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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這裡的主角是太平洋區。」狂兒佇立在我身邊說,手指指著標示為太平洋區的區域,「要去看看嗎?」 我點點頭,我們於是下樓。經過反覆對折的手扶梯,來到被純粹湛藍包圍的太平洋。太平洋區是海游館占地最廣的水槽,以養有鯨鯊聞名遐邇。天花板上偶爾會浮凸出虛設的冰山,除此以外,任何陳設在這個區域都嫌多餘。 我又看見先前排隊時站在我們前方的小男孩,他高舉金魚,兩手貼在水槽的玻璃上,連帶著把裝有金魚的塑膠袋往前拍,一直把袋裡的氧氣擠出束口外。只見袋子裡的金魚奮力擺動尾巴,擠破了頭,只為進入那一片近在咫尺的廣袤世界。隨後,巨大鯨鯊緩緩下墜,每滑動一次線條流暢的鰭,它就靠得離金魚更近,近到它們之間只剩下一絲波光,掙扎地蕩漾出泡沫。 「看吧,我就說那小鬼帶魚來看魚。」 我眨眨眼,在這光怪陸離的瞬間,所有景色都在我眼前灰飛煙滅。狂兒握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上,恰好避開一位專注於拍照而預備撞上我背脊的觀光客。我下意識地側過頭,肘彎下,聰實尾巴俐落地甩過來,明明沒有水珠,卻讓我感到冷汗直流,像有一小瓢冷水潑上我的眼睫。 ──那條金魚還在努力游向人造的海嗎?那條鯨鯊也還在試圖朝金魚靠近嗎? 我推開狂兒的手臂,一雙眼睛瞪著混凝土製的地面。鼻樑上的鏡架被我垂首的動作震得滑落下來,這才發現是鼻墊壓得我山根痠痛。 「你臉色好像不太好。」此時狂兒又說,「是上大學以後沒加入合唱團,少了社團晨練的慢跑,所以身體也變差了吧?這樣可不行啊,聰實弟弟。」 「囉嗦死了,大叔。」 一名臂彎下夾著一隻鯨鯊玩偶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來,伸手自然地抓起金魚男孩的五指,把男孩帶往其他展區的入口,顯然正是男孩的生父。我將目光投向金魚,這時魚似乎已經耗光力氣,攤平身體,浮上混濁的水面。鯨鯊游往彼方,不再接近往來水槽的人群。狂兒舉起手,把虎口壓上濃密的眉毛,那扁平的眉尾,每回都令我想起修剪鬢角的剃刀,「啊,我知道了,你也想要鯨鯊娃娃。」 我忍不住翻他一個白眼。 「好吧、好吧,不開玩笑。」他走上前,與我並肩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步道,因為燈光昏暗,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你到底怎麼了?」 「除了……以外,你……」 「什麼?」 「除了那個以外,你身上的其他刺青,都長什麼樣子?」 藍光浸濕他的側臉,緊接著是一個個宛如月球表面班凹凸不平的石灰岩塊滾入眼角。到「瀨戶內海」了。 「那個?喔,你是說『聰實』啊。」狂兒用拳頭敲了敲掌心。「也沒多少,我入組的時候,組長指定要在我的背上刺白鶴,刺青師額外做了點和雕裝飾,蛇鱗啊,還有牡丹跟櫻花什麼的,大概佔滿整個背,左右兩側上半截手臂,以及大腿……」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屁股也有哦,你想看嗎?」 「完全不想,請絕對不要給我看。」 「表情也太嫌棄了吧。」 「因為這是性騷擾。」 瀨戶內海區主打的海洋生物是章魚、龍蝦以及鯛魚,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看見這區的水槽,總讓我肚子不停咕嚕咕嚕叫。 「刺那些圖案會很痛嗎?」 「只要不是組長動手,通常不會太痛啦。」 「為什麼是白鶴呢?」我整整背包,擠身到章魚水槽前,眼看醜陋的軟體動物蠕動八肢,掠過我反光的兩面鏡片,「有很多動物更適合狂兒哥。」 狂兒撓撓後腦,修長的手指自然把梳向後方的瀏海往前撥,散出兩綹掛在鬢邊。 「誰知道,可能是希望我像白鶴一樣,要懂得報恩吧,哈哈。」 他隨口說了句冷笑話,嘴角也像新月一樣,朝顴骨的兩側咧開,亮出一口森森白牙,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我抬起頭來緊盯著他,視線從彷彿被斧頭劈殺兩下而凹陷的眉心慢慢淌向起皺的眼角,他收起笑容,或許早就猜到我話裡有話,就半開玩笑地說:「問這麼多,你想刺青啊?」 