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家茂x和宮 短篇10]





身處大奧之人,每日皆盼望將軍到來。
但和宮沒有同感。
大言不慚說出為天下泰平皇子必須下嫁的宣言,那個厚臉皮的德川家女人,她可是一點也沒有與其見面的想法。


「宮大人為何拒絕敕史大人面會的請求?」
不知道為什麼,婚禮後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御台所寢殿的將軍,今日也來了,一臉嚴肅跪坐前方,問著明顯與她無關的問題。
炎熱六月之際,薩摩島津久光以外樣大名的身分,全副武裝護送來者不善的朝廷敕使入江戶,這前所未有的出格行為,導致搖搖欲墜的幕府威名再度一落千丈,隨後一橋慶喜被指派為將軍後見人,正式掌握幕府一半政權。
讓事態更嚴重的是,據說島津久光一行人回薩摩途中,斬殺了不知該讓路的英國人,幕府被要求必須給出鉅額賠償金。
理應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德川家將軍卻來大奧問她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有需要見面嗎?我又不是真正的和宮,若被敕使發現真身,上さん這邊也不好交待吧?」
不甚在意的和宮淡淡回應,手執扇子覆蓋唇角,左手臂靠著扶手,小小地打了呵欠。江戶夏季的氣候乾燥,庭園外吹來的徐風與花香,卻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即使不見面,也應寫封信請敕使大人轉達給陛下。」將軍的嗓音平穩,一本正經地說著不符合年紀的言語。雖然不願承認,但和宮時常為此感到新奇,不由得專注觀察她。「陛下是您的親人,他一定也掛念您輿入關東後的生活。」
「上さん是在說笑嗎?」扇子掩蓋的嘴邊揚起冷嘲輕笑,眉目彎彎的笑意充滿輕蔑。「陛下就算對我在江戶的日子感興趣,也只是想讓我像個間諜一樣為京裡通風報信而已,我過得是好是壞豈會有人在乎?」
「宮大人,我沒有見過陛下,確實不能說比您更了解京裡人的想法。但我認為,不論是京都、江戶或外國,作為人的感情都是一樣的——我們都關心至親——這並非異想天開的事。」
「那您認為天璋院有被薩摩關心過嗎?」和宮譏諷地回擊:「如果家鄉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島津久光還敢毫不避諱跟朝廷一起對抗幕府嗎?」


您以為我的母親就有關心過我嗎?
激動時幾乎要將真相脫口而出。
真正的和宮沒有自殺,他還活著,母親千方百計想捨棄自己這個孩子去跟她另一個孩子相聚。
將軍大人,這就是您口中笑掉人大牙的至親!


年輕的將軍眉宇緊鎖,沒有回答。
但和宮看得出來那並不是出於言詞交鋒落敗的不悅,而是因為被提起了另一件讓她掛心的事。十四代將軍溫厚體諒的為人,在大奧和幕臣中都饒受愛戴,這段短暫時間的相處,和宮也感覺得到她不是卑鄙怯弱之徒。
不如說,太過老實的奇怪性格才是讓這個人必須操勞一切的主因。
「……我明白您的考量了。」將軍行禮道歉。「很抱歉,宮大人,是我踰矩了。」
我沒有想要您道歉啊。
和宮試著張開嘴巴,卻出不了聲。
別人都無視的事,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如此在乎。
「那麼,我先離開了。晚上再見,宮大人。」
「晚上?」她愕然反問:「上さん今晚也要我侍寢嗎?」
走至門邊的將軍轉過頭,臉上流露疑惑與憂心。「宮大人有不方便的地方嗎?」
「呃、我——」
事實上從來沒有不便的地方。
她跟她都是女人,所謂侍寢當然不涉及床褥親密,通常是睡前下幾盤圍棋,和宮三不五時調侃屢屢落敗的將軍,或聽她耐心說明在朝廷裡難以見聞的事。
人民的生活、外國的勢力、雄藩的動向,政治上被當成棋子送來江戶的人,諷刺地變得比京洛公卿更理解政治。
如果是現在的她,肯定能為天子當一個稱職的間諜。
「——沒、沒事。上さん想怎樣就怎樣吧。」
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以為她們剛才的對話已足夠惹將軍生氣。
看來,比起個人情緒,將軍認為監視她更為重要。


