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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胸处宛如用刀割断每一根神经、崩解每一寸肌肤的疼痛让他只能强撑着倚着床头试图去观察这一切,却难以不间断地思考,哪怕这份疼痛的程度正呈递减趋势,愈加舒缓,也算得上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待他将这间疑似卧室的小屋观察了个透,思绪终于重复清明。邓恩这才记起去审视自己的记忆。 他对于现在的情况有着大略的猜测。寄生、转生,无非两种。放在前世也算稀奇,但也说不上全无了解。依照当前的身体状况,自然不可能是转生,如若是寄生,那应该留下痕迹才是。他记得生前的事情。“梦魇”导致他的记忆力比常人弱得多,他不敢说全部记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个六七分。他闭上眼,仔细回忆着,试图寻找这具身体也许会留下的信息。他将自己的记忆粗略过了一遍,卒然发现脑海深处里多了几段剪影,它们是这具身体的原住民,受到邓恩的窥探,登时蹿入他的意识。俄顷,邓恩意识到了这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片段,便任由它带着自己的意识陷入回忆。也许心口的抽痛导致注意力难以集中,也许是别的原因,它们并不连贯,但足够让邓恩了解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信仰。没有神。 原主人的父母都是布里塔尼亚人,由于喜爱阅读华夏某网站上网络小说,在B大留学结束以后,毅然决然选择了移民,并生下了原主人这位有着纯正布里塔尼亚血统的华夏人。而邓恩方才看见的陌生文字,便是中文。说起中文,这种画画一样的文字让他觉得略为眼熟,这份熟悉感并非和手机那般出自原主人的记忆,而是自身记忆得出的,这让他有些惊诧。这个世界比起他上一世的世界要安稳和平太多,没有非凡者,自然不存在失控与诡谲,能让他感到熟悉的东西少之又少,无非是与原先的世界相同却换了个发明人的日常用品,说来他的记忆力可能真如克莱恩他们开玩笑的那般糟糕,一时竟然想不起来那些“发明”的专利在自己的世界属于谁。比起物什,文字带来的熟悉更难以预料,只是这份熟悉轻薄如烟,一阵风吹便是了无痕迹。他一时难以回忆起这份熟悉感的源头,只能暂时放下,继续浏览原主的回忆。 邓恩•史密斯,恰巧与他相同的名字,这能很好地避免因为名字陌生带来的不适感。“邓恩”从小掌握中英两门语言。三年前开始,作为英语教师在A大任教。性格温和,发际线安全,样貌小帅,眼睛是深邃的碳灰,这让他想起使用“梦魇”时总能看见的那片灰色世界。 “邓恩”刚任教时,好巧不巧正遇上了自己的学生被一位社会青年缠着进行着一项名为“擂肥”实际上不过是拿着刀勒索的活动。那学生也算聪明,见这家伙不好应付果断求援,而自幼学习散打的“邓恩”自然不怕,听见呼救便冲上前去,挡下了那人落下的第一刀,至今,他的腹部还留着一道不算浅的疤痕。社会青年见来的是位外国青年男子也没多上心,刀也不拔就势头着又对那学生威胁了几句,这并不能影响“邓恩”,他拍开那人握着刀柄的手,转身从容吩咐学生离开。待学生转身,随之肚子上还插着把刀的“邓恩”就挥着拳头踢着腿,迅速将那青年擒拿。而这时周围已聚集起不少围观者,见有人提醒他腹部伤口,“邓恩”才想起了还需要拨打电话报警并通知救护车。于是,那天的围观者们有幸见到一位温和的英国男子说着一口熟练的中文——熟练到甚至带了点本地方言的音调,他们愿意相信,这个外国男子会说一口流利的方言——拨打了各种电话。有学生拍下了全过程并将视频发到了网络上,“邓恩”的行为得到了一致好评。甚至在次年拿下了一张最美男教师的奖状。他在网络上和学生中获得了极高的人气,有不少学生自称为了他才拼命学习考的这所学校。 这让邓恩有些哭笑不得,对于曾是值夜者的他来说,那位歹徒先生的危险系数存在于否都应该打上问号,保护民众与弱小是自身职责所在,就算对于原主,如若不是怕伤及学生,无伤拿下他也不是难事,谁知道成了成名的线引,换了功名。 “邓恩”的父母多年前因车祸去世,一直以来他都独居于父母留下的房子,对得起地球上的那句“母胎solo至今”。 半月前,“邓恩”照常上课,谁知课程未过半,他已经昏厥在讲台上,被学生慌忙送去了医院。一开始只是以为脑供血不足,或者低血糖之流,谁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发现他的昏厥是由于恶性心律失常。学校向他保证不会开除他只是为他批一个月假期后,“邓恩”配合地让学生帮忙搬了些换洗衣物住在了医院,但也心知难以调养,被医生强制性在医院住了两周,用心脏起搏器暂时缓解了症状后,就去打申请,被主治医师气结地放回到家里。谁知就在归家当夜,也就是今夜,症状劣化,心脏骤停。幸运的是,这具身体并未迎来应来的死亡,他能感觉到病症在自己寄宿到这具身体后正不断缓解,不幸却是,“邓恩”已然长逝,再次睁开眼时,身体里寄宿的却是他人了。 邓恩猛力眨了眨眼,极力排除疼痛带来的干扰,深入回忆。墙上挂钟勤勤恳恳,指针滴滴嗒嗒不停,等他理清原主记忆时,已经走了几圈,天也蒙蒙亮,远空钴蓝一片,有金线镶嵌的地平线处云雾翻腾,泛起了鱼肚白。 02 如若不是还留有学习因蒂斯语时痛苦万分的记忆,邓恩都快认为自己天生有着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那些晦涩难懂的中文于他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就已经能同母语般纯属的运用。英语与鲁恩语有着一定相似,邓恩学来也算轻松,配合着书架上的教材,重回岗位的问题不大。根据记忆,他的假期还有一周,既然有假他也不会再去主动要求工作,在假期结束之前熟悉这个世界、熟悉“邓恩”的一切才是当务之急,过去的世界同遗憾一起成为了回不去的过去,他对于未来还没有什么详细规划,暂且决定像“邓恩•史密斯”一样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 “邓恩”与邓恩的最大差别便是这位奔着三的教师或许更像还未成为值夜者的自己。他会刷着各类网站学网络上大热的生活小技巧,刷着微博翻着各类小说阅读网app同学生开着玩笑讨论今天刀片寄往谁家,也会带着小包在邻市与家之间穿梭,只为了吃上一顿喜爱的菜肴,偶尔路遇了出行的学生,还会陪学生畅谈感情,感受母胎solo的妙处。虽然还没有正式融入“邓恩”的生活,但光这样回忆起来能提起嘴角的故事,便让邓恩肩上一轻,对日后充满期待。 手旁手机屏幕亮了又暗,这是常态。比起语言,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这些不可思议的工具,光是初步掌握便花费了半天。等到他能够理解每一次弹框的意义并给予回应,又是半晌过去。他依稀记得曾见过类似的奇思妙想,也许是初愈的缘故,也许是死亡过的缘故,总之,他难以回忆起这些。一台落满了尘埃的相框便是最为恰好的比喻,它偶然间被从旮旯里寻到,想一窥究竟,却擦不去灰,只能隐隐约约根据那模糊的轮廓做着猜测,是花木与灯火,亦或是高楼与人烟,无人能定论。 邓恩打开手机,点开QQ,消息栏正上方是几位学生发来的消息,他们是邓恩所带的学生中与他关系不错的几位,大略都是在关心他的身体,邓恩慢悠悠地一一回复以后,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来自“周明瑞”。邓恩对这个名字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他是过去“邓恩”最为相熟的一位学生,两人时常一块下馆子,几乎把全市和邻市吃了遍。当然比起之后的熟稔,对于邓恩这位“穿越者”来说,这位学生留给他最深的印象还是两人的初遇: 风恬日暖,天朗气清。一位面相斯文的男生满脸苦恼地站在路角,与他相对而立的是一位满头红发身纹夜叉的男性,红发青年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矮着脖子,脸同他愈来愈接近。如果不是那红发青年手上握着刀,脸上、眼神中已经明晰的写着恶意,恐怕邓恩只会当做意外的一幕来看待,但是,这种情况,很显然不是所谓小说情节,算是明目张胆的“打劫”了,“邓恩”从各种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坐视不管。谁知就在邓恩准备上前帮忙时,那斯文男生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只一声便是振聋发聩、响遏行云:“救命啊!” 邓恩略有些生涩地戳开消息栏最上格,眼见那几乎无法完整显示的备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单论记忆力方面,这具身体的确适合自己。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Dunn!老师!听说你上线了,你好了些吗?那天真是吓死我们了! Dunn:已经没问题了,谢谢你的关心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Dunn:三天后 Dunn:怎么了,有事吗?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嘿嘿,我把作业补完了,准备交给你 Dunn:等我去了给我吧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okk,老师,约饭不? Dunn: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我想你可以直说你又闹腾出了什么事?翘课被抓还是……?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不,呃……我是真的想跟您约饭的,您怎么不能信任我一点呢。呃,其实问题不大,就是……您之前不是放了一摞卷子在我这让我帮着批嘛 Dunn:那是期中的卷子,这件事让其他同学知道了?找你改答案?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不是……qwq 邓恩抬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这情况有些熟悉。说来奇怪,周明瑞这家伙成绩不错,性格也好相处,但就是能惹事,大事小事全像是跟他犯冲一样招惹他,也不知道算是运气绝佳,还是运气奇差。这让他想到了克莱恩•莫雷蒂,这位值夜者小队的新成员,他有着绝顶的天赋和自然散发的对非凡事件的吸引力。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使样貌、声音、体型乃至人种,都不一样,邓恩仍认为这两人的本质有着极大比例的相似。 邓恩想着忍不住就着揉眉的手扶额叹气,嘴角却不可抑制的带上了弧度。他想到,克莱恩•莫雷蒂应该正身处在他们拯救的廷根,同兄妹一起好好活着,哪怕藏着秘密,他和伦纳德的未来也应当光明而坦荡。 不过,如果,邓恩继续想着,只是假设,如果克莱恩也来到了这里,他应当会喜欢这个世界,或许他还能成为自己的学生,和周明瑞成为朋友。 邓恩打字速度有些慢,确认了周明瑞能接电话后,干脆点了个语音通话过去,不出一秒,那边便通了。周明瑞此时应该在外面,邓恩能听见手机那头嘈杂人声做了背景音。 “老师下午好!”周明瑞的声音被处理得有些失真,带着细微的嘶嘶声,但这不妨碍邓恩听出其中的一丝尴尬情绪。 “怎么了?”邓恩放缓了语速,问道。 周明瑞在那头咳了几声,没出声。凭借记忆里对他的了解,邓恩能猜到这孩子此刻一定在挠着头,苦着脸想着如何解释。他联想着周明瑞刚才提过的试卷,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不过他遗漏了几份卷子,便低声问:“你先说说怎么了,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你的心脏可还健康?” 邓恩琢磨着周明瑞这句话,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刚恢复,我想是受不了太大刺激的,不过小刺激还能承受。” “那我还是不说了。”周明瑞泄气。 “我迟早都得知道。而且,我相信你不会故意惹事的。” “那我说了,先说好老师你得心态平和,别气急攻心。”周明瑞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得到邓恩保证的不会生气以后,咳了几声,小声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怕试卷被其他人发现或者遗漏,就放到保险柜里,您知道的,保险柜总比书桌抽屉安全多了。结果,晚上寝室进了小偷,连柜子带卷子一起偷了,也许是觉得保险柜里一定有很多钱,但我里面真的没有钱,相反那保险柜就是我寝室最贵的东西。这么一说他还没偷错。我想着寝室门口有监控,但是得有老师申请同意了才能看,就用你留给我的钥匙,当时是半夜,准备去办公室写申请调看录像。呃……我当时太紧张了,开门用力过猛,钥匙断在了锁芯里。听到声音的保安大哥来了,我当时有点慌,怕被认成小偷,没有来得及清理现场就溜了。结果第二天断了的半截钥匙被确认是当时还在医院昏迷的你的。嗯,现在学校里兴起了夜半鬼敲门的恐怖故事。” 邓恩一时沉默。 03 周明瑞匆匆忙忙赶到时,邓恩正抱着平板翻动着菜单,见到他来,有些僵硬地把手抬起又落下又抬起,最后变成一个别扭的摆手,算是打招呼了。周明瑞没多想,理亏在先,也没再插科打诨,赶忙乖巧道了声:“老师好啊。” 邓恩点了点头,等周明瑞坐下,将平板推给他:“你看一下,选一个。” 周明瑞扫了一眼,发现邓恩只选了一半锅底,是牛油麻辣锅。 “我都可以的,老师你来选吧。”周明瑞说着,抬眼直视着邓恩,将平板推了回去,“我不挑食,好吃的都吃。” 邓恩应了声,朝他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逗他玩,手指在几味辣锅上不停打着转。周明瑞根本不像自身说的那般不在意,挺直了背观察他的指腹将要落在哪里,这模样像极了一只蓄势待发的小黑猫,它毛茸茸的爪子抬在半空,紧张兮兮盯梢着滚动的毛线球,随时准备施力冲出去跟毛球滚做一团。 邓恩倏然想起来克莱恩,自己化作梦魇拜访他与他同桌而坐,将他辛苦做好的饭菜吃完时,那位有着蓬松黑发的“小丑”也是这样的神情。邓恩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是陷入零珠碎玉的回忆里,也许小说里常提的朝花夕拾,便是这样。 邓恩叹了口气,勾选了番茄锅。 对面的周明瑞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想吃什么?”邓恩问。 周明瑞想了想:“老师你定。” 邓恩无奈地再一次把平板推给他:“不用跟我拘谨。” 周明瑞坚决摇头:“道歉还是得诚恳。” 邓恩点了点头,干脆把平板拍在周明瑞面前,抱着臂:“不需要道歉,我没有生气,没有怪你。不过,既然你过意不去,那就背一下范文给我展现一下你的抱歉吧。” “不。”周明瑞果断摇头,展现出平日里征战网络的反应速度,“我们关系那么好,您一定是不会生气的,我不道歉了,我这就点餐。您的我也一起点了?” “当然可以。” “您喜欢吃啥?” “我以为你记得,这就叫跟我关系好,连你的老师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 见邓恩含着笑直勾勾看着自己,周明瑞坐在那头抖了抖,也不知腹诽了什么,熟练地捧着平板点起了菜。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啦。” 黄喉、毛肚、鸭肠,肥牛、肥羊、虾滑,酥肉、鸭血、猪脑…… 邓恩正准备说些什么,周明瑞打断了他:“老师,这顿饭我请,您大病初愈,要好好补,不要嫌贵。您就遇上不喜欢的菜时开个口就ok了。” “不是。”邓恩扶额,“我的意思是,太多了,吃不完。” “哦,哦,对,的确太多了,那我去一点。” 周明瑞点开菜单,把它们全都换成了半份。 “如果不是没有,我还想点鸡心给你,网上不是说吃啥补啥嘛,不过猪脑花也不错,很适合您,您可要全吃了,别给我留。” 邓恩呃:“女神在上,我想我不需要。” “女神?”周明瑞疑惑。 邓恩顿了顿,没有解释,略过这个话题:“我会吃的。再点一些素菜,营养要均衡,然后你就可以下单了。” 周明瑞比了个ok的手势,划拉着屏幕点了几下,麻溜下单了。下单前他不忘请示邓恩,得到邓恩首肯后才按下了那个红按钮。 周明瑞着实会点菜,菜品把两个人的口味都照顾到了,即使这口味参考的是“邓恩”而非邓恩。 当然,邓恩默默地想,也不排除这位几乎住在网络上的所谓“键盘强者”是参考着什么网红点单法来点的可能性。不,其实这才是真相吧。 “我很期待,”邓恩胳膊撑在桌上两手搭在一起,支着下巴,眼神光在四周桌上扫了一圈,瞟了瞟不远处的调味台,又落在周明瑞身上,暗示道,“很久没有吃到火锅了。” “老师,医院了解一下。”