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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妳長大了,要開始學著為其他人著想、對其他人溫柔,就好像芙蓮對妳這樣。」他這下摸了摸我的頭,用溫和的口氣最後一次試圖取得我的保證:「貝雷絲,我這麼說妳懂嗎?」 ......此前,「溫柔」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過用實際的人物做例子倒是好懂很多。我心中仍有一個叛逆的小角落拒絕承受長大帶來的責任,另一方面卻覺得如果長大意味著讓自己變得像芙蓮那樣,似乎沒什麼不好——畢竟,大家都喜歡芙蓮,而不是貝雷絲。 面無表情、寡言少語,這樣的毛病遺傳自我的母親。大人不會對著這種缺陷指指點點,然而在我這個年紀的孩子之間特別容易被挑剔。說實話,我當然也希望能像芙蓮一樣笑臉迎人,去哪都受人歡迎——而不是遠遠看到我就先準備好躲起來的退路,我明明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 於是我對父親點了頭。 畢竟是他的女兒,在作決定很快這方面,跟他一模一樣。 父親的眼角滿足地瞇起,然後用五指把我的頭髮疏整好(它這輩子就沒乖順服貼過,可他似乎不厭其煩),讓頭箍上特地裝飾的尖角顯露出多一點的部分,跟著起身拿起櫃子上擱置的面具──由於我大力搖頭,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擺回櫃子上。 「那就這樣了,玩得開心一點再回來啊。」 我踏出家門口後,他靠在敞開的門邊這麼說。我看著他,內心思考著這是不是個需要應答的問題,最後判斷我的嘴應該可以一如往常不用開啟,便直直地踏出步伐。 「......喂,貝雷絲,這種時候要說『我出門了』。」 為什麼?我還是不懂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但會遵從父親的要求。 「『我出門了』。」 我複述了一次父親的交代,語氣呆板又生硬。父親苦笑著,似乎是覺得我的發音至少正確,所以沒再多表示什麼,搖搖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嗯,好。 今天有著很重要的目標:玩得開心,吃得盡興── 並且要作一個溫柔的人,從今天開始。 * 我後來還是見到了芙蓮。遠遠地,隔著幾間房子的距離看見她跟父親牽著手走在一起。雖然街上的人們都扮成與平時不一樣的模樣,可是稍加留意便還是很容易從體型跟髮色來判斷實際的身份。 芙蓮穿著墨綠色的絲質斗篷,搭配的面具是遮蔽口鼻的款式,以黑色為基底作了金邊點綴,給人一絲低調的奢華感,十分襯托她的女性氣質。她比我年長,雖然還沒有舉行成年禮,身材已然脫離我這樣的孩童階段,可以被稱為少女了。做為成長的範本,她對我來說十分理想──儘管我個人覺得,長大後的少女應該可以省去被戒心極重的親鳥跟在身後的管制。不過,每個家庭對於獨立的定義顯然各不相同,好比傑拉爾特認為七歲的我已經足以在鎮上獨自行動,而西提司的手卻不願鬆開年紀比我大上許多的芙蓮。 注意到我靜靜佇立的身影後,她立刻對我招了招手、拉著西提司朝我這邊直直走過來。 「哎呀,貝雷絲今天穿得真可愛!」看不見她的整張臉,也還是能感受到她聲音裡的情緒,為了配合我的身高她特地選擇蹲下來說話,隨後又拉了西提司的衣角似乎要他也說點什麼。「嗯......」他沒有跟著蹲下來,在我面前表現得不是很自在,最終勉強給出一句評語:「妳的裝扮很特別阿。」芙蓮似乎不以為然,馬上將那具簡陋的評語伸展成一段長長的讚美:「大家都習慣穿著深色服裝,所以妳的白色斗篷很顯眼也很別緻呢,是特別為妳準備的吧?這麼多人裡頭一眼就能認出妳喔!呵,如果舉辦扮裝大賽的話妳一定會贏呢!」 ......不,只不過是母親的舊斗篷而已,因為我不喜歡容易拖地又行動不便的長袍。這個誇法是真的有點誇張了,幸好我鋼鐵般的臉蛋沒這麼容易燒紅。 「然後這個頭箍......這是作成龍角的模樣嗎?原來如此,今天的妳是小小聖者賽羅司呢。」 唔,這大概是我喜歡芙蓮的其中一個原因。她的觀察力特別好,省去了很多讓人得開口解釋的需求,所以我只要像平時一樣負責點頭就好了。 「不過妳怎麼沒戴著面具呢?」 