和宮一直認為所謂侍寢是將軍的監視手段之一。
畢竟未曾表現過合作的樣子,所以可以理解。再者既然自己沒打算實行什麼陰謀,夜裡只要盡情入睡即可,身為監視者的將軍一夜無眠跟她毫無關係。
儘管每次先睡著的人都是將軍。
儘管每次都一頭霧水注視睡去的那個人,思索對方到底是來做什麼。
儘管每次,聽著身旁舒眠的淺淺呼吸聲都不由得放鬆下來,但和宮還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顯而易見的善意。
神佛打從出生以來就未曾善待過她,現在又怎會有所不同呢?


——可是,某天晚上,將軍說了上洛的打算。
世道動盪,以後德川會變成怎樣已無法保證。為了讓她未來仍能以宮家公主身分回京,將軍認為有必要向天皇稟告江戶城裡這位”替身和宮”的真實身分。
那時才理解到,原來特別詢問不接見敕使的理由,是因為將軍認為那本是和宮能隨之回京的好機會。


當說出自己沒有回京打算時,將軍非常開心。
將軍——家茂開心的神情——讓她頓時領悟,這其實是此人首度展露出同年齡的姿態。
溫柔、穩重、大奧裡人人愛慕的將軍大人,居然稱和宮為姊姊呢!也太荒謬了吧?
風雲莫測的時代潮流裡,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江戶成為將軍的丈夫,然後又被叫做姊姊。
太可笑了,就連真正的弟弟和宮都沒這麼叫過她。
因為實在太好笑,那晚看著喜不自勝的家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さん是真心這麼想啊,終於明白了。
江戶的希望,幕府的幻想,開國的必要,全匯聚成『和宮降嫁』此一事實。
所有人的命運與未來都根基於此,正因心懷盼望,才會如此歡迎她的到來。
這段二十年可有可無的人生,明明什麼都不是,只能一天天等著彷彿遺忘了還有女兒的母親……這樣的她卻突然變得對天下很重要。
突然,有人覺得她很重要。


決定參與晨間總觸的前晚,和宮在被窩裡悄然落淚。
不知淚水為何會掉個不停,也不知是出於喜悅或悲傷。
她沒有奢望過這種事的發生。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會發生。
複雜感情於深夜湧了上來。
啊啊,此時,誰能來我身邊呢?
誰能出一點聲音,呼喚一次我的名字。


那個人一定是、婚禮上穿著公家禮服的武家將軍。
雙唇點染胭脂,難過地朝陌生丈夫望來,以約定攘夷強迫成親的妻子。
那個人一定是、為區區騙子著想,天真地說自己沒有姊姊,所以能結識一個姊姊真是太好了的奇怪女孩。
清澈大眼柔柔微笑的人。
比誰都在乎她的人。
比誰都需要”和宮”的人。


身處大奧之人,每日皆盼望將軍到來。
哭著入睡的和宮,最後想起了這句話。


——早晨,御台所的一天從總觸開始。
隨將軍走在御鈴廊上,接受眾人拜見,去佛壇前祭祖,之後才能開始用膳。
今天是齋戒的精進日,對飲食存在諸多禁忌的大奧,既不能呈上豬鴨四足獸類,食物本身也不能有強烈味道以免影響試毒人的辨識,若遇到精進日更沒有什麼能吃的。
和宮向來覺得大奧規矩不管對誰都很冷酷。雖然對貧窮的公家來說,江戶食物已非常豐富,但明明可以吃得更好,卻顧忌一堆沒有道理的事,搞得某幾日連將軍都要餓肚子。
更別提需要寢役人員紀錄旁聽的侍寢規定,真是恥辱啊,可是誰也沒說過半句話,誰也沒有反抗,即使是將軍本身,都順從於不知從何時延續下來的規定。
和宮是絕對不認可這種事的,假使她是男子,她也不會接受與將軍過夜有三四個人在旁觀看。
記下對話和過程,開始與結束的時間,簡直不可理喻。


