的驚訝。
「來看認識的人。」也沒有對落空的問句表示什麼，財津彎腰將飲料拿了出來。就是那瓶運動飲料。
「小宮啊。」海棠腦中浮現出了那個像熊一般的男人。雖然這兩個人都相當孤立的樣子，但或許怪人才能理解怪人吧，會讓財津特地跑一趟，他們感情大概不錯。海棠默默想著，沒有發現財津在看到那瓶飲料時浮現的淺淺笑容。「是，剛剛去見過了，所以現在輪到海棠さん。」

沒想到會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海棠不解的看向財津。「我？我以為我們不熟。」
不熟。對，他們根本不認識彼此。前絕對王者和萬年老二，除了在一年前的決賽中曾經的擦肩而過外，並無任何交集。然後現在這個「陌生人」說他是他認識的人，他跑這一趟是為了見他？

財津對海棠的反駁不為所動，他只是垂下眼，看著手中的運動飲料笑了一下。「這個牌子常被說太甜，不過對我來說剛剛好。但只有這裡的販賣機才有賣，所以我每次來比賽的時候一定會投一瓶來喝。」他抬起頭，笑容不減的望向海棠，一向暗如深淵的瞳孔，此時多了一些光點。「海棠さん也喜歡這個嗎？」
從未見過財津如此神情，海棠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異物哽住，一時說不出話。「......不，我不喝這些。」他好像聽到自己這麼回答，但眼前的「陌生人」卻因此笑得更開心。「那請海棠さん務必試試看。」海棠感覺手掌一陣冰涼，他低頭一看，是財津將那瓶運動飲料塞了過來。

「不需要......喂！」海棠抬起頭，才發現財津不知何時已經跑遠。嘖。海棠忍不住咋舌。比賽當天他是不會隨便跑步的，而且一眨眼就拉開那麼大的距離，是想炫耀自己實力未減嗎？這傢伙，到底來幹嘛的？
「海棠さん，請不要勉強自己。」像是對兩人間的距離感到滿意，財津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海棠。「你在比賽當天不會亂跑，我知道。」
「......你為什麼會知道啊！」聲音忍不住大了起來，海棠說服自己是為了讓遠方的財津聽到，而不是想藉機宣泄心中莫名的煩躁感。然後他看見了，站在幾公尺外的那個「陌生人」又笑了。那個笑容，他記得。是去年的那場比賽上，他盡全力逃避現實後，一瞬間，映入眼簾的那個笑容。


「因為就像海棠さん一直看著我一樣，我也一直看著海棠さん。」


「什......」海棠啞然失色，彷彿突然失去了聲音，他半張著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然後眼前的那個「陌生人」轉過身，用他看了十五年的背影面對他，似乎已經準備要離開。「記得跟我說運動飲料的感想喔。」財津的口氣淡然，彷彿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彷彿在對「熟人」說話一樣。

下一秒，財津難掩驚訝的臉龐忽然出現在眼前。不，海棠喘著氣回過神，是自己突然跑了起來，追上財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過來，力道之大還差點害對方直接撞上。海棠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多年來的堅持一瞬被打破，全是因為眼前這個「陌生人」。「......」海棠平復著呼吸，低頭看向被自己拉住就乖乖站著不動的財津，他的臉上已經不見半點方才的訝異，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看，像在等他開口。


該說什麼？我有話想說嗎？對這個擅自引退還就此消失的任性傢伙？


海棠看著財津，試圖組織自己的言語來解決這個尷尬的情況，但他的思緒早已飄回去年在大賽結束後、被迫面對現實的自己。


為什麼突然引退？明明還可以跑。為什麼就此消失在眾人面前？只是引退不用如此銷聲匿跡吧。為什麼什麼招呼都不打？還以為這傢伙還算是懂得人情世故、知道該知會一聲的人。

為什麼，等我終於超越了你，等我終於能回頭看你的時候，你卻消失了？
留我在賽道上。一個人。


握著財津手腕的手忍不住收緊卻又馬上放鬆力道，海棠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墨鏡後方的眼神沒有人看得清。

「......我又不知道你的聯絡方式，怎麼跟你講心得。」再開口時，是一如往常的沉著嗓音，彷彿他們至始至終，就只是在討論那已經退冰的運動飲料。
「說得也是。」沒有對海棠的異樣表示疑問，財津只是小聲的贊同。「那，海棠さん今天優勝的話，我就把我的聯絡方式給你。」
「啊？」意想不到的回答讓海棠想都沒想就發聲質疑。「海棠さん都能追過我了，其他人也沒問題吧？」「......」
海棠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盯著財津又勾起的嘴角，試圖理解對方的用意何在。算了，只要贏了就會懂了吧。
「那你給我在觀眾席好好看著。」「不。」「啊？」海棠再次傻眼，正想告訴財津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時，財津先一步開口。「我會在終點等你，這樣海棠さん跑完就不用花時間找我了。」

「......唉。」是對財津的任意妄為嘆氣，還是對其他的什麼感到安心而鬆口氣，海棠感覺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也鬆開了握著財津的手。「你也知道你很難找。」一句近乎抱怨的嘀咕從海棠的嘴邊溜出，但財津只是靜靜看著他一眼，然後伸手將海棠手上的運動飲料拿走打開喝了一口，他微瞇起眼，像是在仔細品嚐味道。「海棠さん要喝嗎？」少了一口份量的寶特瓶被遞了過來，海棠突然覺得有點無力。所以這傢伙到底來幹嘛的？
「就說我不喝，而且誰要喝你喝過的。」「但海棠さん剛剛說要和我說喝過的心得。」「......比賽完再說。」已經為這傢伙打破了一個堅持，他可不打算再破戒喝什麼含糖飲料。
聞言，財津只是點點頭表示理解，便將瓶蓋鎖上，他側過身，看起來是真的要離開了。「我很期待喔。」不輕不重的留下這句話，財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處。

直到看不到財津的背影，海棠才將視線收回。他雙手叉腰，並不介意還殘留在手上的水珠沾濕外套，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以為自己早就接受財津引退的現實，但直到剛剛本人在眼前現身，他才發現其實他一直都閉著眼睛站在去年的賽道上，動彈不得。

突然覺得自己這一年來的現實逃避實在荒唐得不像話，海棠笑了。

「......那傢伙，其實是來騙飲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