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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寂之海 (四)

夜半,睡得迷迷糊糊的周子舒陡然被細微騷動驚醒,躺在他身旁的人蜷成一團不停哆嗦的球體,一手抵著胃部一手摀著嘴,彷彿在全力忍耐難受的嗚咽。
“溫客行,你怎麼了?”
周子舒焦急地點亮檯燈,將下意識躲避自己的溫客行撈了過來。
室內盈滿溫暖的光,但他的臉色在燈下顯得灰敗如死,掙扎著撥去周子舒想攙扶自己的手。胸口猖狂翻騰的痛楚便再也壓不住了,一翻身竟咳出鮮血,濺灑在潔白的床單,也刺得周子舒心頭一陣慌亂。
“對不住……等等我會負責把床單洗乾淨……”
溫客行偏頭望著他,濕潤的雙眸粼粼發亮,劇咳後那張滲著細汗的臉異樣紅潤。勾著脣想笑,人卻直接癱軟地栽倒下去。
周子舒伸手攬住對方,慌亂去探他的脈搏,混亂急躁,像網裡搏命求生的魚群。發現溫客行沾在襟上的血混著些許食糜,他陡然明白了什麼,嗓音瞬間一寒:
“你吃了熱食?”
身懷六合心法的溫客行是冰雪人兒,任何帶有溫度的食物一入口就化為熱毒,傷損心脈。因此周子舒總格外留意,溫言哄著那偶爾流露委屈,不願再吃冰豆腐冰牛奶的孩子心性。
沒想到下午因韓英一席話,受了刺激的周子舒昏沉半日,溫客行就在自己也皮子底下貪嘴傷了身子。心頭揪緊,要破口斥罵也不忍心,只能咬牙輕輕拍撫他的背,任他一口口將血吐盡。
“你別露出這般表情,是我自己見那熱騰騰的魚肉粥總想嘗一嘗,一會就沒事了。別怕,我是身懷絕世武功的大俠。”
溫順倚在他懷裡的溫客行笑容無辜,還能啞著嗓子逗他,一雙清亮眼眸溫柔蜜意,沒出口的話全讓那盈盈目光講全了。
他哪裡是貪嘴,不過為了想讓冷玉般的身子熱起來而吞了口滾燙粥水,能暖一暖周子舒畏寒的手腳。
自己來得太遲,沒能在對方受傷前護他周全,溫客行萬分後悔。相較之下,禁受一點熱毒實在微不足道。
周子舒無法參透這層心思,以為溫客行活過漫漫千年時光,卻嚐不了人間煙火,畢竟寂寞了。他忍著喉間莫名的酸楚,取來沾濕的毛巾慢慢為對方將脣邊嫣紅拭淨了。又換上嶄新的床單,扶著呼吸逐漸平穩下來的他躺下。
“溫客行,以後我都陪你吃冷食,就不會覺得饞了。”
他方才將冰箱裡所有待煮的食材扔了,鎖上燃氣灶的開關,神情坦然,看上去彷彿前世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庄主。他沒有絕世武功,只能盡力讓對方不那麼孤獨。
“不行,你這身子……”
“冷食也有很多好吃的,明天你好些,就帶你去。”
溫客行急著想開口,卻被周子舒以吻封緘了所有抗議,俯視著他的臉龐明亮的像月亮,裡頭有輕軟的光。凍壞的人心甘情願飲冰食雪,就像溫客行一身冰肌玉骨也毫不猶豫沾染塵煙。他們總是相似,歲時流轉,魂魄深處的共鳴依舊惹得人又疼又暖。

