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桜染 byサクヤ 試閱



之一


本丸裡拉響了部隊凱旋的清脆鈴聲。

岩融渾身染血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從前。

那是他記憶中唯一僅有的一次,被握在人類手上揮舞,直到那人氣力用盡,被數不清的刀劍圍殺。即便彼時尚無人身,意識卻是有的。被他斬過的、刺穿的一具具人體,大概就跟岩融現在的樣子相差無幾。

三日月宗近走近岩融高大的身軀旁,全然沒有平時大氣雍容的樣子。心臟不知為何,跳得比平常還要激烈。無以名狀的情緒在胸口竄流,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剛取得肉身不久,他對任何事都感到無比陌生。

如果不知道該怎麼做,可以詢問一期一振。

審神者的叮囑言猶在耳,他立刻轉身,而一期一振也恰巧符合了他的期待,筆直地站在他身後,像是已經準備好,只等著他發問。

「快把岩融殿下安排到手入室裡吧。這樣的重傷,不能拖太久。」

柔聲說著,一期一振輕拍了拍一臉懵懂的三日月,鼓勵他下達命令。現在擔任近侍的,是三日月宗近。一期一振則是近侍輔佐,負責教導剛顯現不久,需要學習的天下五劍。

雖然快速地許可了手入室的使用權,三日月看著被隊友攙扶著、岩融高大的背影,又看了看跟在他們身後,滿臉焦慮的今劍,突然皺起眉頭,疑問和困惑浮現在他彷彿不染俗塵的臉上,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一期一振安撫似的伸手環抱住比他高了一些的三日月的肩頭,朝他露出淡淡的、溫和的微笑。像是在哄著弟弟們一樣,一期一振順勢將三日月攬進懷中,輕輕拍撫。

「別怕。即使是這樣的重傷,只要手入就可以完全治好的。三日月殿下不必擔心。」

害怕?擔心?

啊啊,原來是這樣嗎。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感情」吧。在肉身上經歷這些情緒,竟然是這樣難過的事情。人類真是麻煩呢。不過一期一振的懷抱,有著舒服的溫度,令他感到沉穩安心。即使這把曾和他被戲稱為夫妻刀的太刀,如今比他還要矮一些,也無損於那份穩健。

「為什麼會感到擔心害怕呢......」

喃喃自語著,三日月銘刻了新月的眼眸中顯出複雜的神情。一期一振像是對待弟弟般,緩緩撫過三日月頭上的金黃穗飾,輕笑了聲。

「那是因為,岩融殿下對您來說很重要。我的弟弟們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拍撫的動作慢了下來,一下又一下,熨貼在三日月的背脊,連同他起伏的情緒,全部撫平。

「因為系出同源,以人類來說,就是血親般的存在。您以手足的情感『愛』著岩融殿下,所以才會害怕、會擔心,如果其他三条派的刀們受傷了,您也會有一樣的反應的。」

停頓了下,一期一振捧起三日月宗近依舊茫然的臉龐,蜜般的金眼裡流淌著滿溢而出的關愛。

「因為恐懼著逝去。」

是這樣嗎?

如果岩融真的斷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不,他無法想像。連想像都無法做到,他是真的在害怕吧。

御前様說的話,大抵是不會有錯的。

「但是,沒事的。雖然花的時間多了些,還是會讓您看到一個毫髮無傷的岩融殿下。三日月殿下若是還不放心,我會陪著您一起等候。不過,還是要適可而止喔。畢竟您才剛顯現不久,對人身還無法全部掌握......」

傳到耳裡的,是如水般柔和的嗓音。感覺到攬著自己的手臂收緊了些,三日月宗近平視著眼前將昔日鋒芒全數隱藏,溫文儒雅,皇族一般的太刀,偏了偏頭,放鬆了聳起的肩膀,抬起寬大的袖口掩住下半臉。

縱使理智上理解了,剛透過人身感受到陌生情緒的三日月站在手入室外,還是不由自主地焦慮起來。跟在他身後的一期一振走上前,人體的溫度貼在背後,不知為何,有種奇妙的安穩感。肩頭又被攬過,連心也一起被攢在一期一振手中,受到那人細心的安慰。

