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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gue(朦朧)02

2017 年,入秋後,Squalo 很忙。原本就忙的他,一方面為了是否申請雙年展而進行新作而煩惱;另方面則疲於面對晚會後他個人聯絡資訊外流後的交際。雖說創作藝術本就該慶幸藝術家本人的曝光程度,但 Squalo 就隱私上總是不喜被人探測過多。

他在巴勒摩的 Cantieri Culturali alla Zisa (前身為工業用地,後於 1990 年代由巴勒莫市政府取得使用權後轉化為透過藝文振興經濟的)文化特區其中一個棚屋內跟人合租了工作室。目前他正在進行的是三連幅巨型畫作。畫的最底層,是他從華人街買的鞭炮爆破後留存的粉塵,接著他要繼續上色,在畫布上抹出痕跡。

這陣子 Squalo 都會在工作室待到差不多午夜,才會趕在末班車結束前回家。他家徒四壁,創作外的他活像個苦行僧:固定四點起床後晨跑、簡單梳洗後五點做早餐,六點後檢查電子信箱內的帳單和新聞後才出門上班,通勤時間總可以讓他八點前打卡。Squalo 畢業後便在美術學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Palermo,巴勒莫美術學院)內擔任簡單的行政庶務,薪水僅能維持他的房租和簡單材料費;也因此,他房子內相當間單,他拿些開放架子掛他的衣物、擺他的工具書和雜物,這種狀似極簡的生活方式,讓 Squalo 尤其容易發現常態外的事件。譬如 Squalo 對噪音的無感甚至於欣賞,沒有錢以至於迄今他還拿著靠預付卡沒有網路的舊手機,他可以擱置自己在眼花撩亂的網路世界外,當大眾黏著於行動裝置時,Squalo 則看見他們的激動、喜悅和恐懼,那些悉數放大的微小心緒。誰會懂他的衝動和衝突,他的動態是對立於現世的速度感,即便眾人顯示著匆忙喧鬧,之於他也還是恍如暫停的擱置,他眼中是數個片刻的疊合,Squalo 嘗試過呈現出這種合成影像,前期他先從貼拼的攝影開始,到覆蓋過度層次以至於影像殘存的畫作,起初 Squalo 還想著要平衡觀眾對他作品的負面評價而改變作法,但他放棄不了崇拜自己感官所得的神聖純粹性。Squalo 描摹過太多運動,但反而給自己生出了種深沈的刻意疏離感,並且被這些集體記憶壓迫而成為自身與自外的雙重觀察者,最終他為了重返(並保有)自身而透過暴力與破壞,再次重生。他顧及個人過多的殘缺而執意想像著如此續命的可能。眾人觀看他,那集體眼神的悲哀同情甚至還有些帶著侵犯的惡意,無言以對的他,僅能以這種方式回覆那些眼光。

創作以外,近來他的煩惱是透過各種藉口假意與他偶遇的 Dino。Dino 晚會後便參與了雙年展中先行啟動的 Aspettando Manifesta 12 Experience,人總是在權充雙年展籌備總處的以加里波底劇場(Teatro Politeama)閒晃,沒過幾天就問 Squalo 要不要到劇場內的快閃咖啡店聊聊,同時也藉故讓幾位朋友邀請 Squalo 這期間來工作。

「我有正職工作。」儘管他拒絕 Dino 任何正式社交晚宴的邀約,但 Squalo 仍偶爾現身於咖啡館,避免對方入侵他的生活路徑,騷擾他原本獨有的日常。至於那天會答應 Dino 到他市區公寓的理由,則是因為 Squalo 實在對 Dino 住家內電腦主機的 3D 建模軟體感興趣,假借免費替 Squalo 模擬展場設置跟展品輸出的建模,Dino 總算成功引誘了他,並獲得了 Squalo 替他下廚作為補償的允諾。

那天下午 Dino 與 Squalo 稍微在鄰近的市場小作採購後,好幾個半滿的紙袋全一股腦塞進 Dino 的奶油色 FIAT 500 內,他們才前往 Dino 市區的一戶公寓內。

