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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夏組《賭命》
作者:薛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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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納季,你死,我活,這是雙向路牌的二選一,老掉牙的火車難題。」

  利莫尼攤開手,掌心厚繭窩著一把上個時代的舊左輪手槍,分明通體冰涼,他貼著磨砂質地的肌膚表面卻隱約悶出了一層黏膩熱汗,他沒去看格納季眼睛——傳聞斯拉夫人常年生活在太陽反光能扎破視線的冰天雪地,雙眼連帶淺淡瞳孔都生生養出了與之尚能匹敵的炯炯銳利,利莫尼不信邪,但他畏懼。

  他總不是那麼有底氣,感情削尖的竹刺早將他自認麻木不仁的五臟六腑扎得通體冰涼,熱血淅淅瀝瀝逆流,泡漲他酸澀發麻的舌根。

  格納季沒回話,他的目光隨著利莫尼手中那柄左輪一點一點的艱難挪動,常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手黨摸滾帶爬,格納季只大略掃一眼就明白了利莫尼心底盤根錯雜的打算。

  他發覺喉嚨有點乾燥,像是從前年少輕狂沒掃清乾淨的餘下一點躁氣,此時死灰復燃,緩慢將他的成年來削破腦袋得來的圓潤蠶食鯨吞。

  他剩了半點從肺裡儘力抖擻出來的沙啞音節,甚至只能讓利莫尼聽見半分氣音。

  「好。」

  利莫尼笑了,西西里島男人的笑被沙灘暖陽熏陶出夏日的味道,格納季麻木的想起了那張嘴吻起來的滋味——奶甜椰香,或是帶鹹味的海風,怎麼形容都好,是他讓格納季發覺一年四季除了冬日還有其他不會下雪的時令,來自北方的熊頭次嘗到了不必冬眠的滋味,食髓知味。

  他還想要更多,卻發現紫外線不容置疑的曬傷了他厚重毛絨底下的肌膚,他才赫然發覺自己不屬於這裡,而太陽也只是原屬宇宙而恰巧路過他眼前的過客,步履匆匆,格納季甚至連太陽的內芯都看不清,他帶著脣面上的酸麻,行屍走肉一般踉蹌爬回冰天雪地,留下滿地倉皇的腳印。

  他舉起了槍。

  「老規矩,只有一發實彈,我不想對你下手,卻也不想抗命,我一向貪得無厭,連這種問題都想兩全,那不如交給命運吧。」

  西西里人也信神明,利莫尼將嘴邊呼之欲出的畢竟我還愛你打碎了咽進腹裡,他和著字裡行間榨出的鮮血,目不轉睛盯著格納季碰在腦門的左輪,沙啞接道:「你先。」

  格納季當機立斷,一連扣了三發,左輪像是噎了槍口,死氣沉沉,沒有回應。

  利莫尼卻像被一拳打進了胃裡,隔著內臟血肉狠狠抓住了血肉模糊的脊髓,把他死命壓下的滿腔洶湧盡數戳進發燙的眼窩裡。他撲上去,在格納季要扣下第四發前把食指塞進扳機口後,徹底抵死了扳機。

  「蠢熊,你他媽瘋了!」

  格納季被擋下了動作,麻木的撩開沉沉眼皮正上利莫尼,他又試著扳動幾次扳機,沒有回應,格納季歎了口氣,無奈道:

  「利莫尼,放開。」

  「不放!到我了,遊戲規則被打破就不是規則了……嘖,你給我放手!」

  格納季稍微鬆了鬆攥得僵硬的骨節,卻是將左輪又向肉裡抵緊了些,他帶著不容質疑的八分力道,恨不得要把槍口壓成一往無前的刺刀,和他自己來個轟轟烈烈的玉石俱焚,把眼下困境活生生焚燒殆盡,只留一點抖擻滿地的骸骨灰燼,乘著西南來的順風——最後一次傾盡所有去擁抱他,擁抱那個勢必悔青一肚斷腸的西西里人。

  可那人不肯。

  利莫尼眼底爬上猙獰見血的顫抖通紅,臉頰側肉被顫動兩難的左輪蹭紅了一層皮肉,他清楚格納季這沉甸的身體藏了多少蓄勢待發的勇猛力道,利莫尼腦中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推演眼下這頭比白靄銀雪還燦爛奪目的淡金髮縷被鮮血浸紅,破碎的血肉組織刨破骨頭,飛濺燙在他哆嗦不止的發白指骨,他怕得連骨髓深處都在劇烈滾燙震顫,竟憑空抽來幾分力氣,勉強將槍口艱難的寸移到脣面上。

  他張口,死死將尚未冷卻的發燙槍口咬進唇齒中間,朝格納季狠狠咧了犯案得逞的得意揚笑,張狂如同他當年第一次順走了他的錢包,順道俏皮的搔撓過他胸口深處塵封多年的沉悶死海。

  格納季瞳孔一縮,下一秒,他和死海一同看見了光明。

  隨後光明燒成了一團赤裸裸的地獄業火,萬千枯手從血海深處咆哮著抓住他四肢百骸,塔耳塔洛斯盛大的祭典,格納季耳裡轟隆巨響後徹底消了音,他只聽見源於肺腑深處近乎啜泣的肝腸寸斷,接著那些骨手——那些不成人形的怨念憤恨,將他從裡到外死扯奪食的只剩血肉模糊的脊髓,只能掙扎著用淋巴腺和神經脈絡爬去利莫尼那裡。

  時間像是被刻意臨時凍結,他看著利莫尼因為沖擊慢動作向後倒去,看著鮮血在雪地上掃成一幅不合時宜的風景畫。

——格納季被緩慢的時間流逝一點一點的折磨至死。

  到頭來,甚至連最後一縷擁抱的灰燼也被風吹得魂飛魄散。

  他雙眼發黑,失去知覺的雙手掙破麻木囚籠接住了利莫尼,那人雙眼瞪直未閉,瞳孔渙散,微開齒列正源源不絕的向外紛涌鮮血,順著前幾日下定決心過幾天就清理的胡渣淌落,在格納季的高級西裝暈開一圈高級洗衣店也刷不掉的刻骨血痕。

  利莫尼指尖動了動,竟死死按緊了動彈不得的格納季,拚命向他證明自己還活著,還有半截身體未被一併扯進塔耳塔洛斯。

  格納季眼神顫抖,身體卻率先一步——俯下身去狠力吻住了利莫尼發白的薄唇,將他喉嚨破口湧出的滾燙鮮血貪婪的吞嚥下去盡數據為己有,他像餓殍一般,最後還要餓虎吞羊的掠奪利莫尼的所有,他啃食著利莫尼的唇舌,吻被鐵鏽味浸透,他甚至連脣肉被嗑破出了小傷口都毫無覺察。動作機械到仿佛寫上了掠奪,掠奪,拆吃所有的程式碼。

  在最後,活出了冬日棕熊一往無前的貪得無厭。

  「格……納季。」利莫尼艱難的勻出一口氣,一字一句像是嬰兒初步學舌,艱難,扭曲變形。
  他在嘴角留下了一抹笑意,坦然闔上本不瞑目的眼皮,說出了那句曾胎死腹中的接續。

  「畢竟我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