……叮鈴。
午後,桌案前書寫圍棋秘訣的和宮,打算給棋藝不精的某人好好研讀,因為她再不變強一點就太無聊了,卻忽然聽到鈴鐺聲響起。
那是御貓里姬。牠從窗外跳入,嘴裡咬著小小地球儀,窩在腳邊捲縮身子順毛。
「原來在你這裡啊。」
將軍先前託瀧山送的地球儀。
當日因心情不佳就忘記該收下,後來家茂來找她長談,兩人消弭了誤會,和宮卻再也找不到這顆能在掌中把玩的精巧物品。
放下毛筆,和宮抱起貓咪置於大腿。「你明明是天璋院さん的貓,為什麼總是跑來我這兒呢?」
貓咪叫了一聲。嘴中地球儀滾落,其上遍佈咬痕和抓痕。
這可不能被將軍看到,她會傷心的。
「這是我的東西哦,我要拿回來了。」
將地球儀收回衣襟內,失去玩具的貓咪隨即從大腿跳走,豎著尾巴欲走往後方寢室。
和宮只好伸手把牠抓回來。「不行哦,裡面有上さん送的金魚,你不能進去。」
里姬不滿地喵喵叫著,但和宮沒有理牠,提筆再次書寫。
這是不能退讓之事。


『將軍大人——駕到。』
過了一會兒,門外侍從朗聲高頌,人類的大聲喧囂使里姬嚇得跳窗而去。


「剛才那是、貓咪嗎?」
「嗯,是天璋院さん的里姬。」
「啊、我也好想摸摸看呢。」懷裡抱著禮盒的家茂端坐於榻榻米,滿臉失望地瞄向窗外。
和宮寫完最後一個字,抬眸望她。「上さん喜歡動物嗎?」
「噯,小時候……成為將軍前飼養過馬和鳥。」家茂微微而笑,笑容掩飾不了回憶帶來的遺憾。「沒有時間再照顧了,只好把牠們放走。」
從小受人類豢養的動物,突然被丟回野生世界,恐怕沒能力活得長久。和宮忍住不說出口,很訝異即使是心思細膩的家茂,仍存有看不透的盲點。
說到底,上さん也只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年輕女孩,能背負的事物有限,放在心裡的對象除了天下萬民以外,無空間再塞下任何一隻動物了。
這是誰也不能指責她的事。
和宮轉移話題問:「那個是什麼?」
「啊,這是甜點。我想著大家在精進日吃得不多,如果能跟宮大人一起享用的話——」
又是甜點。雖然家茂帶來的點心都很好吃,但全部甜食代表她是嚴重偏食的人,大奧裡都沒有人約束過嗎?
「上さん,」和宮皺起眉頭。「有人跟您說過吃太多甜食對身體不好嗎?」
「當、當然有被這麼說過……」
「但直到長這麼大了還是繼續吃。」
「嗯、因為太喜歡了。」
窘迫地承認壞習慣,對著羞澀的家茂,和宮嘆了口氣。「只能吃一點哦。」
「好的!」家茂開心地點頭。
這也是、誰都無法指責她的事。
「宮大人在寫什麼呢?」當侍從準備茶水與餐具擺放蛋糕時,家茂問了從一踏入室內就很好奇的問題。
和宮則直接將書冊遞給她。「圍棋法論。是我學習至今的心得,等上さん看完它,棋藝一定會突飛猛進。」
「……哦,我明白了,謝謝宮大人。」
「如果上さん能至少打敗我一次,我可以答應您一個願望。」因為家茂看起來太沒幹勁,和宮不得不拋出魚餌。
輕易上鉤的人眨著晶亮的眼。「任何願望都可以嗎?」
「嗯,」和宮蠻不在意地含了口蛋糕。「任何願望都可以。」