好吧,她畢竟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很遺憾到最後我還是不得不開口,畢竟我的理由又多又很複雜,我不習慣東西套在臉上,空氣會變悶,眼睛從孔洞望出去的時候視野還是會縮小一部分── 「不喜歡。」但總結來說,單講這三個字就好了。 「嗯,不喜歡就不要勉強了,不戴面具也沒什麼。」她又輕笑了一聲,跟著從手邊的籃子裡掏出一包餅乾──通常參與終末節的人們都會帶著提籃,要馬是給大人用來分發零嘴,要馬是給小孩預備滿載而歸,不過我是兩手空空地參加:反正吃的東西不會在我手上存活太久,所以籃子就不必準備了。 接過芙蓮的餅乾包之後我立刻殲滅了內容物,然後將空袋子還給她。感受到西提司那側投來的嚴厲視線,我想起父母的叮嚀,在這個時候應該要說:「謝謝。」「不客氣~」芙蓮回應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愉快,可惜接下來的話讓我失望了,「那麼我們還要去別人家作客,貝雷絲要玩得開心點喔!」 看來婉拒邀請的理由不盡然是因為我貪吃的問題,這應該是件好事,但還是有些落寞。我只能揮著手目送這對父女離開,繼續尋覓下一個討食的目標。坦白說,今年的慶祝方式跟去年沒什麼差異,就連大家準備的零嘴好像也都差不多。最大的區別是:大人們最初看到我時都戰戰兢兢地,但發現我只從零嘴籃裡取走一樣時,每個人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只取一樣的結果是,我的節日活動很快就結束了。終末節是一個持續整日直到深夜的慶典,我聽說大人甚至會在小孩入睡後繼續狂歡到日出,可是現在只不過才傍晚,太陽剛沒入地下沒多久,鎮上擺設的造型蠟燭正開始點起更加熱鬧的氣氛,而我已然不知所措。畢竟,芙蓮不在的話,我便沒有能夠聊天的朋友(不過我被指正過很多次,說我那樣稱不上在聊天),若不繼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就是回家填滿肚子剩餘的空間。無論選擇哪個方案似乎都有一些空虛──因為這沒有達成傑拉爾特要我「玩得開心一點再回來」的目標。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怎麼樣玩得開心。以往「開心」這種事情,只要吃飽喝足就很容易達成,可是今天不能使用這個方式。沒想到會如此輕易地陷入瓶頸,焦慮使我更加留意週遭的變化,希望能出現什麼特別的事物幫助我解決這個困境。不過這個盼望實在太過不切實際,哪怕是芙蓮能回來陪我也好──這麼說來,他們要去作客的地方在哪裡? 鎮上?不,芙蓮今天穿的是輕便的斗篷,可能跟我一樣是為了行動方便的理由,那麼目的地應該在郊外。我打定了主意奔向城鎮的出入口,想跟守衛打聽芙蓮的下落,卻在附近轉了好幾圈都沒看到半個人──看來即使是守衛,也需要享受過節的氣氛。 ......萬念俱灰。今年的終末節就這樣了嗎? 正當我打算放棄掙扎、返道回家的時候,我聽見奇妙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股低沉而連續的長音,其中不時混雜了清脆而快速的短音。裡面夾帶細碎的說話聲、行走的踏步聲、液體流動或低落的聲音、空氣刮擦或吹拂的氣音......那不是單一的聲調,是由多種不同的聲音複合起來的,有時聽起來很具體,有時又糊成一團分不清細節,說是歌稱不上好聽,說是噪音稱不上刺耳。 ......總之就是很奇妙,不知為何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為了細耳傾聽,我靜下來四處搜索聲音的來源,腳步很自然地跨過城鎮邊界──瞬間猶豫了。一直以來我生活的環境侷限於這個城鎮內,雖然也聽說過外面有些什麼,可是踏出這塊石板路之後,是一個從來不曾見識過的世界。 不過,我跟父親的性子實在很像,特別是在作決定這方面。所以瞬間的猶豫也在瞬間就平息了,我的判斷是:今天定下的目標還未達成,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雙腳第一次踩在外面的泥土地上,那個觸感對我來說很是新奇,即使抬起腳,那有一點軟、兼具黏性的感覺仍會殘留在腳底。相較於經過人工處理的硬石路面,這種泥土路走起來確實比較費力,好在,我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自信。 我就這樣在人類最該忌諱的日子獨自跑出了城鎮。 沒有絲毫恐懼或不安,只期待著聲音會引領我找到能玩得開心的事物。 * 最開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我循著奇妙的聲音深入了未知的世界。夜色很黑,但月光能多少輔助我不致全盲(神奇的是它感覺比平時都還明亮),加上有聲音指引我的前進方向,所以我絲毫不認為地形越來越崎嶇、路面越來越狹窄、雜草越來越茂密......等諸如此類的徵兆會是一種警訊。 直到回神的時候,才發現我似乎搞不清來時的方向在哪一側了,四處看上去長得都是一樣的風景。對始終生活在鎮上,熟悉了大街小巷各個角落的我而言,迷路這種體驗新鮮地不足以畏懼,是以我無所動搖、仍舊維持原有的決定:繼續去找神秘聲音的來源吧。 既然有摻雜說話聲跟腳步聲,肯定也有人在那裡。不知道這個判斷是聰明還是愚蠢,於是在堅持之下,我深入了更加隱密的森林深處,並果真在那裡找到了我的答案:聲音的來源,是一串長長的遊行列隊。 夜半寂靜的森林裡,緩緩挪動的身影變得格外明顯,我能看見他們在月光照拂下,規律且一至性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隊伍拉得很長、成員們彼此的間距並不密集,對矮小的我來說可以隨意挑一處空隙鑽進去。迫不及待地靠近隊伍後,我跟在其中一人後面──他特別高大,比父親還高,是夜色中最容易尋找的標的物。 只是,僅僅跟著列隊行走並不夠,興奮驅使我更仔細地觀察這支盛大的隊伍,想知道大家究竟要去哪裡、究竟要做些什麼,所以努力想從嘈雜的聲音中辨識出可以聽懂的句子。 「好期待啊,布雷達德的新主人回來了!」 「宴會!宴會、我最喜歡宴會!新主人一定會很慷慨吧!」 「還以為他再也不回來了。現在終於要把這一帶都收復為我們的勢力了嗎?」 「蠢貨,他只是難得回來看看老家而已。」 「什麼啊,不是要把人類趕出這裡嗎?」 「無所謂啦,老子只要有宴會就好了。」 ......好像越聽越不對勁。 唯一能明確歸納出來的資訊是:這支隊伍要前去參加布雷達德的新主人所舉辦的宴會。布雷達德......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在這個隊伍裡似乎是人盡皆知的常識,顯然在我所不知道的其他地方,有很多這樣的貴族吧。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貴族們平常都在做些什麼,無論回鄉能不能成為宴客的理由,優雅穿梭在宴會上的模樣都很符合我對他們的想像,應該大抵就是這樣的情況了。 至於剩下的資訊,有些令人不安:收復勢力指的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把人類趕出這裡?還有那些......難以分辨、幾乎不像是喉嚨能發出的聲音,究竟是怎麼產生的? 我的心七上八下,一方面期待這個神秘的宴會,一方面則擔心參與這場宴會的客人他們的真實來歷。不知道是否該慶幸,在這個只有月光的深夜森林裡,外表被隱藏起來、誰都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因為事實,可能會比從未聽聞的貴族姓名更加驚悚。 隨著隊伍的行進速度慢下來,我注意到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那是一座看似廢棄的莊園,外側的圍欄上攀附著大量近乎灰色的藤蔓。跟故事書常有的華美描述不同,從外欄到裡頭大宅只有一條平凡無奇的石磚路與兩旁的草地,沒有花園也沒有修剪過的樹叢加以點綴。莊園大宅採取左右對稱的設計、上頭是深藍色磚瓦鋪成的雙坡式屋頂,灰白色(更像是年代久遠而變成了這個老舊的顏色)的牆面上有不少龜裂的痕跡,整體約莫三層樓高,外型跟風格都很樸素,跟鎮上那個老得從來沒有翻修過的賽羅司教徒集會所有那麼點像。 為什麼能看得這麼清楚呢?因為不僅從大宅每扇窗的內部都透出了光,莊園的外部也「飄浮」著光──我很確定這個季節不會有螢火蟲。儘管完全不明白光源是以什麼方式飄浮在空中,這些沒有溫度的青色冷光將莊園的周邊照得十分清楚,成了幽暗森林中最引人注意的焦點。也因為這些光,整支隊伍的成員終於能被看清真實的面貌。即使是向來面無表情、總能表現得十分淡定的我,也不禁倒抽了口氣、連忙掩住嘴以防不小心叫出了聲音。 ──他們,全都是怪物。 有乍看像穿著盔甲的士兵,但根本缺了頭的;有外表像馬,皮膚卻像青蛙那樣光滑黏稠、還不斷地在冒出某種顏色詭異的液體(我聽到的滴水聲原來是這個嗎?);有個子比我還矮小的小孩,卻容貌蒼老、身形乾癟,耳朵跟鼻子卻又尖又長;有具備雙翼,卻從頭到腳都不是由鳥類的部位組合而成......