「你的裝潢遠比我想得簡單。」跟著進門的 Squalo 在帶領下前往在落地窗陽台邊的簡單廚房,他將懷裡的紙袋分類擱置於流理臺,回頭發現餐桌即在爐火的對面,上菜路徑相當簡短。

「單身公寓,這樣看來至少客廳有入你的眼。我的榮幸。」

Squalo 望向似乎兼作書房等辦公功能、入門後僅有一座放了靠枕跟毯子的長型沙發(沙發上掛的,當然了,是對方曾經提及的雨季系列第三幅),旁邊大概是向陽處的大窗下即安了一張簡單的辦公桌與電腦,桌上下跟鄰近空間都擺滿了書櫃,導致該是採光最好的位置卻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光影。整個空間的光感襯著 Squalo 的畫作確實體現了 Dino 讚揚的清冷,整體視覺因而產出不失閱歷與優雅的成熟。

「先說好,我只會簡單的料理,」Squalo 語氣無奈的再次提醒 Dino,同時間也把帶來的紙本資料從隨身袋中抽給 Dino,「我做菜,你幫我輸出建模。就這樣而已。」聞言的 Dino 笑得開懷,不再多嘴便朝客廳走去,讓 Squalo 自由發揮。

菜餚上,Squalo 用檸檬汁、橄欖油、蒜末、香草和鹽混合的調味料,預計醃製雞肉(兩塊雞腿肉)半小時後再入烤箱,等待醃料入味和烤箱預熱的時間,Squalo 行至客廳與 Dino 邊閒聊邊初步討論展示設計的修改方式;待雞肉入烤箱差不多半小時後,Squalo 才慢步回廚房簡單弄了一道包含番茄、洋蔥、芹菜、橄欖拌醋的生菜沙拉,跟一大盤以彩椒為主要配料的義大利麵,與洋蔥、大蒜、番茄醬和香料一起炒制的彩色甜椒,風味清爽鮮甜,跟主菜檸檬雞非常相應。

隨意擺盤的 Squalo 在 Dino 拿來餐具時說,「抱歉啊只是一些家常菜。」

但雞肉與調味料細膩混合後被烘培炙烤產生的精緻焦糖色及令人垂涎欲滴的馨香,入座後的 Dino 先捲叉一段麵條放進嘴裡,細味一會便說,「你太自謙了,我願意雙倍薪資聘你來下廚。」

「別這麼誇張。況且你這房子也住不下多一人。」Squalo 用刀具拆解雞腿肉,和著油水的肉汁鹹香均勻。但確實 Dino 說的沒錯,Squalo 只有在破壞與創造的過程中,才有置身於權力中心的權能,下廚之於他也是如此步驟。

他們緩慢用餐,鄰近教堂傳來晚鐘的聲響,原本 Dino 想調笑說鐘聲根本是他小鹿亂撞的衝擊聲,但他發現 Squalo 正在觀察他邊櫃上胡亂設置的幾座相框,隨即主動告知照片中大多是他的家人,「那些是我家裡的兄弟們,我的大哥 Tyranno 還有他的兄弟 Daspleto,正妻的小孩,我則是被父親女朋友帶過去的私生子。」Dino 稍作停頓,貌似沈浸於記憶中,「不過我父親看來不在乎那些,我們的名字一視同仁都是從恐龍字典裡出來的白堊紀爬蟲類——俗稱暴君蜥蜴的暴龍 Tyrannosaurs、別名惡霸龍的暴龍 Daspletosaurus,及恐怖的暴君暴龍 Dinotyrannus。」Dino 放下刀叉,往直立式酒櫃取出一瓶白酒,一邊為招待不周致歉,一邊則分享酒杯地繼續說,「我跟家裡處不好,他們總嘲笑我是個不全的人,注定無法繼承家業。大學畢業後我就離家出走了。」