他想起了數百年前,那座城池仍然光輝亮麗的時候,他們之間似乎也有過這樣的接觸。那時候的一期一振雖然充滿著天下人的傲慢,但是對他從不失禮。那份一直沒有改變的溫柔,大概就是這把刀的本質吧。

「您......要不要進去看看岩融殿下呢?看過之後,您也會比較安心吧。」

「......嗯。」

一期一振體貼地幫忙拉開了手入室的門,裡頭是正在接受修復的高大薙刀。傷口已經沒有剛看到那時嚴重,至少幾道大傷都止了血,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口。雖然預計所需的時間還很長,但是確保了岩融不會有斷刀的危險,三日月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如何,稍微能夠控制情緒了?」

「嗯。這身體真不可思議。原來人類一直都是這樣生活著嗎。在這種激烈的情感下。」

抬起雙手,握緊,又放開,過於真實的觸感和胸口難以言說的浮動讓三日月露出困惑的神情。如扇般的眼睫在臉上落下陰影,眸裡的新月浸在深沉的海藍中,盪出縷縷波光。

「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作為付喪神都已經過了千年,我還以為,這些反應都不會再有了呢。」

「您會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們是刀,不是人,無法確實地理解人類的心理活動。」

是嗎。之前的一期一振,倒是挺像人類的呀。

三日月宗近凝視著正在修復中,沒有意識的岩融,看著皮肉翻捲的傷口被打粉一次又一次地拍過,逐漸消失的模樣,思緒卻不由自主地放在身旁的一期一振身上。

再刃過了呢。聽說被燒得面目全非,之後才由他人之手重新打造。就像他的那個弟弟一樣。一期一振苦笑著向他說著抱歉他什麼都不記得的面容,讓他感受到,好像現在一樣心痛的感覺。

但總有些事情,就算物換星移,也不會改變。

之前的亂刃成了直刃,那頭明豔如萬里晴空的長髮成了短髮,張揚的性格也變得內斂。明明已經不是自己所熟識的樣子......那份只要他待在身邊,就能夠讓自己感到安穩的氛圍,還是一模一樣。

「......三日月殿下,您要在這裡等到岩融殿下修復完畢嗎?」

金眼投來了擔憂的視線,有著晴空般髮色的刀慢慢地握緊了他的手,就好像,那麼做可以傳遞些什麼。

「嗯。我想等著。」

「那麼,我陪三日月殿下一起等吧。正好,我也有這樣的經驗呢。」

一期一振抬眼,給了三日月宗近一個微笑,說起了他剛到本丸時的事情。

雖然他已經是很早顯現的刀,但是弟弟們都比他更早來到本丸。他也曾經為了他們受傷而擔心得無法冷靜,一定要在手入室裡待到弟弟們都好起來。

三日月一邊聽著,連視線也轉到了一期一振身上,專注地傾聽。對方拍了拍他的手背,輕柔的觸感讓他感到溫暖。除此之外,一期一振也說了些本丸裡的事,包括三日月知道的、不知道的,該記得的、該遵守的。除了安撫三日月的情緒,讓他有個說話的對象,也算是達成了審神者交託給他、教導三日月的任務。

一期一振就這樣陪著三日月宗近坐在手入室中,甚至犧牲了和弟弟們重要的相處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一期一振都握著三日月宗近的手,沒有放開過。

三日月低下頭,就發現一期一振像是怕自己跑掉一樣的舉動,寬大的掌心傳來宜人的溫度,
舒服的觸感令他忍不住直盯著一期一振的大手,移不開視線。

大概是他盯得太過專注,一期一振對著他露出了帶點歉意的笑容。

「啊......弟弟們不安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做的......。」

「原來如此,我覺得很好。肌膚接觸的感覺,挺不錯的。」

「請不要擔心。若是三日月殿下感到難過時,我一定會陪在您身邊。」

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溫暖柔和,流水一般地洗去了心中殘留的不安。握了握那隻牽著自己、脫掉了手套的手,三日月看著一期一振堅定而溫柔的金眼,呼出一口長氣,真正地放心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睜開雙眼,三日月宗近才發現自己不只跟一期一振講了一整晚的話,甚至還躺在人家的頸窩裡。身上蓋著一期一振的軍服外套,嘴角還略為有些濕意。意識到現在的情況,三日月宗近連忙將自己從一期一振身上拔了下來,不自覺地抬手抹了抹不爭氣的嘴角。