終於,兩天後的晚上,萬事具備、精神奕奕的家茂,在名為侍寢的夜裡前來挑戰圍棋不敗的她。
和宮雖然維持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棋盤上步步進逼的對手讓她實在很想問她,您真的以為完全照書上寫的可以打贏我嗎?
而且那些戰略還全都是我寫給您的哦?
和宮忍住了。甚至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刻意放水讓家茂險勝一局。
「——這是、我贏了嗎?」因為沒有發生過,對方還不可置信地尋求確認。
「嗯,是上さん贏了。」
相較於家茂的驚喜,和宮有些出神,印象中過去也發生類似的事。
很小的時候以為,只要在圍棋技藝贏過母親,母親就會更喜歡她。
第一次獲勝似乎也是這樣的場景。
和宮看著喜悅無比的家茂,不禁恍惚猜想,那時母親也是故意讓子嗎?
……如今想這個也沒意義了。即使是讓子都代表不了什麼。
既不是出於愛,也非基於憐惜,甚至只是單單覺得厭煩吧。看著愚蠢的女兒朝錯誤方向拚命努力的樣子,應該很膩了。
「上さん想要什麼?」和宮揚起僵硬的笑。
不知有無被發現呢?只見家茂瞇眼一笑,口吻輕和地問:「明日我要為上洛一事去練馬場練習,宮大人若有空的話,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練習騎馬嗎?」
「是的。」
「上さん不乘坐轎籠嗎?」
「路上肯定會有不方便的地形,學會騎馬比較妥當。」家茂的微笑變得些微靦腆。「好久沒騎了,其實有點害怕,如果能有宮大人的陪伴,我會更踏實一點。」
我又能做什麼呢?和宮實在不明白,但反正在大奧裡確實無所事事,當是去練馬場散心也沒不好。
她點了頭。「好的,明日我會陪您一起去。」


——結果,家茂根本就很擅長騎馬。
害怕什麼的,才沒這回事啊。和宮環起手臂,遠望馬場中馳騁的人影。
為了方便活動並沒穿武家女子的打掛,家茂身上是一套繡有德川家三葉葵紋的武將衣飾,純白袴褲隨漆黑駿馬奔跑飛揚,整個人宛若青空中呼嘯而過的白雲。
「宮大人、您覺得如何?」最後一圈繞到和宮前方,俐落下馬的家茂像個想被誇獎的孩子,興沖沖地問著。
「不怎麼樣。」和宮故意不如她所願,冷哼一聲。「若您上洛因騎馬受傷,那些公卿鐵定會說武士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征夷大將軍貽笑大方。」
「那我只能努力不摔馬了呢。」家茂仍是笑咪咪的樣子。
耍賴。和宮低聲唸了一句。
「宮大人要試試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她傻傻反問:「試什麼?」
「騎馬。」家茂揮了下手,侍從便從馬廄牽了一匹小馬出來,雖說是小馬,但仍是比和宮高大許多。「在馬上吹吹風,很舒服哦。」
張了幾次嘴巴,試圖拒絕,但又不想示弱,只能沒底氣地回應:「我……沒有騎過馬。」
「只要坐在馬背隨牠移動即可。」柔和嗓音,耐心微笑的人,把一切形容得非常簡單,讓和宮無法說不。「宮大人,可以把手給我嗎?」
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知道家茂在暗示什麼,於是先把右手遞給她,對方為自己捲起衣袖,些微露出前肘肌膚。
再來是左手。
和宮猶豫片刻,一樣將左手朝家茂抬起。而那個人也一樣,小心翼翼幫她捲起左手衣袖。
「不用害怕。」家茂輕聲安撫,距離近在咫尺,她什麼時候這麼接近了呢?和宮有些疑惑,心口跳躍騷動,被魅惑般地看著那雙溫柔含笑的眼眸,倒映出自己的面容。
上さん如此地近在身邊,好像永遠不會離開。
和宮忽然覺得耳根發熱,只好趕快別過頭。「唔、總之只要坐在上面就好了吧?」
「是的。」


左手臂靠著家茂的掌心,藉她的力量跨上馬背,和宮的右手第一次輕持韁繩,至此都算順利。
「……你為什麼不動呢?」實在不懂動物啊,就像不懂天璋院養的貓為什麼總是喜歡跑到她那邊。和宮無奈地看向守候在旁的將軍。「牠不動呢,現在該怎麼辦?」
家茂沒有回答,輕拍馬身,溫馴的小馬終於開始往前走動。
「咦?等、等一下!」和宮難掩慌亂地大喊:「我、我該做什麼?」
「放輕鬆,宮大人。」家茂跑著跟了上來,幫和宮握住韁繩。「隨牠移動就好。」
「說得這麼容易——」
雖然馬兒很小,將軍也一直穩當地引導牠,但和宮很快就覺得大腿肌肉酸疼不堪,練馬場只繞半圈就放棄了。
今天證明一件事,武家人跟公家人的體質確實不一樣。


