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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思索了片刻,思緒又歸於空滯,不再去想這般哲學性費腦的疑問,與真正的凪誠士郎如出一轍。另方面、審判面臨之時,筆尖與墨都在等待簽屬,畫面中主角的手卻停在空中,滯迨不前。 而它依舊旁觀,旁觀畫面正中、目標樣本放大後細微的那些表情,自影像訊號中篩取出苦痛,接著數據演算、終端反饋於自己鋼鐵空腔裡躁動的心跳—— 『玲王。』 - 首日他們渡過得平淡,只有那杯咖啡突兀,玲王刻意在公司待了很晚回來,是晚上十點半。他算準對方不會出現的時間,點上玄關小燈散開的暈黃,沙發上確實無對方身影,大抵回房去了。 而被留在相同的位置,他還記得那杯咖啡,卸下外套後他徑直走向餐桌,拿起那杯空冷。醇香融於空氣,早就一點溫度也沒有了。 旋開水龍頭,視線陰暗裡他倒掉那杯液體,異感順指尖與涼水向下,噬流到下水道去。黑夜裡是看不見這些的,他依憑記憶裡那樣無數次的清洗,指腹描摹輪廓,被對方累月磨去大半的兔子圖案比陶瓷內壁粗糙一些。 腦海裡其實並無雜亂洶湧的思潮,相反、是已死那樣空寂。 『你……就像你自己那樣活著就好。』 他回想起昨夜,自己簽矚下紙約時,於崩潰臨界之際,自己留給對方這一句指示——因為曾有那麼一秒,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了,可以接受對方的歸來,當聽見那遙遠於一年多前熟悉得心絞的聲音、以同樣熟悉的口吻喚:玲王。 隨之湧上的回憶將他吞沒,那些棄於身後、不願面對的一地碎片,似是轉瞬而來緊掐住自己咽喉。他也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這般狼狽不堪,所以漠視了相見擁抱,他們短暫地擦身而過,而他也沒來由地留下「囑咐」。 明明句子之中,「你」與「活著」與數個詞拼組的輪廓是荒唐地模糊,他自己也解不明。 而脫口下秒,他也就後悔了。 當距離無限靠近,陌生的熟悉感愈是明晰,惹人沒來由地設想,製作出「凪誠士郎」的工程師大概比自己更了解凪誠士郎——這幅作品的確能稱上完美,完美得引人害怕,讓現實的他竟有一瞬間能盲目,想像對方並未真的離開。 逃跑似地回到臥房,逃跑似地鎖上門,背貼門板玲王蹲据而下,喘得像條失水的魚。究竟該以什麼去區隔幻想與真實?他翻覆整夜,久違細數起一年之內他曾刻意丟失的東西,也其實只要他想,他或許可以假裝相信,是對方事隔一年回到自己身邊? 因為那場喪禮並沒有任何人的屍體,機上的數百名乘客是被抹滅於歷史,冗長的報告書能代表什麼?也沒有人找回他們的碎片。他可以把這一年視作虛無,接受對方「再次」進入自己的生活,什麼都不會戳破…… 但隔天,當他們將正式共渡的首個早晨,曲譜便出現了雜音,細小卻刺耳。 是那杯咖啡。 逃離別墅,投入工作,選擇夜歸,最後把咖啡倒掉。經過備用房間時玲王刻意加快腳步,但他知道對方在裡面,門縫有長條的暖光。 與逃避同行,簡單洗個澡後躲回主臥,鎖上門倒向床舖。髮尖還沾著濕氣,就要將棉被沾濕,可他不想起身——他發現,接著無論是接受或逃避,他任一選擇都身處邊緣,毫無退路。 緊接,第二日來到。 重複昨日步跡,同樣不小心任那杯咖啡浪費,同樣逃避,不在亮著燈的備用房間前佇足。玲王想他暫時還梳理不了這過於突如其來的一切,所以只要這樣就好,或許自己有一天會成長得有餘力喘息,但在這之前、只要這樣就好。 只要這樣就好,明天也會來的,來到長廊盡頭自己的主臥,玲王止下步伐。他深吸一口氣後,一股勁地壓下門把,邊感到胸口心跳不暢,因那復次又復次回響動搖再次修補的心聲…… 木門被推開。 自遠窗透進來的月光奔洩而出,銀雪色氾濫的潮汐,水紋披灑上萬千夜色的星砂,來到他腳邊。房裡的窗被打開了,他不記得自己出門前有這麼做,一陣風起時入夜的涼氣噗拂過臉頰、鑽入袖縫,撩起自己略長的髮絲。 而棲息於浮月之景的,是天使。 * 與月光相背,矗立暗靛色朦朧的色塊,一圈銀粉似造就的光暈圍繞於不明的輪廓,撒上雪白色髮絲。那副身軀好似半透明,帶著某種空寂的脆弱感,彷彿只要自己一伸手去,實體就將飛散為春日的櫻吹雪、溜出指縫。 