似乎整夜沒睡的一期一振見狀,只是輕笑了笑,示意三日月看看雖然還在沉睡,但已沒有明顯外傷的岩融。

「就快好了呢......幸好我們是刀。若真成了人類,這種傷勢恐怕不躺個幾個月是不行的。」

「是呀。」

一期一振站起身,稍微活動了下幾乎沒有動過的下半身,又伸出手,將三日月宗近拉起,貼心地幫剛才還睡得流了口水的天下五劍整了整衣飾,確認沒有什麼地方弄皺、弄髒,才退到一旁。

連照顧人這種麻煩事都變得這麼得心應手了。果然,時間還是會改變許多事呢。





轉眼間,三日月宗近來到本丸也已經過了一個月。擔任近侍是累積經驗最快的方法。在一期一振的教導下,對本丸裡的事務也逐漸熟悉。內番時,除了農具的使用還是略為生疏,其他工作倒是都勝任愉快。

像這樣手把手的教導在本丸中其實是很少見的。對待本丸裡第一把珍貴的天下五劍,審神者提心吊膽地,拜託了和三日月宗近有淵源又值得信賴的一期一振。即使一期一振一臉歉意地說著他沒有什麼在大坂城時的記憶,審神者也大叫著:總比交給那個鶴丸好吧!其他三条家的刀們又都是我行我素的類型,只有你可以拜託啦!一期一振!

這一個月下來,一期一振犧牲了許多和弟弟們相處的時間。即使是這樣,也沒見他有任何抱怨,只是盡心盡力地帶領著三日月宗近。每當他看到三日月的身影,不是和三条的刀們聚著,就是和一期一振在一起。

看著缺了長兄的藤四郎一家,審神者心裡滿是歉意,好不容易到了該接觸戰場的時候,自己卻猶豫起來,不知要不要把三日月送到前線去。畢竟之前都只讓他和本丸裡的刀劍進行對練......那可是高貴的天下五劍啊,要是折了他找誰哭去!

「和其他本丸申請演練如何呢。我會負責整個隊伍。這個月來我一直看著,三日月殿下十分優秀,不會讓您失望的。」

一期一振恭敬地站在一邊,遞上茶水和點心,動作優雅得讓審神者產生了他手上的不是普通的玄米茶和醬油仙貝,而是高檔的伯爵紅茶和抹了厚重果醬的司康餅的錯覺。揉了揉眼,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審神者喝了口茶,又咬了片仙貝,才給出回答。

「演練啊......或許是個好機會,順便也帶著其他刀去練練手吧。申請書我來處理。一期,人選的部分,就交給你了。」

筆挺的身姿彎下了腰,像個服從的軍人,穿著正裝的一期一振用雙手接下了命令。

「明白了。那麼,我馬上去辦。」





演練的許可很快就下來了。一期一振也迅速地集結了隊伍。對方的編排是常見的刀種混合編法,一期一振則是挑選了三条的短刀和薙刀,再加上五条的雪白太刀和自家沉默寡言的脇差弟弟。

都是三日月宗近較為熟識的人選。

如此一來,才能發揮出原本的實力呀。一期一振這樣說著,將三日月排進隊伍中,成為第六名隊員。

「喲,三日月,還真是久違啦。最近我都被派去遠征,還想著沒好好跟你說過話呢,沒想到機會就來了。」

「岩融,今天終於可以和三日月一起玩了耶!三日月,你看、你看,飛高高!」

「是嗎,開心就好、開心就好。哈哈哈!」

「......請多指教。」

一身白裡混著金色的鶴丸國永一臉悠閒,曲著一隻手搭在一期一振肩上,看起來像隻沒骨頭的鳥。一期一振也沒有拒絕鶴丸賴在他身上的無禮舉動,逕自翻看著敵手的資料。今劍開心地坐在岩融肩上,小腳上單齒木屐晃呀晃的,不時和腳底相碰,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響。岩融扛著又高又重的薙刀,豪邁地笑著,露出了嘴裡鯊魚似的尖牙。骨喰藤四郎有禮地頷首,沉默一如過往。