「少來了你完美的不像樣。」

「或許你知道反社會人格障礙?」Dino 毫不諱言地承認,「在研究你之前,我沒有移情跟共感能力,」他凝視著 Squalo 的憐惜微笑似乎說著任何訕笑敷衍都是可以理解的尷尬。他再次斟酒,「我以前認為世界太簡單了,透過計算都可以得到結果,我很少在情緒跟情感上感到刺激,我兄弟們總是攻擊我的無聊無趣;即便對我來說他們的評價毫無意義。但你,我看到你了。可以說我的快感源自於賞析你,幾乎到想向別人展示你的程度。先不說我個人對你的慾望,我可以提供更多藝術指導和建議,幫助你提升創作水平和技術,讓你的作品更具吸引力和市場競爭力。」

Squalo 抿嘴不語,Dino 彷彿用眼神叼著他,對方雖然維持著溫和的笑臉,但從中曝出的饜足令 Squalo 尷尬無措,他想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話題,Dino 卻率先為他脫困。他只是問 Squalo,「你聯絡過 Xanxus 了嗎?」

Squalo 一開始沒想起是誰,想到後卻不太確定 Dino 怎麼會知道他有這人的聯絡方式,他搖頭並帶著警惕地反問,「你認識他?」

「小心啊,我的朋友之於我則毛病更為誇張。你必須更敏銳,不要麻木。」

「我該怎麼做?」Squalo 為得這些反常的資訊他甚至怕自己沉不住氣而失了分寸,隨便就把自己置於險境地再問。

「跟你平常一樣。」

「我不會愛上你或者你口中的別人,我的情感不容許於藝術外的宣洩。」

「愛的真貌,正是一種傾瀉情感甚至自我的迷狂狀態;而這何嘗不是創作藝術的途徑呢?你先不要宣示不會愛上誰。我猜接下來我們三人間的關係無可避免掉建構性的可能,你何不接著從如何創造、建構與因應這些關係的被動上思考該怎麼辦。」

「你怎麼會覺得我是這麼傲慢的人,」Squalo 恍然以為自己是宣稱編織技藝勝高超而見罪於雅典娜女神,受懲罰被變成蜘蛛的少女阿拉克涅。他一口飲畢酒水,低頭望著食慾低下造就的慘然餐點,原來鮮嫩的雞肉在他胡亂的刀法中如分屍的受害者,美味隨之消亡。他不敢與 Dino 對視,「我沒有這些期望,也不需要你們對我的好奇。」

Dino 沒有回應,不過他著手開始收拾餐桌跟 Squalo 也收得差不多的爐台,他將尚未用畢的料理置入收納盒中,讓早已失了胃口的 Squalo 到客廳沙發休息。理應要奪門而出的 Squalo 卻不發一語地接受了,入夜街外閃逝的車燈在牆上形成鳥般的剪影,Squalo 坐在自己的作品下,仿佛真成了雨中的落湯雞。他無法理解 Dino 擲出的陌生感情,但他想要拆解並撕裂這些詞彙,愛,自古以來愛都是偉大藝術品的終極命題,他在研究自己時總只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看他能如何脫離肉身並為之送葬,他無從愛過自己,可是他又有辦法承載他人嗎?

悄然靠近的 Dino 蹲伏於沙發旁,從下而上地仰望著 Squalo,他再次以清晰的告白打破沈默,「我說過,我看得到你。你在猶豫,過去的壓抑讓你含蓄淡薄,但我發誓你不會後悔付出感情,愛如詩篇美麗,又輕盈又沉重,值得你探討。」

最終 Squalo 遲緩地說,「我很被動。」

「請讓我愛你。請允許我。」

Squalo 接過 Dino 急切又擔憂的手,將之收入懷中,眼前站起身的男人直接以擁抱覆蓋他。酒酣耳熟的高溫磨蹭著 Squalo 的臉,Squalo 聞到男人因在示愛中悶燒出的香水味,Dino 以嘴唇輕啄他如深知自己再沒辦法回應任何問題,Squalo 總算被誘使開口,在微弱的應允中收到更深的親吻,他們的舌頭彼此繞圈,反覆舐抹如首次嚐到甜頭。Dino 捧著 Squalo,虔誠地低語感謝對方讓他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