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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聰】アンタの名前で僕を呼んで



  一直以來,我對夏天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是一條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的金魚,擺動尾巴,懸空停格在鋪天蓋地的海洋之前,鯨鯊偌大的身體優游而過,雪白斑點猶如卡拉OK裡常見的迪斯可球,倒映在金魚小如小指指甲的黑眼珠上。
  我站在鯨鯊與金魚的後方,冷眼旁觀一切。起初,我無法理解這個畫面所代表的涵義。直到升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我回到大阪,從大哥那裡拿到海游館的門票,一共兩張,本來是大哥和他女友要去,經過幾番波折,女友搞砸了工作,必得趁假日回公司補救,大哥也因此為自己安排了其他活動,無奈地表示:「下次還有機會。」,於是,解決票券的責任就莫名落到我這個閒人身上。
  我在大阪沒有保持聯繫的密友,其他同學若不是選擇留在東京,就是家離太遠,早已搭乘新幹線返家。聊天列表刪刪減減,扣除掉絕對沒空的家人,人選只剩下那麼一個。我點開視窗,聊天紀錄仍停留在我初次踏上東京土地的那天,他送我到車站,分道揚鑣以後,他說下次他來東京再一起吃飯。也許是客套話,畢竟我們曾有三年毫無彼此音訊,大阪雖說是座城市,但在感覺上卻更像小鎮。我從未刻意避開狂兒,因此,有意疏遠我的肯定是他。
  「從我哥那裡拿到兩張海游館的門票,週末你有時間嗎?」送出,手機落入口袋。答覆很快就來了,發燙的螢幕貼著大腿震動一下,感覺很嚇人。我抬眼看著牆上的時鐘,一分鐘,兩分鐘,整整十分鐘過後,我再次打開手機,「難得聰實弟弟主動約我,週末當然沒問題,幾點呢?」配上一個兩眼含淚的感動Emoji,我長吁一口氣。
  我的青春是在他把傘遞過來的那瞬間開始亂套的。
  週末的海游館人滿為患,熾烈陽光從大阪港站出口灑下來,曬得階梯蒼白,不必出門便能用肉眼感受到那股熱度。我跟隨人潮走上海岸通,欄杆外,淺色大海就像一大片鑲嵌在港灣的玻璃,時間彷彿是靜止的,被天氣熱得走不動路。
  海游館總共八層樓,是天保山區一帶最高聳的建築物,正面設有一架巨大LED廣告螢幕,場館面朝一座鋪滿灰色磁磚的廣場,右側有商場,左邊則是人行道,沿著走可以走到渡輪碼頭,搭乘帆船暢遊被三座城市包圍的大阪灣。
  我和狂兒約好在海游館前見面,一到場我就開始排隊。長長的人龍一路延伸了三、四列左右,當中有些人受不了過高係數的紫外線,紛紛躲進一旁的商場裡避暑。
  我站在隊伍的最末端,兩手緊緊拽著背包的背帶,踮起腳尖放眼望還看不見海游館的入口。一名小男孩站在我的正前方,與我相隔一條紅彩帶的距離,左右都是無所事事的大人,汗涔涔的手指若不是搧著風,就是忙著磨蹭褲管。小男孩手裡有一條金魚,裝在塑膠袋裡,袋子裡有水、有空氣,金魚是完全的橘紅,遠看像一把火,真奇怪,明明還沒到舉辦夏日祭的時間。
  一條煞白手臂忽然搭上來,夾帶一股悶熱的空氣,把我箍在有力的臂彎之間,只是一剎那,就像閃電。我轉頭看著肩膀,以為上頭肯定沾了濕漉漉的手印,但是沒有,肩膀上空無一物,棉質的T恤也依舊潔白無瑕。成田狂兒捲起襯衫長袖,一段一段,彷彿赭色皮膚與襯衫展開拔河拉鋸戰,中標則是肘彎前的「聰實尾巴」。
  聰實尾巴──這是狂兒對他手臂上的爛歌王刺青的稱呼,更準確地說,不是在形容整個刺青,而是在說「實」這個字以正楷書法描摹的底端兩撇,我曾反駁他再怎麼說也應該是腳,但狂兒很堅持,「不,就是尾巴。」
