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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inthe》


　　當微睜的雙眸凝聚存有的實感，青年側頭望向床側時鐘，毫不意外自己又清醒於鬧鐘響動的十分鐘前。

　　縱然意識惺忪，本能自律的軀體還是下離床鋪，將殘餘的睡意折疊進棉被裡頭，隨後揭開幾許窗簾，令淺透的晨光浸染半個房間。在腳尖跨越光域以前，他忽然頓住動作，取過書桌上反光的相框，凝視著佇立在一眾孩童中央的藍髮身影，半晌才將其歸位，俐落地邁向門邊。

　　細微的足音在廊道上輕響，意欲梳洗的青年打開門扉，恰時與行經的兄弟打了照面，他揚起微笑，溫和地招呼道：「早安，藥研。」

　　聽見動靜，黑髮少年頓步回身，穩重的面龐先是浮現一絲詫異，又在睜眨間斂進淡紫眼底，不等一期一振摸索出驚訝的緣由，藥研就神態自若地抬手回應：「早啊，一期哥，今天起得真早。」

　　見狀，一期也放棄多想，正打算關心對方昨日的睡眠情況，推門而出的聲音便先後響起，揉眼哈欠的男孩們走出房間，當他們看清廊道上的二人，登時掃去滿臉睏倦，早晨的問候或健爽或雀躍地此起彼落，安靜的廊道轉眼受蓬勃朝氣渲染得熱絡。

　　「啊！一期哥、藥研！早安！」

　　「早安——一期哥、藥研！」

　　見淺橘髮孩子的語尾和腳步落在後方，率先問早的黑髮男孩立時緊接勝利的歡呼：「好耶！第一個跟一期哥說早安的是我！」

　　聞言，藥研不以為然地挑眉，「欸？第一個是我吧。」

　　「這是新的回合！」

　　「什麼啦！厚好幼稚！」

　　「你們、你們別這樣……」發覺語調激昂的跡象，白髮男孩試圖居中制止，但綿弱的嗓音卻不起作用，手足無措之際，慌張的小腦袋驀然被安撫的掌心拍過，意識到暖意來源，他立刻高興地轉移了注意力，「一期哥，早、早安。」

　　對乖巧的幼弟回以微笑，一期一振示意地將手指放在唇前，柔聲勸說道：「早安，厚、亂、五虎退，樓下可能還有人在休息，我們小聲一點。」

　　面對敬愛兄長的叮嚀，短暫的爭論立時消弭，孩子們依言放低音量，緊跟在青年身邊，比手畫腳著向其分享起奇異的夜夢，而在輕快的腳步間，黑髮少年有意落在梳洗的行列後方，看著前方的青年，若有所思地扣住下顎，「……」

　　一期一振的早晨從律己為始，而後是律人的階段。

　　陸續敲開貪睡者的房門，他或將冬眠似的少年挖出被窩，或陪迷濛撒嬌的男孩小玩片刻，直到確保沒有兄弟會發生遲到的疑慮，才回房打理起被弄亂的儀容，正式地著上衣裝，下樓與用餐的家人會合。

　　致謝接過兄弟倒來的紅茶，青年習以為常地打開工作用的平板，本想藉由進食的空檔閱覽未讀郵件，平板就猝不及防地被抽離視野，他愣然看向旁側的人影，卻見鬼丸國綱蹙著冷峻的眉，關掉了螢幕的頁面，「別亂接工作，沒人告訴過你今天休息？」

　　語畢，驚訝與不解的目光匯聚而來，一期少有地在這樣的注視中感到侷促，遲疑片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試探性地問道：「啊，原來今天是國定假日嗎？」

　　「不是喔，今天是一期哥的休假。」嚥下夾著果醬的吐司，鯰尾提醒完畢，羨慕地靠著椅背拉展有些無精打采的筋骨，「週一休假真好啊——真不想去學校——」

　　「怎麼能不想呢！」激動地放下果汁杯，毛利神采飛昂地握緊小拳頭，「去學校可以看見很多可愛的小孩子喔！上學最棒了！」

　　「你上課的時候真的有在看老師嗎……」

　　眼見話題從自己身上移轉，一期悄然鬆懈一口氣，應對完他人的關心以後，便垂下眼簾，提杯掩飾起不欲言的沉默。縱然想起因為假日出差而補休的事情，但失去行程的平日依然模糊而抽象，在獨身一人的情況下，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想做什麼，或者該說——