真是奇妙的組合。

三日月宗近半瞇起眼,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同伴們,心裡湧起一陣奇妙而荒謬的笑意。刀是武器,是物品。而他們的出現,則是因為人類思念與想像的寄託。從沒有自由的他們,能像現在這樣聚首,根本來說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反正,這世間本就荒謬無稽,再多個幾樁,也不是什麼壞事。

「哈哈,那爺爺我就請各位多多照顧了。」

他是刀。刻劃在心鐵裡武器的本能在狂妄地叫囂。左手握緊了本體,右手寬大的袖口掩住了嘴,三日月宗近呵呵笑著,兩彎新月映著笑意,眼角的紅妝鮮豔得彷彿要滴下血來。

既然是戰鬥,那麼,不好好發揮,可就愧對他天下五劍的稱號了。

演練的地點是隨機的。空曠的草原上,兩隊人馬面對面地一字排開。對面的隊長也是一期一振,隊裡還有號稱「演練場的惡魔」的大太刀,其餘的組成和他們並沒有太大差異。雖然都是些熟面孔,撲面而來的卻是陌生的感覺。

「三日月殿下,演練中所受的傷都是幻象,雖然會痛,但可以不必理會。只是......、」

原本專注看著前方的一期一振突然轉過頭來,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三日月宗近。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要貼上對方,卻因為逆著光,看不清一期一振的表情。

「若這是真正的戰鬥,受到過重的傷勢,是會折斷的。這點,還請您務必......銘記在心。」

「唉呀,只要身為刀,這天就必定會到來啊。所謂戰爭,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拿了薪水,就該做出和酬勞相應的工作呢。站在一期一振身邊,三日月宗近優雅地拔刀出鞘,迎來了擁有人身後的第一場「戰鬥」。即使過了千年,刀刃的鋒利度也絲毫未減。

雙方實力相近,一來一往之間,兩邊都有人掛了彩,退到後方。聽說在演練中受的傷都是幻覺,並不會真正傷害到他們,但,果然還是會「痛」的呢......真是新鮮的體驗。

架開了大太刀的攻擊,三日月宗近放低重心,往上一刀擦過對方臉頰,順勢挑開了那頂軍帽。螢丸一個不穩向後仰倒,巨大的刀刃卻隨之到了眼前。唉呀,照這速度,自己說不定會被梟首呢。

『 小心!』

兩道聲音從背後傳來。今劍藉著岩融的刀尖飛身而出,從三日月身後躍起。短刀嬌小的身軀鑽入縫隙,刀尖沒入螢丸胸口。

「嘿嘿,可別小看我啊!」

「今劍!」

對方的大太刀倒下,身影瞬間消失,而立在他身後的,是對方的隊長,一期一振。太刀的攻擊不是短刀受得住的。三日月往前踏出一步,揮刀掩護了今劍。一期一振的動作猶如舞踏般優雅流麗。


三日月架著對方的刀,看著對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身影,他十分清楚,這不是他的一期一振。


沒有讓他反應的時間,一期一振的美麗直刃又揮了過來。只來得及偏頭躲過,卻還是被砍入了左肩,鮮血頓時染紅了周圍的衣料。說是幻象,刺痛感卻如此真實,真實到他都要以為那是真開在他本體刀刃上的口子了。跨開步伐,穩住上身,三日月瞄準了對方因為大動作而造成的空隙,毫不留情地刺了過去。


他的一期一振會對他溫柔地笑,總是陪在他身邊,在他難過時給予安慰,那雙陽光般的金眼一直都是滿溢著柔軟的關心。只要在他身旁,「心」就會變得柔軟。就像是,以前還在大坂城時一樣。