周明瑞脸上写满了真诚。 邓恩点了点头:“谢谢关心,医生说我可以吃火锅。还有,我刚从医院里出来呢。” 周明瑞默默把那句“一个月前我们刚吃过,您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吞进肚里,扯着嘴角笑:“老师,注意身体,各种方面的。” “我知道,你想建议我去看看记忆方面的问题,但是相信我,它还算正常,并没有到需要就医的地步。我记得我们一个月前吃过,但那也算很早之前了,对于一位病人来说。”邓恩无奈道。就算他想要治疗,医生也难寻病因,除非那位医生是跟我一样的穿越者,知道非凡者。见周明瑞眼里带了些许疑惑,邓恩没忍住像“邓恩”那样,抬起一只手,在周明瑞额前弹了一爆栗,“你都把想法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了,经管的学生表情管理这么差可不行。” 周明瑞忙点头,口里应着:“好的老师,没问题的老师,我可是新一代键盘强者,虽然都浅尝辄止,但这些对于我来说难度不大。” 邓恩持怀疑态度。如果这个世界有非凡者、有值夜者小队,周明瑞加入时,邓恩甚至想推荐他成为“占卜家”,“小丑”魔药对他来说用处很大。 周明瑞说得理所当然:“你是我老师,还是我朋友,当然不需要伪装。” “您的锅底来了。”邓恩正准备开口,就有服务员端着锅底从侧边放上桌,他的声音哑在嗓子眼,忽然发觉自己忘了想要和他说些什么。 桌子中央多了方正的锅,清透的两色鸳鸯红汤被烧的滚烫,水泡炸出咕噜噜的声音,其上腾着细纱般的白气,氤氲间遮挡了两人的视线。周明瑞在那头并着五指试图挥散水汽,邓恩没有动,抿了抿唇,问:“喜欢这个锅底吗?” “当然了。”周明瑞说着自嘲一笑,“老实说我想吃火锅很久了,但他们一个个都陪女朋友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学校孤零零地啃食堂的白米饭,单身狗没有人权。” “以后可以约我,我马上就回来了。”邓恩说,“我很愿意同我可爱的学生共进午餐。” “好啊,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餐馆,等你回来我们去吃,还有男人真的能用可爱这个词吗?”周明瑞说着,脑海里却在不断卧槽,老师怎么突然这么会撩。 “没问题。” “老师,你身体还好吗?学校没说你怎么了,我们只知道你是心脏出了问题,吓得要死。” “问题不大,真有问题,也防不住。” “啊……要不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这时候不说您了?” “好吧,您要不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开玩笑的,复查过了,已经缓解了,只是要注意再次劣化。你知道的,我喜欢教书,比起医院还是校园更有意思。” “但是这样会有危险,万一下次再倒下可不一定能再醒来。” “就算我住在医院一辈子,这几率也无法缩减。无论我在哪,如果真的是死亡要降临,都无法避免。” 周明瑞闷闷地嗯了一声,眼尾低垂,也不说话。 邓恩叹了口气:“周明瑞,我是认真的觉得,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非常令人开心和满足,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醒来。” “老师,你别骗我眼泪啊……” “我还没死呢,周明瑞。”邓恩笑了笑,“眼泪还是留在我死后吧。” “别,您福寿无疆,可用不着我为您落泪。”说着,周明瑞歪了歪头,“那您不生气了?” “有一点吧。” “啊?” “今天我请客,你让我吃高兴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明瑞忙点头:“包您满意。” 两人谈话间,菜品端上来了不少,周明瑞的眸光黏在了那盘羊肉卷上,一动不动。滚烫的汤汁似是夕照在沸腾,汹涌着蔓延,直直映入周明瑞的眼底,像是有火焰在黑夜里燃烧。邓恩一直没动筷,周明瑞自然也不好意思先出手,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摆满了一桌,再眼巴巴地看向邓恩。 “你要喝什么吗?”邓恩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称得上可怜兮兮的眼神。 “冰红茶!”周明瑞秒答。 邓恩曲着食指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噔噔噔:“少喝一点饮料,不够健康。” 老年人才喝豆浆,年轻人都喝冰红茶! 周明瑞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只能小声嘀咕:“老师,你应该少看一点微信推文。毒鸡汤,少喝。” 邓恩没有反驳,只是淡淡说:“你的期末。” 周明瑞挥了挥拳头:“那就维他柠檬茶!” 邓恩否决:“你的室友已经给我讲了你一周喝完一箱维他茶的丰功伟绩,小心糖尿病。” 周明瑞苦着脸再次点头:“我错了,老师,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那我要豆浆吧,麻烦多给几包糖。” 邓恩这才点了点头。等服务生倒来了一杯豆浆后,他拿过桌角的糖包,撕开一个小口,几乎数着颗倒了些进去后,用吸管搅匀了递给周明瑞:“你喝吧。” 等周明瑞耷拉着肩接过,抿了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假笑后,邓恩才挪过头,找来了一位服务员,让他们拿来支架,挂起漏勺,在番茄锅里煮起了羔羊卷。 红白相间的羔羊卷纹理细腻规则,在汤汁里一滚,便染上了浅浅的棕,一时间肉香味和膻味四溢而出,混着番茄的清甜,令人食指大动。山肤水豢,不过如此。 周明瑞在那头小口啜着豆浆,一边暗暗吐槽着少糖的豆浆失去了灵魂,但是为了哄邓恩开心还是得满怀感激的喝下,一边暗暗盯着勺中羊肉卷的熟度,准备时机一到,便起勺捞给邓恩,接着给自己再煮一勺。 邓恩见他如此紧张,不免有些好笑,但还是控制住表情,礼貌微笑着问:“吃西瓜吗?” “嗯……有西瓜?” “是的。” “多少钱?菜单里面没有。”周明瑞问。此时肥羊已被煮的恰到好处,周明瑞微微提臀站起,弯着身将勺里的肉全倒在了邓恩碗里,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两人都忘了去调味台调配酱料。他赶忙又问:“老师,吃什么酱,我去调。” 邓恩提起西瓜源于“邓恩”留下的一段记忆,周明瑞曾为了买一颗便宜且甜的西瓜跑去了郊区,结果在自己的课上迟到,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怀里还抱着一颗留着根沾着土的无籽瓜,引得班上哄堂大笑,这孩子人缘又好,相熟的男生难免起哄,结果一堂英语课就因为周明瑞的一颗西瓜跑了题,让邓恩又气又好笑,干脆放任了。事后周明瑞还挂着僵硬的笑念念不舍地端着半颗西瓜来办公室道歉,把半边西瓜递给“邓恩”时,活像被人抢了老婆,弄得“邓恩”有气也发不出,把半边西瓜又剁了一半,还了四分之一给周明瑞,自己吃掉了剩下的才把这茬揭过。 “不要钱,送的,你想吃多拿几盘也可以。”邓恩说。 周明瑞以拳击掌肃然道:“这种我喜欢,我当然吃,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之前西瓜不应季。” “那老师你帮我要两盘西瓜。话说,你要什么酱?” “老规矩。”邓恩朝他挤了挤右眼,“你懂的。” 04 聚餐结束后,邓恩便着手备课。 教材、教辅的内容有“邓恩”留下的记忆,熟悉起来还算快,难的是撰写教学大纲和一系列课堂衍生的报告。“邓恩”一直不擅长这些,和周明瑞不熟时,靠着百度强撑,熟悉之后,就由他代劳。邓恩做不到当一个甩手掌柜,干脆QQ上向周明瑞要了几份文档决心自学。他作为廷根市值夜者小队队长时写过不少类似的申请,认真琢磨了会,也理解了各种技巧,真到写起来也应该得心应手。 曾经有着“不眠者”魔药加成,每天只需要两三个小时的睡眠便足够,邓恩很少觉得时日无多,如今没了魔药加成,虽然心理上能适应每天睡眠三小时,身体上也吃不消,更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发际线重蹈覆辙再一次全面退兵,因而,这段时间邓恩的作息时间健康而稳定,实在是对得起周明瑞对他“比华夏人还养生”的吐槽,不可忽略的是,他深刻体味到了时间的少,这个世界的生活太丰富,他想彻底熟悉,光靠这几天一周完全不够,哪怕是用语习惯纠正起来也费劲。 他的病来势汹汹又去的太快,充满了扭曲的不真实感,邓恩身为经历过死亡的人,自是无比珍惜此刻能睁眼看着世界的时光,毕竟他不知道何时它就要卷土重来。即使现代医疗再发达,也有着盲区和未攻克的难点,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不想浪费这次机会。他能猜到,这次醒来定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只是不知为何这代价还没有给出罢了。也或许,这代价,有人替他出了。 他不知道。 邓恩回到学校时,校园里尚且人烟稀少。早得知消息的学习委员比他到的还早,只身蹲在办公室门口,若不是熟悉她的性格,这身影都可以打上“鬼鬼祟祟”的标签。那女孩见到他完完整整站在那,眼里隐约多了几分安心的情绪。朝他打了声招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染灰的裙角,她的手旁放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放满了信封,见邓恩疑惑地看,便提起递给他:“同学们给您写的慰问信,校领导不告诉我们您住哪,差点还以为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她说着砸吧了下嘴,想笑又强行压着,嘴角弯出奇怪的弧度,“您想看就看吧,365份,您教的学生人手一封。” 邓恩接过那一袋,沉甸甸的重量像是压在他摧枯拉朽的心脏上,压的他眼发热。他笑着回应:“正好,一天一封,我可以看一年。”说完,邓恩不免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摸出荷包里的一串钥匙。钥匙上用透明胶贴着备注,他找出属于办公室门锁的那把,碍于周明瑞的教训,谨慎而小心地打开办公室的门。 幸好学校没有换锁,他也留有备用钥匙。邓恩忍不住感叹。 “进来吧。”邓恩说完侧过身,让学习委员先行进入。 邓恩没关门,只开了灯。天还暗,莹白的灯光盈了满屋,远远望着恍若一轮皎月,有尘埃在水样的空气里起伏。 他来到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将那一大袋信封摆在书桌中央。学习委员站在桌子旁。他的书桌比起他人算得上空荡荡,没有杂乱的书籍和废纸堆满桌面,也没有各色零食,只贴了一张作息表、一张课程表和一张作备忘录用的便利贴,上面细细写着他所带的每个班的课程和作业进度。桌角搁着一盆多肉,绿里泛着紫,应该是办公室其他人在帮忙照看着,这些天下来,竟然仍是绿意盎然,叶芽上还挂着剔透的露珠,似是泫然欲泣。也不知是不是受它影响,邓恩心里一股子暖意。 “谢谢你们。” 学习委员没有多说,瘫着表情向他询问试卷是否批改完。对于学习委员来说,这是绕开话题,但对邓恩来说,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位温和聪慧的不列颠尼亚男人只好眯着那双烟灰色的眼,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略有些愧疚地一手按在心脏欠了欠身:“小姐,很不幸的通知你,我忘了。” 学习委员是位极其认真的女孩,也不恼,似乎对于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极其迅速地表示理解,并为邓恩找寻到了理由:“您病的那么严重,忘了很正常,我们都没有想到能够这么快和您再见面。” 邓恩苦笑着应着,表示自己的确因为心脏方面的问题直到前两天才恢复过来,并希望今天的课堂能够顺利完满的结束。学习委员颇为认真的点头,略问几句邓恩身体状况问题后,学着他的动作跟着欠了身:“我了解了,我会告诉他们的。请您务必保重身体。以及,您这段时间是遇上了一位外国护士吗,您说起话带着一股子翻译腔。” “谢谢。”邓恩说,“也可能是我体内的布里塔尼亚血脉在彰显着自己。” 学习委员深吸一口气,憋着笑:“我能理解它想提高自身存在感的心情,毕竟您可比华夏人还华夏人,只是多了布里塔尼亚惯有的优雅,如果是我,我早就闹了,谁能想到一位布里塔尼亚人居然会保温杯里泡枸杞,每天早起打太极。不过,您的确应该未雨绸缪。”说罢,她意味不明地看向了邓恩的发际线,得到了邓恩颇有些无语的眼神后,迅速转身,像是准备走,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抬起手腕看着表,数着秒针。 十、九、八……三、二、一。 “你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果不其然,邓恩揉着眉尾,有些无奈地开口了,“告诉他们,期中成绩我会默认成他们平时作业的最高分。” “好,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 学习委员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 十、九、八……三、二、一。 “还有一件事。” 学习委员礼貌地笑:“您说。” “提醒你们班的周明瑞同学中午之前把欠的作业交来。” “好。”学习委员估摸着按照往常来看,邓恩想说的应该都差不多了,便准备离开,哪料走至门口时邓恩充满了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一下。”邓恩话里的无奈更浓,“抱歉,我想需要你告诉他们在课前预习课文,我会抽查他们这段时间的自学成果。” “好的。”学习委员说。 “没有其他事了。”邓恩说。 学习委员半信半疑:“好的。” “真的没有了。”邓恩说。 学习委员点了点头,在门口等了一分钟,见邓恩是真的没有遗漏才离开。 “为什么记忆力还是在下降。”邓恩眉头紧蹙,一瞬间想起来了朋友圈里的分享,难不成真的需要就医? 05 授课对于邓恩来说难度并不大。 “他”本身在校内有着极高的人气,配合着流传度极其广泛的大病未愈、方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为了他们的期末成绩拖着病体回校的流言,即使是最后一节课,一堂课两个小时下来竟是氛围极好、纪律严明,就连往常总是寻人代课的几位学生也按时到了教室,和其他同学一起给他展示这段时间刻苦自学的成果。 邓恩说不感动是假,更多的是为“邓恩”感到欣慰,“他”的学生都无比地喜爱“他”、珍惜“他”,无论是从这节课堂、QQ上几乎回不完的问候,还是从那厚厚的一摞几乎可以一天一封看一年的信来看。 他想起来刚成为值夜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否也像台下坐着的学生那样,懵懵懂懂地憧憬着成为一位强大的、可靠的前辈? 在最后,他做到了吗,成为了吗? “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邓恩说。 “老师辛苦啦!”不知谁起了个头,竟是全班都开始喊着,整齐划一、声音洪亮。 邓恩收拾好课本、文具,将它们收入包里,朝学生们笑:“谢谢你们。” “您可是英语老师!”不知又是谁喊了一声。 邓恩只好无奈地说:“Thank you.” 邓恩刚到办公室,周明瑞就尾随而至。黑发青年的眼下一片浓郁的青黑,如若不是他的身材还算中等,看上去着实像一只满眼无辜的大熊猫。 “你来了?”邓恩端坐在椅上,抬起头看向他。 周明瑞闷闷地嗯了声,摸了摸下巴,又挠了挠脖子,仰着头拿出来一本练习册,红色已经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朵尖。 “我的作业,抱歉,我昨天睡晚了。” “我能理解,毕竟是年轻人。”邓恩颇有深意地笑着,拿过那本练习册,随意地翻了翻,掏出手机,给周明瑞改掉备注。 周明瑞眼睁睁看着自己一长串备注少了几个字,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小骄傲。 “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 即使去掉了一条备注,他也是邓恩列表里备注最长的一位。 但是!老师!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周明瑞在内心惶恐不安,甚至想翻出昨天通宵乱斗只为鹅的截图来。 