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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織《渺渺》01

公車緩緩駛入漁港旁的小亭,和泉一織藉著雨傘撐起自己,謹慎踏上停下來等他的公車。小島上的司機一臉從容的倦怠,見他步伐看來還算穩健,在車上唯一的乘客找個位置坐定後,便重新發動公車。

纏在身上的漁港氣息尚未散去,擔心混了雨水氣味的潮氣會讓他感到沈悶,還是無用地拍了幾下身上的外套,轉頭看見剛送自己到島上的小型渡輪已經離港,在雨後平靜的瀨戶內海上拖著一條條瞬間沒入藍裡的浪白。

隨著公車順著曲路駛進梯田間,海已經變成天空、田與樹林夾角下的一片蔚藍三角,公車很快就抵達了梯田的山嶺,站在山頂的公車站旁,灰藍的海景又回到了眼前,天空仍是雨後的粉灰。此時上午搭乘來的渡輪已經是海平面上的一個紅點。

他瞇起眼看見在山丘裡的幾個白色圓頂,在一個遠離塵囂的小島上,這的確是個奇異的存在,彷彿是個藏在杳無人煙地方的神秘科學基地。

建築的入口隱在某個小丘之下,順著蜿蜒的小路便能慢慢走到那頭,但未等他來到入口前,一名女性便從前方一個從丘谷間的隧道跑到他面前。

「和泉老師!您也太早到美術館了吧。」她在他面前停了腳步,邊叉著腰喘著說。

「大澤小姐,您也老大不小了,跑這一點路就喘成這樣,還請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

「是是是,但不是所有人都跟老師一樣一把年紀了,還能一個人從東京來到豐島好嗎?」

20年前的她曾是他的藝廊助理,但在為愛搬到瀨戶內海後,就已經多年沒見了,歲月也在她身上留下一些痕跡。大澤輕輕拉了一下綁在身後的低馬尾,為了掩飾緊張而捏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耳飾,才示意要一織同她到美術館中。

但一進到美術館後,他只叫她先去忙自己的工作,他自己參觀就好,等到兩人約好的時間,在美術館裡的咖啡店見面就好。見她的身影消失在工作人員的暗門後,他便自顧自地欣賞沒有擺放任何藝術品的美術館,在這,光、風、水就是構成這個島的藝術,建築不過是將它們暫時收集起來的容器罷了。

在沒有柱子的美術館中,眼前只有光與牆面灰階的曲面過度,向光而行,天頂的開口下是剛才陣雨留下的水鏡,旅遊淡季的小島上,在休館日的美術館裡,他只聽得見自己足音的回聲。

地面細小的坑洞因吸收空氣裡的濕氣而冒出水珠,順著地面不可視的斜匯聚成流,如淚一同順著滑落至低窪。他佇立在那許久,直到外頭的雲層似乎退了開來,一絲陽光穿透而出,終於透過天頂開口落在水鏡上。

『喀嚓!』

底片相機的快門輕聲擊發在他的記憶中,他還記得那時自己正與另一個人在這等著光的漸變。

他的皮鞋輕輕踩入薄得染不濕他的水鏡,將其擾亂成了濺開的水花。他任由從天頂開口從他的白髮落到肩上。因畏光而瞇起的眼睛,恍惚間眼前似乎閃過一個粉白色髮色的青年身影。

但那知道那只是曾在這裡的身影,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便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麼,而又以另一隻手收回了它。

他只是來尋找祂的幽靈。腳下的水鏡又恢復了平靜,只剩下他蒼蒼白髮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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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澤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咖啡店找他時,他也剛好享用完加入當地產的檸檬所製成的起司蛋糕,在以一口黑咖啡收尾後,才搭上她停在外頭的國產小車,一同駛向海島的另一頭。

他們來到位於海邊的一處長型木屋,若不是外頭牆上以法文寫著「Christian Boltanski Les Archives du Cœur」,或許只會被路過的人誤以為是個漁夫小屋吧。