刀尖刺進一期一振頸側。就算只用單手,三日月宗近還是漂亮地完成了動作,面對著「一期一振」,沒有絲毫猶豫。


眼前的一期一振,是「別人」。


人影消失的同時,耳邊也響起了勝利的樂音。場景轉換,回到了本丸。三日月收刀入鞘,一轉頭,就見隊友們一雙雙眼睛都看著自己。

「唉呀,運氣真好。讓爺爺我贏了呢。」

「三日月,真有你的!我都嚇了一大跳啊!」

「三日月好厲害!還以為我絕對會被砍到退場呢......」

「今劍也很努力啦!對螢丸那一刀,很精彩啊。」

「......三日月,很厲害。」

「三日月殿下。」

在眾人嘈雜的說話聲中,那人的聲音特別清晰。三日月宗近看向站在一旁,連自己陷入危機也沒有出手的,天藍髮的男人。眼底只剩下男人的身影,耳裡也只聽得見男人的嗓音。那人微瞇的金色眼瞳閃閃發亮,臉上掛著柔和如水的笑靨,彷彿正看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他的一期一振。

「您做得好極了。最後那一擊,連我都看得入迷了呢。」

伸出雙手替三日月擺正因為劇烈動作歪掉的髮飾,手指順著耳後的線條,親暱地滑下。三日月定定地看著一期一振,看著他對自己露出所見過最溫柔的笑,敏感的耳殼被對方的體溫輕輕撫過,心裡泛起一圈圈波紋。

他的御前様。

「沒想到您來這裡才不過一個月,就已經能戰勝那樣的敵人。真不愧是『三日月宗近』。」

那雙寬大的雙手撫著三日月的臉頰,直到尖瘦的下巴,又倏地抽回。一期一振收起了憐愛的神情,恭謹地退了一步,上身微傾,對三日月行了個禮。

「看來,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這樣我也算完成了主上交託的任務。」

那凜然的氣質就像個身經百戰的軍人。他聽了一個月的那副嗓音雖然沒有絲毫改變,卻讓他感到陌生。這一刻,一期一振不再是這一個月來陪著他的、三日月的「御前様」,而是,作為主人的刀,作為審神者麾下一員大將的「一期一振」。

「明天起,作為同樣向主上奉獻忠誠的刀,還請您多多指教。」






之二


「所以說,這次的遠征找回來的小判箱,重到我都抬不起來呢!」

「國俊,又誇大了。」

「哈哈,咱昨天挖出來的那箱地瓜也是一樣重啊。」

「討厭~那是我的啦!」

「亂的是這邊這個吧!你看,裡面有那啥、蝴蝶結?」

「哼!」

「嘿嘿,是烏頭耶......這下麻醉劑的開發就可以......」

選擇性無視了兄弟們的吵鬧,前田默默地端著一盤子熱茶,放到每個人面前,桌上堆著點心和禮物,那是三日月宗近帶回給他們的小東西。

「前田,勞煩你了。」

「沒有的事。三日月大人每次都帶這麼多禮物回來,大家都很高興呢。」

「哈哈哈,看到了,就順手帶回來了。你們喜歡的話,爺爺我也開心啊。」

「真的非常感謝......啊,一哥回來了!」

戰場的味道傳了進來。前田轉過頭,看著障子上映出了身影,出陣歸來的隊伍正有說有笑的,隱約還能聽到幾句對話。


我說一期啊,你今天搶誉也搶得太兇了,多少留一兩場給我嘛。

鶴丸殿下,那只是您出手太慢罷了,怪不得我。

哈哈,首丸,你看,他們感情真好啊。

兄者......我是膝丸,膝、丸!為什麼總是記不住呢......?


在一片克制的吵雜聲中,一期一振拉開了障子。藤四郎們看見長兄,開心地圍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語地報告今天發生的事。亂拿出三日月送的蝴蝶結,在頭上各個位置比劃,要哥哥幫忙看看結在哪最好看。藥研則是推推眼鏡,拿出草藥開始對兄長分析裡頭的各種成分,興奮地告訴兄長他的研究終於可以更進一步。