「在考慮。」我幾乎馬上就回答。 「真的假的,聰實弟弟原來很討厭溫泉嗎?」 「跟溫泉又有什麼關係?」 「刺了青以後就泡不了溫泉了啊,你不知道嗎?」 那天離開海游館的時候,我還是從狂兒手中收到一隻足足有四十公分長的鯨鯊玩偶,眼看著他把玩偶扣上後座,用安全帶細心地兜住,然後自顧自地坐上駕駛座,像好多部好萊塢電影裡的討喜浪子。我本想搭車回家,剛準備揮手,面前的車窗就搖下來。狂兒探過手臂,拉動副駕駛座車門的門把,午後的陽光西斜,照亮他緊實黝黑的肌膚,吸引「聰實」擺動尾巴游過來。副駕駛座前的抽屜沒有手指,座椅與手剎車之間的縫隙也沒有耳環和口紅遺落,也許今天早上他的確哪裡也沒去,也許他跑這一趟的確專程為我,也許。 我搖搖頭,決定不再多想。任由狂兒照常把我送到距離我家三個路口的便利商店前,美其名曰:不要讓我的家人有機會撞見,誤會我學壞。 我下了車,朝狂兒點點頭,接著毫不猶豫地轉身,沒打算約定下回什麼時候見。忽然間,我聽見車門喀噠一聲,是狂兒走下車,臂彎下夾著鯨鯊玩偶,白色斑點在火紅的夕陽裡熠熠生輝,正如卡拉OK天國包廂裡的迪斯可球。 「你忘了你的魚。」他把手掌圈在嘴邊說。 「那才不是我的魚……」我面無表情地抗議道,但沒有用,鯨鯊還是被塞進我的懷裡。 「對、對,本來是我的魚,現在是你的了。」 他說這話的同時我又沒忍住找起聰實尾巴,或許因為這次目光游移的動作很明顯,他便舉起手掌蓋著實字蒼勁的結尾,「別瞪了,再瞪也不會消失的。」 這令我感到無話可說。 我從他手中接過鯨鯊,走回家的途中,視線一直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空無一物的右肘。十公尺,九公尺,八公尺,我跑起來,一把揮開自家住宅的大門,衝上樓梯,一看見我房間的門便飛快地拉開再闔上。房內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有檯燈,檯燈下有書架,一旁放著小狗造型的筆筒,裡頭林林總總擺上五、六支筆,全都是我高中時代常用的文具。 我抽起當中最少用上的麥克筆,點亮檯燈,把右臂壓在桌上,捏緊筆桿艱難地描摹。狂兒。狂兒。狂兒。名字的筆劃不多,至少沒聰實那麼多,但用左手寫起來卻極其費力,哪怕是一廂情願地希望可以為他所有竟也這麼難。我扔開筆,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鯨鯊布偶袒露雪白肚皮,被棄置在平凡而狹小的臥室的隅落裡。那裡沒有大海,沒有金魚。沒有與金魚相遇的這奇蹟一瞬,擁有鯨鯊又有何意義?我撈過鯨鯊,學著狂兒的動作用右臂攬著,不在乎麥克筆的筆跡是否會沾到鯨鯊身上。無所謂了。即便我把他的名字寫在我的手臂上,更甚者,我讓人把他的名字刺在我身上,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我還是擁有不了狂兒,可他卻能擁有我,這未免太不公平。 隔天一早,大約八點左右,我摸黑下樓,沿著住宅區安靜得彷彿能聽見滴水聲的街道往外走,在百元商店前停下腳步。我在商店裡買了一個存錢用的鐵罐,一把瑞士刀,手機搜尋分頁夾雜著十幾個醫美診所的廣告,每家都有推出刺青清除手術的優惠。回家的路上,我經過公園,揀一張長椅坐下,把瑞士刀和鐵罐一起從塑膠袋裡翻出來,就著天光開始雕刻頂蓋。 狂兒。狂兒。狂兒。 當針刺穿狂兒的皮膚,青色染黑他每一個毛細孔的時候,我明知不可能,但還是期待他像我此刻低喃他的名字一樣,把我的名字抿在嘴唇之間。 聰實。聰實。聰實。 一片陰影陡然籠罩上我的頭頂,嚇得我連忙收起瑞士刀,被刀鋒的銳氣劃出一道血痕。一抬頭,才發現陰影只不過是一隻翩然起飛的鴿子,血滴滲入剛剛刻好的「狂兒」二字之間,形成詭異的褐黑色,猛地一看,好像什麼用以詛咒他人的道具。我用拇指擦擦刻痕,試圖拿與指尖平齊的指甲刮掉那層乾涸的血漬,越是擦,越是髒,無所謂了。我把手腕放到膝蓋上。遲早有一天,我會不再在意他與我不能以同名相稱。遲早有一天,他會忘記有一年成為組裡的爛歌王,他的手上莫名多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遲早有一天。 《アンタの名前で僕を呼んで》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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