隔天四季花店的店長左等右盼,都沒看見平常放學後總準時抵達的小店員,反而接到一通來自學校的電話。
“怎麼了?成岭呢?”
聽見響動的溫客行捧著剛切好的西瓜走出廚房,滿院垂著藍紫色花瓣的金露花都綻放了,正逢適合在斑駁葉影下乘涼消暑的時刻。原本三人約好了今天要一同閒聊消磨午後時光,為此溫客行還特意泡了茶,備好幾樣少年喜愛的點心。
“那小子跟同學打架,學校聯絡不上家長,只能請我們過去一趟。”
往日平和的語氣都急了幾分,周子舒收起手機匆匆換了件外衣,又將垂散的半長髮絲綁起,望上去比居家時更加穩重的氣息。
溫客行靠在門邊望著,忍不住伸手輕輕勾了勾他淺色的髮鬢,笑道:
“不過是小孩子打架,幹嘛這麼緊張,難道那些老學究還能將孩子吃了不成?”
“成岭家境不好,若是待會沒談成,對方家長鬧起來,他該怎麼辦?”
“別操心了,交給我,嗯?”
周子舒心不在焉地低低應了聲,只當對方在安慰自己。卻沒想到了學校,溫客行掛起溫文明理的翩翩笑容,幾番文白並用的說詞堵得校方啞口無言。連原本氣急敗壞摟著鼻青臉腫的兒子,直嚷著要報警處理的家長都被那清逸面容晃暈了神,結結巴巴地說:
“小、小孩子難免小打小鬧,這件事就算了吧……”
一路上悄悄擬好的腹稿一句話都沒用上,周子舒有些錯愕,只能抓緊成岭的手,代替紅著眼眶依舊倔強不肯開口的少年,向眾人輕聲致歉。
最後主任要求成岭繳上悔過書,此事可一筆勾銷,處罰相當輕微,令周子舒不禁鬆了口氣。少年的父母長年在外工作,不必驚動他們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再抬頭看著溫客行眉宇如墨,滿是要他安心的笑意,輕靈狡黠。像一場吉祥的春風,萬事太平。
“所以你這小子到底為什麼要跟別人打架?還要學校打給我?我是你的家長嗎?”
回到店裡,周子舒還是端起了長輩的架子,沉聲訓了低頭不語的成岭一頓。少年瘦弱的手緊緊掐著書包背帶,方才在學務長室裡沒哭,此刻卻委屈地默默掉下淚來。
“我不想......讓婆婆聽到他們是怎麼說我的......所以……所以只好……請老闆來……老闆不要生氣,我下次不敢了……”
“……好好好,我也沒怪你。你婆婆就你這麼一個孫子,你得堅強一點,別哭了,別讓他們看笑話。”
周子舒心如明鏡,自然曉得出身貧苦的成岭在學校舉步維艱,否則過去也不會整日遊手好閒被自己逮進店裡。看著眼前低頭抽咽的孩子,他終究心軟了。也不再多說什麼,嘆息著翻出醫藥箱,為對方額角紅腫的傷口悉心上藥。
“成岭,我可以教你武功,保證那些欺侮你的人都打不過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啊?”
終於逮著機會插口的溫客行笑瞇瞇地說,原本還在抹淚的成岭聞言,一雙黯淡的眸瞬間亮了起來。他還記得昨日溫客行一掌將那韓先生拍飛出去的畫面,談笑間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氣質。令他想起曾經偷偷讀過的武俠小說,書裡仗劍天下的俠士一躍來到現世,化為他跟前倚花而笑的溫客行。
“我要學武功!師父,我真的能會嗎?”
“當然,你從現在開始努力,要練成我這個樣子,問題不大。”
溫客行鼓勵地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又偏首望向周子舒,日光花影淺淺映在眼底,一片明媚。
“周子舒,成岭這下可歸我啦!”
周子舒不明所以,只見他眼光清亮,彷彿偷得一塊蜜糖,也不禁跟著那縱情恣意的嗓音勾勾脣角。
“這傻小子愛做你徒弟,就送你吧。”

“左三右七,二四為肩……”
“溫客行,你教得這什麼武功?怎麼這麼難看?”
周子舒蹙眉,望著院裡喃喃默背口訣,背著麻袋東竄西跳的成岭,有些不忍地別開目光。又被身旁的人伸手捧住臉龐,餵了口清甜的西瓜。
“這可是四季山庄有名的流雲九宮步,可謂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甚美,甚美。”
“什麼流雲九宮步,這分明是狗熊跳舞。”
聽著他的反駁,溫客行瞇著眼睛,朗朗笑出了聲。手中的扇子如蝶翼般鋪展開來,來回搖盪,輕輕撩撥著花息與周子舒的心跳。那嗓音總是繾綣眷戀,彷彿再敘述一場未竟的美好大夢。
“當年庄主就是這般訓練徒弟的,親眼所見,怎能怨我?”

傍晚收了店,送走累得快睜不開眼的成岭,兩人一同到港邊看萬點漁火。
磚石道路顛顛簸簸,溫客行卻始終穩穩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他的頭髮讓周子舒稍微修短了些,簡單束成飄逸的長馬尾,順著晚風盪出一彎優雅的弧度。
“周子舒,為什麼會有不同顏色的燈掛在馬路上?”
“那是交通號誌,綠色的時候可以走,紅色的時候停下來。”
“剛剛那是什麼聲音?”
“是汽笛,大船準備入港了,你看──”
周子舒踩著踏板,耐心回應溫客行天馬行空的提問。人間與夜空同樣皎潔明燦,他的眼底養著星星,跟著那些有一搭沒一搭的零碎對話閃閃發亮。
他們在碼頭附近的一家小店停了下來,擺滿甜品的櫥窗燈火流麗,襯得玻璃櫃裡的蛋糕精緻如珠寶。周子舒牽著溫客行推門而入,門上雕刻成海鷗形狀的鈴鐺輕響,也如一聲甜脆的鳥鳴。
他們在一角能望見廣闊大海的窗邊坐下,周子舒將店員送上的整盤甜點推到溫客行眼前,笑道:
“就算不能吃熱食,但人間有甜食,還是挺好的。”
他想領著對方嚐遍世間百味,指認現世的繁華與落寞。這樣或許溫客行就會願意留下來,和他一同聽著潮聲,等時光老去。
溫客行垂著長長的睫毛,彷彿承擔不了那麼多的喜悅。他嘴裡含著周子舒為他捧來的至甜滋味,眼裡卻像沾了露水,嘴裡仍禁不住問東問西,想將一切細節都記牢。
“這個白色的是什麼,味道跟牛奶好像。”
“這是奶油。”
“這個酸酸的,卻特別好吃的黃色圓餅呢?”
“它叫檸檬塔。”
“嗯……那這個是什麼呀?”
抹了奶油的指尖冷不防刮過鼻尖,周子舒眨眨眼,望著溫客行狡黠的笑。面頰有暖光,心底是燦然綻放的煙火。
“是很愛你的人。”
將那雙白皙的手撈起,彷彿留住一抹月光、一顆欲拒還迎的心。周子舒輕輕吻去沾在上頭的甜意,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