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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海碎片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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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
  清晨總是這樣嗎?

  濕透的白襯黏在肌膚上,像蛻皮失敗的蜥蜴拖著破舊又殘缺的皮囊,歪歪曲曲地行走在無人的街。
  水珠從衣服邊角與皺摺突起處滴落,磯井湛海能感覺到向前行走的步伐比往常吃力,因吸飽了水份而變得沉重的褲管使勁地扯著他的腳踝,似是要趕在太陽露面前將他不久前的荒唐惡行公諸於世。可誰會在意。
  這習慣了別開視線的城市有更值得人們擔心的事。洗漱、妝容、早餐、公車、音樂、生計與社交、啤酒與菸、假日與睡眠、疲倦而忙碌。
  所以沒有人有閒暇之餘去關注一個濕了全身的傢伙怎麼會一大清早的拖著把積水吉他走在街上。人們只會瞥他一眼,然後暗自督促自己別多管閒事地移開視線,匆匆地繼續行進。或許最多只會有路旁的流浪漢出自同病相憐的情誼朝他遞去一條發了霉的毛巾,但他想他還沒落魄到那種地步。還沒,暫且還沒。他痛恨自己在此時隱隱嚐到的一絲難堪安心。
  可事實是他們或許也相差無幾。磯井湛海在行走到馬路中央時停下腳步,抬起頭,胡亂貼在額上的髮絲將他的視線切割成諸多區塊。他看見天空被陰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好像只要將吉他拋出去就能砸入雲層之間。流滲在四周的濕冷氣息也不曉得是源自於天氣不佳還是身上早已濕透的衣物,肉眼可視得的原因一向不必多去琢磨根源,但他想自己可是冷到指尖都在微微發顫了。沒倒乾淨的池水在吉他音箱裡來回撞擊著內壁,他差點沒握住。
  是哪個創作受挫的音樂家嗎。他低頭看向自己,嘲諷地自問一句。
  也許不用他人先投來臆測的目光,他自己就能先一步的將否定答案也否定得徹底。搞不好他還真是,搞不好他早就該是,只是想了想大概也沒有哪個音樂家捨得這麼糟踏自己的樂器。磯井湛海將吉他提起,背帶一繞,些許水流從音箱中濺出,他感覺重量輕了不少。
  「……——」
  他啟口倒吸了口氣。
  
  ……好冷。
  冷到胸口似乎都在發顫,氣息不穩地洩漏出來。他曾以行走於清晨的人都是無懼於寒氣切割的倖存者來形容這股感受,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吐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不再恐懼,而是無力到收不緊自己散落的一切。
  他於是想起了前半小時左右對著母校泳池揮灑而出的手稿,白紙在剎那間紛飛,也不是他第一次瞪著眼追逐它們墜落於池中的軌跡,只是他想自己大概永遠也無法準確地形容那股逐漸飄零的感受。起初像是墜落,然後被輕盈地四分五裂。那麼會痛嗎?
  磯井湛海隨後抱著他的吉他躍入了泳池當中。
  熾熱而冰冷的水流從四面八方伸手過來扯住他的衣角或髮絲或吉他背帶,然後他試圖撥起弦,掙扎著睜開雙眼與摻氯的水對抗。刺痛、悶痛、脹痛。弦在水裡振盪出的音色既短又碎裂,拼不成一首完整的歌,葬不了一份想被遺棄的夢。模糊而暈眩的視線最後看見了一張張綿軟的紙頁緩緩落到底部,沉寂無聲。而浮在水面上的幾張紙透過月光在底部映出了黑影,隨著水流輕緩波動,像他也沒來得及抓住的那幾道人影。
  沉寂無聲。
  他閉緊滾燙的雙眼。
  
  「……——!」
  一直到終於再憋不住氣,磯井湛海才狼狽地朝牆面游去,用掌心抵向岸邊,破開水面大口呼吸。
  ……好冷。
  他低垂著頭,黑髮滲著水可憐地貼在磁磚地上,抽泣般地喘著氣。
  
  ……好冷。
  清晨總是這樣嗎?
  
  磯井湛海看著街道對面的馬路行駛過幾輛車,指尖按在吉他弦上,卻遲遲沒能撥出任何旋律。他腦袋一片蒼白,堵塞著被他扔進水中的那些棄稿,待會去清掃泳池的清潔人員會看見的畫面大抵是如此。是他嘔心瀝血用靈魂杜撰的控訴情節被揉皺成一團黏糊似的爛泥,是他嚼碎在口腔內卡入牙縫中腐爛至今的罪惡感與愧疚根源,是他也想讓水流粉碎自己,然後再打包起來扔進哪條巷口的垃圾桶中,或就這樣與水融為一體的奢望。
  一輛車迎面朝他駛來,無情的喇叭聲在車頭燈刺入磯井湛海眼中時響起,於是他愣怔著步伐恍惚地站到了街道邊,讓出了馬路中央的位置。
  那裡不屬於他,但那裡不屬於他。
  他從來也沒捨得真正把自己也拋棄於水中,好似那樣就真的再也不會有人要他了。
  
  渾身濕透的黑髮青年於是低下頭,顫著肩膀邁開了頓促連連的步伐。水珠在他身後留下了一路軌跡,連接著他與他親手剝離的血肉、連接著他與足下的城市、連接著他與他未能留住的夢,似是在等候太陽露面將一切曬乾後蒸發。沉寂無聲。
  他於是想起了太多清晨,像從泳池裡爬上岸時那一瞬的冷冽,或拎著兩份早餐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獨自面對了無餘溫的被褥。

  ……好冷。

  清晨總是這樣嗎?
  清晨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