邓恩没给他机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周明瑞同学,有这样一句话:‘节约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就等于延长了人的寿命。’我想你应该明白其中道理,虽然我能理解,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节制一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还有,必须记住我们学习的时间是有限的。时间有限,不只是由于人生短促,更由于人事纷繁。我们应该力求把我们所有的时间用去做最有益的事情。” 周明瑞点头如小鸡啄米:“你放心,我理解得可通透了,这句鲁迅名言我高考时候还用了呢。” “最后一句也是名言。”邓恩说。 周明瑞顿了几秒,说:“我知道,是斯宾塞说的。” “不。”是罗塞尔大帝说的。邓恩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想。这不应该是罗塞尔大帝说的吗?不对,罗塞尔大帝……或许是我因为穿越记忆混乱记错了。见周明瑞满眼奇怪,邓恩保持着微笑,轻声道,“你说的很好。” 周明瑞暗暗松了口气:“我从明天开始会注意时间把握的,昨天,嗯,是个意外。” 邓恩突然想起来罗塞尔大帝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右手紧握伸出食指摆了摆,对周明瑞道:“不,如果有什么需要明天做的事,最好现在就开始。” “这句我知道。”周明瑞说,“富兰克林说的。” 邓恩一愣。 “不。”这是……罗塞尔大帝说的。 周明瑞没听清,笑道:“老师你怎么那么喜欢引用,又是富兰克林又是鲁迅,不愧是被高考折腾过的一代人,你这样以后去布里塔尼亚旅游是要被吐槽的。” 邓恩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既然自己一个序列7可以来到这个世界,那么更高层次的人自然也有手段做到这件事,他们带着智慧与常人无法比拟的阅历,在这个世界暗中推进历史发展也未尝不可。或许罗塞尔大帝死亡后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传闻他死前达到了半神层次,伪装成一位位大能对于这位光耀因蒂斯的天才来说,可以说轻而易举。邓恩无法琢磨透,干脆不再琢磨,吩咐了几句学习上要注意的事情后,便让周明瑞先回去。 此时,偌大的办公室只留他一人。空调仍开着,外风机嗡嗡转动,能听见气流吐纳的细微声音,有些聒噪。邓恩给多肉撒了点水,按开台灯,就着并不算灼热的灯火拉开抽屉,一封封拆着信、一张张阅读。 06 今年的暑假来得有些快。乌飞兔走、跳完日月,眨眼间期末毕,校园重归空穴。 此时,距离邓恩来到这个世界,已过去两个月。 邓恩的班上考得不错,他干脆不布置作业,作为那些学生自他康复后的勤勉刻苦的奖励。与他关系较好的几位学生倒是出了期末成绩以后来约了顿饭,一起逛了会街,在KTV嚎了几嗓子,紧接着投入繁忙的研究生备考大军,在网络上几乎查无此人。周明瑞并不打算读研,正忙活着实习的相关事宜,两人联系得还算多,但也局限于网络,偶尔一起吃一顿饭,也大都是为了给周明瑞分析实习公司间的利弊,便于他更好的选择。 一个月过去,周明瑞的实习也步入正轨,两人联系逐渐减少,一个折腾着各类报告,一个被公司各位前辈折腾,忙得难觅闲暇。周明瑞的实习公司是他同邓恩讲过的一所,看到这个结果时,邓恩不免忍俊不禁。周明瑞分析起实习公司来条理清晰、言必有中,但是这么一大段说下来,最后选择的还是工资给的最高的那所,也算是贯彻他的风格了。 “邓恩”的朋友不多,熟人局限于办公室的同事和学生们。读书的时候倒是有要好的朋友,工作以后也疏远了,完美地贯彻了那句大学以后,分道扬镳。因而整个假期除了忙着备课写论文,称得上无聊透顶,直到有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发来邀请,请他到一个暑期英语四级培训班授课,这样的现状才得到改变。无论是打发时间还是赚外快,它都是不错的选择。那里的学生还算乖巧。 周明瑞知道这件事后,马不停蹄赶去培训班附近喊他出来要他请客,邓恩欣然应允,两人很快就挑中了一家寿司店。周明瑞坐在那细嚼慢咽了片刻就开始狼吞虎咽,话都来不及说,幸好是在小包里,要不这模样得惊诧多少服务生,以为是大胃王在录吃播。 也许是感应到了邓恩的眼神,周明瑞尴尬地咳了声,解释自己已经忙得两天没吃了。 邓恩笑着说理解,揉了揉他的头,手感像是在撸猫,忍不住多揉了一把。 谈话间,邓恩又下了几份寿司,让周明瑞不急慢慢吃。 中途,周明瑞接到了一通电话,愤怒得几欲大骂,又碍于邓恩在场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想想,一张脸气得皱起来。 “怎么了?” “实习那的经理。”周明瑞沮丧地说,“估计又有啥吃力不讨好的活准备塞给我。” “好,那你先回去。”邓恩说着,吩咐服务员打包了几盒寿司塞到周明瑞手里,“路上吃。” 周明瑞怀里抱着寿司点点头,让邓恩不用在意继续吃,多番嘱咐在外授课一事千万不可外扬后,才拍着鼓起小山丘的肚子急匆匆离开了。 周明瑞一走,邓恩只将桌上剩下的寿司吃完,便付款离去。下午他还有课。 这个机构的四级培训班以小班为主,邓恩主要带两个班,加起来二十人左右,都是些成绩还算不错的二本学生,临到考试前报班冲刺。 下午上课的班是新开的,这算是邓恩第一次与那几位学生见面,那些学生性格倒是活泼,见他是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叽叽喳喳围在他周围问东问西,被他一流流利地道的中文惊得感叹不断,完了,又关注上他灰色的眼睛,纷纷感慨有生之年居然见到了活的灰眼睛,让邓恩一阵无奈。 有位学生认出了他,下课时候凑了过来,小声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武力值爆炸狂拽酷霸炫上可打老鹰下可揍乌贼的外国男老师Dunn? 邓恩没忍住摇了摇头,他不是他没有。 那学生不信,拿出那段转发过万的视频点开给他看,邓恩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罢了,又敲了敲那学生的头:“我刚刚自我介绍了,说了我是邓恩。” “邓恩和Dunn能一样吗?”那学生鼓着腮帮理直气壮,“你说邓恩,谁知道你是姓邓名恩,还是姓史密斯名邓恩。” 邓恩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要他不要声张,又问了他名字,让他回到座位准备继续上课。 上半节课他专注于板书,没有过多在意学生情况,现在被他们一闹,难免觉得互相之间距离拉近了一些,注意力也更多的分给了课堂情况。这个班总共才八个人,一眼望去就是七双黝黑的眼睛。 “黄涛同学,请起立回答一下问题。”邓恩念出了唯一一双没让他看见的眼睛的主人的名字,那个跟他理论邓恩不是Dunn的学生的名字。 “啊,老师。”一阵嘈杂的书页翻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将手机放在抽屉带来的啪的声音,黄涛拉开凳子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邓恩,“什么问题?” “翻开书,第六面,第二道大题的第一小问。” 黄涛咳了声:“我不知道。” 邓恩右眉一挑,没多说什么,让他坐下,换了位学生做完这一题后,继续讲课。 下课后,邓恩单独把黄涛留了下来。 “刚刚在看什么?”邓恩问。 黄涛知道掩盖不过去,便主动招:“One Piece,最新一期更新,路飞跟豹大叔……” “我知道了。”邓恩耐心听了几句,还是忍不住打断他,“希望你下次不要在课堂上看。” “嗯嗯。” “不要想着‘积极认错,屡教不改。’,下一次上课前你把手机上交。” “啊!老师你这也太残忍了!”黄涛惊。 邓恩没有反驳,只是露出惯常的温和的笑:“我面对过的各种情况、问题,比你看过的海贼王集数还多。我相信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老师你是魔鬼!”黄涛欲哭无泪。 很抱歉,我是“梦魇”。邓恩暗道,如果自己仍有它的能力,一定要带着几套卷子敲响黄涛家的门,加速一下魔药消化。 哦,差点忘了,还有周明瑞家。 07 落了一地的败叶被秋风烧红,只有松树、柏树、冬青的枝桠上还停留着大片大片的绿,如同油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星星点点缀上由火铺成的画布。 大四的课程很少,英语已在去年结课,邓恩完成了他的任务。他挑了一节晚自习去探望了那些学生,顺带给他们带去零食和奶茶作为告别礼,得到了预料之中热烈隆重的欢迎,一时竟提前有了毕业的氛围,就连次年五月才需要考虑的毕业照的拍摄都先行为他排好了档期。 “老师约好了,先跟我们一班拍,再去二班!” “可以哦。” “耶——” “小心,别呛着了。” 周明瑞在实习公司和学校间来回奔波,一场加班导致那次晚自习没去成。也不知是后悔没吃到零食喝到奶茶,还是后悔没再上一节有邓恩的晚自习,或者因为其他什么理由,周明瑞在周末放假时给邓恩去了一通电话,说要拜访他。 “我以后估计会留在那个公司。”电话里,周明瑞说道。他的声音里藏了几分喜悦,一丝骄傲。那是一家世界百强企业,有着向好的前景和丰厚的薪酬。 “员工餐也很好吃。”周明瑞忍不住补充,“那的糖醋排骨真是绝了。”说着,他伸出筷子夹走盘里的一块糖醋排骨。排骨先蒸再煎,处理得外焦里嫩,糖醋汁由冰糖炒制,火候控制得精妙,呈现出晶莹的琥珀色,甜里带着微酸,周明瑞一块接一块,大半盘子的内容几乎顷刻化作骨头。 “那就好。”邓恩如此回答,给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毕竟周明瑞同学是甜口死忠,吃一点青菜。” 周明瑞口里嚼着肉,说话含糊不清:“老师你简直是子期在世,但是这青菜……不,我会好好吃完的。” “我只希望前三年的课堂我不是对牛弹琴。”邓恩促狭道。 周明瑞咳了声:“对……” 邓恩的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周明瑞顿了下,强装镇定接着说,“对牛弹琴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我不要你不给我丢人。”邓恩缓缓说,语气肃然,“最重要的是,不要丢你自己的人。” 周明瑞又夹了块糖醋里脊,点了点头。 邓恩从家中带了一瓶红酒以及两个高脚杯。原产于法国波尔多的梅洛一经倒出,呈现着饱满的紫色酒液自散发出清甜的果香,勾动着两人的嗅觉。 周明瑞动作生涩地接过高脚杯,不得不说,他虽不是什么红酒老饕,持杯的手势却分外规范优美。 “吃中餐喝红酒会不会很奇怪?”周明瑞默默嘟哝,“这时候应该喝白的才对。” “你明天还要工作,就算是红酒也只能喝仅此一杯,何况白酒那种度数。” “好吧。”周明瑞控制着手腕晃了晃酒杯,有模有样地观察了片刻葡萄酒的颜色和形态,发觉什么都看不出后,朝邓恩举起,待杯壁轻碰,才小抿一口。梅洛葡萄酒酒体优雅,甘宁丰润柔滑恍若丝绸,控制到恰到好处的酸度混在薄荷、甘草、樱桃揉杂的甜里,味觉嗅觉的双重刺激让周明瑞忍不住喟叹一声:“魅力出天然,韵味永流转,自然的味道,在不经意间展现。” 邓恩看向周明瑞:“或许你应该少喝一点?” “唔……网上搜的。”周明瑞举起手机给邓恩看搜索界面,“要显得专业。” “你最近过的怎么样?”邓恩抛开这个话题,问道。 “还行,换了个新的经理,人还不错,挺好请假的。” “你要好好积累经验。” “我知道的,老师。” “我很放心你,但你有时候,真的挺让人放心不下去。” 周明瑞知道邓恩指的是自身老招惹是非的体质,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面颊发着烫:“这个我会注意的,不过最近的确惹事了。” 周明瑞略略讲述了自己被其他家公司看上,对方想挖墙脚,结果被拒绝,之后各方面给自己使绊子的故事。 “你公司的态度呢?” “目前是维护我,那个公司和我的实习公司比规模还太小,我的能力还算不错,这很好抉择。” “那就好。”邓恩说,“照顾好自己。” “老师你呢,身体怎么样?” “暑假时候,我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好到几乎看不出我曾罹患那种疾病。”邓恩说着脸上挂上了笑,心里涌上一丝庆幸,“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毕竟人人都说它的治愈难度极大。” 周明瑞暗暗松了口气:“我建议您还是保持着每年至少一次的全面体检频率,稳妥一点。” “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病去得太快,反而给我还会再犯的感觉。” “您会健康的。”周明瑞认真地说,提议着周末可以一起去寺庙里祈福。 邓恩摇了摇头拒绝了。先不谈他曾是黑夜女神的信徒,哪怕这个世界没有黑夜教会,转去向其他未知的存在祈求也是背弃信仰;光确切的此世界无神,就让他对于祈福这件事存有怀疑,在这个世界,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科学。邓恩至今仍对于自身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没有任何认知,他只是平凡地作为另一个人在生存,参与到他的人生中去。既然病能诡异地痊愈,自然有着某位与这件事息息相关的大能或者某件神奇物品的干预,靠气运灵验的祈福自是没有丝毫用处,一切只能取决于那位未知存在的手段。 “一切都会变好的。”邓恩端起酒杯,对虚空一敬,喝下一口。 “一切都会变好的。”周明瑞跟着重复。 两人又续点了菜,周明瑞加了份松鼠桂鱼,邓恩点了份麻婆豆腐,等菜上齐,两人边吃着小菜边小口喝着酒,摆龙门阵。没一会,周明瑞就把近期的遭遇说了个十之八九,转而又问邓恩暑假的情况。邓恩说,培训班有位学生极其喜爱课上看小说,靠收他的书,邓恩已经将那长篇小说集齐了一套。 周明瑞笑,我以前也干过。 邓恩回忆起“邓恩”的学生时代,也跟着笑,谁不是呢,就是现在换我去收别人的了。 彼时,邓恩喝完了杯底的最后一口,又叫了一瓶20年的白云边。他在回想什么,表情有些凝重,眼角、双颊、额上带着些许薄红,起开瓶口后,对着周明瑞认同地点点头:“周明瑞,你刚刚说得对,吃中餐当然要喝白的。”说着竟忘了先前自己说过的话,脸色微醺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小塑料杯晃晃悠悠地给周明瑞倒了满,“喝!” 周明瑞抬眼一看,得,这位点单时有着千杯不倒气势的绅士,就这样醉倒在一杯葡萄酒下。 “老师,你刚才说我不能喝多。”周明瑞这样说着,还是接过了塑料杯,一饮便是半杯,“我明天还要继续实习。” 邓恩点了点头,颇为理解,不再给周明瑞续杯,转而为自己倒了一杯,仰着头,一饮而尽。周明瑞见他状态不对,赶忙抢过酒瓶搁在脚边,往空杯子里倒白开水递了过去。 邓恩见酒瓶被抢走,不再动作,端着白开水小口小口喝起来。 没想到老师酒量不太好。周明瑞默默记上一笔,以后不能给老师灌酒。 邓恩已经醉了,虽然不至于网络上写的那般上吐下泻,不省人事却是真,周明瑞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叫服务员把剩下的菜打包后买了单,将邓恩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扶着他往回走。 “克莱恩?” 路上,周明瑞听见邓恩小声喊到,发音有些奇怪,不知是什么语言,似乎是一个外国人名,周明瑞也没有多在意,一位布里塔尼亚血统的华夏人认识几名外国人并不奇怪。 “伦纳德。” 又是一位外国人,听语气,应该是他的朋友吧,或许是学生也说不定。 “科恩黎。” “弗莱。” “老尼尔。” …… 周明瑞没有出声,这些对于来说过于绕口的名字实在是缺了记忆点,他记不住,也无法理解,只能动作尽量柔和地背着邓恩继续走,小区近在咫尺。 天已被墨色涂抹上一片黑,绀蓝的色彩笼罩着星空,天上天下,唯有明星与灯火依旧亮着,光散在楼壁、窗檐和吞吐着汽车尾气的柏油路上,倒有几分宁静。月亮被灰紫的云朵遮住,只能通过隐隐约约透出的鹅黄描绘它的轮廓,邓恩抬起头,看不清它。 “周明瑞。”邓恩的声音轻柔温润,似有野百合混着芦荟木散出的压抑的檀香缕缕溢出。 周明瑞没想到邓恩会喊自己,嗯了声后,扭头看向他。邓恩正笑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里比往常多了几分洒脱。周明瑞一时辨不清他究竟醉了没。 “周明瑞。” “我在呢,老师。” “你知道的,人终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周明瑞想也没想,接了下去。 “你说的对,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邓恩说着,摇了摇头,“你听着,我一定会死,死的比你早,比谁都轻贱。” 