我放棄了觀察周遭的成員,因為覺得再找下去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類出現在這裡,於是視線回到正前方──那個特別高大的標的物,他全身覆滿濃密的獸毛,爪子看起來比父親磨過的刀還要利。 多麼脫離現實的光景,是誰說這些事物都已成了傳說了呢?如今我已沒有逃跑的機會,更別說我的白斗篷太過顯眼,根本跑不了多遠。只能硬著頭皮跟著隊伍移動,至多是按緊頭箍、祈禱黏在箍上的角不會突然掉下來,以免我失去唯一看起來像是怪物一份子的證明。 然而,孤身一人處在怪物群體中的風險,或許還不是我最需要擔心的部分。鬆散的隊列在莊園前方的柵欄處變得擁擠,這使得整隻隊伍的前進速度終於慢到跟停滯差不多,有不少急切的抱怨聲此起彼落,嚷著要前頭的那群快一點入場,可是誰都沒有破壞依序排隊的規矩——這毫無疑問,跟放置在入口處的刀具有著密切關聯。 從外欄大門到真正的宅第門口有一段距離,而在欄門一旁設置了擺放刀具等鋒利武器的架子。比我見過的都還要巨大,看起來也很厚重,難以想像人類揮舞他們的模樣......恐怕是專門給這些怪物使用的。隨著前方的排隊狀況逐漸消化掉,位置漸漸靠近欄門的我也終於明白所謂的入場規矩是什麼了。 現在位於隊列最前方的怪物走到了刀具旁,用他細長而沒有關節的觸手捲起一把刀後,毫不猶豫地對著自己的身體捅了下去,他一邊發出輕微的嗚咽聲,一邊將刀抽出身體、再度放回刀架上。不曉得是因為不夠靈巧還是出於故意,傷口不僅僅是被捅出一個洞、而是削出一道很大的裂痕。明明濃稠的血液從裡頭湧出、流得整身都是,他卻毫不關心這個情況,直接步向欄門。跨越欄門的那瞬間,我親眼目睹從他身上流落到地面的大量鮮血,如同遭到海綿的吸收一樣迅速消失,而他又在原地多站了一會兒,等待更多血液被地面吸收後,才摀起傷口真正進入了建築內。 在他之後的怪物,也都以差不多的形式進場:選取門口的一把武器,砍下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或是以其他方式讓自己受傷(有一些怪物是直接用蠻力扯掉了自己的肢體,我實在不想反覆回憶起這個畫面),將傷口流出的血灌溉到莊園土地上,然後才能走入宅第裡。怪物們似乎都不覺得支付這樣慘痛的入場費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能從聲音中聽出他們此刻只有對於宴會的滿懷期待。 這一刻還是來了,現在隊伍的最前頭輪到我了。 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好好扮演一個面無表情、沉默不語的小怪物,學著他們規規矩矩地走到武器架前面裝模作樣,為自己挑選接下來要殺死自己的凶器。我試著往好的方面想:少了一隻手或一隻腳也許還是可以活下來的。鎮上有個退役的老傭兵就是如此,他甚至還多缺了一眼一耳呢,即使行動很不方便,每天都還是過得很精神的樣子,我應該要更加樂觀一點是不是?......話雖如此,我不知道要怎麼向父母交代,自己竟然在終末節把手腳給玩掉了。 「喂,在搞什麼?!」 「慢死啦!不要拖拖拉拉的!!」 「快點快點!大夥兒都還等著入場!」 再怎麼拖時間終究有個極限,我聽見排在後頭的怪物開始不耐煩,紛紛鼓譟著。 已經無計可施的我,在眾目壓力下,決定將手伸向最小的一把刀── 「慢著,這位客人。」 新的聲音。 沉穩、彬彬有禮的說話聲。 伴隨聲音一同出現的,還有牢牢握住我的手腕、不讓我的指頭碰觸到刀柄的另一隻手:戴著黑色皮質手套,比我還大上很多的、屬於男人的手,但他的力氣,只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制止的程度,沒有讓我感到疼痛。 順著聲音的來源我往斜上方望去,還來不及看清全貌,對方就先跪了下來──除了我的父母以及芙蓮以外,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了與我能雙目齊平,而特意委屈了自己的身高。他是一位金色頭髮、皮膚白皙的青年,穿著乾淨整齊的白襯衫與深藍色背心、領口繫著絲質領結,就像真正的貴族一樣......除去他多披著一件翻領的純黑斗篷。貴族不喜歡這種不吉祥的顏色,就算是平民,若非遇到像終末節這樣的特殊時日,誰也不會想穿得一身黑漆漆。 