　　「一期一振」、會做些什麼？

　　『喀。』

　　碗筷的碰撞驟使黯淡的心神回到當下，他不禁看向合掌言飽的藥研，而對方似無覺察，卻在短暫的停滯後瞪大眼，用略嫌平直的語調驚呼起遺忘的事項：「啊，糟糕，昨天本來約好要拿香草盆栽給朋友的，結果被我忘了。」

　　直觀地從香草與栽植中嗅出賢慧的味道，包丁匆忙吞下食物，期待地追問道：「唔唔！花草方面的朋友？是人妻嗎？」

　　「是男的。」簡單粗暴地破滅了不正當的心思，藥研沉吟片刻，還是束手無策地嘆息一聲：「唉，不過這東西也不好寄送……看來只能跟他說一聲、下週再親自送過去了。」

　　「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替你送過去吧，藥研。」見家人如此苦惱，一期一振不假思索地出聲提議，一瞬間，他發覺淺紫眼眸饒有深意地瞇彎幾分，又像幻覺似地、轉眼便化為放鬆的慶幸。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從懷中掏出一張記有地址與電話的燙金名片，黑髮少年愉快地開口：「謝謝一期哥。」


　⟡


　　駛遠的轎車帶走了城市的喧囂，留下一抹不算涼爽的輕風吹起鮮黃的花與天青的髮，跨越市鎮的青年被放置在還未抵達繁華時段的街道上，仰首看著準備中的店家，不甚真實地用名片對照起招牌上優雅端正的字樣。

　　——Osafune Bistro（長船餐酒館）。

　　看似復古簡約，實則在細節處下足功夫的暗色店面，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深沉華貴的基調，也許是無法睹見裏部的木質外牆，又或是狹短但精緻的花園通道，整棟餐館總給人一種涉入其中、便將超離所處世代的恬謐氛圍，換言之，這絕非初心者敢輕易接觸的所在。

　　那麼，為什麼藥研會認識在這裡工作的人呢？

　　出於對早熟手足的尊重與信任，一期的疑惑並未在心底紮根，至少能確定弟弟的朋友在正謹的場所工作，只要不存在交友不慎的疑慮，身為長兄的他就不該過度探究，相較之下，現在更需要考慮自身來早的問題。

　　隱隱從後領的燠熱感受到夏日午後的威力，一期一振困擾地尋找起得以遮陽的陰影，雖然已經放晚了出門時間，但車程比預計得還要更短，抵達時竟是營業的一小時前。他應該設法安排等待的過程，若是繼續曝曬下去，恐怕在完成任務之前先給他人造成麻煩……

　　『叮鈴！』

　　短脆的鈴聲剎那清靈了沉鬱的灼熱，身著花襯衫的男人邁出餐館，在青年反應過來以前便抵達幾步之遙，彷彿對待少女的憐愛，精實的手指隔著距離虛撫過傘狀的小黃花，若有似無地勾起一抹辛香，「——好漂亮的甜茴香啊，明明嬌小，卻代表著力量與勇氣，真是不可思議。」

　　溢滿喜悅之情的感嘆明明是針對懷中盆栽的褒美，卻愣是引起拘謹腦袋一陣燥熱的轟鳴，由於對方的俯身，一期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向開敞出大片肌色的領口，又頓感失禮地抬高視線，意外與凜冽的紅眸四目相接，他不禁抿起薄唇，緊繃地嚥動近乎被艷陽燒乾的咽喉。

　　正常的……朋友？

　　意識到自己似乎造成他人的忌憚，福島站妥身姿，真誠地遞出行為的解釋與補償的邀約：「抱歉，不知不覺就被吸引了，我很喜歡花草。話說回來、你在等人嗎？現在室外氣溫很高，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不要進來坐著等？」

　　停滯的思緒回歸軌路，記起來意的一期一振當即摒棄顧慮，慎重地捧穩了盆栽。


　　突兀地停頓手中的事務，男人似乎察覺到某種氣息，在明亮的呼喚傳透內室的前一刻，便抬頭深吸一口氣，尋覓著看向員工休息室的門扉，「……好甜的味道。」


　　「實休——有人外找。」

　　目送福島抱著盆栽消失在酒櫃後方的轉角，盛情難卻的一期不自在地端正坐姿。他本打算在交付盆栽後便返程回家，不料被男人問出接下來毫無行程以後，就被對方以感謝的名義招待入內，無意間達成人生首度獨自進入飲酒場合的體驗。