周明瑞以为邓恩醉得不轻,反驳道:“老师你也别因为得一次病就太悲观,指不定就长命百岁了。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老师你在我心中就是英雄,你的命比谁都高贵。” 邓恩只摇头,自顾自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给我刻下这样一条墓志铭。” 周明瑞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邓恩沉思片刻,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郑重:“的确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昂贵至极。” 08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邓恩如此对面前的学生说道,“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算着时间,距离邓恩带的第一届学生毕业,已过去三年;距离周明瑞毕业,已过去三年;距离邓恩来到这个世界,已过去五年。春秋流转,恍若弹指一挥间。 三年过去,邓恩送走了又一届学生,再一次被邀请去共同拍摄毕业照片。期间,面临毕业的黄涛来看望过他,讨要回了那被没收的几十本小说,走之前,这小子拖着装满书的行李箱笑得贱兮兮,问他老师书可好看?邓恩活动着手腕转动着脖颈,听着骨节处发出咯吱的脆响,将黄涛吓得嚷了一句教师节快乐就跑。 网民的忘性大,早已将他这位传说中的武力值爆炸狂拽酷霸炫上可打老鹰下可揍乌贼的外国男老师忘了个一干二净,近几年为“他”而报考的学生越来越少。比起见义勇为,教学经验丰富、优秀教师这两个标签更加深刻地扣在了邓恩身上。周明瑞曾嗤笑仍在网上时不时提起邓恩“英雄救美”情节的网民,真是过时又眼瞎,周明瑞当时这般说着,手里不停,对着邓恩的奖状悄悄拍了个照,认真挑选了个滤镜后,在朋友圈里炫耀起这位救过自己的最美男教师:布里塔尼亚绅士,温柔又护短,帅气还教学牛逼,我的老师。让邓恩对这位被社会催肥的学生颇有些无语。周明瑞着实胖了,多了一圈软乎乎的小肚腩,捏起来全是肉,就连双下巴也在出场预订,一定是因为公司伙食太好的缘故。 邓恩在两个月前的体检中,检查出了胃癌,医生很遗憾地通知他,是晚期。邓恩对此有一定心理准备,原先准备放弃治疗,被学生轮番上阵相劝半天后,依旧选择了放弃。胃癌晚期的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三十,每一天都是在倒数着过活,他喜欢“邓恩”的生活,也想选择生活。 邓恩没有辞去工作,继续任教,与学校商量好带完这学期就开始休假。 周明瑞近几个月出差在国外,不知从何得知此事,赶不回国,急得连夜在清水寺外排队求了几枚健康守国际邮邮了回去。邓恩收到后随身带在荷包里,一时居然觉得几乎习以为常的剧痛和虚弱减弱了许多。 学习委员去了老美留学,守着晚上十点给邓恩打国际长途,一口流利的美式发音说得抑扬顿挫,说,hello?邓恩回她,hi。学习委员在那头松了口气,叹息着还好老师你的记忆力还没有差到忘了英语。说着说着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声音就哽咽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说话时头一次强装出了笑意。 “您会好的。这很让人害怕。我没想到会是您,如果终有一日我的身边有人要离去,我从没想过会是您。您是一位好老师,是好人,不应该的。”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邓恩如此对讲台下的学生们,以及那时的学习委员说道,他的嗓音醇厚,病灶未去的轻微嘶哑使得语气多了几分严肃,“你们该明白,有些时候,你们必须坚强。要知道,你们犹豫着是否要软弱的每一分钟,都有肩负责任者拼上性命去战斗,为了守护你犹豫的权利。” 课堂寂静无声,学生们聚精会神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邓恩不在多言其他,翻开教案,继续讲课。期间周明瑞和学习委员两位同学再一次作为优秀学长的范例友情出场,邓恩不知第几次在教室里夸奖他们,他是真的记不清楚,每次提起时才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否曾讲过。台下的学生们不忍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记着笔记。 华夏国任何一位高中老师在此,都会忍不住说,这是我带过的最好的一届。 邓恩转身的时候,在胸前逆点三下,画出一轮绯红之月。 愿女神庇佑你们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 接下来的时间,邓恩孑然一身独自走过。 “邓恩”过去,不,邓恩攒下了一些积蓄,不算多,买房不足,旅行有余。 于是,邓恩利用那些钱四处周游。 他去了布里塔尼亚,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国度,那里同鲁恩很像,总是措不及防间阴雨连绵,男人的发际线是八辈子的担忧;法兰西的甜品小巧可口,埃菲尔铁塔奇伟壮观的外壳下,竟藏着一家家装潢精致的法餐厅,他想起来周明瑞,两人许久未联系了,如果有机会可以带他来一同享受;露西亚的红场、意呆利的比萨斜塔、德国的勃兰登堡门……他在欧洲走了一遭,又回到华夏,由西北的天山、昆仑山一路往东造访秦岭,接着北上,在几座城市驻足片刻后,再次回到了太行、燕两山之间的故里。 家里落满了积尘,邓恩找来了钟点工,一打扫便是一下午。他坐在干净的空位置,一看日历,才惊觉这一出行竟花费了近一年的时光。邓恩将日历页翻了又翻,翻到了尽头,这才想起,去年已去,新年早至,日历也该换新了。 他留钟点工在家继续打扫,出门买了本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停时,才发觉这一年也要过去了。 距离他离开值夜者小队,已过去六年。 次日,邓恩去医院做了次全面体检,医生记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邓恩知道他的意思,道了声谢后便回到家中,细细回忆这几年。老实说胃癌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它折磨得人痛不欲生的能力在邓恩身上被无限削弱。邓恩猜测这原因同莫名痊愈的恶性心律失常一般,是某位大能干预的结果。只是这一次没那么幸运,死亡紧追在身后,这份伤害无法转移亦无法避免。 “你看吧,明天又有同样的恐怖等待着。” 也不尽是如此。邓恩想到,还有同样的期待。 他翻身上床,靠着床头,一日奔波的劳累席卷而来,一时困的睁不开眼。 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闷、重,扑通、扑通,公然牵连着他的胃部也跳动起来。 扑通。 邓恩阖上眼,再没从梦魇里醒来。 …… 远方另一间屋内,周明瑞将主食分放房间四角,默念着: 福生玄黄仙尊, 福生玄黄天君, 福生玄黄上帝, 福生玄黄天尊。” 09 克莱恩•莫雷蒂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雪白。 挥之不去的虚弱感致使他只能维持着原先平躺的动作,动也不敢动。他眨了眨眼,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愣了愣,又转动着眼珠看向斜方的窗外,只闻鸟啼花香,绿木葱茏。 他哑着嗓子,试着发出声音。出声的瞬间,嘶哑如砍锯朽木的声音先惊了自己,接着惊了门口路过的护士小姐。 “周明瑞醒了!”她忍不住捂嘴低声道,说着赶忙安排同事来照看他,又转身去联系主治医师和家属了。克莱恩没想到一次便引起了注意,见外面陆陆续续来了护士,隐蔽地松了口气。 目的已经达到,克莱恩嘴角挂了一丝牵强的笑,接着不再动作,任由护士们检查、输液,做着检测。 他是克莱恩,是周明瑞,也是另一个世界花费了十年升到序列0成神的“愚者”,是诡秘之主。 序列0的能力诡谲难料,远超乎克莱恩的想象,包含着灵体时空穿梭的能力,克莱恩也是利用这份能力以牺牲自身非凡能力为代价回到了地球。当然,这对他来说并不算牺牲,回到地球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无论以牺牲什么为代价。现如今目的达成,他的心里自满是无法言说的喜悦和激动,伴随着失控的非凡能力对于回到地球的他来说,危险又鸡肋,失去了没有过多可惜,顶多偶尔想起,心疼消化魔药的辛苦。 只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习惯成自然的谨慎让他反刍着记忆,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他习惯性抬起手,想用灵摆占卜进行确认。虚软无力的身体让他动作得艰难,手臂抬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非凡者了。 习惯难改啊。 克莱恩输着营养液小憩时,病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先到床前的是他的父母,两人脸上挂着泪,显然是喜极而泣,克莱恩想开口安慰,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好摆出笑:“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父母同他们身后的友人一起说。 亲人之间小叙了片刻,让过位置,克莱恩的朋友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发表着自己的担忧。克莱恩这才了解到,自己穿越过后,家中发生了火灾,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意识陷入沉睡,一睡就是一年。 有人打趣:“就当减了次肥,你看这一觉醒来肉也少了,是不是开心坏了?” 克莱恩点了点头,像是曾经一样朝他眨了眨眼,促狭道:“你羡慕不来的。” “算了算了,这减肥方式一般人可吃不消,你小子命大。” 那可是,我可是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克莱恩心里想。 “你们都还好吗?”克莱恩又问道,还有几位朋友没有来,克莱恩对于他们的现况也充满了兴趣,却不料,这一问,方才笑着的全都失去了表情,房间内陷入了死寂。 半晌,克莱恩大学时代的学习委员开口了,曾经认真的女孩出落成了成熟的大姑娘,气势把身边不少男人压了一头,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曾是“小丑”的克莱恩却听出了其中一丝颤抖:“老师,去世了,猝死。” 克莱恩愣了愣,一时竟想不起来老师是指谁,他闭上眼仔细回忆,越深入回忆越是心中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怎样重要一件事。 他在另一个世界呆太久,地球上的往事聚在回忆的底层落满了灰尘,不舍得去翻看,他竟然忘了,闹出了一场乌龙。 不止有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克莱恩回来时,带上了成为诡秘之主后凝聚出消散在历史中的廷根市值夜者小队队长邓恩•史密斯的残魂,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位无名英雄再次醒来,邓恩有许多未完成,他会喜欢地球,在地球到达终点。克莱恩随手划拉着,将心口的狰狞的洞下移,移到自认不会伤及性命的胃部。又得到塔罗会“正义”小姐的帮助,将邓恩记忆中与罗塞尔大帝、罗塞尔自创文字相关部分通过暗示强行减弱…… 难怪他说轻贱。 接下来一段时间,克莱恩留在医院做着康复训练,有另一个世界的经验,克莱恩对于肌肉的把控远超常人,在营养均衡的三餐的帮助下,花费了两个月,便获准出院。 家在火灾中重创,父母帮着重新装修了一遍,通风了三个月,早已可以住人,克莱恩便直接搬了回去。 银行卡里还有存款,工作也还在,一切还有回转余地,这是克莱恩最为庆幸的一件事。 感谢经理。他在心里画了一个零,这是向愚者祈福的手势。我会祝福你。 他将日常事例处理妥当后,联系了学习委员,问到了邓恩埋骨之地在何处。 当然,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克莱恩心道,只是郊区最普通的五万一块地的公墓。 克莱恩带着一束雏菊去的时候,天没有下雨,很是不给面子。金龟直上,万里无云。光线有些刺眼,刺得他瞳孔缩成了点,人也像蜡,要融在这个灼热的世界。他只好一手挡着眼,愣没想到还是被透过霾的光刺激得流下了生理性盐水。克莱恩在墓园里走了几步,便寻到了邓恩的墓碑,还很新,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日。克莱恩放下花,蹲坐在墓碑前。 “好久不见,队长。”克莱恩声音轻到细不可闻,如蚊振翅,脸上却带着笑意,似乎要将嘴角咧到耳根,“我是你的学生周明瑞,也是你的队员克莱恩•莫雷蒂。” 说罢,克莱恩摸索出荷包里早已准备好的刻刀,绕至背面坐着,四周只有他一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抹了把泪,让视线更清楚。 先前邓恩同他说时,周明瑞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的请求,如今克莱恩只好迟了答应了,不如说无法拒绝。 墓碑触着冰凉,石料被磨的一块粗糙一块平整,克莱恩选了块中间位置,阳光正巧照在那里,暖融融。他伸出手在墓碑上描摹着字的形状,转了转手腕,听着骨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动作熟练地刻下了那句墓志铭: “的确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昂贵至极。” 00 “梦魇”的世界是灰色的。 邓恩•史密斯不会忘记。 他曾在过去无数的夜里飘然于“梦魇”的世界:浓郁的灰里,周身是缀着的一团团椭圆的光球星星点点亮着,鹅黄的光芒像是细腻的绒毛,一根根炸开,由内散播片片光芒,温柔落在朦胧在一片灰色的街道上。每一颗光球都是一屋眠者,都是一个沉眠的梦。邓恩•史密斯曾在恒河沙数的夜里来到这个“梦魇”的世界,造访着未知与失控。 邓恩敲响过科恩黎的门,那时他正独自坐在客厅内弹着琴,他总担心琴声会惊扰邻居,往往还未尽兴就停止,不过现在不用担心,科恩黎在自己的梦里可以随心所欲;邓恩也去过老尼尔的家,这家伙喝着咖啡唠叨着明日要怎么找自己报销,还笑话新来不久的克莱恩还嫩得狠,不如自己深谙此道,改明儿要把他教教,邓恩一面应着一面盘算着克莱恩的报销能力已经足够优秀,就算老尼尔你能也未免能再教他些什么;新来的克莱恩总是能发现许多麻烦,邓恩已经懒于去总结自从他加入小队后,廷根市值夜者小队比往前多了多少工作量,工作难度又多了多少,这位有着书生气质的年轻人在梦里做得一把好菜,喜欢坐在桌旁与自己对视亦或者发呆,希望这个在自己记忆最后面容扭曲的孩子能够好好活下来,他是天才…… 邓恩偶尔也会做梦。 梦见另一个世界。 他有一群可爱的学生,有朋友。周明瑞老是走霉运,黄涛喜欢上课看小说,学习委员学习成绩很好,去了老美…… 他也曾一人走过小半个地球,领略了高山绝壁、平沙落雁,也俯瞰过层台累榭、灯烛辉煌,最后他回到了小小一间房。 …… “噔噔噔。” 是梅高欧丝敲门的声音。邓恩虽然没有听过,却觉得就应该如此,急促、混乱。他看见伦纳德看似平静却慌乱了的动作,看见克莱恩在自己记忆的最后凝固了表情的脸,看见自己勾着嘴角笑,蕴含着死气的灰色萦绕在周身,提醒着自己某些事实: “梦魇”的世界再也看不见了。 邓恩•史密斯,这个平凡又普通的男人,在了某个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子里回归了死亡。 他的脚步起始在梦境的灰色,又终止在浓郁的灰雾里。 不将流落 01 邓恩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 雪白的天花板上黏着面破败的蜘蛛网,网上空荡,蜘蛛不知去了哪里。落了灰的电风扇悠悠转动,发出“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随时就要降落地面。泛黄的吊灯挂在屋顶中央,没开,只能看见霜白的月光。独属于夏日的粘腻空气带着闷热与汗味被风裹挟着袭来。米饭霉馊的熏人臭味不用擤气就能闻到,坏很久了。 邓恩试图坐起身,胸口的闷痛让他顿了顿,只能放缓力道一点点挪着身子靠在床头。