  我懶得和他進行無聊的爭辯,於是就任由他去。然而,聰實尾巴卻經常在夜裡順著月光游上我的床,讓我想起初次在機場與之見面時的怵目驚心。哪個正常大學生的名字會被刺在黑道相關人士身上?不對,在那之前,我好像應該先說抱歉,抱歉就算狂兒喊我一聲「老師」,最後還是變成組裡的爛歌王。十四歲那年夏天,我什麼都沒做好,沒能在合唱團中擔綱獨唱,沒能讓狂兒逃離被組長刺青的命運,沒能保護好自己的聲音,沒能……
  「你看。」忽然間,狂兒彎下身,手指指著我們前方的小孩,「那小鬼帶金魚來看魚。」
  我順著他指尖的方向望去,說:「搞不好是在附近買的,金魚。」
  他笑一笑,沒多說話。這時我注意到他把西裝領帶塞到胸前口袋,外套掛上肩,一副剛剛從工作中抽空過來的模樣。如果讓他送我回家,打開副駕駛座前的抽屜,我很可能又會看到手指,在炎熱的車內迅速腐化發臭,變成一灘肉色泥水,想想就覺得惡寒。
  一滴汗水滑出襯衫袖子的摺口,滑過聰實尾巴,最終隱入腕上手錶的錶帶,被陽光蒸發得無影無蹤。
  我勉強自己把目光從他裸露的半截手臂移開,改為凝視緩緩向前的隊伍。終於輪到我們了,檢票人員親切地上前打招呼,併攏的五指揮向室內,冷氣一股腦飛奔上前,帶來爽快的涼意。我和狂兒一前一後踏入海游館,映入眼簾的是長長的海底隧道,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鮮豔海魚與珊瑚礁石充斥四周,讓我看得眼花撩亂。
  狂兒走路的速度不快,似乎因為顧慮我,時常走到一半就回頭停下。坦白說,我對看魚一點興趣也沒有,想必他也是,可惜如果我不看魚,就只能看他,這麼權衡下來,看魚就是比較合適的選擇。隧道後是日本森林區,有大量綠植以及可愛水瀨,淡水蟹爬過起伏岩石,每隻都長得像道頓堀街道招牌上活力四射的紅蟹。還有那些棕色小鳥,介紹上說是夜鶯,和我想像的有所不同,我以為夜鶯就像烏鴉,是一種全身被漆黑羽毛覆蓋的鳥類。如此一來,當樹木的尖刺刺穿牠的胸膛,染紅一朵玫瑰的時候,才沒有人發現有一隻夜鶯正為花而死。
  我走到平面圖前,發現整座海游館共有十五個水槽,每個水槽都象徵一個截然不同的生態,若想逛完肯定耗時又費力,現在我後悔了,我本來就對假日出門一事興致缺缺,何苦拖著狂兒湊熱鬧呢?
  「聽說這裡的主角是太平洋區。」狂兒佇立在我身邊說,手指指著標示為太平洋區的區域,「要去看看嗎?」
  我點點頭,我們於是下樓。經過反覆對折的手扶梯,來到被純粹湛藍包圍的太平洋。太平洋區是海游館占地最廣的水槽,以養有鯨鯊聞名遐邇。天花板上偶爾會浮凸出虛設的冰山,除此以外,任何陳設在這個區域都嫌多餘。
  我又看見先前排隊時站在我們前方的小男孩,他高舉金魚,兩手貼在水槽的玻璃上,連帶著把裝有金魚的塑膠袋往前拍,一直把袋裡的氧氣擠出束口外。只見袋子裡的金魚奮力擺動尾巴,擠破了頭,只為進入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廣袤世界。隨後,巨大鯨鯊緩緩下墜,每滑動一次線條流暢的鰭,它就靠得離金魚更近,近到它們之間只剩下一絲波光,掙扎地蕩漾出泡沫。
  「看吧,我就說那小鬼帶魚來看魚。」
  我眨眨眼,在這光怪陸離的瞬間,所有景色都在我眼前灰飛煙滅。狂兒握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上,恰好避開一位專注於拍照而預備撞上我背脊的觀光客。我下意識地側過頭,肘彎下,聰實尾巴俐落地甩過來,明明沒有水珠,卻讓我感到冷汗直流,像有一小瓢冷水潑上我的眼睫。
  ──那條金魚還在努力游向人造的海嗎?那條鯨鯊也還在試圖朝金魚靠近嗎?