一期一振摸了摸弟弟們的頭,笑著幫亂別上了蝴蝶結,臉上滿是溫柔的寵溺。直到他抬起頭來,看到三日月宗近為止。

天藍髮的男人突然斂起了笑容,走進門,向三日月行了禮。完全沒有了剛才和同伴、和弟弟們的親近,只剩下那個,像是隔著一道牆,恭謹的一期一振。

「三日月殿下,您也在呀。真是失禮了,讓您看到這麼混亂的場面。謝謝您給弟弟們的禮物,我也代他們向您道謝。」

這種,令人不舒服的距離感。

到底,是哪裡錯了呢。自從那天開始,一期一振對他就是這樣的態度。明明和其他同伴都能有說有笑的,和自己就只做必要的交流,敬語完美得過分。

「我也是順道帶回來的,不用向我道謝。要謝的話,就謝主上吧。」

三日月宗近瞇起眼,抬起寬大的袖子掩住了嘴,讓人摸不清他的情緒。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其實不存在的灰塵,提起放在一旁的刀,就要走出門外。

「前田,謝謝你的茶。我先走啦,記得把那些禮物分給其他人啊。」

和門邊的一期一振擦肩而過,對方恭敬地低下頭,微彎著腰,一副要恭送他離開的模樣。三日月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便走出房門。

真想狠狠地咬住什麼。但是不能這麼做呢。可是不做點什麼的話,心裡這股煩悶鬱結的情緒又要怎麼排解?一期一振會這樣突然態度驟變的原因,難道就是因為照顧他只是審神者交託的任務?又或是,有其他的......

當他一面思考,一面正要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卻被小狐丸叫住,拉到房裡。岩融、今劍和石切丸也都在,圍坐成一個小圈圈,中間擺著各式下酒菜和兩壇香氣撲鼻的酒。

「三日月,遠征辛苦啦,來喝一杯吧。」

「一起喝、一起喝!」

今劍拉起三日月的袖子,將他帶到圈圈邊坐下,又拿起酒盞轉向岩融,高大的薙刀咧開嘴,立刻向裡面斟滿了酒。

「早上我在祈禱的時候,順便也『加持』了一下這兩壇酒喔。三日月大人嘗嘗看吧。」

透明的酒液在盞中晃動,散著誘人的酒香。接過今劍遞過來的酒盞,三日月輕抿一口,醇厚順口的液體就這樣滑進喉嚨,帶起一陣暖意。呼出一口酒氣,三日月宗近轉了轉僵硬的脖頸,身體也跟著放鬆下來。

「真是好酒。」

「是吧。我可是用不少豆皮做的下酒菜才跟次郎太刀換到這兩壇呢......嗯,配炸豆皮真是太棒了。」

「喲,小狐這次可真是下重本了啊。」

各色美味的下酒菜配著上好的酒,可以讓人暫時忘卻所有煩惱。難怪人類一直積極熱心地,鍾情於製造這種東西呢。

「哈哈,說是重本,也就是些小玩意兒罷了。既然要做,就多做些,也好敦親睦鄰呀。話說回來,三日月你還真努力啊。」

「嗯?」

「鍊度,都快追上我和岩融了呀!」

今劍說著,爬過三日月的大腿,從盤子裡捏起一條小魚乾放進嘴裡,又喝了點酒,稚嫩的面容浮起兩朵可愛的紅暈。三日月提起酒壇,往今劍空了的酒盞裡倒了些,順便也為自己再斟滿。

「戰鬥不就是刀的本分嗎?我也只是盡力罷了。」

「很厲害呢!只要三日月的鍊度再高一點,我們就可以一起出陣了呀!」

一起,嗎。真是令人興奮的詞彙。之前演練時他就有所感覺,跟他們連攜時的默契,簡直就是天衣無縫。三条對他來說,就是跟一期一振的弟弟們同等重要的存在。他們可是和他系出同源的手足呢。

「哈哈,我會期待那一天的。」

「嘎哈哈,肯定不會太久啦!來,喝吧!」

「喝吧、喝吧!」

醉醺醺的今劍趴上三日月的肩膀,羽毛般柔軟的頭髮蹭著三日月的臉頰。他伸手摸了摸今劍靠在自己頸窩的小小頭顱。就像一期一振對待他的弟弟們那樣。看著小貓似哼著歌的今劍,三日月露出了溫柔而寵溺的笑容。