这份疼痛让他感到些微的熟悉,他正想着回忆这份熟悉源自于哪里,一偏头,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几个认不得名字的瓶瓶罐罐,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是了,那是药,而摆在药瓶旁的黑色长方体,名叫手机。 邓恩不认识这些文字。 邓恩不知道所谓电风扇、吊灯和手机。 邓恩甚至不知道,月光可以是薄纱般的米白。 值夜者小队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冷静,力求找寻线索分析这状况外的遭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亡,掏心的疼痛不可能作假,那么,他为什么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醒来? 右胸处宛如用刀割断每一根神经、崩解每一寸肌肤的疼痛让他只能强撑着倚着床头试图去观察这一切,却难以不间断地思考,哪怕这份疼痛的程度正呈递减趋势,愈加舒缓,也算得上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待他将这间疑似卧室的小屋观察了个透,思绪终于重复清明。邓恩这才记起去审视自己的记忆。 他对于现在的情况有着大略的猜测。寄生、转生,无非两种。放在前世也算稀奇,但也说不上全无了解。依照当前的身体状况,自然不可能是转生,如若是寄生,那应该留下痕迹才是。他记得生前的事情。“梦魇”导致他的记忆力比常人弱得多,他不敢说全部记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个六七分。他闭上眼,仔细回忆着,试图寻找这具身体也许会留下的信息。他将自己的记忆粗略过了一遍,卒然发现脑海深处里多了几段剪影,它们是这具身体的原住民,受到邓恩的窥探,登时蹿入他的意识。俄顷,邓恩意识到了这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片段,便任由它带着自己的意识陷入回忆。也许心口的抽痛导致注意力难以集中,也许是别的原因,它们并不连贯,但足够让邓恩了解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信仰。没有神。 原主人的父母都是布里塔尼亚人,由于喜爱阅读华夏某网站上网络小说,在B大留学结束以后,毅然决然选择了移民,并生下了原主人这位有着纯正布里塔尼亚血统的华夏人。而邓恩方才看见的陌生文字,便是中文。说起中文,这种画画一样的文字让他觉得略为眼熟,这份熟悉感并非和手机那般出自原主人的记忆,而是自身记忆得出的,这让他有些惊诧。这个世界比起他上一世的世界要安稳和平太多,没有非凡者,自然不存在失控与诡谲,能让他感到熟悉的东西少之又少,无非是与原先的世界相同却换了个发明人的日常用品,说来他的记忆力可能真如克莱恩他们开玩笑的那般糟糕,一时竟然想不起来那些“发明”的专利在自己的世界属于谁。比起物什,文字带来的熟悉更难以预料,只是这份熟悉轻薄如烟,一阵风吹便是了无痕迹。他一时难以回忆起这份熟悉感的源头,只能暂时放下,继续浏览原主的回忆。 邓恩•史密斯,恰巧与他相同的名字,这能很好地避免因为名字陌生带来的不适感。“邓恩”从小掌握中英两门语言。三年前开始,作为英语教师在A大任教。性格温和,发际线安全,样貌小帅,眼睛是深邃的碳灰,这让他想起使用“梦魇”时总能看见的那片灰色世界。 “邓恩”刚任教时,好巧不巧正遇上了自己的学生被一位社会青年缠着进行着一项名为“擂肥”实际上不过是拿着刀勒索的活动。那学生也算聪明,见这家伙不好应付果断求援,而自幼学习散打的“邓恩”自然不怕,听见呼救便冲上前去,挡下了那人落下的第一刀,至今,他的腹部还留着一道不算浅的疤痕。社会青年见来的是位外国青年男子也没多上心,刀也不拔就势头着又对那学生威胁了几句,这并不能影响“邓恩”,他拍开那人握着刀柄的手,转身从容吩咐学生离开。待学生转身,随之肚子上还插着把刀的“邓恩”就挥着拳头踢着腿,迅速将那青年擒拿。而这时周围已聚集起不少围观者,见有人提醒他腹部伤口,“邓恩”才想起了还需要拨打电话报警并通知救护车。于是,那天的围观者们有幸见到一位温和的英国男子说着一口熟练的中文——熟练到甚至带了点本地方言的音调,他们愿意相信,这个外国男子会说一口流利的方言——拨打了各种电话。有学生拍下了全过程并将视频发到了网络上,“邓恩”的行为得到了一致好评。甚至在次年拿下了一张最美男教师的奖状。他在网络上和学生中获得了极高的人气,有不少学生自称为了他才拼命学习考的这所学校。 这让邓恩有些哭笑不得,对于曾是值夜者的他来说,那位歹徒先生的危险系数存在于否都应该打上问号,保护民众与弱小是自身职责所在,就算对于原主,如若不是怕伤及学生,无伤拿下他也不是难事,谁知道成了成名的线引,换了功名。 “邓恩”的父母多年前因车祸去世,一直以来他都独居于父母留下的房子,对得起地球上的那句“母胎solo至今”。 半月前,“邓恩”照常上课,谁知课程未过半,他已经昏厥在讲台上,被学生慌忙送去了医院。一开始只是以为脑供血不足,或者低血糖之流,谁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发现他的昏厥是由于恶性心律失常。学校向他保证不会开除他只是为他批一个月假期后,“邓恩”配合地让学生帮忙搬了些换洗衣物住在了医院,但也心知难以调养,被医生强制性在医院住了两周,用心脏起搏器暂时缓解了症状后,就去打申请,被主治医师气结地放回到家里。谁知就在归家当夜,也就是今夜,症状劣化,心脏骤停。幸运的是,这具身体并未迎来应来的死亡,他能感觉到病症在自己寄宿到这具身体后正不断缓解,不幸却是,“邓恩”已然长逝,再次睁开眼时,身体里寄宿的却是他人了。 邓恩猛力眨了眨眼,极力排除疼痛带来的干扰,深入回忆。墙上挂钟勤勤恳恳,指针滴滴嗒嗒不停,等他理清原主记忆时,已经走了几圈,天也蒙蒙亮,远空钴蓝一片,有金线镶嵌的地平线处云雾翻腾,泛起了鱼肚白。 02 如若不是还留有学习因蒂斯语时痛苦万分的记忆,邓恩都快认为自己天生有着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那些晦涩难懂的中文于他只用了小半个钟头,就已经能同母语般纯属的运用。英语与鲁恩语有着一定相似,邓恩学来也算轻松,配合着书架上的教材,重回岗位的问题不大。根据记忆,他的假期还有一周,既然有假他也不会再去主动要求工作,在假期结束之前熟悉这个世界、熟悉“邓恩”的一切才是当务之急,过去的世界同遗憾一起成为了回不去的过去,他对于未来还没有什么详细规划,暂且决定像“邓恩•史密斯”一样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 “邓恩”与邓恩的最大差别便是这位奔着三的教师或许更像还未成为值夜者的自己。他会刷着各类网站学网络上大热的生活小技巧,刷着微博翻着各类小说阅读网app同学生开着玩笑讨论今天刀片寄往谁家,也会带着小包在邻市与家之间穿梭,只为了吃上一顿喜爱的菜肴,偶尔路遇了出行的学生,还会陪学生畅谈感情,感受母胎solo的妙处。虽然还没有正式融入“邓恩”的生活,但光这样回忆起来能提起嘴角的故事,便让邓恩肩上一轻,对日后充满期待。 手旁手机屏幕亮了又暗,这是常态。比起语言,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这些不可思议的工具,光是初步掌握便花费了半天。等到他能够理解每一次弹框的意义并给予回应,又是半晌过去。他依稀记得曾见过类似的奇思妙想,也许是初愈的缘故,也许是死亡过的缘故,总之,他难以回忆起这些。一台落满了尘埃的相框便是最为恰好的比喻,它偶然间被从旮旯里寻到,想一窥究竟,却擦不去灰,只能隐隐约约根据那模糊的轮廓做着猜测,是花木与灯火,亦或是高楼与人烟,无人能定论。 邓恩打开手机,点开QQ,消息栏正上方是几位学生发来的消息,他们是邓恩所带的学生中与他关系不错的几位,大略都是在关心他的身体,邓恩慢悠悠地一一回复以后,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来自“周明瑞”。邓恩对这个名字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他是过去“邓恩”最为相熟的一位学生,两人时常一块下馆子,几乎把全市和邻市吃了遍。当然比起之后的熟稔,对于邓恩这位“穿越者”来说,这位学生留给他最深的印象还是两人的初遇: 风恬日暖,天朗气清。一位面相斯文的男生满脸苦恼地站在路角,与他相对而立的是一位满头红发身纹夜叉的男性,红发青年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矮着脖子,脸同他愈来愈接近。如果不是那红发青年手上握着刀,脸上、眼神中已经明晰的写着恶意,恐怕邓恩只会当做意外的一幕来看待,但是,这种情况,很显然不是所谓小说情节,算是明目张胆的“打劫”了,“邓恩”从各种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坐视不管。谁知就在邓恩准备上前帮忙时,那斯文男生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只一声便是振聋发聩、响遏行云:“救命啊!” 邓恩略有些生涩地戳开消息栏最上格,眼见那几乎无法完整显示的备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单论记忆力方面,这具身体的确适合自己。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Dunn!老师!听说你上线了,你好了些吗?那天真是吓死我们了! Dunn:已经没问题了,谢谢你的关心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Dunn:三天后 Dunn:怎么了,有事吗?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嘿嘿,我把作业补完了,准备交给你 Dunn:等我去了给我吧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okk,老师,约饭不? Dunn: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我想你可以直说你又闹腾出了什么事?翘课被抓还是……?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不,呃……我是真的想跟您约饭的,您怎么不能信任我一点呢。呃,其实问题不大,就是……您之前不是放了一摞卷子在我这让我帮着批嘛 Dunn:那是期中的卷子,这件事让其他同学知道了?找你改答案? 周明瑞(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欠一课作业):不是……qwq 邓恩抬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这情况有些熟悉。说来奇怪,周明瑞这家伙成绩不错,性格也好相处,但就是能惹事,大事小事全像是跟他犯冲一样招惹他,也不知道算是运气绝佳,还是运气奇差。这让他想到了克莱恩•莫雷蒂,这位值夜者小队的新成员,他有着绝顶的天赋和自然散发的对非凡事件的吸引力。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使样貌、声音、体型乃至人种,都不一样,邓恩仍认为这两人的本质有着极大比例的相似。 邓恩想着忍不住就着揉眉的手扶额叹气,嘴角却不可抑制的带上了弧度。他想到,克莱恩•莫雷蒂应该正身处在他们拯救的廷根,同兄妹一起好好活着,哪怕藏着秘密,他和伦纳德的未来也应当光明而坦荡。 不过,如果,邓恩继续想着,只是假设,如果克莱恩也来到了这里,他应当会喜欢这个世界,或许他还能成为自己的学生,和周明瑞成为朋友。 邓恩打字速度有些慢,确认了周明瑞能接电话后,干脆点了个语音通话过去,不出一秒,那边便通了。周明瑞此时应该在外面,邓恩能听见手机那头嘈杂人声做了背景音。 “老师下午好!”周明瑞的声音被处理得有些失真,带着细微的嘶嘶声,但这不妨碍邓恩听出其中的一丝尴尬情绪。 “怎么了?”邓恩放缓了语速,问道。 周明瑞在那头咳了几声,没出声。凭借记忆里对他的了解,邓恩能猜到这孩子此刻一定在挠着头,苦着脸想着如何解释。他联想着周明瑞刚才提过的试卷,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不过他遗漏了几份卷子,便低声问:“你先说说怎么了,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你的心脏可还健康?” 邓恩琢磨着周明瑞这句话,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刚恢复,我想是受不了太大刺激的,不过小刺激还能承受。” “那我还是不说了。”周明瑞泄气。 “我迟早都得知道。而且,我相信你不会故意惹事的。” “那我说了,先说好老师你得心态平和,别气急攻心。”周明瑞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得到邓恩保证的不会生气以后,咳了几声,小声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怕试卷被其他人发现或者遗漏,就放到保险柜里,您知道的,保险柜总比书桌抽屉安全多了。结果,晚上寝室进了小偷,连柜子带卷子一起偷了,也许是觉得保险柜里一定有很多钱,但我里面真的没有钱,相反那保险柜就是我寝室最贵的东西。这么一说他还没偷错。我想着寝室门口有监控,但是得有老师申请同意了才能看,就用你留给我的钥匙,当时是半夜,准备去办公室写申请调看录像。呃……我当时太紧张了,开门用力过猛,钥匙断在了锁芯里。听到声音的保安大哥来了,我当时有点慌,怕被认成小偷,没有来得及清理现场就溜了。结果第二天断了的半截钥匙被确认是当时还在医院昏迷的你的。嗯,现在学校里兴起了夜半鬼敲门的恐怖故事。” 邓恩一时沉默。 03 周明瑞匆匆忙忙赶到时,邓恩正抱着平板翻动着菜单,见到他来,有些僵硬地把手抬起又落下又抬起,最后变成一个别扭的摆手,算是打招呼了。周明瑞没多想,理亏在先,也没再插科打诨,赶忙乖巧道了声:“老师好啊。” 邓恩点了点头,等周明瑞坐下,将平板推给他:“你看一下,选一个。” 周明瑞扫了一眼,发现邓恩只选了一半锅底,是牛油麻辣锅。 “我都可以的,老师你来选吧。”周明瑞说着,抬眼直视着邓恩,将平板推了回去,“我不挑食,好吃的都吃。” 邓恩应了声,朝他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逗他玩,手指在几味辣锅上不停打着转。周明瑞根本不像自身说的那般不在意,挺直了背观察他的指腹将要落在哪里,这模样像极了一只蓄势待发的小黑猫,它毛茸茸的爪子抬在半空,紧张兮兮盯梢着滚动的毛线球,随时准备施力冲出去跟毛球滚做一团。 邓恩倏然想起来克莱恩,自己化作梦魇拜访他与他同桌而坐,将他辛苦做好的饭菜吃完时,那位有着蓬松黑发的“小丑”也是这样的神情。邓恩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是陷入零珠碎玉的回忆里,也许小说里常提的朝花夕拾,便是这样。 邓恩叹了口气,勾选了番茄锅。 对面的周明瑞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想吃什么?”邓恩问。 周明瑞想了想:“老师你定。” 邓恩无奈地再一次把平板推给他:“不用跟我拘谨。” 周明瑞坚决摇头:“道歉还是得诚恳。” 邓恩点了点头,干脆把平板拍在周明瑞面前,抱着臂:“不需要道歉,我没有生气,没有怪你。不过,既然你过意不去,那就背一下范文给我展现一下你的抱歉吧。” “不。”周明瑞果断摇头,展现出平日里征战网络的反应速度,“我们关系那么好,您一定是不会生气的,我不道歉了,我这就点餐。您的我也一起点了?” “当然可以。” “您喜欢吃啥?” “我以为你记得,这就叫跟我关系好,连你的老师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 见邓恩含着笑直勾勾看着自己,周明瑞坐在那头抖了抖,也不知腹诽了什么,熟练地捧着平板点起了菜。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啦。” 黄喉、毛肚、鸭肠,肥牛、肥羊、虾滑,酥肉、鸭血、猪脑…… 邓恩正准备说些什么,周明瑞打断了他:“老师,这顿饭我请,您大病初愈,要好好补,不要嫌贵。您就遇上不喜欢的菜时开个口就ok了。” “不是。”邓恩扶额,“我的意思是,太多了,吃不完。” “哦,哦,对,的确太多了,那我去一点。” 周明瑞点开菜单,把它们全都换成了半份。 “如果不是没有,我还想点鸡心给你,网上不是说吃啥补啥嘛,不过猪脑花也不错,很适合您,您可要全吃了,别给我留。” 邓恩呃:“女神在上,我想我不需要。” “女神?”