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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刀人】


  「萬物籠冬,靜寂遍佈無生意。」沉厚的嗓音霎時響起,優美地起伏揚抑。

  筆尖平穩蘸過墨水,吸勻了適中的漆黑,那人於紙片上點落第一筆纖細。

  院內佈雪,身形頎長的黑髮男士踏穩溼滑的裸土,拔刀出鞘,鋒利的刃鋒直指伏首彎跪的身影。

  「不意木之間,」雪青色的眼睫抬了抬,屋內的頌詠者撇去一眼審視,旋即斂眸續寫冬日之歌,「雪花積零落點點,險誤……」

  瞳孔受殺氣緊縮,男子高舉刀刃,直朝底頭脖頸劈落:「哈!」

  唇角微勾,歌仙兼定低聲喃道:「——將雪看作華。」

  『咚!』圓形的球體同花苞般完整墜進桶裡,咕咚晃轉。

  打刀俐落地旋過一圈,無意中挑過垂低的矮枝,細雪簌簌而落,松井江收刀入鞘,彎身將伏跪地面的實木假體收拾起來。

  「看來,你相當熟練了呢。」寫有和歌的紙板安放桌几,歌仙屈膝起身,拉整過曳地的衣襬,並將鞘身綺麗的武士刀安回腰側。

  動作停頓,松井輕淡地回應道:「謝謝誇讚,還有需要您指教的地方。」

  「呵呵,那就是經驗了。」不討厭客套的禮尚往來,歌仙愉快地向廊邊褪鞋的同僚伸出手,「明日你要初次試刀了呢,不介意的話,讓我們好好聊一聊吧,松井君。」

  黑髮滑落耳際,男子仰首與對方交會目光,不急不緩地揚起溫雅的笑容,「不勝、榮幸。」

  ——世人對於『試刀人』一知半解。

  異於地位低下的處刑人,技藝超群的試刀人享有官員的薪俸待遇,雖然斬殺的皆是罪犯,他們卻附屬於士族的惡趣之中,為那些人判定刀劍的鋒利程度。

  四疊半的茶室內,茶香與細響瀰繞不絕,引人心靜。

  地鑪驅趕了冬日的寒意,榻榻米受外溫影響而越亦溫暖,松井正襟危坐,於歌仙持攪茶筅的同時悄然觀望室內的情況,顯然未能徹底放鬆下來。

  鈴鐺般的桔梗彎出細頸瓶,放置在掛畫下端,適存於秋夏的植種早已逝去靈性,受風乾製作留存著清雅的紫藍之色。

  略稠的淺綠於精緻的茶碗中旋出熱煙,歌仙托起底部,側撫碗身向客人敬上熱茶。

  對茶道禮節略知一二,松井恭謹地垂首接過,避開繪製茶碗正面的右三巴紋,他微抿薄唇,細品濃茶後,捏起兩指拭過碗緣,再度抬眼瞅向微笑相對的亭主。

  「嗯,果然茶藝必須找風雅之人共品呢,心靈都沉澱下來了。」幾聲感嘆過去,歌仙神情一凜,詢問的語氣霎時添重幾分:「那麼,松井君,你是為了什麼成為試刀人?」

  終於進入了正題。

  揚起溫和的笑顏,松井沉穩地迎對道:「為了生活。能夠懲治不容世間的罪惡、又能獲取不錯的俸祿,這份工作再好不過。」

  「真是模範的解答呢。」挑眉應和後,歌仙簡單地戳穿了偽裝極佳的表象,「但,這不是你成為試刀人的原因吧?松井君。」

  不論掩飾得再好,刀法都會透出武者的真實品行——然而,即便他閱人無數,也差點被眼前人的良好形象矇騙過去。

  此人並非柔軟的落花,而是冰冷的片雪。

  「……」垂落眼睫,松井捧起尚未飲完的茶碗,填塞不自然的空寂。

  「過去,也有人問過我相同的問題。」不打算強硬地逼出答案,歌仙望向落雪之庭,視野一時重疊起垂降雨幕的玄關口,「……指導我成為試刀人的前輩,現在已經不再做了。」

  ——『……如同盲龜遇浮木,等待優曇花綻放。』嬌小的身影安著大大的斗笠,生長受了詛咒束縛的男孩握緊手裡染血無數的短刀,出神喃唸道。

  「他是為了親手斬殺仇人,才成為試刀人的。」並未關注對方是否仍在傾聽,歌仙逕自敘說著過往,聲音流露出些許遺憾:「直到某日,得知對方早在不知第幾回的時候成為其中一具試刀胴體,才失去了執著。」