玲王不經屏住呼吸,許久才意識到,越過門限跨入的確實是自己房間,而非天堂。他確實曾夢過對方回來,來訪他的夢,內容大多日常般細瑣,溫柔地不輕易戳破現實;然後那些夢總會在沒來得及告別時醒來,遺留悵然,不像此刻。 太過真實了。他感覺步伐下秒就要情不自禁地跟上去,去對方那處。 就這麼遊神許久,玲王才發現背向人影已回過身,看向此處,表情淡漠地望向他。來訪者確實是凪誠士郎,一切特徵都與記憶相仿,仔細一看手上正捧著什麼東西。 「我終於找到它了。」他說:「它原本應該在書房的窗台上,不是這裡。」 視線向下移,捧在手心的是小巧的綠色。 聽者這才記憶起,好幾個月前、某天想起了這個傢伙,以方便澆水為目的將它轉移到自己的窗台,被稱作小剪的仙人掌就這麼換了位置。「我知道,是我拿進來的。」他回覆,接著料想——凪誠士郎的話會需要它。 「你想把它帶去客房陪你的話,可以直接拿走。」 於是他補充,邊前去將窗子關上,打開燈。空間原先冷徹的藍色調才由暖黃覆蓋,明亮起來。 他接著未再多說話了,也不能習慣這樣尷尬的空氣,轉過身去換裝,扯下胸前領帶。身後人則似乎沒有動作,更無打算離開,只是把盆栽又輕輕擺放回了原位置,月光之下。 空氣太過安靜,換下襯衫的摩擦聲顯得吵鬧。 這間房間,多久以來沒有第二個人進來過了? 換衣服的動作放慢得刻意,扣扣子的手就要打結,玲王心想:對方怎麼不快點離開這裡?到底打算做什麼?沒有信心開啟對話的信心,也無把握持續緊繃的心跳會在哪一步墜下懸崖,他複雜的心聲尚沒有結論,例如應該以何名去稱呼…… 另一位倒不知道在看什麼,總之逗留著消耗時間,他大概在找尋空間裡被自己拋棄掉的一半的記憶吧?房主人猜想著感到寒顫。兩人視線走走停停,直至不經意交集,在後者組織好語言之前,前者先開口了。 「我今天可以睡這裡嗎?」 * 浴室,夜晚。十一點鐘。 熱水自髮梢下滑,沾濕臉頰那圈淡紅,下頷積聚搖搖欲墜的水珠;水花裡是蒸氣和雲海,氤氳白霧,要把整個狹小空間裡的東西都吞沒。身佇蓮蓬頭下,任填滿空間的水霧偷走肺裡殘餘的氧氣,漸漸窒息而亡,而收束的審判就在前方。 凪誠士郎提出了請求,應該說、更多是疑問,自表情和語氣他明晰感知到對方試探,那雙瞳孔平淡地表達不解與爭取。因為對並不擁有那一年的「凪誠士郎」來說,他們一直以來共用一間房間,相擁而眠應是事實。 可是,這對擁有這一年的自己來說不是如此。 他們都不語,他垂下表情,指尖扺觸仙人掌蔓直的細刺,能靈敏地表現痛覺反應對應的面部表情。接著對方組織語言,開展他的詢問:玲王覺得,我和你心中的凪誠士郎差在哪裡? 我擁有他所遺留的一切,記憶、思想、行為模式,能證明我們有別,只有這副身體。 凪誠士郎把我留給了你,要我繼續作為凪誠士郎留在御影玲王身邊。 而身為現在的凪的我,想要你身邊的位置,玲王。 玲王把水關掉了。 四濺水花的嘈雜驟然而止,腳邊騷動的漣漪也靜穆,浸透糾結的紫色前髮遮擋視線。以先去洗澡為藉口,他無數次反芻著劇本,究竟什麼才是真實呢?他真的可以把對方視為記憶裡的那個人嗎? 把早晨的咖啡劃掉,把午晚餐和為對方準備的點心劃掉,因為對方現在並不需要;把偶爾一同洗浴的情趣劃掉,再把每個不為人知的深夜劃掉,因為對方現在無法陪伴。接受認同並習慣這一切,外頭等待自己的人就是凪誠士郎,不是竊取他一切的另一個人。 接著吹乾頭髮,髮絲自指縫溜走時蒸氣也跟著逃脫,轟鳴持續至他忍受不了高燒。面對鏡子看自己的臉,陷入長久地滯留,鏡子裡的他消瘦許多,朦朧瞳孔裡飽含灰幕與徬徨。 就算對方的身影多麼相似,究竟還要劃掉多少記憶?緊閉上眼,他再也下不了手。 可這樣難堪的表情,要是被天使看見的話…… 關掉吹風機,伸手將側邊過長的髮絲撩到耳後去,今夜遲遲未結,他想起天使。他想起天使,想起與天使擁有相似輪廓的另個影子,想起那份合約,與你最後附上的留語。 深吸口氣後,黑幕將降下。 - 幾近十二點,玲王才準備回房,沿路順手熄掉長廊燈明。最終只剩下一框刺眼,於歸途終點。 回房順上門,心想的那個人也確實還在自己的房間裡——雙人床上,凪誠士郎早未經同意佔據好了凪誠士郎的那一側,隨意隨興地躺下,盯著天花板等待。看見自己回房,頭一瞥眼神黏了過來。 他當時可沒有正面應答對方想「回來」睡的請求,現在……也沒有打算正面應答,刻意避開對方眼神,玲王背向也於自己的位置落座。