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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Cla Simulation



行星系統的模擬和推演，一次稀松平常的學術交流，諾亞伊貝倫想。打從克拉摩爾得到身體，閒不住的前七塔學者便總喜歡向他拋出各式各樣的研究題目，有時是正經嚴肅的討論，有時是明知故問、刻意考驗的小難題。諾亞對此無任歡迎，甚至樂於在答卷裡藏彩蛋，再看一看他哥哥的反應，比如現在。

占星術士裝模作樣向他的師長欠身行禮，未等人工精靈反應，只察覺重心一輕，璀璨的星河已經如畫卷般在二人眼前展開。克拉摩爾身陷於魔法師創造的無重力空間，一片漆黑，時間方向不可辨明。待雙眼適應光線後，按比例縮小的天體正沿軌跡運行，空間的主人在他的注視下繞到身邊，盛著月光的眼閃亮亮。北極星，克拉摩爾在心裡給出評價。而一無所知的星子拉起他的手，語氣理所當然：「從這個角度進行觀察果然是最好的，哥哥？」

與周遭極不相符、稍高的體溫從相交的手傳來時總使人安心，克拉摩爾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幻化一個星系對他們而言並非難事，卻費時間，何況親手演算所有星軌。不愧是他帶過最好的學生呢？嗯，這句話可不能輕易出口，「是呢，諾亞很厲害。」

諾亞對他的誇獎不置可否，只是牽引他，在空中用手指描摹星軌，追逐那些游魚似的星座。諾亞的聲音放得很輕：「……要特別看好這顆衛星，就在這裡。」

克拉摩爾卻就著他的手沿著另一條星軌而上，「重力場拉扯之下──」

「星屑運行被干擾，形成小行星帶。」諾亞再沒得到人工精靈的回應。「哥哥？」他側過頭去看，才發現金綠色的眼睛早就沉迷在宇宙之中。星光灑落，諾亞看見克拉摩爾不自覺地蹙眉，抿緊唇線，這樣的表情並不罕見，他總能在他的哥哥專心讀書或是抄抄寫寫時捕捉這一幕。而金髮人工精靈的側面與七塔時的半精靈學者分毫不差，諾亞罕有地追憶過去。第一次讓克拉摩爾批改他對時空魔法的分析和應用時，半精靈學者露出跟現在如出一徹的表情。和慣常連說話都眉舞色飛的模樣完全不同啊，諾亞想。直至學者抬起頭和他對上視線的一刻，諾亞屏住了呼吸。

「看嘛，你能做到～！」緊綳的弦線猛地鬆開，克拉摩爾露出大大的笑容，翠色的眼睛像貓一般瞇起，上揚、輕飄飄的語氣又像麻雀膨鬆的羽毛。諾亞記不清他的回應了，卻清晰記得自己第一個念頭是給這樣的半精靈學者一個擁抱，他至今仍覺得這個想法正確無比。

此刻。他順著對方的眼光看去，經過特別標記的行星運行時在空中拖迤出閃光。已經與他建立起切身聯繫的人工精靈戴著他手做的單片眼鏡，豎瞳的焦點在他親自製作的宇宙中漫遊。星體塵埃和殘骸相互碰撞又攪起一片星雲，人工精靈的髮絲、臉頰沾上這些斑斕彩光。這樣就看不清楚了，諾亞想親手為他擦去，可又收回手來。

克拉摩爾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他戴上手套，被他觸碰的星軌立即浮現出構成它們的術式。研究員的敏銳直覺使他抓住了一顆並不顯眼的星星，他挑眉看了看一邊好整以暇的魔法師，當即回收一個無辜又可愛的表情。

哥哥會做到什麼地步呢？諾亞托著頭，他從不願錯過人工精靈的每個舉動。而元素和魔法在人工精靈的手上交織，如同舒展肢體一樣，隨著動作自然得不可思義地到達所有它們該身處的位置。克拉摩爾觀察到他刻意留下的缺陷，以超乎他想像的手法完善它們，連同背後的原理一同被清晰講述。聲音和星光在耳邊流淌，克拉摩爾在專心修正他的造物，他卻在想著克拉摩爾。

因為他的所有就站在他面前。十八歲的占星魔法師現在只想觸碰與他共生的人工精靈。即使克拉摩爾的身體由他雕琢重現，即使對方已經連靈魂都曾親手置於他掌心，但他還想觸碰克拉摩爾。他看見人工精靈的長睫毛投在眼下的淺淺陰影，順從搭在頸邊、微醺的香檳色頭髮，藏身布料下形狀鮮明的蝴蝶骨，若非這礙事的場合，他已經──