  我推開狂兒的手臂,一雙眼睛瞪著混凝土製的地面。鼻樑上的鏡架被我垂首的動作震得滑落下來,這才發現是鼻墊壓得我山根痠痛。
  「你臉色好像不太好。」此時狂兒又說,「是上大學以後沒加入合唱團,少了社團晨練的慢跑,所以身體也變差了吧?這樣可不行啊,聰實弟弟。」
  「囉嗦死了,大叔。」
  一名臂彎下夾著一隻鯨鯊玩偶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來,伸手自然地抓起金魚男孩的五指,把男孩帶往其他展區的入口,顯然正是男孩的生父。我將目光投向金魚,這時魚似乎已經耗光力氣,攤平身體,浮上混濁的水面。鯨鯊游往彼方,不再接近往來水槽的人群。狂兒舉起手,把虎口壓上濃密的眉毛,那扁平的眉尾,每回都令我想起修剪鬢角的剃刀,「啊,我知道了,你也想要鯨鯊娃娃。」
  我忍不住翻他一個白眼。
  「好吧、好吧,不開玩笑。」他走上前,與我並肩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步道,因為燈光昏暗,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你到底怎麼了?」
  「除了……以外,你……」
  「什麼?」
  「除了那個以外,你身上的其他刺青,都長什麼樣子?」
  藍光浸濕他的側臉,緊接著是一個個宛如月球表面班凹凸不平的石灰岩塊滾入眼角。到「瀨戶內海」了。
  「那個?喔,你是說『聰實』啊。」狂兒用拳頭敲了敲掌心。「也沒多少,我入組的時候,組長指定要在我的背上刺白鶴,刺青師額外做了點和雕裝飾,蛇鱗啊,還有牡丹跟櫻花什麼的,大概佔滿整個背,左右兩側上半截手臂,以及大腿……」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屁股也有哦,你想看嗎?」
  「完全不想,請絕對不要給我看。」
  「表情也太嫌棄了吧。」
  「因為這是性騷擾。」
  瀨戶內海區主打的海洋生物是章魚、龍蝦以及鯛魚,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看見這區的水槽,總讓我肚子不停咕嚕咕嚕叫。
  「刺那些圖案會很痛嗎?」
  「只要不是組長動手,通常不會太痛啦。」
  「為什麼是白鶴呢?」我整整背包,擠身到章魚水槽前,眼看醜陋的軟體動物蠕動八肢,掠過我反光的兩面鏡片,「有很多動物更適合狂兒哥。」
  狂兒撓撓後腦,修長的手指自然把梳向後方的瀏海往前撥,散出兩綹掛在鬢邊。
  「誰知道,可能是希望我像白鶴一樣,要懂得報恩吧,哈哈。」
  他隨口說了句冷笑話,嘴角也像新月一樣,朝顴骨的兩側咧開,亮出一口森森白牙,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我抬起頭來緊盯著他,視線從彷彿被斧頭劈殺兩下而凹陷的眉心慢慢淌向起皺的眼角,他收起笑容,或許早就猜到我話裡有話,就半開玩笑地說:「問這麼多,你想刺青啊?」
  「在考慮。」我幾乎馬上就回答。
  「真的假的,聰實弟弟原來很討厭溫泉嗎?」
  「跟溫泉又有什麼關係?」
  「刺了青以後就泡不了溫泉了啊,你不知道嗎?」
  那天離開海游館的時候,我還是從狂兒手中收到一隻足足有四十公分長的鯨鯊玩偶,眼看著他把玩偶扣上後座,用安全帶細心地兜住,然後自顧自地坐上駕駛座,像好多部好萊塢電影裡的討喜浪子。我本想搭車回家,剛準備揮手,面前的車窗就搖下來。狂兒探過手臂,拉動副駕駛座車門的門把,午後的陽光西斜,照亮他緊實黝黑的肌膚,吸引「聰實」擺動尾巴游過來。副駕駛座前的抽屜沒有手指,座椅與手剎車之間的縫隙也沒有耳環和口紅遺落,也許今天早上他的確哪裡也沒去,也許他跑這一趟的確專程為我,也許。