佇立在海邊幾十年的木屋,多年前的黑色木板已風化為灰白色,透過窗戶便可看到裡面正因休館日而漆黑一片,但他也映出他的白髮蒼顏與背後的海洋。

『這樣下去,我們會變得更像彼此吧?』

這次是他以前的聲音竄過了耳蝸,那一天,一織第一次在浴室裡發現藏在黑髮間一絲的白,在盯著鏡子扭著那一縷髮絲時,他正靠在門邊看著這一幕。但見到他毫不猶豫將白髮給拔了下來,一織手中的白髮立刻被對方機敏地搶走。

『貓咪的鬍鬚得好好收藏起來才行。』

『那才不是貓咪鬍鬚!』

在門禁與燈光都被打開後,他又望向一次窗外的海洋,才緩步進入木屋黑暗的走廊中⋯⋯

他在黑暗中深呼吸了好幾次,心跳似乎正在漸漸加快,走廊末端的燈突然一個閃爍,瞬間照亮了整個長廊,牆上一個個黑色方塊同時鼓動了整個長廊的空氣──

心臟勃騰。

心跳聲的錄音從嵌入牆壁的黑色音響中放出,聲聲穩定的砰然巨響隱沒在燈光消失的間隙,彷彿撕裂了黑洞的下一個心跳與光又再次穿透黑暗,重擊在他的鼓膜上,整整一分鐘,他在心跳的閃爍之間幾乎忘記呼吸。

他曾是如此熟悉那個聲音。

『和泉一織,看這裡⋯⋯』

直到又恢復一片黑暗的寂靜時,他才向著剛才來的方向走回,而這時身後卻又再次亮起,另一個較為紊亂的心跳隨之響起,一織停下腳步,回望身後的閃爍與黑暗,直到心跳的錄音剛好結束在最後一個驟停,他在黑暗中屏住氣息。

這是自己當時的聲音。

那時,是一個吻填滿了那個心跳的空隙。在此刻無光的空隙時,他輕觸了一下自己的唇。黑暗之中,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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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這是您要的CD拷貝。」在他離開走廊時,大澤將一個紙袋遞給了他。

接過紙袋後,他先看向裡頭擺著兩個裝著CD的紙盒,但又皺了眉問:「我只是要個拷貝而已,怎麼又放了一個隨身聽進來了?」

「不然老師家裡有CD播放器嗎?這個在Big Camera上也只要3000多塊而已,和泉老師就收下吧。我這就送老師到島上的旅館休息吧!」

大澤放他在一個海邊的古民家後,約好明天送他到港口的時間後,便自行開車返回美術館。在接受民宿主人簡單的款待後,夜幕已降了下來,窗外海洋與天空的分際已剩下群青與薔薇色的過度,他在簷廊下坐了下來,佐著民宿主人剛送來的檸檬啤酒,靜靜聽著從遠方捲來的潮聲。

唯有在這裡,他能在空中發現金星。

在幾年前,因為大地震而停電的那晚,消防車與救護車的聲音穿梭在道路上,而他們只能討論要怎麼處理隨之罷工的冰箱裡的那些食物,一同在公寓的陽台俯瞰被黑夜吞噬的整個東京,依稀辨識出只剩下夜空裡的東京鐵塔剪影。

『錄音檔的CD裂掉了⋯⋯要丟嗎?』

『丟了吧,我們再去豐島買一次就好。』

即使兩人都沒受傷,當日光照進家中,他們還是得好好收拾那些倒塌的、摔碎的東西。當他們撿拾著年輕時造訪留下的錄音光碟碎片時,閒談著兩人都半退休後的日子裡,或許能舊地重遊一次。

但他連這樣隨口說出的約定都再也無法實現了。

天,你現在到哪去了呢?

每當這個天真的提問浮現在一織的腦海中,他很快就會否定自己一次,九条天已經過世了,是自己照看著他最後的日子,是自己為他送行的,他一再告訴自已這個事實。

或許是自己也上了年紀,個性反而變得更為倔強了,執意要親自前來這裡,一個人從東京來到瀨戶內海,新幹線、公車、渡輪、公車⋯⋯遠得可以讓他仰望許久未見的星空。

也或許只是想念他還活著的感覺,但這沒什麼好悲傷的,他並不著急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刻,在他離開後的日子,他每天都準備好隨時安然渡步到他的那一側。

他將隨身聽放在膝上,戴上耳機讓海浪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等待CD讀取的嘶嘶聲結束後,再次傳來他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