「抱歉,」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我伸出的手往反方向輕推,收回到我面前,手勢從握住我的手腕改成托住我的手掌,「讓您感到困擾了。」 我不確定他所說的困擾跟我實際上面臨的困擾(正處於生死存亡之際的那種)是不是同一件,也根本不能確定會在這種場合出現的青年是不是人類(這麼說來,他是什麼時候、從哪裡出現的?),但他的態度很誠懇,對待我就像他的上賓一樣設身處地,就像他真的是來拯救陷入危機的我......說實話,有點受寵若驚,我一時之間無從反應。 「那我們移步到其他地方處理好嗎?」說完之後他對我微笑,不燦爛,卻很優雅。我發現他有一對澄空般清透的藍眼珠,這很襯他在月光下閃耀的金髮,配上他淺淺的笑法給人的印象很柔和,也很有魅力。我第一次體悟到,原來男人也可以這麼好看,讓人目不轉睛。 以至於,鬼使神差般地讓我點了頭。 青年不疾不徐地起身,彎著身子牽起我的手穿過門欄同時叮嚀道:「請小心行走。」之所以特地提醒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甫踏入莊園的領域內便有股無形的強大重壓施加在我身上。 我頓時感到四肢發麻、頭暈目眩,好像連站著都有點困難,支撐住我的力量完全來自於牽著他的那隻手。可是就算有人扶持,向前邁步還是只有自己踏出雙腳才能做到。我憑著頑強的意志、咬牙踏出了第一步,聽著青年在一旁半是鼓勵的叮囑聲:「來,慢慢地......」 「──等一下!她沒有付出代價!」 突然有怪物大吼了這句話,劃破了所有的平靜。果不其然的,在那之後引起了接二連三的響應。 「是啊,她憑什麼能進去?!」 「不公平!!」 「不能破壞規矩!讓她支付代價!」 我能理解他們對共同秩序被破壞的憤怒,可說真的,我無力也無從反駁了:身體狀況惡化的很快,我已經冒出冷汗,呼吸越來越急促,離昏厥可能也就差那麼點了。青年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狀況,立刻卸下了披風把我裹起來抱在懷裡,說也奇怪,他這麼做以後我馬上覺得好多了,好像只要緊挨著他的身體,我就不會這麼難受──或許剛才他牽著我的手不僅僅是為了幫助我保持身體平衡,而是真的在授予某種抵抗重壓的力量。 「諸位,規矩是絕對的。『客人得以享受布雷達德的宴請,但唯有支付了代價才能成為客人』,這點絕不動搖或有所偏頗。」抱著我對他好像不成什麼負擔,他的聲音還是像剛才一樣沉穩且斯文,只不過音量放大了些,為的是說給全場的觀眾聽到:「然而,我同時也有作為主人的規矩:尊重每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包含支付代價的方式。既然這裡提供的方式她不喜歡,我身為主人就必須安排其他的方案。」 「唔,好吧。」 「主人作了擔保,沒有問題。」 「規矩、沒破壞?」 又聽到怪物們的議論聲。其實在這之前我便多少覺得大部分的怪物腦子都不太好:用的詞彙都很簡單、句子也很簡短,開口之前似乎不怎麼深思熟慮。這倒也值得慶幸,讓主人出來說幾句話就可以讓他們接受了...... ......所以他就是怪物口中「布雷達德的新主人」。 那我還是要少一隻手或腳嗎?只不過換個方式砍下來? ......就算想要反抗或逃跑,我也沒有任何力氣了,只能任憑宰割。 一碼歸一碼,至少現在可以不用擔心被怪物們抓出來清算。我原以為他們就這樣被說服了,想不到事情急轉直下,正如人類彼此間會有糾紛跟爭鬥,怪物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質疑的心思──「誰知道這小鬼是不是騙了主人?想耍賴不付帳吧。」 此言一出,頓時爭論的火苗又掀了起來。 「憑什麼她有這種特權可以選擇?支付代價該是公平的!」 「喂──臭小鬼,解釋啊?!」 「不對,這傢伙很奇怪啊,為什麼到現在都不吭一聲?」 「那小鬼是從哪邊冒出來的?有誰以前見過嗎?」 比起無法平息的爭論與指責般的咆哮,更不妙的是主題風向漸漸趨向一個對我更不利的方面。我想我從未如此害怕過某句話被說出來,因為一但他們注意到這點,我肯定連留住性命回家的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這傢伙,該不會是想混進我們宴會的人類吧?」 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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