「今劍大人,別喝太多了喲。」

「欸,就讓他喝嘛,又沒關係。來來,嘗嘗這道滷豆皮......」

不知道是來吃豆皮還是來喝酒的小狐丸又夾起一塊冰鎮滷豆皮放進嘴裡,臉上是無比幸福的笑容。其實這傢伙根本只要有豆皮就好了吧。

三日月漫不經心地提筷夾了點小菜入口。貼在他身後的今劍打了個小酒嗝,下巴在三日月的頸窩間蹭來蹭去。

「因為主上安排出陣隊伍都是照著鍊度排的......嗝、所以我們很快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喔!」

「哈哈,戰場可不是玩耍的地方呢。」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才走得那麼近嗎。

想起毫無芥蒂地靠在一期一振身上也沒有被拒絕的鶴丸,三日月偏了偏頭。聽說在此之前,那兩人甚至一起度過了三百餘年。

三日月宗近突然感覺心上扎了根細小的刺。那個聰明可愛的,五条家的孩子啊。又是滿滿一盞酒液下肚,香醇的氣味在鼻間竄流,全身都變得熱了起來。藉著盞中美酒,他可以暫時忽略腦子裡盤根錯節的思緒,但那根細小的刺,卻怎麼也拔不掉呢。




在那之後,本丸裡迎來了第二把天下五劍——數珠丸恒次。

審神者忙不迭地供上熱茶和仙貝,雖不是近侍卻隨侍在側的一期一振恭謹地站在一旁,金眸半掩,彷彿多看一眼都是失禮似的。三日月宗近呵呵笑著,倒是和數珠丸寒暄起來。

能和天下五劍說上話的,果然只有天下五劍啊!

審神者在端上熱茶點心後,也跟著一期一振站到一邊,低聲地和自己最信賴的,粟田口家的長兄咕噥。一期一振微低著頭,接過審神者手裡代表數珠丸恒次的鈴鐺,準備到廊下去繫上。

才踏出門,就遇見剛得了消息,正興高采烈地要過來看看另一把天下五劍的鶴丸國永。

嘿!一期,我聽說——

鶴丸殿下,您這時候在這裡做甚麼呢。我記得今天是輪到您和江雪殿下照顧馬......

哇、哇!別那麼大聲啦!我是偷溜過來的,要是被抓包我就慘了!

江雪殿下現在就在您身後喔。

喀、地一聲,障子關了個嚴實,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但隱約還能聽到「和睦之道」、「江雪不要啊!」之類的句子。

「......還真是熱鬧。」

「哈哈哈,熱鬧是好事。數珠丸殿下想必也能很快融入這裡的。」

「承您吉言。」

數珠丸轉頭,面著障子外幾人的身影,嘴角掛著淡淡的笑。三日月宗近也偏過頭,看著相同的方向。即使審神者站在他們後方,感嘆著兩把天下五劍站在一起就是美得像幅畫,完全沒有自己才是主人的自覺,三日月卻什麼也沒聽進去,只是定定地望著門外。




隔天一大早,就看到掛著兩丸熊貓眼的鶴丸半死不活地掛在一期一振身上,嘴裡喃喃地說著聽不懂的話。一期一振站在練習場外,搖了搖頭,把鶴丸從自己身上拔了下來,推進練習場。冷不防被推了一把,鶴丸嚇得睜大雙眼,轉身就跟一期一振哀號。

「一期今天可以換人嗎我現在還很睏拜託嘛我可以幫你下兩天田讓我換班啊啊啊啊......」

「鶴丸殿下,您又忘了。現在的近侍不是我,是裡面在等著您的那位大人喲。」

門被毫不留情地關上了。

鶴丸訕訕地轉身,立刻陪上笑臉。搓著雙手,一副精打細算商人模樣地走近閉著眼,正坐在演練場中央,面無表情的三日月宗近。

「對不起啊,三日月。我不是故意要遲到的。你也知道,我早上一向起不太來......」

「鶴喲。過了這麼久,還是一點都沒變哪。」

三日月宗近緩緩睜開眼,兩彎燦金的新月有如日輪初升,令鶴丸不禁眨了眨眼,甚至抬手遮了下,以免太過刺眼。相識千年,他們對對方的習慣早就一清二楚。

一柄木刀倏地到了鶴丸眼前,刀尖就差那麼一點,就會點到眉心。鶴丸倒抽了口氣,被嚇得睡意全無,一雙金眼睜得大大的,整隻鳥像是被潑了盆冰水一樣醒了過來。

「這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啊。」

抄起一旁刀架上擺著的木刀,鶴丸作勢轉了轉肩膀,又活動了下手腕,試探地用木刀前端輕輕架開三日月的刀,卻馬上遭到激烈的反擊。

好快!