　　「這裡的大前輩都是這樣呢，過度熱情了，但是不會虧待人的。」流利地替他斟滿冰鎮過的檸檬水，離開吧檯的金髮青年率性地評論道，意識到對方在安撫他的坐立難安，一期感謝地回以微笑，不料話鋒卻倏忽轉往其他方向：「話說你啊，酒量怎麼樣？」

　　雖然不確定他人如何定義酒量好壞，但是出於保險起見，一期還是謙遜地暗指自己酒量不佳一事：「這部分我也不清楚，我不常喝酒。」

　　聞言，金髮青年露出引人不安的玩味神情，「嘿……」

　　「小龍！你的料備好了嗎？」

　　「準備得差不多了喔，還有大叔別碰我的冰箱，你會害我的材料有中年臭的。」無視了銀髮同事聽見嘲諷後的抗議，小龍景光在返回吧檯之前，別有深意地俯身低語：「watch out（小心點）。」

　　遲愣地發出疑惑的單音，一期卻已然失去追問的機會，厚沉的腳步聲落定，當青年仰望的瞬間，似曾相識的灼熱感攀附了咽喉，他動搖地瞪大眼，目光卻迷失在奔騰的火燒痕當中，雖然形狀做過修整，但從漆黑領口橫過頸側與面龐的殷紅仍是觸目驚心，而面對可稱無禮的視線，傷痕的主人僅是平靜地與之相會，致謝的嗓音溫和而敦厚：「謝謝你送來的甜茴香。」

　　飄忽的心神猛然撞回腦海，一期羞愧地俯首道歉，對此，男人顯然習以為常，他翻下折疊的袖子掩去手臂的燒傷，並從口袋摸出折疊起來的口罩意圖戴上，「別介意，這確實有點嚇人，如果造成你不適的話……」

　　「啊，不是這樣的！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是我失禮了，萬分抱歉！」見此情形，一期連忙起身制止，一陣勸阻與顧慮的慌亂過後，落座的兩人才終於回到認識的環節，中規中矩地互換了工作名片，「您就是實休先生嗎？我是藥研的兄長、一期一振，舍弟承蒙您關照了。」

　　「哪裡，這裡受到的關照比較多，希望你別用敬語相稱。」

　　語畢，不習慣公事外對話的青年與耐心等待後續的男子相視無言，其他擅於交流的長船男士不約而同地放慢手邊工作，暗自替二人焦灼起沉默所致的尷尬，片刻過去，實休光忠才意識到對方並無欲言，遂主動挑起彼此之間共通的話題，解決了一期一振不知從何開口的困擾：「我跟藥研君是在藥學講座上認識的，我們很常聊關於藥草的事情。」

　　與家人相關的事情鬆懈了拘謹的思考，青年垂下眼簾，聲音顯聞地更為溫柔：「是的，那孩子對醫藥方面很感興趣，也會主動去涉略相關領域，很高興他能結識這條路上的朋友。」

　　「雖然對話上感覺不到年齡差異，不過應該算是忘年之交吧。」

　　「哈哈。」習慣性地將輕笑抿得短促，青年彎起溫雅的眉眼，自然而然接續了深有同感的經驗：「藥研是個成熟的孩子，我偶爾也會忘記他還未成年呢，他總是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嗯，明白自己的想望是大多數人都做不到的事。」

　　並未意會其中別有所指，他單純將之聽作對幼弟的認可，由衷地微笑道：「是啊，真想讓藥研也知道實休先生對他有這麼高的評價，他說不定會不好意思……」

　　話語生生在抬眼之際消弭，青年後知後覺地發現男人正凝視著自己，那是比他所認識的眼眸更深一些的、古雅的半紫色，不濃也不淡，透徹得似如鏡面一般，他無法看透那雙瞳底的情緒，卻能看清一抹幽微的魂魄在專注的視線中變得鮮明，而後化為一個存有的實物。

