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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的孩子04


善逸心跳的很快。他利用男人眼罩的死角偷走玻璃罐,男人會發現嗎?會不會已經發現了?

偷來的甘納糖像是他另一個心臟,咕嘟咕嘟的彰示存在感。

他仔細聽著男人的聲音,仍然安靜,沒有任何責難或輕蔑,這代表他還不知道吧?善逸後悔了,他不應該這樣偷東西的,可是如果他還了,被男人知道他拿走,那結果也是一樣。

男人收拾桌上的瓷盤,他的左手始終藏在羽織裡,善逸起身一同收拾,小孩子拿著他們三人的湯匙,在他們中間蹦蹦跳跳。他們走進寬大的台所,水槽和灶設在土間,善逸不確定該穿哪雙木屐,男人用腳撥給他金色屐帶的那雙。

他穿起來,木屐略大了點,但合腳型。他捧著盤子放進槽內。

「我來就行了。」男人說,善逸不知所措的站著,玻璃罐沉甸甸的,像處刑的烙鐵般隔著衣服燙在胸口。小孩爬上水槽旁高高的座椅,男人拿過襷,咬住一端,繞過手和頸後,男人粗壯的肌肉手臂裸露出來。這個動作善逸看過了很多次,但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的俐落帥氣。善逸這才看到他的左手是斷肢,前端綁著繃帶。善逸微微瑟縮了一下。小孩幫忙打結,手法很笨拙,男人耐心地等。

綁完襷,男人打開蛇口,清洗著瓷盤,一邊輕踢他:「隨便你走走。這裡是你家。」



善逸被趕出台所,他慢慢走在這間屋子裡。騙人,這怎麼可能是他家呢?他完全沒有印象,而且,他不可能擁有這麼美麗的家。失落的心情湧上,他回到他醒來的那間房間,從衣服裡拿出玻璃罐。

他最愛吃的甜點就是甘納糖。

如果直接拿給男人,說是剛剛忘了收呢?不可能的,男人會知道這是謊言。善逸想不到該怎麼辦,習慣性地藏在枕頭底下。

吃大量甜食後的身軀,碰到柔軟蓬鬆、有陽光氣息的寬大床鋪,他忍不住鑽進棉被裡。

庭院淡淡的花香,台所傳來水流的聲音,以及小孩子天真的話語,安靜的很舒服。這裡沒有飢餓老鼠鬧整晚的啃食竄動聲音。

他抬手看著身上質感很好的和服。

所以,果然就是夢。他只是做了一個美麗又離奇的夢,雖然他搞不清楚夢裡為甚麼安排跟一個男人有了孩子,他根本沒想過這種事。

他將罐子從枕下拿出來放在眼前,不同顏色的甘納糖,在光線照耀下,映照甜蜜的虹光,細細的白色糖霜如同不會融化的初雪。

他一定會回去原本生活的世界的。這罐甘納糖,會在他回去後跟著消失嗎?如果沒有消失,是不是代表這不是夢?

心情起伏不定,他轉動玻璃罐,細數裡面豆子的數量,漸漸地睡著了。



依稀感覺男人摸他的頭髮,溫柔的說,這一切,都是我們一起擁有的。



善逸昏昏沉沉地翻動身體,傳進耳朵的聲音讓他知道,他還在這裡。善逸的臉在暖熱的枕頭蹭動,既想現實給他一個痛快,又希望夢再做久一點。

外廊的拉門已經關上了,善逸沒想太多,爬起來藏好玻璃罐,起身出去,循著聲音走到座敷。

門是拉開的,他站在廊下,看見床之間掛一幅畫軸,畫軸底下,架著一把用繃帶封起的巨刀。刀鋒向上,刀身巨大沉重,深紅的刀柄被握的發亮。

他聽著刀子隱約的嗡鳴,興起的並非是對於利器的恐懼,而是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摻有悲傷的暖意。

