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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不公平──」泛著淚光的褐色眼眸瞪視著我，雖然她本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帶有哭腔的委屈聲音擁有動員周遭人的恐怖威力。

我們正在一家早餐店裡對桌而坐，雖然不是特別有名氣的店家，但畢竟是通勤時間，店裡充滿了嘈雜人聲。
「這樣根本不公平！」她提高音量再次重申，身邊的人開始對我投以責備的視線──不過，這招對我沒用，她只是在鬧脾氣而已。
我無視旁人的視線，用刀叉劃開盤子上的喜滿樂吐司。
吐司表面烘烤成焦糖色，酥軟的吐司中間夾著火腿和太陽蛋的經典組合，最後再淋上店家特製的明太子起司醬，濃郁中點綴著些許辛辣，讓人欲罷不能。
滿足地抬起頭以後，我才發現對面的她一直沉默地瞪著我手中的刀叉。

「……要吃吃看嗎？」聽說沒吃早餐容易動怒，我抱著這樣的心態姑且一試──
「你這個大笨蛋！」
她重重捶了桌子後便起身離開，早餐一口也沒碰。

……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我恍然意識到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吵架。
胃突然一陣緊縮，面前的喜滿樂吐司也沒辦法勾起我的食慾了。


02
「上次報導的巷弄花草茶老闆親自來登門道謝了，說他們生意大好，已經決定要開分店了！你真是我們雜誌社的福星呢～」總編輯用欠缺誠意的油腔滑調大力誇讚，按我對他多年來的認識，他大老遠把我叫進辦公室絕對不安好心，所以我一句話也沒應，只是靜觀其變。

「一天內就能交出一篇爆紅的文章，照你這種寫作頻率，我們都可以出周刊了吧！你看──」
「想都別想！」就知道這傢伙不懷好意！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你幹嘛認真啊？」說著卻相當露骨地咂了咂嘴，這傢伙講的話到底有幾分能信啊？「不過說真的，你是怎麼在短時間裡找到這家店的啊？」

「喔，我是問那家無名快餐店的店員小姐……」「正嗎？」
「長得很秀氣，但是不太打扮的類型吧……你想幹嘛啦。」「正的話就介紹一下啊！」這個年屆四十的中年大叔無恥地表態，拈花惹草的性格簡直得到他老爸的真傳。

「我勸你不要對她出手喔，上次我可是……」慘痛的經歷才剛起個頭，就被響起的手機鈴聲硬生生打斷。
發亮的螢幕上顯示著「徐少潔」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直到按下通話鍵那一刻，我才將名字和女孩的聲音連結起來。

「打擾了，現在方便講電話嗎？」還是老樣子公事公辦的語氣。
「可以喔，怎麼了嗎？」上次她堅持要付的餐費也還清了，實在想像不到她找我的理由。
「很唐突真的非常抱歉，我今天可以到府上打擾一晚嗎？」
咦？
咦咦？？
現在是什麼狀況？？？


03
我循著訊息上的地址來到高級花園住宅大廈的五樓。

不知如何面對懸而未決的爭執，所以回不了家。
加上沒有朋友，所以來到只有數面之緣的成年人家。
雖然應該不是個危險的大人──不如說整天只想著吃，應該做不出什麼壞事──但是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的話後果自負，眼下就是這種情況。

第一次離家出走就這樣，真的好嗎──但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按下電鈴。
門後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接著門把就被轉開，屋內的溫暖燈光滿溢出來。
「歡迎──這樣說也怪怪的呢，請進請進！」周孟權先生穿著與年齡不符的貓咪塗鴉T恤，金屬框的眼鏡底下露出人畜無害的靦腆微笑。
一瞬間，我為剛才覺得可能遭逢不測的自己感到羞愧，同時又升起一股將平凡人牽扯至混亂世界底層的歉疚感。