！

諾亞猛地回過神來。真是的，現在到底是誰對誰目不轉睛呀，他自己都快被自己逗樂了。這該歸究於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嗎？明滅的金色亮光印在深藍的虹膜上，閉上眼睛，它們仍然清晰。他隨即否定了這個問題。諾亞伊貝倫從來隨心所欲地走在他想走的路上，無人知道在這背後的是永遠清晰的方向和目標，正因為他自信能夠承擔起選擇和結果，他才能來到眼下這一刻。

可他現在卻被搞糊塗了，尤其這次的難題來自於指引他、陪伴他走過這一切的克拉摩爾。一旦注意到就再無法回到未察覺之前。就像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開始，變得無時無刻都想和人工精靈──或許這誇大了，但──無理的焦躁感正日益膨脹，他只知道它們全指向克拉摩爾。諾亞只想讓他哥哥給他交出答案，偏偏愈接近克拉摩爾愈難搞清，像極擺脫了洛希瓣而失去既定軌道的星，他甚至氣得想在人工精靈的肩膀上咬一口以宣洩這股衝動──

冷靜。

讓幻想停留在腦海內使它仍然是幻想，諾亞的視線停留在克拉摩爾身上也只是一道視線。模擬實驗的魔法空間一片漆黑，虛構的行星散發暗淡藍光，不斷增加的星軌只是粉筆畫在黑板的線條，置身其中的人工精靈學者擁有無可比擬的光芒。想像如同銀河一般急速擴散，四方八面，直至徹底佔據諾亞的腦海為止。克拉摩爾把風元素凝結住的手會是怎樣的溫度？他已經牽過這雙手無數次了，他親手為它們戴上象徵親密、和他成雙成對的戒指和鏈扣，但這的確還不夠。

克拉摩爾正專心致志於手上的工作，每一處如願的進展都讓學者下意識展露出或得意或滿足的笑容。那他能做到嗎？諾亞在想，他也能讓克拉摩爾露出連本人都不曾察覺的、使人無法移開視線的表情嗎？假如他給克拉摩爾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克拉摩爾的表情會否同樣的──想像戛然而止。

諾亞下意識轉動指環，冰冷的金屬提醒他把視線趕在克拉摩爾察覺前不動聲息地投落眼前的一片星河中，學者滿眼是疑問，他慣用笑容回應，卻只有他本人知道多少焦躁藏在嘴唇的弧線下。幸好他早已習慣，哪怕他再熱衷於與人工精靈分享自己的所有，他始終在莫比烏斯環中孤身走過兩年。從七塔中得到的從不止是魔法知識，更是處理難題的經驗、觀察、考──

「呀，你就不能更──溫柔一點嗎？」輕得如夢中囈語，穿過過份寂靜的空間，來到占星術士的耳朵時無限放大。他在說什麼，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諾亞錯愕地抬頭。

「給點耐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豎瞳裡映照的是他臉紅耳熱的呆滯模樣，人工精靈嘟囔著：「唉，平時總問我是不是挪不開視線，真看著你的時候你倒沒發現了呢？」諾亞總覺得這句話藏了什麼他沒聽出來的弦外之音，但克拉摩爾話鋒一轉，顯然不打算讓他消化內容，「小鬼，這個吸積盤的方向已經一致，與其粗暴地假定在最大功率釋出等離子體噴流，為什麼不把速度和尺寸降低？看好。」

學者扭動手腕，吸積盤的運行軌跡隨之改變，整個行星系統終於完全切合他的所思所想。克拉摩爾從那片星海中抽身湊到他旁邊，星雲不再是阻礙，諾亞把克拉摩爾的模樣看得清楚。

「雖然還不夠成熟，」克拉摩爾摘下單片眼鏡，裝作嚴肅卻又在諾亞的注視下一下子笑起來：「我們不是上個月才訂下的主題嗎？在那麼短時間內準備一份這樣的答卷，真是的，做得非常好，諾亞。」

克拉摩爾正看著他，諾亞從碧色的眼裡看見星海的倒影，對未知和真理的繾綣留戀，對成果的熱切的認可，和獨留他一份、近乎縱容的無可奈何。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該有多好啊，即使他還沒得到答案，但諾亞聽著加速的心跳，知道了一件事──他完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