他所聽見的,一向比他能理解的多了太多,這也是敏銳的聽力帶給他的困擾,他總是在情緒中載浮載沉。

善逸拍拍臉,床脇上放著一個相框,似乎是合照,他想走過去看看,小孩子舉起手給他看手中的紙張,打斷他的步伐。

「媽媽你看!」孩子給他看一個三角形:「媽媽衣服的圖案。」

空氣微涼,孩子身上包了一件山吹色的小羽織,桌上放著小剪刀,身邊散落從報紙剪下的大大小小三角形。

宇髓今天本來要到產屋敷,改成在家裡工作。

「你醒了,我們出去走走。」

「走?走去哪裡?」他愣愣地問。

「帶你吃這裡最華麗最好吃的料理。」男人說,換了外出的羽織,順便披了一件在他身上。善逸看見他左袖空蕩蕩的,不敢多問。



離開屋子,從街道的聲音,善逸意識到這裡不是他生活到大的牛込。男人教他要牽著孩子的手腕,善逸依言,不過因為小孩屢次暴衝,手臂有些發酸,男人接了過來。

店家前飄著大減價的旗子,賣地瓜的小攤販,小孩頸子上的鈴鐺脆響。賣花小販拉著木板車經過,善逸探頭去看。

男人攔下小販,選了一束花。他和小販聊了幾句,似乎跟對方很熟悉,聊著剪枝、施肥等等善逸聽不太懂的話題。

那把大刀一定是男人所握的,現在男人握著花束,送給他。

「是秋櫻。」善逸自言自語。

──第一次有人送他花。

「你有送給文子小姐?」宇髓問。

「當然啦,要親自採給她才有誠意!!」善逸說。他的現錢只能買被擠壓在底下、花瓣爛掉發黃的花,所以他都是去田野摘最美的那一朵。宇髓點點頭,記下來。

「文子小姐是怎麼樣的人?」他閒閒的問。

「她在烤糰子鋪工作,烤的糰子很好吃哦,我買原味的,她都會淋滿滿的醬給我。不過她突然搬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希望她過得好……」

說著說著,比起掛念文子小姐,他更被罪惡感煎熬,臉埋在花裡,漸漸沒了聲音。這男人對他這麼好⋯⋯他不該再把玻璃罐藏起來的,應該要放回台所……他怎麼又繼續做錯的決定呢?

宇髓看了眼他的側臉,善逸所有心思都寫在上面。

這個表情很熟悉。善逸懷孕的時候,就是由不信任和罪惡感組合的複雜神情,在他十四歲皺起的下垂眉毛就可以看見。那時善逸只信任他肚裡的孩子,現在是只信任他自己的判斷,但不論哪一個年紀的善逸,對他都不是純然的警戒。

數年後回顧那段時光,宇髓意識到,善逸總是渴望著能夠相信他。

但跟十六歲那時不同的是,宇髓知道現在這種狀況確實不值得信任──既然不會永久維持,他自然無法承諾,也無法讓善逸真的相信此時此刻,是真實的。

儘管這就是二十歲善逸每天的日子,但對掙扎過活的善逸來說,每一天想必都非常漫長。

他拍拍善逸的頭,善逸如驚醒般抬起臉看他。

「你認識桑島慈悟郎嗎?」

「不、不認識。」

「你如果遇到一個老爺爺,有大鬍子,臉上有疤痕,拄個拐杖,身材矮小,聲音很大,右腳是一個木柱子,你就要好好發揮你的厚臉皮,像年糕一樣緊黏著他。」

「是爺爺!」天梓說。善逸自顧自地跳起來反駁:「誰厚臉皮啊!而且這是甚麼人啊好可怕!!」

「吵死了,你有沒有仔細聽我說的?」

「……但人家又不一定要我。」

「誰知道呢。」宇髓說:「我認識一個人,在花街被賣剩下了,還是華麗嚷嚷著要當花魁,你要像那個人一樣,厚臉皮又有志氣。」

「賣剩下的傢伙怎麼當花魁?」善逸好奇心被挑起來,問:「後來呢?」

後來變成我老婆了。宇髓繼續說:「他三味線彈得很好,所以遣手婆婆很欣賞他。」

「爸爸,甚麼是花魁?」天梓問:「甚麼甚麼婆婆?那是甚麼?」

「現在不能告訴你。」宇髓敷衍的回答。善逸追問:「所以她因為三味線彈得很好,成功當上花魁了嗎?」

「他去救人,所以沒當上花魁,也離開花街。」宇髓說完,天梓還在吵鬧剛剛沒被回答到的問題。

善逸拉了拉他的羽織:「那她現在幸福嗎?」

宇髓想了想。



「應該算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