和真刀不同,木刀雖沒有真刀那樣的重量,刀口沒有開鋒,能夠造成的傷害有限,但被砸中還是很痛的。鶴丸閃開了三日月的突刺,也還給對方一個橫劈。兩人一來一往,一時之間竟分不出高下。

「才兩個月啊,三日月,這進步真是讓我吃驚。」

「還遠遠比不上鶴呀。剛剛那一擊,我手都麻了呢。對待老人家可要手下留情啊。」

「別說笑了!你才、不是什麼、老人家!」

鶴丸一躍而起,全力揮動的木刀帶起一陣氣流,狠狠壓下。三日月勾起唇角,往斜後方踩了一步,輕巧地躲過了攻擊。手裡的武器也沒閒著,逮著機會又是一個劈砍。回身架開攻擊,鶴丸撓了撓頭,對著三日月露出了個有些挑釁意味的笑。

接下的每個攻擊都如此沉重,果然鍊度的差別還是有很大的影響......。暗地裡甩了甩被震得發麻的手,虎口有種被撕裂的錯覺。

「這麼對練也是無聊。我就來、講個故事吧。」

「這種時候還有閒情逸致說故事,該說真不愧是、天下五劍嗎!」

架住鶴丸斜劈而來的攻勢,三日月抬眼,新月裡顯而易見的陰鷙讓鶴丸不禁打了個冷顫。形狀美麗的薄唇輕啟,在激烈的打鬥中,細細的嗓音仍然清楚地敲進鶴丸耳裡。

那是個被冷落的女人。付出了全心全意的愛戀,希望對方也能夠同樣愛她,但對方卻因為找到了和暗戀對象相似的女孩,淡了和她的關係。不但如此,男人的正妻還有了身孕。這天有個祭典,女人和正妻正巧都乘著車出門遊玩,不料兩邊發生了爭執,女人的座車被砸得破爛,甚至被正妻的手下用不堪的言詞辱罵。嫉妒的心已經壓抑不住了。於是女人在恍惚中,生靈出了竅......

這不就是「六条御息所」嗎,那個因嫉妒而瘋狂,連成了亡靈也無法停止的女人。被三日月說的故事內容勾得有些心不在焉,鶴丸閃過一記掃堂腿,旋身還了一刀。

「那生靈日日夜夜地騷擾著待產的正妻......」

三日月格開了鶴丸的攻擊,快速地退了一步,又往前一踏,向上躍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擊向鶴丸。木刀承受不住如此強大的衝擊,啪、地裂成了兩半。折斷的刀尖擦過鶴丸眼角,留下一道微微滲血的紅痕。

驚魂未定的鶴丸撫著臉上陣陣刺痛的傷口,熱辣辣地,像是被甩了一巴掌。

「......最終,正妻被女人的生靈襲擊,就這麼死了。如何呢,這個故事。」

啪答、啪答地,艷紅的液體打在練習場的木頭地板上。三日月宗近笑著,手中握著剩下一半的木刀,左眼裡插著幾片木屑,溫熱的鮮血順著頰邊滑落,就像一行淚。三日月維持著端正的站姿,彷彿沒有痛覺似的,美麗而陰森的笑意掛在他的唇角,令人聯想到故事裡那個充滿嫉妒與怨恨的生靈。

「......沒想到三日月是這樣器量狹小的人啊。」

鶴丸抹了抹自己臉上的血,朝三日月挑釁一笑。而三日月只是偏了偏頭,半紅半白的臉上帶著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溫和無辜的笑容。

「你這孩子,說這什麼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