  我搖搖頭,決定不再多想。任由狂兒照常把我送到距離我家三個路口的便利商店前,美其名曰:不要讓我的家人有機會撞見,誤會我學壞。
  我下了車,朝狂兒點點頭,接著毫不猶豫地轉身,沒打算約定下回什麼時候見。忽然間,我聽見車門喀噠一聲,是狂兒走下車,臂彎下夾著鯨鯊玩偶,白色斑點在火紅的夕陽裡熠熠生輝,正如卡拉OK天國包廂裡的迪斯可球。
  「你忘了你的魚。」他把手掌圈在嘴邊說。
  「那才不是我的魚……」我面無表情地抗議道,但沒有用,鯨鯊還是被塞進我的懷裡。
  「對、對,本來是我的魚,現在是你的了。」
  他說這話的同時我又沒忍住找起聰實尾巴,或許因為這次目光游移的動作很明顯,他便舉起手掌蓋著實字蒼勁的結尾,「別瞪了,再瞪也不會消失的。」
  這令我感到無話可說。
  我從他手中接過鯨鯊,走回家的途中,視線一直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空無一物的右肘。十公尺,九公尺,八公尺,我跑起來,一把揮開自家住宅的大門,衝上樓梯,一看見我房間的門便飛快地拉開再闔上。房內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有檯燈,檯燈下有書架,一旁放著小狗造型的筆筒,裡頭林林總總擺上五、六支筆,全都是我高中時代常用的文具。
  我抽起當中最少用上的麥克筆,點亮檯燈,把右臂壓在桌上,捏緊筆桿艱難地描摹。狂兒。狂兒。狂兒。名字的筆劃不多,至少沒聰實那麼多,但用左手寫起來卻極其費力,哪怕是一廂情願地希望可以為他所有竟也這麼難。我扔開筆,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鯨鯊布偶袒露雪白肚皮,被棄置在平凡而狹小的臥室的隅落裡。那裡沒有大海,沒有金魚。沒有與金魚相遇的這奇蹟一瞬,擁有鯨鯊又有何意義?我撈過鯨鯊,學著狂兒的動作用右臂攬著,不在乎麥克筆的筆跡是否會沾到鯨鯊身上。無所謂了。即便我把他的名字寫在我的手臂上,更甚者,我讓人把他的名字刺在我身上,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我還是擁有不了狂兒,可他卻能擁有我,這未免太不公平。
  隔天一早,大約八點左右,我摸黑下樓,沿著住宅區安靜得彷彿能聽見滴水聲的街道往外走,在百元商店前停下腳步。我在商店裡買了一個存錢用的鐵罐,一把瑞士刀,手機搜尋分頁夾雜著十幾個醫美診所的廣告,每家都有推出刺青清除手術的優惠。回家的路上,我經過公園,揀一張長椅坐下,把瑞士刀和鐵罐一起從塑膠袋裡翻出來,就著天光開始雕刻頂蓋。
  狂兒。狂兒。狂兒。
  當針刺穿狂兒的皮膚,青色染黑他每一個毛細孔的時候,我明知不可能,但還是期待他像我此刻低喃他的名字一樣,把我的名字抿在嘴唇之間。
  聰實。聰實。聰實。
  一片陰影陡然籠罩上我的頭頂,嚇得我連忙收起瑞士刀,被刀鋒的銳氣劃出一道血痕。一抬頭,才發現陰影只不過是一隻翩然起飛的鴿子,血滴滲入剛剛刻好的「狂兒」二字之間,形成詭異的褐黑色,猛地一看,好像什麼用以詛咒他人的道具。我用拇指擦擦刻痕,試圖拿與指尖平齊的指甲刮掉那層乾涸的血漬,越是擦,越是髒,無所謂了。我把手腕放到膝蓋上。遲早有一天,我會不再在意他與我不能以同名相稱。遲早有一天,他會忘記有一年成為組裡的爛歌王,他的手上莫名多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遲早有一天。



《アンタの名前で僕を呼んで》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