　　「原來如此……」溫潤的眉眼泛起笑意，實休光忠的語調雖然平直輕淡，卻毫無語意之外的雜質，「你是個為人著想的好哥哥啊，一期一振君。」


　　——好像直到此刻，一期一振才真正坐在這裡。


　　「對了。」似未留意到對方的愣神，實休忽然想起什麼，徑直從座位上起身，「勞煩你遠道而來，我想給你甜茴香的回禮。你能喝酒嗎？」

　　猝不及防的誇讚恍惚了意識，一期總感覺這問題似曾聽聞，「啊，可以……等等，不是的！」話才出口，他立刻驚覺自己的失言，然而長船男士的步調卻遠較反應來得快速，眼見實休離去，他求助地看向吧檯後方的小龍景光，而對方只是露出瞭然的眼神，便做出無濟於事的打氣姿勢。

　　意識到孤立無援的處境，一期只得將手擱回膝上，他已經發覺藥研的送物請託不若表面單純，卻不清楚箇中用意為何，只依稀預感這場會面安排與過去的創傷有關，但他希望不是如此，他還沒有準備好揭露一直以來迴避的創痕，也不願坦露這些身為「兄長」不該表述的部分……即便因此活得像是白日的幽魂也無所謂。

　　自從致使失憶的火災發生以來，他已經適應了毫無實感的生活。

　　不自覺地握緊拳頭，青年的眉眼黯淡幾分，隨即又因外界的響動而收整乾淨。去而復返的男人手中多了一個托盤，其中最為顯眼的，就是一支翠綠色的骷髏酒瓶，來者不善的外型令一期想起婉拒的要務，然而話剛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回嗓眼，他實在不忍心打擾分享喜愛事物之人的神采，同時也感覺笑容純粹的男人提著綠骷髏是相當弔詭的畫面，「實休先生，這是……」

　　「這是十八世紀的藥草酒，Absinthe（苦艾酒）。」將酒瓶放上桌面，實休有條不紊地擺好玻璃杯，並於杯口架好一支鏤空的酒匙，「其實我比較拿得出手的是藥草茶，但說起甜茴香忍不住就想起它了，畢竟是重要的原料之一。」

　　前所未見的擺設吸引了目光，一期暫時斂下忌憚，好奇地看著男人將一塊方糖擱置上方，在手指扭開骷髏瓶蓋的剎那，濃郁的花草氣息倏忽蔓延，爭先恐後地於酒水傾出之際侵占感官，從薄荷的醒神感為始，而後緊銜略感熟悉的香氣，他認真思索半晌，赫然想起這正是先前從黃花盆栽上嗅得的味道，同時，那股氣味也跟經常用作料理的八角極其神似。

　　在酒液徹底將方糖溶解之前，瓶口便結束了傾倒，翡翠般的液體薄淺於杯底，看起來一口便能將之飲盡，但看過家人純飲的青年深刻明白，一開始倒得越稀少，就代表酒水越是濃烈，向來自律的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白天喝這種酒。

　　將瓶蓋旋回原位，實休光忠伸手探入大衣暗袋，摸索的動作卻忽然一頓，「你怕火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愣怔了思緒，一期遲疑地反問一聲，不安的心神隨即平靜在溫和的補充裡：「我參加過一陣子互助會，所以習慣先確認這件事，每個人都會有恐懼的事物，不必感到羞恥。」

　　「……失禮了，因為是第一次被問這種問題，所以有點反應不過來。」無法言明自身的震驚有部分來自問題的發話者，一期一振內疚地將目光垂向映不出事物的酒面，「小火的話不要緊的。」

　　理解地頷首，實休取出火柴盒，從中拈起細小的一根，「那我就安心了。」

　　為什麼？

　　即便是心裡，青年也沒能問出更多，摩擦的細響俐落地劃過耳尖，澄金的瞳面霎時映入閃爍的火光，男人引燃的姿態虔誠，雪白的方糖轉眼裹進豔藍的火毯裡，在融化的同時帶著碎火淌落酒面，有那麼瞬間，他以為自己也隨之消解，直到冰水驟然澆出蒸騰的白煙，靈魂才遲緩地脫離火焰，與墜進酒液裡的稠糖一同沉澱入底。

　　香甜的氣息在空氣間瀰散。

　　「在杯子涼下來之前，」將手掌攔在灼燙的酒杯前方，實休看向面色複雜的青年，放沉的聲線格外引人心靜：「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