周明瑞疑惑。 邓恩顿了顿,没有解释,略过这个话题:“我会吃的。再点一些素菜,营养要均衡,然后你就可以下单了。” 周明瑞比了个ok的手势,划拉着屏幕点了几下,麻溜下单了。下单前他不忘请示邓恩,得到邓恩首肯后才按下了那个红按钮。 周明瑞着实会点菜,菜品把两个人的口味都照顾到了,即使这口味参考的是“邓恩”而非邓恩。 当然,邓恩默默地想,也不排除这位几乎住在网络上的所谓“键盘强者”是参考着什么网红点单法来点的可能性。不,其实这才是真相吧。 “我很期待,”邓恩胳膊撑在桌上两手搭在一起,支着下巴,眼神光在四周桌上扫了一圈,瞟了瞟不远处的调味台,又落在周明瑞身上,暗示道,“很久没有吃到火锅了。” “老师,医院了解一下。”周明瑞脸上写满了真诚。 邓恩点了点头:“谢谢关心,医生说我可以吃火锅。还有,我刚从医院里出来呢。” 周明瑞默默把那句“一个月前我们刚吃过,您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吞进肚里,扯着嘴角笑:“老师,注意身体,各种方面的。” “我知道,你想建议我去看看记忆方面的问题,但是相信我,它还算正常,并没有到需要就医的地步。我记得我们一个月前吃过,但那也算很早之前了,对于一位病人来说。”邓恩无奈道。就算他想要治疗,医生也难寻病因,除非那位医生是跟我一样的穿越者,知道非凡者。见周明瑞眼里带了些许疑惑,邓恩没忍住像“邓恩”那样,抬起一只手,在周明瑞额前弹了一爆栗,“你都把想法明明白白写在眼睛里了,经管的学生表情管理这么差可不行。” 周明瑞忙点头,口里应着:“好的老师,没问题的老师,我可是新一代键盘强者,虽然都浅尝辄止,但这些对于我来说难度不大。” 邓恩持怀疑态度。如果这个世界有非凡者、有值夜者小队,周明瑞加入时,邓恩甚至想推荐他成为“占卜家”,“小丑”魔药对他来说用处很大。 周明瑞说得理所当然:“你是我老师,还是我朋友,当然不需要伪装。” “您的锅底来了。”邓恩正准备开口,就有服务员端着锅底从侧边放上桌,他的声音哑在嗓子眼,忽然发觉自己忘了想要和他说些什么。 桌子中央多了方正的锅,清透的两色鸳鸯红汤被烧的滚烫,水泡炸出咕噜噜的声音,其上腾着细纱般的白气,氤氲间遮挡了两人的视线。周明瑞在那头并着五指试图挥散水汽,邓恩没有动,抿了抿唇,问:“喜欢这个锅底吗?” “当然了。”周明瑞说着自嘲一笑,“老实说我想吃火锅很久了,但他们一个个都陪女朋友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学校孤零零地啃食堂的白米饭,单身狗没有人权。” “以后可以约我,我马上就回来了。”邓恩说,“我很愿意同我可爱的学生共进午餐。” “好啊,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餐馆,等你回来我们去吃,还有男人真的能用可爱这个词吗?”周明瑞说着,脑海里却在不断卧槽,老师怎么突然这么会撩。 “没问题。” “老师,你身体还好吗?学校没说你怎么了,我们只知道你是心脏出了问题,吓得要死。” “问题不大,真有问题,也防不住。” “啊……要不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这时候不说您了?” “好吧,您要不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开玩笑的,复查过了,已经缓解了,只是要注意再次劣化。你知道的,我喜欢教书,比起医院还是校园更有意思。” “但是这样会有危险,万一下次再倒下可不一定能再醒来。” “就算我住在医院一辈子,这几率也无法缩减。无论我在哪,如果真的是死亡要降临,都无法避免。” 周明瑞闷闷地嗯了一声,眼尾低垂,也不说话。 邓恩叹了口气:“周明瑞,我是认真的觉得,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非常令人开心和满足,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醒来。” “老师,你别骗我眼泪啊……” “我还没死呢,周明瑞。”邓恩笑了笑,“眼泪还是留在我死后吧。” “别,您福寿无疆,可用不着我为您落泪。”说着,周明瑞歪了歪头,“那您不生气了?” “有一点吧。” “啊?” “今天我请客,你让我吃高兴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明瑞忙点头:“包您满意。” 两人谈话间,菜品端上来了不少,周明瑞的眸光黏在了那盘羊肉卷上,一动不动。滚烫的汤汁似是夕照在沸腾,汹涌着蔓延,直直映入周明瑞的眼底,像是有火焰在黑夜里燃烧。邓恩一直没动筷,周明瑞自然也不好意思先出手,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摆满了一桌,再眼巴巴地看向邓恩。 “你要喝什么吗?”邓恩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称得上可怜兮兮的眼神。 “冰红茶!”周明瑞秒答。 邓恩曲着食指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噔噔噔:“少喝一点饮料,不够健康。” 老年人才喝豆浆,年轻人都喝冰红茶! 周明瑞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只能小声嘀咕:“老师,你应该少看一点微信推文。毒鸡汤,少喝。” 邓恩没有反驳,只是淡淡说:“你的期末。” 周明瑞挥了挥拳头:“那就维他柠檬茶!” 邓恩否决:“你的室友已经给我讲了你一周喝完一箱维他茶的丰功伟绩,小心糖尿病。” 周明瑞苦着脸再次点头:“我错了,老师,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那我要豆浆吧,麻烦多给几包糖。” 邓恩这才点了点头。等服务生倒来了一杯豆浆后,他拿过桌角的糖包,撕开一个小口,几乎数着颗倒了些进去后,用吸管搅匀了递给周明瑞:“你喝吧。” 等周明瑞耷拉着肩接过,抿了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假笑后,邓恩才挪过头,找来了一位服务员,让他们拿来支架,挂起漏勺,在番茄锅里煮起了羔羊卷。 红白相间的羔羊卷纹理细腻规则,在汤汁里一滚,便染上了浅浅的棕,一时间肉香味和膻味四溢而出,混着番茄的清甜,令人食指大动。山肤水豢,不过如此。 周明瑞在那头小口啜着豆浆,一边暗暗吐槽着少糖的豆浆失去了灵魂,但是为了哄邓恩开心还是得满怀感激的喝下,一边暗暗盯着勺中羊肉卷的熟度,准备时机一到,便起勺捞给邓恩,接着给自己再煮一勺。 邓恩见他如此紧张,不免有些好笑,但还是控制住表情,礼貌微笑着问:“吃西瓜吗?” “嗯……有西瓜?” “是的。” “多少钱?菜单里面没有。”周明瑞问。此时肥羊已被煮的恰到好处,周明瑞微微提臀站起,弯着身将勺里的肉全倒在了邓恩碗里,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两人都忘了去调味台调配酱料。他赶忙又问:“老师,吃什么酱,我去调。” 邓恩提起西瓜源于“邓恩”留下的一段记忆,周明瑞曾为了买一颗便宜且甜的西瓜跑去了郊区,结果在自己的课上迟到,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怀里还抱着一颗留着根沾着土的无籽瓜,引得班上哄堂大笑,这孩子人缘又好,相熟的男生难免起哄,结果一堂英语课就因为周明瑞的一颗西瓜跑了题,让邓恩又气又好笑,干脆放任了。事后周明瑞还挂着僵硬的笑念念不舍地端着半颗西瓜来办公室道歉,把半边西瓜递给“邓恩”时,活像被人抢了老婆,弄得“邓恩”有气也发不出,把半边西瓜又剁了一半,还了四分之一给周明瑞,自己吃掉了剩下的才把这茬揭过。 “不要钱,送的,你想吃多拿几盘也可以。”邓恩说。 周明瑞以拳击掌肃然道:“这种我喜欢,我当然吃,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之前西瓜不应季。” “那老师你帮我要两盘西瓜。话说,你要什么酱?” “老规矩。”邓恩朝他挤了挤右眼,“你懂的。” 04 聚餐结束后,邓恩便着手备课。 教材、教辅的内容有“邓恩”留下的记忆,熟悉起来还算快,难的是撰写教学大纲和一系列课堂衍生的报告。“邓恩”一直不擅长这些,和周明瑞不熟时,靠着百度强撑,熟悉之后,就由他代劳。邓恩做不到当一个甩手掌柜,干脆QQ上向周明瑞要了几份文档决心自学。他作为廷根市值夜者小队队长时写过不少类似的申请,认真琢磨了会,也理解了各种技巧,真到写起来也应该得心应手。 曾经有着“不眠者”魔药加成,每天只需要两三个小时的睡眠便足够,邓恩很少觉得时日无多,如今没了魔药加成,虽然心理上能适应每天睡眠三小时,身体上也吃不消,更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发际线重蹈覆辙再一次全面退兵,因而,这段时间邓恩的作息时间健康而稳定,实在是对得起周明瑞对他“比华夏人还养生”的吐槽,不可忽略的是,他深刻体味到了时间的少,这个世界的生活太丰富,他想彻底熟悉,光靠这几天一周完全不够,哪怕是用语习惯纠正起来也费劲。 他的病来势汹汹又去的太快,充满了扭曲的不真实感,邓恩身为经历过死亡的人,自是无比珍惜此刻能睁眼看着世界的时光,毕竟他不知道何时它就要卷土重来。即使现代医疗再发达,也有着盲区和未攻克的难点,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不想浪费这次机会。他能猜到,这次醒来定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只是不知为何这代价还没有给出罢了。也或许,这代价,有人替他出了。 他不知道。 邓恩回到学校时,校园里尚且人烟稀少。早得知消息的学习委员比他到的还早,只身蹲在办公室门口,若不是熟悉她的性格,这身影都可以打上“鬼鬼祟祟”的标签。那女孩见到他完完整整站在那,眼里隐约多了几分安心的情绪。朝他打了声招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染灰的裙角,她的手旁放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放满了信封,见邓恩疑惑地看,便提起递给他:“同学们给您写的慰问信,校领导不告诉我们您住哪,差点还以为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她说着砸吧了下嘴,想笑又强行压着,嘴角弯出奇怪的弧度,“您想看就看吧,365份,您教的学生人手一封。” 邓恩接过那一袋,沉甸甸的重量像是压在他摧枯拉朽的心脏上,压的他眼发热。他笑着回应:“正好,一天一封,我可以看一年。”说完,邓恩不免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摸出荷包里的一串钥匙。钥匙上用透明胶贴着备注,他找出属于办公室门锁的那把,碍于周明瑞的教训,谨慎而小心地打开办公室的门。 幸好学校没有换锁,他也留有备用钥匙。邓恩忍不住感叹。 “进来吧。”邓恩说完侧过身,让学习委员先行进入。 邓恩没关门,只开了灯。天还暗,莹白的灯光盈了满屋,远远望着恍若一轮皎月,有尘埃在水样的空气里起伏。 他来到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将那一大袋信封摆在书桌中央。学习委员站在桌子旁。他的书桌比起他人算得上空荡荡,没有杂乱的书籍和废纸堆满桌面,也没有各色零食,只贴了一张作息表、一张课程表和一张作备忘录用的便利贴,上面细细写着他所带的每个班的课程和作业进度。桌角搁着一盆多肉,绿里泛着紫,应该是办公室其他人在帮忙照看着,这些天下来,竟然仍是绿意盎然,叶芽上还挂着剔透的露珠,似是泫然欲泣。也不知是不是受它影响,邓恩心里一股子暖意。 “谢谢你们。” 学习委员没有多说,瘫着表情向他询问试卷是否批改完。对于学习委员来说,这是绕开话题,但对邓恩来说,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位温和聪慧的不列颠尼亚男人只好眯着那双烟灰色的眼,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略有些愧疚地一手按在心脏欠了欠身:“小姐,很不幸的通知你,我忘了。” 学习委员是位极其认真的女孩,也不恼,似乎对于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极其迅速地表示理解,并为邓恩找寻到了理由:“您病的那么严重,忘了很正常,我们都没有想到能够这么快和您再见面。” 邓恩苦笑着应着,表示自己的确因为心脏方面的问题直到前两天才恢复过来,并希望今天的课堂能够顺利完满的结束。学习委员颇为认真的点头,略问几句邓恩身体状况问题后,学着他的动作跟着欠了身:“我了解了,我会告诉他们的。请您务必保重身体。以及,您这段时间是遇上了一位外国护士吗,您说起话带着一股子翻译腔。” “谢谢。”邓恩说,“也可能是我体内的布里塔尼亚血脉在彰显着自己。” 学习委员深吸一口气,憋着笑:“我能理解它想提高自身存在感的心情,毕竟您可比华夏人还华夏人,只是多了布里塔尼亚惯有的优雅,如果是我,我早就闹了,谁能想到一位布里塔尼亚人居然会保温杯里泡枸杞,每天早起打太极。不过,您的确应该未雨绸缪。”说罢,她意味不明地看向了邓恩的发际线,得到了邓恩颇有些无语的眼神后,迅速转身,像是准备走,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抬起手腕看着表,数着秒针。 十、九、八……三、二、一。 “你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果不其然,邓恩揉着眉尾,有些无奈地开口了,“告诉他们,期中成绩我会默认成他们平时作业的最高分。” “好,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 学习委员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 十、九、八……三、二、一。 “还有一件事。” 学习委员礼貌地笑:“您说。” “提醒你们班的周明瑞同学中午之前把欠的作业交来。” “好。”学习委员估摸着按照往常来看,邓恩想说的应该都差不多了,便准备离开,哪料走至门口时邓恩充满了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一下。”邓恩话里的无奈更浓,“抱歉,我想需要你告诉他们在课前预习课文,我会抽查他们这段时间的自学成果。” “好的。”学习委员说。 “没有其他事了。”邓恩说。 学习委员半信半疑:“好的。” “真的没有了。”邓恩说。 学习委员点了点头,在门口等了一分钟,见邓恩是真的没有遗漏才离开。 “为什么记忆力还是在下降。”邓恩眉头紧蹙,一瞬间想起来了朋友圈里的分享,难不成真的需要就医? 05 授课对于邓恩来说难度并不大。 “他”本身在校内有着极高的人气,配合着流传度极其广泛的大病未愈、方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为了他们的期末成绩拖着病体回校的流言,即使是最后一节课,一堂课两个小时下来竟是氛围极好、纪律严明,就连往常总是寻人代课的几位学生也按时到了教室,和其他同学一起给他展示这段时间刻苦自学的成果。 邓恩说不感动是假,更多的是为“邓恩”感到欣慰,“他”的学生都无比地喜爱“他”、珍惜“他”,无论是从这节课堂、QQ上几乎回不完的问候,还是从那厚厚的一摞几乎可以一天一封看一年的信来看。 他想起来刚成为值夜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否也像台下坐着的学生那样,懵懵懂懂地憧憬着成为一位强大的、可靠的前辈? 在最后,他做到了吗,成为了吗? “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邓恩说。 “老师辛苦啦!”不知谁起了个头,竟是全班都开始喊着,整齐划一、声音洪亮。 邓恩收拾好课本、文具,将它们收入包里,朝学生们笑:“谢谢你们。” “您可是英语老师!”不知又是谁喊了一声。 邓恩只好无奈地说:“Thank you.” 邓恩刚到办公室,周明瑞就尾随而至。黑发青年的眼下一片浓郁的青黑,如若不是他的身材还算中等,看上去着实像一只满眼无辜的大熊猫。 “你来了?”邓恩端坐在椅上,抬起头看向他。 周明瑞闷闷地嗯了声,摸了摸下巴,又挠了挠脖子,仰着头拿出来一本练习册,红色已经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朵尖。 “我的作业,抱歉,我昨天睡晚了。” “我能理解,毕竟是年轻人。”邓恩颇有深意地笑着,拿过那本练习册,随意地翻了翻,掏出手机,给周明瑞改掉备注。 周明瑞眼睁睁看着自己一长串备注少了几个字,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小骄傲。 “大三/经管/六个月前备胎失格/期末87/翘了两节课” 即使去掉了一条备注,他也是邓恩列表里备注最长的一位。 但是!老师!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周明瑞在内心惶恐不安,甚至想翻出昨天通宵乱斗只为鹅的截图来。 邓恩没给他机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周明瑞同学,有这样一句话:‘节约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就等于延长了人的寿命。’我想你应该明白其中道理,虽然我能理解,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节制一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还有,必须记住我们学习的时间是有限的。时间有限,不只是由于人生短促,更由于人事纷繁。我们应该力求把我们所有的时间用去做最有益的事情。” 周明瑞点头如小鸡啄米:“你放心,我理解得可通透了,这句鲁迅名言我高考时候还用了呢。” “最后一句也是名言。”邓恩说。 周明瑞顿了几秒,说:“我知道,是斯宾塞说的。” “不。”是罗塞尔大帝说的。邓恩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想。这不应该是罗塞尔大帝说的吗?不对,罗塞尔大帝……或许是我因为穿越记忆混乱记错了。见周明瑞满眼奇怪,邓恩保持着微笑,轻声道,“你说的很好。” 周明瑞暗暗松了口气:“我从明天开始会注意时间把握的,昨天,嗯,是个意外。” 邓恩突然想起来罗塞尔大帝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右手紧握伸出食指摆了摆,对周明瑞道:“不,如果有什么需要明天做的事,最好现在就开始。” “这句我知道。”周明瑞说,“富兰克林说的。” 邓恩一愣。 “不。”这是……罗塞尔大帝说的。 周明瑞没听清,笑道:“老师你怎么那么喜欢引用,又是富兰克林又是鲁迅,不愧是被高考折腾过的一代人,你这样以后去布里塔尼亚旅游是要被吐槽的。” 邓恩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既然自己一个序列7可以来到这个世界,那么更高层次的人自然也有手段做到这件事,他们带着智慧与常人无法比拟的阅历,在这个世界暗中推进历史发展也未尝不可。或许罗塞尔大帝死亡后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传闻他死前达到了半神层次,伪装成一位位大能对于这位光耀因蒂斯的天才来说,可以说轻而易举。邓恩无法琢磨透,干脆不再琢磨,吩咐了几句学习上要注意的事情后,便让周明瑞先回去。 此时,偌大的办公室只留他一人。空调仍开着,外风机嗡嗡转动,能听见气流吐纳的细微声音,有些聒噪。邓恩给多肉撒了点水,按开台灯,就着并不算灼热的灯火拉开抽屉,一封封拆着信、一张张阅读。 06 今年的暑假来得有些快。乌飞兔走、跳完日月,眨眼间期末毕,校园重归空穴。 此时,距离邓恩来到这个世界,已过去两个月。 邓恩的班上考得不错,他干脆不布置作业,作为那些学生自他康复后的勤勉刻苦的奖励。与他关系较好的几位学生倒是出了期末成绩以后来约了顿饭,一起逛了会街,在KTV嚎了几嗓子,紧接着投入繁忙的研究生备考大军,在网络上几乎查无此人。周明瑞并不打算读研,正忙活着实习的相关事宜,两人联系得还算多,但也局限于网络,偶尔一起吃一顿饭,也大都是为了给周明瑞分析实习公司间的利弊,便于他更好的选择。 一个月过去,周明瑞的实习也步入正轨,两人联系逐渐减少,一个折腾着各类报告,一个被公司各位前辈折腾,忙得难觅闲暇。周明瑞的实习公司是他同邓恩讲过的一所,看到这个结果时,邓恩不免忍俊不禁。周明瑞分析起实习公司来条理清晰、言必有中,但是这么一大段说下来,最后选择的还是工资给的最高的那所,也算是贯彻他的风格了。 “邓恩”的朋友不多,熟人局限于办公室的同事和学生们。读书的时候倒是有要好的朋友,工作以后也疏远了,完美地贯彻了那句大学以后,分道扬镳。因而整个假期除了忙着备课写论文,称得上无聊透顶,直到有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发来邀请,请他到一个暑期英语四级培训班授课,这样的现状才得到改变。无论是打发时间还是赚外快,它都是不错的选择。那里的学生还算乖巧。 周明瑞知道这件事后,马不停蹄赶去培训班附近喊他出来要他请客,邓恩欣然应允,两人很快就挑中了一家寿司店。周明瑞坐在那细嚼慢咽了片刻就开始狼吞虎咽,话都来不及说,幸好是在小包里,要不这模样得惊诧多少服务生,以为是大胃王在录吃播。 也许是感应到了邓恩的眼神,周明瑞尴尬地咳了声,解释自己已经忙得两天没吃了。 邓恩笑着说理解,揉了揉他的头,手感像是在撸猫,忍不住多揉了一把。 谈话间,邓恩又下了几份寿司,让周明瑞不急慢慢吃。 中途,周明瑞接到了一通电话,愤怒得几欲大骂,又碍于邓恩在场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想想,一张脸气得皱起来。 “怎么了?” “实习那的经理。”周明瑞沮丧地说,“估计又有啥吃力不讨好的活准备塞给我。” “好,那你先回去。”邓恩说着,吩咐服务员打包了几盒寿司塞到周明瑞手里,“路上吃。” 周明瑞怀里抱着寿司点点头,让邓恩不用在意继续吃,多番嘱咐在外授课一事千万不可外扬后,才拍着鼓起小山丘的肚子急匆匆离开了。 周明瑞一走,邓恩只将桌上剩下的寿司吃完,便付款离去。下午他还有课。 这个机构的四级培训班以小班为主,邓恩主要带两个班,加起来二十人左右,都是些成绩还算不错的二本学生,临到考试前报班冲刺。 下午上课的班是新开的,这算是邓恩第一次与那几位学生见面,那些学生性格倒是活泼,见他是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叽叽喳喳围在他周围问东问西,被他一流流利地道的中文惊得感叹不断,完了,又关注上他灰色的眼睛,纷纷感慨有生之年居然见到了活的灰眼睛,让邓恩一阵无奈。 有位学生认出了他,下课时候凑了过来,小声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武力值爆炸狂拽酷霸炫上可打老鹰下可揍乌贼的外国男老师Dunn? 邓恩没忍住摇了摇头,他不是他没有。 那学生不信,拿出那段转发过万的视频点开给他看,邓恩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罢了,又敲了敲那学生的头:“我刚刚自我介绍了,说了我是邓恩。” “邓恩和Dunn能一样吗?”那学生鼓着腮帮理直气壮,“你说邓恩,谁知道你是姓邓名恩,还是姓史密斯名邓恩。” 邓恩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要他不要声张,又问了他名字,让他回到座位准备继续上课。 上半节课他专注于板书,没有过多在意学生情况,现在被他们一闹,难免觉得互相之间距离拉近了一些,注意力也更多的分给了课堂情况。这个班总共才八个人,一眼望去就是七双黝黑的眼睛。 “黄涛同学,请起立回答一下问题。”邓恩念出了唯一一双没让他看见的眼睛的主人的名字,那个跟他理论邓恩不是Dunn的学生的名字。 “啊,老师。”一阵嘈杂的书页翻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将手机放在抽屉带来的啪的声音,黄涛拉开凳子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邓恩,“什么问题?” “翻开书,第六面,第二道大题的第一小问。” 黄涛咳了声:“我不知道。” 邓恩右眉一挑,没多说什么,让他坐下,换了位学生做完这一题后,继续讲课。 下课后,邓恩单独把黄涛留了下来。 “刚刚在看什么?”邓恩问。 黄涛知道掩盖不过去,便主动招:“One Piece,最新一期更新,路飞跟豹大叔……” “我知道了。”邓恩耐心听了几句,还是忍不住打断他,“希望你下次不要在课堂上看。” “嗯嗯。” “不要想着‘积极认错,屡教不改。’,下一次上课前你把手机上交。” “啊!老师你这也太残忍了!”黄涛惊。 邓恩没有反驳,只是露出惯常的温和的笑:“我面对过的各种情况、问题,比你看过的海贼王集数还多。我相信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老师你是魔鬼!”黄涛欲哭无泪。 很抱歉,我是“梦魇”。邓恩暗道,如果自己仍有它的能力,一定要带着几套卷子敲响黄涛家的门,加速一下魔药消化。 哦,差点忘了,还有周明瑞家。 07 落了一地的败叶被秋风烧红,只有松树、柏树、冬青的枝桠上还停留着大片大片的绿,如同油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星星点点缀上由火铺成的画布。 大四的课程很少,英语已在去年结课,邓恩完成了他的任务。他挑了一节晚自习去探望了那些学生,顺带给他们带去零食和奶茶作为告别礼,得到了预料之中热烈隆重的欢迎,一时竟提前有了毕业的氛围,就连次年五月才需要考虑的毕业照的拍摄都先行为他排好了档期。 “老师约好了,先跟我们一班拍,再去二班!” “可以哦。” “耶——” “小心,别呛着了。” 周明瑞在实习公司和学校间来回奔波,一场加班导致那次晚自习没去成。也不知是后悔没吃到零食喝到奶茶,还是后悔没再上一节有邓恩的晚自习,或者因为其他什么理由,周明瑞在周末放假时给邓恩去了一通电话,说要拜访他。 “我以后估计会留在那个公司。”电话里,周明瑞说道。他的声音里藏了几分喜悦,一丝骄傲。那是一家世界百强企业,有着向好的前景和丰厚的薪酬。 “员工餐也很好吃。”周明瑞忍不住补充,“那的糖醋排骨真是绝了。”说着,他伸出筷子夹走盘里的一块糖醋排骨。排骨先蒸再煎,处理得外焦里嫩,糖醋汁由冰糖炒制,火候控制得精妙,呈现出晶莹的琥珀色,甜里带着微酸,周明瑞一块接一块,大半盘子的内容几乎顷刻化作骨头。 “那就好。”邓恩如此回答,给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毕竟周明瑞同学是甜口死忠,吃一点青菜。” 周明瑞口里嚼着肉,说话含糊不清:“老师你简直是子期在世,但是这青菜……不,我会好好吃完的。” “我只希望前三年的课堂我不是对牛弹琴。”邓恩促狭道。 周明瑞咳了声:“对……” 邓恩的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周明瑞顿了下,强装镇定接着说,“对牛弹琴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我不要你不给我丢人。”邓恩缓缓说,语气肃然,“最重要的是,不要丢你自己的人。” 周明瑞又夹了块糖醋里脊,点了点头。 邓恩从家中带了一瓶红酒以及两个高脚杯。原产于法国波尔多的梅洛一经倒出,呈现着饱满的紫色酒液自散发出清甜的果香,勾动着两人的嗅觉。 周明瑞动作生涩地接过高脚杯,不得不说,他虽不是什么红酒老饕,持杯的手势却分外规范优美。 “吃中餐喝红酒会不会很奇怪?”周明瑞默默嘟哝,“这时候应该喝白的才对。” “你明天还要工作,就算是红酒也只能喝仅此一杯,何况白酒那种度数。” “好吧。”周明瑞控制着手腕晃了晃酒杯,有模有样地观察了片刻葡萄酒的颜色和形态,发觉什么都看不出后,朝邓恩举起,待杯壁轻碰,才小抿一口。梅洛葡萄酒酒体优雅,甘宁丰润柔滑恍若丝绸,控制到恰到好处的酸度混在薄荷、甘草、樱桃揉杂的甜里,味觉嗅觉的双重刺激让周明瑞忍不住喟叹一声:“魅力出天然,韵味永流转,自然的味道,在不经意间展现。” 邓恩看向周明瑞:“或许你应该少喝一点?” “唔……网上搜的。”周明瑞举起手机给邓恩看搜索界面,“要显得专业。” “你最近过的怎么样?”邓恩抛开这个话题,问道。 “还行,换了个新的经理,人还不错,挺好请假的。” “你要好好积累经验。” “我知道的,老师。” “我很放心你,但你有时候,真的挺让人放心不下去。” 周明瑞知道邓恩指的是自身老招惹是非的体质,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面颊发着烫:“这个我会注意的,不过最近的确惹事了。” 周明瑞略略讲述了自己被其他家公司看上,对方想挖墙脚,结果被拒绝,之后各方面给自己使绊子的故事。 “你公司的态度呢?” “目前是维护我,那个公司和我的实习公司比规模还太小,我的能力还算不错,这很好抉择。” “那就好。”邓恩说,“照顾好自己。” “老师你呢,身体怎么样?” “暑假时候,我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好到几乎看不出我曾罹患那种疾病。”邓恩说着脸上挂上了笑,心里涌上一丝庆幸,“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毕竟人人都说它的治愈难度极大。” 周明瑞暗暗松了口气:“我建议您还是保持着每年至少一次的全面体检频率,稳妥一点。” “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病去得太快,反而给我还会再犯的感觉。” “您会健康的。”周明瑞认真地说,提议着周末可以一起去寺庙里祈福。 邓恩摇了摇头拒绝了。先不谈他曾是黑夜女神的信徒,哪怕这个世界没有黑夜教会,转去向其他未知的存在祈求也是背弃信仰;光确切的此世界无神,就让他对于祈福这件事存有怀疑,在这个世界,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科学。邓恩至今仍对于自身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没有任何认知,他只是平凡地作为另一个人在生存,参与到他的人生中去。既然病能诡异地痊愈,自然有着某位与这件事息息相关的大能或者某件神奇物品的干预,靠气运灵验的祈福自是没有丝毫用处,一切只能取决于那位未知存在的手段。 “一切都会变好的。”邓恩端起酒杯,对虚空一敬,喝下一口。 “一切都会变好的。”周明瑞跟着重复。 两人又续点了菜,周明瑞加了份松鼠桂鱼,邓恩点了份麻婆豆腐,等菜上齐,两人边吃着小菜边小口喝着酒,摆龙门阵。没一会,周明瑞就把近期的遭遇说了个十之八九,转而又问邓恩暑假的情况。邓恩说,培训班有位学生极其喜爱课上看小说,靠收他的书,邓恩已经将那长篇小说集齐了一套。 周明瑞笑,我以前也干过。 邓恩回忆起“邓恩”的学生时代,也跟着笑,谁不是呢,就是现在换我去收别人的了。 彼时,邓恩喝完了杯底的最后一口,又叫了一瓶20年的白云边。他在回想什么,表情有些凝重,眼角、双颊、额上带着些许薄红,起开瓶口后,对着周明瑞认同地点点头:“周明瑞,你刚刚说得对,吃中餐当然要喝白的。”说着竟忘了先前自己说过的话,脸色微醺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小塑料杯晃晃悠悠地给周明瑞倒了满,“喝!” 周明瑞抬眼一看,得,这位点单时有着千杯不倒气势的绅士,就这样醉倒在一杯葡萄酒下。 “老师,你刚才说我不能喝多。”周明瑞这样说着,还是接过了塑料杯,一饮便是半杯,“我明天还要继续实习。” 邓恩点了点头,颇为理解,不再给周明瑞续杯,转而为自己倒了一杯,仰着头,一饮而尽。周明瑞见他状态不对,赶忙抢过酒瓶搁在脚边,往空杯子里倒白开水递了过去。 邓恩见酒瓶被抢走,不再动作,端着白开水小口小口喝起来。 没想到老师酒量不太好。周明瑞默默记上一笔,以后不能给老师灌酒。 邓恩已经醉了,虽然不至于网络上写的那般上吐下泻,不省人事却是真,周明瑞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叫服务员把剩下的菜打包后买了单,将邓恩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扶着他往回走。 “克莱恩?” 路上,周明瑞听见邓恩小声喊到,发音有些奇怪,不知是什么语言,似乎是一个外国人名,周明瑞也没有多在意,一位布里塔尼亚血统的华夏人认识几名外国人并不奇怪。 “伦纳德。” 又是一位外国人,听语气,应该是他的朋友吧,或许是学生也说不定。 “科恩黎。” “弗莱。” “老尼尔。” …… 周明瑞没有出声,这些对于来说过于绕口的名字实在是缺了记忆点,他记不住,也无法理解,只能动作尽量柔和地背着邓恩继续走,小区近在咫尺。 天已被墨色涂抹上一片黑,绀蓝的色彩笼罩着星空,天上天下,唯有明星与灯火依旧亮着,光散在楼壁、窗檐和吞吐着汽车尾气的柏油路上,倒有几分宁静。月亮被灰紫的云朵遮住,只能通过隐隐约约透出的鹅黄描绘它的轮廓,邓恩抬起头,看不清它。 “周明瑞。”邓恩的声音轻柔温润,似有野百合混着芦荟木散出的压抑的檀香缕缕溢出。 周明瑞没想到邓恩会喊自己,嗯了声后,扭头看向他。邓恩正笑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里比往常多了几分洒脱。周明瑞一时辨不清他究竟醉了没。 “周明瑞。” “我在呢,老师。” “你知道的,人终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周明瑞想也没想,接了下去。 “你说的对,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邓恩说着,摇了摇头,“你听着,我一定会死,死的比你早,比谁都轻贱。” 周明瑞以为邓恩醉得不轻,反驳道:“老师你也别因为得一次病就太悲观,指不定就长命百岁了。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老师你在我心中就是英雄,你的命比谁都高贵。” 邓恩只摇头,自顾自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给我刻下这样一条墓志铭。” 周明瑞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邓恩沉思片刻,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郑重:“的确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昂贵至极。” 08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邓恩如此对面前的学生说道,“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算着时间,距离邓恩带的第一届学生毕业,已过去三年;距离周明瑞毕业,已过去三年;距离邓恩来到这个世界,已过去五年。春秋流转,恍若弹指一挥间。 三年过去,邓恩送走了又一届学生,再一次被邀请去共同拍摄毕业照片。期间,面临毕业的黄涛来看望过他,讨要回了那被没收的几十本小说,走之前,这小子拖着装满书的行李箱笑得贱兮兮,问他老师书可好看?邓恩活动着手腕转动着脖颈,听着骨节处发出咯吱的脆响,将黄涛吓得嚷了一句教师节快乐就跑。 网民的忘性大,早已将他这位传说中的武力值爆炸狂拽酷霸炫上可打老鹰下可揍乌贼的外国男老师忘了个一干二净,近几年为“他”而报考的学生越来越少。比起见义勇为,教学经验丰富、优秀教师这两个标签更加深刻地扣在了邓恩身上。周明瑞曾嗤笑仍在网上时不时提起邓恩“英雄救美”情节的网民,真是过时又眼瞎,周明瑞当时这般说着,手里不停,对着邓恩的奖状悄悄拍了个照,认真挑选了个滤镜后,在朋友圈里炫耀起这位救过自己的最美男教师:布里塔尼亚绅士,温柔又护短,帅气还教学牛逼,我的老师。让邓恩对这位被社会催肥的学生颇有些无语。周明瑞着实胖了,多了一圈软乎乎的小肚腩,捏起来全是肉,就连双下巴也在出场预订,一定是因为公司伙食太好的缘故。 邓恩在两个月前的体检中,检查出了胃癌,医生很遗憾地通知他,是晚期。邓恩对此有一定心理准备,原先准备放弃治疗,被学生轮番上阵相劝半天后,依旧选择了放弃。胃癌晚期的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三十,每一天都是在倒数着过活,他喜欢“邓恩”的生活,也想选择生活。 邓恩没有辞去工作,继续任教,与学校商量好带完这学期就开始休假。 周明瑞近几个月出差在国外,不知从何得知此事,赶不回国,急得连夜在清水寺外排队求了几枚健康守国际邮邮了回去。邓恩收到后随身带在荷包里,一时居然觉得几乎习以为常的剧痛和虚弱减弱了许多。 学习委员去了老美留学,守着晚上十点给邓恩打国际长途,一口流利的美式发音说得抑扬顿挫,说,hello?邓恩回她,hi。学习委员在那头松了口气,叹息着还好老师你的记忆力还没有差到忘了英语。说着说着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声音就哽咽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说话时头一次强装出了笑意。 “您会好的。这很让人害怕。我没想到会是您,如果终有一日我的身边有人要离去,我从没想过会是您。您是一位好老师,是好人,不应该的。”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邓恩如此对讲台下的学生们,以及那时的学习委员说道,他的嗓音醇厚,病灶未去的轻微嘶哑使得语气多了几分严肃,“你们该明白,有些时候,你们必须坚强。要知道,你们犹豫着是否要软弱的每一分钟,都有肩负责任者拼上性命去战斗,为了守护你犹豫的权利。” 课堂寂静无声,学生们聚精会神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邓恩不在多言其他,翻开教案,继续讲课。期间周明瑞和学习委员两位同学再一次作为优秀学长的范例友情出场,邓恩不知第几次在教室里夸奖他们,他是真的记不清楚,每次提起时才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否曾讲过。台下的学生们不忍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记着笔记。 华夏国任何一位高中老师在此,都会忍不住说,这是我带过的最好的一届。 邓恩转身的时候,在胸前逆点三下,画出一轮绯红之月。 愿女神庇佑你们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 接下来的时间,邓恩孑然一身独自走过。 “邓恩”过去,不,邓恩攒下了一些积蓄,不算多,买房不足,旅行有余。 于是,邓恩利用那些钱四处周游。 他去了布里塔尼亚,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国度,那里同鲁恩很像,总是措不及防间阴雨连绵,男人的发际线是八辈子的担忧;法兰西的甜品小巧可口,埃菲尔铁塔奇伟壮观的外壳下,竟藏着一家家装潢精致的法餐厅,他想起来周明瑞,两人许久未联系了,如果有机会可以带他来一同享受;露西亚的红场、意呆利的比萨斜塔、德国的勃兰登堡门……他在欧洲走了一遭,又回到华夏,由西北的天山、昆仑山一路往东造访秦岭,接着北上,在几座城市驻足片刻后,再次回到了太行、燕两山之间的故里。 家里落满了积尘,邓恩找来了钟点工,一打扫便是一下午。他坐在干净的空位置,一看日历,才惊觉这一出行竟花费了近一年的时光。邓恩将日历页翻了又翻,翻到了尽头,这才想起,去年已去,新年早至,日历也该换新了。 他留钟点工在家继续打扫,出门买了本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停时,才发觉这一年也要过去了。 距离他离开值夜者小队,已过去六年。 次日,邓恩去医院做了次全面体检,医生记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邓恩知道他的意思,道了声谢后便回到家中,细细回忆这几年。老实说胃癌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它折磨得人痛不欲生的能力在邓恩身上被无限削弱。邓恩猜测这原因同莫名痊愈的恶性心律失常一般,是某位大能干预的结果。只是这一次没那么幸运,死亡紧追在身后,这份伤害无法转移亦无法避免。 “你看吧,明天又有同样的恐怖等待着。” 也不尽是如此。邓恩想到,还有同样的期待。 他翻身上床,靠着床头,一日奔波的劳累席卷而来,一时困的睁不开眼。 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闷、重,扑通、扑通,公然牵连着他的胃部也跳动起来。 扑通。 邓恩阖上眼,再没从梦魇里醒来。 …… 远方另一间屋内,周明瑞将主食分放房间四角,默念着: 福生玄黄仙尊, 福生玄黄天君, 福生玄黄上帝, 福生玄黄天尊。” 09 克莱恩•莫雷蒂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雪白。 挥之不去的虚弱感致使他只能维持着原先平躺的动作,动也不敢动。他眨了眨眼,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愣了愣,又转动着眼珠看向斜方的窗外,只闻鸟啼花香,绿木葱茏。 他哑着嗓子,试着发出声音。出声的瞬间,嘶哑如砍锯朽木的声音先惊了自己,接着惊了门口路过的护士小姐。 “周明瑞醒了!”她忍不住捂嘴低声道,说着赶忙安排同事来照看他,又转身去联系主治医师和家属了。克莱恩没想到一次便引起了注意,见外面陆陆续续来了护士,隐蔽地松了口气。 目的已经达到,克莱恩嘴角挂了一丝牵强的笑,接着不再动作,任由护士们检查、输液,做着检测。 他是克莱恩,是周明瑞,也是另一个世界花费了十年升到序列0成神的“愚者”,是诡秘之主。 序列0的能力诡谲难料,远超乎克莱恩的想象,包含着灵体时空穿梭的能力,克莱恩也是利用这份能力以牺牲自身非凡能力为代价回到了地球。当然,这对他来说并不算牺牲,回到地球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无论以牺牲什么为代价。现如今目的达成,他的心里自满是无法言说的喜悦和激动,伴随着失控的非凡能力对于回到地球的他来说,危险又鸡肋,失去了没有过多可惜,顶多偶尔想起,心疼消化魔药的辛苦。 只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习惯成自然的谨慎让他反刍着记忆,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他习惯性抬起手,想用灵摆占卜进行确认。虚软无力的身体让他动作得艰难,手臂抬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非凡者了。 习惯难改啊。 克莱恩输着营养液小憩时,病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先到床前的是他的父母,两人脸上挂着泪,显然是喜极而泣,克莱恩想开口安慰,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好摆出笑:“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父母同他们身后的友人一起说。 亲人之间小叙了片刻,让过位置,克莱恩的朋友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发表着自己的担忧。克莱恩这才了解到,自己穿越过后,家中发生了火灾,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意识陷入沉睡,一睡就是一年。 有人打趣:“就当减了次肥,你看这一觉醒来肉也少了,是不是开心坏了?” 克莱恩点了点头,像是曾经一样朝他眨了眨眼,促狭道:“你羡慕不来的。” “算了算了,这减肥方式一般人可吃不消,你小子命大。” 那可是,我可是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克莱恩心里想。 “你们都还好吗?”克莱恩又问道,还有几位朋友没有来,克莱恩对于他们的现况也充满了兴趣,却不料,这一问,方才笑着的全都失去了表情,房间内陷入了死寂。 半晌,克莱恩大学时代的学习委员开口了,曾经认真的女孩出落成了成熟的大姑娘,气势把身边不少男人压了一头,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曾是“小丑”的克莱恩却听出了其中一丝颤抖:“老师,去世了,猝死。” 克莱恩愣了愣,一时竟想不起来老师是指谁,他闭上眼仔细回忆,越深入回忆越是心中一凛,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怎样重要一件事。 他在另一个世界呆太久,地球上的往事聚在回忆的底层落满了灰尘,不舍得去翻看,他竟然忘了,闹出了一场乌龙。 不止有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克莱恩回来时,带上了成为诡秘之主后凝聚出消散在历史中的廷根市值夜者小队队长邓恩•史密斯的残魂,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位无名英雄再次醒来,邓恩有许多未完成,他会喜欢地球,在地球到达终点。克莱恩随手划拉着,将心口的狰狞的洞下移,移到自认不会伤及性命的胃部。又得到塔罗会“正义”小姐的帮助,将邓恩记忆中与罗塞尔大帝、罗塞尔自创文字相关部分通过暗示强行减弱…… 难怪他说轻贱。 接下来一段时间,克莱恩留在医院做着康复训练,有另一个世界的经验,克莱恩对于肌肉的把控远超常人,在营养均衡的三餐的帮助下,花费了两个月,便获准出院。 家在火灾中重创,父母帮着重新装修了一遍,通风了三个月,早已可以住人,克莱恩便直接搬了回去。 银行卡里还有存款,工作也还在,一切还有回转余地,这是克莱恩最为庆幸的一件事。 感谢经理。他在心里画了一个零,这是向愚者祈福的手势。我会祝福你。 他将日常事例处理妥当后,联系了学习委员,问到了邓恩埋骨之地在何处。 当然,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克莱恩心道,只是郊区最普通的五万一块地的公墓。 克莱恩带着一束雏菊去的时候,天没有下雨,很是不给面子。金龟直上,万里无云。光线有些刺眼,刺得他瞳孔缩成了点,人也像蜡,要融在这个灼热的世界。他只好一手挡着眼,愣没想到还是被透过霾的光刺激得流下了生理性盐水。克莱恩在墓园里走了几步,便寻到了邓恩的墓碑,还很新,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日。克莱恩放下花,蹲坐在墓碑前。 “好久不见,队长。”克莱恩声音轻到细不可闻,如蚊振翅,脸上却带着笑意,似乎要将嘴角咧到耳根,“我是你的学生周明瑞,也是你的队员克莱恩•莫雷蒂。” 说罢,克莱恩摸索出荷包里早已准备好的刻刀,绕至背面坐着,四周只有他一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抹了把泪,让视线更清楚。 先前邓恩同他说时,周明瑞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的请求,如今克莱恩只好迟了答应了,不如说无法拒绝。 墓碑触着冰凉,石料被磨的一块粗糙一块平整,克莱恩选了块中间位置,阳光正巧照在那里,暖融融。他伸出手在墓碑上描摹着字的形状,转了转手腕,听着骨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动作熟练地刻下了那句墓志铭: “的确有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昂贵至极。” 00 “梦魇”的世界是灰色的。 邓恩•史密斯不会忘记。 他曾在过去无数的夜里飘然于“梦魇”的世界:浓郁的灰里,周身是缀着的一团团椭圆的光球星星点点亮着,鹅黄的光芒像是细腻的绒毛,一根根炸开,由内散播片片光芒,温柔落在朦胧在一片灰色的街道上。每一颗光球都是一屋眠者,都是一个沉眠的梦。邓恩•史密斯曾在恒河沙数的夜里来到这个“梦魇”的世界,造访着未知与失控。 邓恩敲响过科恩黎的门,那时他正独自坐在客厅内弹着琴,他总担心琴声会惊扰邻居,往往还未尽兴就停止,不过现在不用担心,科恩黎在自己的梦里可以随心所欲;邓恩也去过老尼尔的家,这家伙喝着咖啡唠叨着明日要怎么找自己报销,还笑话新来不久的克莱恩还嫩得狠,不如自己深谙此道,改明儿要把他教教,邓恩一面应着一面盘算着克莱恩的报销能力已经足够优秀,就算老尼尔你能也未免能再教他些什么;新来的克莱恩总是能发现许多麻烦,邓恩已经懒于去总结自从他加入小队后,廷根市值夜者小队比往前多了多少工作量,工作难度又多了多少,这位有着书生气质的年轻人在梦里做得一把好菜,喜欢坐在桌旁与自己对视亦或者发呆,希望这个在自己记忆最后面容扭曲的孩子能够好好活下来,他是天才…… 邓恩偶尔也会做梦。 梦见另一个世界。 他有一群可爱的学生,有朋友。周明瑞老是走霉运,黄涛喜欢上课看小说,学习委员学习成绩很好,去了老美…… 他也曾一人走过小半个地球,领略了高山绝壁、平沙落雁,也俯瞰过层台累榭、灯烛辉煌,最后他回到了小小一间房。 …… “噔噔噔。” 是梅高欧丝敲门的声音。邓恩虽然没有听过,却觉得就应该如此,急促、混乱。他看见伦纳德看似平静却慌乱了的动作,看见克莱恩在自己记忆的最后凝固了表情的脸,看见自己勾着嘴角笑,蕴含着死气的灰色萦绕在周身,提醒着自己某些事实: “梦魇”的世界再也看不见了。 邓恩•史密斯,这个平凡又普通的男人,在了某个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子里回归了死亡。 他的脚步起始在梦境的灰色,又终止在浓郁的灰雾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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