能跟宮大人一起騎馬真開心呢!
流了汗必須去盥洗沐浴,分別往中奧和大奧離開前,家茂這麼對和宮說:以前從沒想過會有人陪著做這些事,所以特別開心。
和宮覺得將軍真是個寂寞的人。
因為過於寂寞,連跟她這種人相處都能感到開心,這不是太可憐了嗎?


她應該要有個跟她一樣溫柔的人陪伴。
誠實正直,溫文有禮,相貌堂堂的俊傑。
不會嫌她吃太多甜食,不會說她棋藝不精,不會連騎匹小馬都不行。
能真正撫慰她的身心,讓她暫時放下將軍重擔的人。


於是家茂上洛後的某天,和宮向天璋院提出幫將軍遴選側室一事。
她不懂為何天璋院一副驚訝的樣子,這個男人難道看不出來將軍有多麼寂寞嗎?
在江戶裡每天把時間花在假丈夫身上,就是最好的證明。


幾個月後,家茂自京裡帶著西陣織回來。
需歷經幾十道工序的絹織品,利用染色蠶絲使縫製的衣物帶有透明感與神妙深度,華美高價,連土御門都說比在朝廷所穿更名貴。
雖然沒有被要求換衣,但和宮還是穿上了這套被千里迢迢帶來的唐錦衣,唇染朱砂,梳上女子髮型,坐在驚奇讚嘆的家茂身旁。
「宮大人真是太漂亮了!」
和宮其實不喜歡特別打扮給某個人看的感覺。
因為第一次被母親精心裝扮誇獎後,夜裡那個男人就闖進房裡。她理解到女人的打扮包含種種目的、算計和陰險,其中並無絲毫純粹,只剩庸俗的醜惡。
包括今日的自己。既藏有他想,便有義務討好她。
我現在足夠好看了嗎?將軍會更樂意聽我的請求嗎?
「上さん去了西陣一趟,沒給自己買東西嗎?」
「上洛前我已經做好袿袴,所以不需要了。但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跟宮大人一起換穿新衣呢,去苑裡喝茶賞花一定會很開心。」
又是這句話。”跟宮大人在一起一定會開心”的話。
可憐又寂寞的將軍大人。和宮垂下眼簾,看著終年隱於袖內、從未擁有過的左手。
末了,她深吸一口氣。
「上さん,其實有一件事——」


夜裡,和宮獨自躺於枕席。
她請天璋院尋好側室,白天也已如實向將軍說明。
所以御台所寢殿今晚只會有自己一個人,也許之後每一晚都將是如此。
成為將軍後只能放走疼愛的寵物。
成為將軍後只能迎娶一個假冒丈夫的女人。
成為將軍後,寂寞地連和宮都能放在心上的那個女孩子,此時是在誰的懷裡呢?


身處大奧之人,每日皆盼望將軍到來。
但和宮沒有同感。
她闔起眼,淚水沾濕枕頭。
不能有同感。





***




將軍上洛回歸的某天夜裡,與正室御台所開始了真正的侍寢。
再也不是圍棋和聊天共度的時光,不是單純兩個女人同榻而眠。
體驗了名正言順的初夜,嚐過肌膚重疊的歡喜,此前毫無經驗的家茂逐漸展現出與禮節無關的一面。
那同樣是熱情又溫柔,卻令人有些招架不住的渴望,隨將軍到來的夜一次次籠罩和宮的身心。