比起准許,其實更像是放棄抵抗,總不能大發脾氣一場將對方踹下床吧(他此刻也無這般心情)?兀自躺好後蓋上棉被。 零點此刻,是第三天的開始。 他們竟要共渡此夜。 大燈熄後,簾布也將夜景微光景遮掩大半,只剩小盞的夜燈火還醒,暈染壁白為橙紅。凪從一側偷看玲王後頸,後者今夜明顯打算背對前者入睡,明暗切割的色塊勾勒於對方的側顏,看不見表情。 過去,他們偶爾小拌嘴後也會這樣,玲王總彆扭地生悶氣,留給自己的棉被還是更多。他想起這件事,又連鎖著想起了更多,待回神時,自己的手已不自覺縮近了與對方的距離。 「玲王,還醒著嗎?」他問。 「……是醒著,」他回:「怎麼了?」 「我可以碰你嗎?」他又問。 「……我可以拒絕嗎?」 似是意圖以平淡結束話題,玲王的回覆遲而簡短,凪困擾於聽不出語調裡情緒,也看不見對方表情。可過去只要是自己要求,生悶氣的玲王終究會回過頭,他深知對方無法拒絕,也就更擅長予取予求。 「就頭髮的話?」他貪婪。 問答空滯,聞者明顯愣了半响,沒有應答,又是默許。凪偶爾也會覺得自己這樣罪過,蠶食對方的容忍與底線,不過進取的衝動更加熱切,他也是自私鬼。 伸出指尖,他將對方髮絲勾於掌心。 微長後髮散於枕上,漆黑裡靛紫是隱密誘人的夜空,勾勒邊際的光點似星,透明長流則宛如銀河。包裹指頭、纖長髮絲縷縷的間隙裡有熟悉洗髮精味道,微涼觸感,可倘若將指縫探入更深,便能感受到餘於髮上的體溫。 他反覆地理,反覆地探,染上橙的弧圓了又散,於自己掌限中起舞。對方確實一點沒有反抗,也沒叫自己收手,只有起伏的呼吸聲,平淡地溶化於夜色。 * 第三日,晨起。 機器人還是有睡眠功能的,雖本質上是休眠省電模式,可生理時鐘此般貼合人性的東西當然被設定得隨其主,睡不好甚至也可表現出疲倦——凪並不早起,相反地賴床得兇,於是今早他昏沉地被晨光亮醒時,枕邊人早就不在了。 也是,除非放假,對方總是比自己先起。 他支起身,還睡眼惺忪,棉被胡亂地擱在一旁後,直覺地向亮燈的浴廁去。早梳整大半的玲王此時正在刷牙,自鏡子瞥見白色懶洋洋的身影飄過。 「早安,玲王。」 他打著呵欠道早,瞇起眼,句子都黏糊在一起。聞者剛好漱了口,將沖淨的牙刷牙杯放回架子,轉過身後伸手撥整面前人亂糟糟的瀏海。 「早安,凪。」 玲王說完後,先一步走出浴室。 留下凪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 玲王喊了我的名字。 玲王撥了我的頭髮。 他重新細數回憶,每個記憶裡的早晨都很明晰,他發現今早發生的一切都如同於過去,那些平淡曖昧的早晨。可不同於昨日……有什麼改變了。 他思索這樣微小的改變,前往餐桌,拉開自己那側的木椅坐下,繼續靜靜的看著。同樣時刻,同樣樂曲悠揚,對方一貫動作流利地準備早餐,帶著花香輕淺的咖啡味。 可這次沒有了自己的杯子。 帶著一人份咖啡,玲王於自己位置坐定,無幾日前僵硬彆扭的抗拒,只是單純地吃自己的早餐。一切都平淡得異常,好似除少了一杯咖啡以外,全部都沒有變化,他當然也不必再特意去提醒對方「習慣的過失」。 就結果論,他離融入凪誠士郎的生活,又或是御影玲王的生活更近了一些。由對方親手劃去不合理的雜音,一切都將合理起來,而他也可以追循「對方所願」,像凪誠士郎那樣活著。 七點四十五分,玲王解決了早餐,把餐盤放進水槽,回房一趟做上班前的準備。七點五十五分,對方從樓梯上下來,穿上燙過齊整的灰西裝外套。 八點整,對方的背影消失於玄關。 凪從餐桌那前來送行,見大門被推開,身後過亮的背景光,似乎要將玲王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他想替對方送行,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於是他在玄關的這一頭,喊對方名字。 玲王,路上小心。 對方聽見了,回過身,逆光裡只遠遠望見屋內傢伙伸長了手。他不自覺笑了,也抬起手,不知這樣微小的揮手幅度對方見不見得著。 我會的,凪。他說。 晚點見。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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