  『不知不覺間、就渡過了嗎……』在喪去仇恨之後,死寂的眼底淌入對於復仇的迷茫,為尋求其他解答,男孩轉而詢問起他的初衷:『為什麼、你要做試刀人?歌仙。』

  偶然的寒風竄入茶室,吹散了積屯的沉香,紫花搖曳幾回,纖細的植梗霎時不堪而斷,滾滾墜落壁龕檯面。

  放下茶碗,松井本以為對方會轉而疼惜風乾花的損毀,卻見他面色如常地拈起花苞,述說未止。

  「和他的原因比起來,我的理由倒是薄弱許多。」捧著桔梗,歌仙勾起唇角,湖水似的瞳面盪過一瞬激昂,「只是單純認為……」

  ——那些垂淌著髮絲的後頸,煞像脆弱的花莖。

  刃緣劃開肌膚,先是一環浮溢的紅線,後是頭顱的墜地,血液洶湧地噴綻開來,淅瀝的濺射逐漸緩歇。

  雜枝的修剪只為紅花綺麗一瞬,他耽溺於此種風雅。

  『你的刀法就像斷頭椿。』他的上司曾如此評道。

  優雅、乾淨、完整,即便連斬三十六家臣的首級,動作也不顯緩頓,咽喉的斷面緊挨著頸椎的骨隙而過,整齊俐落。

  也因此,他被譽為第一試刀人。

  「呵呵,與其說是試刀,不如說是樂鍾斬首呢。」平靜的語調好似正談論著閒話家常一般,歌仙自主接走愣怔客人的茶碗,於爐水正熱時再取一勺沏茶,「無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松井君,舉凡正義之士、都不會在這一行做太久。」

  此處只有以殺止殺的道理而已,不存大義。

  那些人把懲惡揚善想得太過乾淨美好,親自操刀到最後,反而會混亂世間常理。

  水青之色受共鳴而盪過一抹光亮,松井江動搖地斂低眼睫,行過第二回清寂和敬之儀後,才緩聲坦承道:「……我、喜歡血液。」

  以血為樂,亦以血為業。

  「七歲的時候,家裡闖入了山匪。」轉動著漆黑碗側的矅變天目,他的嗓音不知是壓抑還是過於低沉,隱隱於音尾處陷入沙啞,「母親把我和弟弟藏進甕裡,被那群賊夥斬死在上方。」

  那是他初次接觸血液的模樣。

  逐漸放大的瞳孔正迎木板的縫隙間,腥紅淌落母親的眼眶,極為緩慢地滴墜而下。

  毫無生與死的實感認知,他隻手抱著襁褓中的弟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任其散碎在掌心,溫熱得就像至親的懷抱。

  啊啊,真漂亮。年幼的他這麼想道。

  「後來,兄長們趕回家,把我們從甕裡抱出來,並且安葬了母親。」

  ——緊緊將他抱進懷裡,兄長闔上淌落淚水的殷紅的眼,顫抖地於他耳邊安撫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你一定很害怕吧,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那個時候,我也哭了。」放下茶碗,松井再度與歌仙交接目光,兩雙瞳眸平靜得彷如波瀾不驚的水面,「不只是、因為失去母親的悲傷。」

  在母親被殺的當下,他竟然直覺地認為美麗,並於這股病態的激昂中加劇了心臟的脈動。

  ——從那時開始,他便認知到自己對鮮血的執著,尤其沉醉其溢流出來的樣態。

  冒泡的滾水拉回此間心神,裊裊蒸煙頓時增暖了室內的溫度,氣氛和敬,趣味相仿的兩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曲躬背脊,為茶道的禮節劃下句點。

  翻灰覆滅了爐火,歌仙問道:「現在,你的家人們知道這件事了嗎?」

  「不論詳細的話……是的。」揚起誠摯的淺笑,松井的眉眼亦柔和了幾分,「他們願意理解我,並支持我成為試刀人。」

  「這可真是難得。」杓水浸泡用具和器皿,歌仙驀然想起什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呀,現在問似乎有點晚了,但味道還合心意嗎?」

  蒼白的薄唇抿著柔美的弧度,松井終於得以卸下偽裝,兩眼深邃彎成月牙,他別有所指地開口道:「非常、鍾意喔。」

  「那就太好了。」沒能感受出他意,歌仙緩緩站起身,「我接下來有一場試刀,你要來觀摩嗎?」

  不再掩飾嗜血的慾望,他輕快地隨他一同離開了茶室,「啊啊,樂意之至。」


  ——今後他們共事的時間,想必還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