就像現在這樣。
肢體相較修長的家茂,藉由有利身形自後方擁抱著和宮,每回親熱時衣服必被卸除得一乾二淨,赤裸無遮的女身佈滿閃爍薄汗,家茂一手撫托豐美左乳,指尖在端點環繞,另一手陷於被欲望驅使而敞開的腿間,揉押輕探。
寂靜月夜,喘息與溼溽水聲充斥滿室。
「上さん……」掙脫不了,沒有力氣反抗。和宮朝後方仰起頭,不隱瞞真正的渴求,她想被親吻,想在熱切浪潮襲來之時,擁有最令人心安的柔軟。
而永遠都能滿足她的家茂,也遵從了所望。
舌尖在貼合的唇瓣內糾纏,嚶嚀聲自然而然從喉中溢出,和宮感覺到自己被攬抱而起,跨坐在對方那同樣因情事和汗珠而溼滑的腿上。
「稍微動一下、可以嗎?」
邊吻邊問,略啞嗓音隨熱氣吐息斷斷續續飄在唇邊。
是索取同意,還是請求她能移動呢?腦袋已被舒適入侵渾渾噩噩的和宮,儘管搞不清問話真意,還是讓腰桿配合起手指韻動。
更加深入、更被觸及到狂喜核心,使她差點不像樣的尖叫出聲。


是啊。真是不像樣。
明明她才是年紀較大的姊姊。
明明她才是體驗過性事的女人。
現在卻交出了自己,不像話地被翻弄於掌心,顫慄癱倒在那個人懷裡。
再這樣下去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在侍寢誰了。


「——上さん、要去哪裡?」
稍微平順氣息後,枕上的和宮半睜眼,發現跪在床舖的家茂已套上襦袢。
「我去請中臈拿盆水來,身子清洗一下比較好入眠吧?」
「不要。」和宮握住她的手。「您不能這樣出去。」
「這樣?」是什麼樣呢?家茂困惑地等候說明,和宮卻抿緊唇不想多說。「宮大人?」
啊、真是,遲鈍的人!和宮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地道:「上さん現在太漂亮了,不能讓其他人看到。我不准。」
大奧裡人人愛慕的對象,放下了美麗的黑髮,豔紅剔透的雙頰婉轉嫵媚,被吻得如滴血的唇豐潤嬌俏,如果再有其他人被這雙迷濛的春色雙眸注視,和宮絕對會因忌妒而發狂的。
所以不行。
絕對不准。
「唔——」朝廷的公家人平日說話迂迴,迎來的伴侶又習慣套上冷眼看世界的武裝,卻突然被直率地讚美一番,家茂驚喜地無所適從。「嚇了我一跳,您說了很令人不好意思的話呢。」
被指控的人皺起眉。「您平時說的更令人害臊。」
「我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嗎?」家茂輕聲笑著,將和宮的幾絲鬢髮攏往耳後。「如果有的話,請親子大人一定要原諒我——那都是因為我太過傾慕您了。」
現在不就正在說著嗎?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和宮無奈地瞪她,家茂沒有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為她開始忙著尋找和宮的衣服。
「至少讓我為您穿上襦袢,不然半夜會冷的。」
「不要。」
一再拒絕,只因任性想看她困擾的樣子。
拿著襦袢的那個人,果然露出了”真拿妳沒辦法啊”的表情。
「好吧。」揚起無可奈何的溺愛淺笑,家茂扯開自己的腰帶,再次褪去衣物,躺回被窩攬抱光潔赤裸的嬌小身軀。


距離晨間總觸只剩一點時間,最好抓緊機會睡覺哦。
喃喃交待完,滿溢責任心的將軍先一步入睡,但和宮仍清醒許久。
每當經歷暢快纏綿後,她總是格外醒覺,神思也愈發敏銳。因為對比起身軀交纏時被徹底滿足的感官,寧靜後殘留下來的恐懼就更是深刻。
突如其來被賜與的這個人,如果某天也突如其來被剝奪的話,她會變成怎樣呢?在政治上只能當個棋子的自己,如何有辦法主動掌握命運呢?


上さん,明天再見。
和宮攬緊家茂的腰間,祈求酷愛惡作劇的神佛,這次能慈愛地放過她。
既然獲得了從不敢奢求的事物,變得貪得無饜也是當然的吧?






The End


—----------------------------------------------------------------

註:精進日指每逢前任所有將軍的祭日就要齋戒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