「抱歉打擾了。」越過玄關後，寬敞又明亮的客廳映入眼簾，鋪了地毯的木地板上陳設著大螢幕的電視、皮製沙發和木造茶几，宛如許多電視節目裡面演出的小康家庭。
原來電視演的都是真的。
內心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動。
一隻三花貓高高抬著尾巴，慢條斯理地湊近我的小腿，嗅聞我的陌生氣味。
「看來笛卡兒很喜歡妳呢！」周先生露出寵溺的微笑，彎身勾了勾三花貓的臉頰。

「我買了附近有名的叉燒拉麵喔，妳應該吃吧？」周先生一邊說著，一邊領我來到餐桌旁，席間坐著一名埋首於紙碗中的男子，正起勁地吸著麵條。「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是黃韋洛，別看他這副德性，姑且算是雜誌社的總編輯喔。」
「在對特地繞路幫你取餐的大恩人說什麼呢。」被介紹的男子咕噥了幾句後才抬起頭，胡亂地抽出幾根手指向我打招呼，「妳好妳好──」

四目相接的瞬間，我驚愕地瞪大眼睛。
那雙略為下垂的細長眼睛，還有帶著戲謔微笑的扁嘴，明明是素未謀面的臉孔，卻令人湧起類似懷念的情緒。
「……我們見過面嗎？」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黃韋洛先生有些困惑地詢問。
我連忙搖搖頭，「這種搭訕方式也太過氣了吧！」什麼都沒發現的周先生則說。
「才不是好嗎，雖然很可愛但對我來說年紀太小了。」黃韋洛先生不滿地澄清，接著像在自己家一樣把另外兩個紙碗推到我們面前，「總之先吃麵吧！這家店的拉麵是偏硬的，泡爛就可惜了。」

就著暖暖的燈光，時而拌嘴時而無聲，就這麼圍桌共進晚餐。
簡直就像電視裡面的平凡家庭。


04
女孩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頭也不抬地吃著拉麵，直到手機再次安靜下來。

「至少傳訊息報個平安吧？」我有點擔心地開口。
父母擔心孩子本來就天經地義，更何況她的成長環境這麼特殊，難免會擔心路上遇到什麼危險吧。
女孩的表情有些遲疑，手上的動作卻沒停過。
韋洛向我搖搖頭，自己和女孩搭話：「看這情形，是和家人吵架了吧？」
一直低著頭的女孩總算抬起頭來。

「以前我也會呢，再也不想看到那張自以為多活幾年就可以對任何事指手畫腳的老臉了，那時候我也是躲來這裡避難，真青春啊。」韋洛說著露出與青春完全沾不上邊的油膩笑臉。
這傢伙也好，女孩也好，別擅自把我家當成緊急收容所啊！

「……是因為妹妹。」女孩悶悶地開口：「第一次和妹妹吵架了。」
原來女孩會跟人吵架。
而且竟然還有個妹妹啊。
在我擅自詫異的時候，女孩將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妹妹一直是周先生的忠實讀者，看到這期採訪的店就在我們家附近後非常高興，邀我一起去吃，結果我說了是我帶周先生去吃的時候，她就生氣了。我覺得是件小事，到了放學應該就氣消了，但是我下課去接她的時候，她刻意無視我，自己回去了。」

我和韋洛聽完之後面面相覷。
雖然很高興有年輕的忠實讀者──不過，原來在我們慶祝這次的文章大獲好評的時候，也有人因此遭殃啊。
不過，妹妹生氣的原因是女孩跟我一起去吃飯吧？既然如此，不是把我介紹給妹妹就沒問題了嗎？──不行，一把年紀的傢伙把自己當什麼了啊！這種丟臉的建議完全說不出口！

正當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的時候，韋洛端起成年人的架子，說道：「總之明天好好地向妹妹道歉吧，雖然只是我的猜測，但是妹妹本來想和妳一起體驗新餐廳，卻發現妳瞞著她偷偷去了，所以才生氣的吧？妳們感情那麼好，現在最擔心妳的肯定也是妹妹呢。」

聽了韋洛的話之後，女孩眼角泛著淚光，輕輕點了點頭。
哼哼，看來沒有我出場的餘地了呢。
我稍微慶幸剛才讓韋洛也一起來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