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凪其實是知道故事的末尾的,也知道玲王用這樣泯滅一切的方式渡過了這一年。雖然自己不是富有人情味的人,可對於失去一切的對方的感受他還是多少明白,大概吧。他趴在窗台上,感受小剪傳遞給皮表身體的訊號叫刺激,然後想對方大概還是需要自己的,下定決心。 今天已是第五天。 第三天夜晚他們同床共枕,然後在第四天早晨醒來,第四天夜晚他們仍同床共枕,然後在第五天早晨醒來。他覺得玲王看起來好多了,至少跟頭兩日比起來--不再抗拒自己,對話起來也不那麼尷尬。 他們甚至能不經意聊起回憶,不經意聊起足球,說起少年時的趣事對方還沒忍住笑了。 他想那大概是好久不見的、自然的笑。 他從夜裡的背影裡看對方,對方不再畏縮,睡著時的呼吸變得平靜,兩人的距離貼得更近了些。今天早晨玲王甚至不小心賴了床,在自己的臂彎裡睜眼,才慌慌張張地下床去。 他不知道自己金屬製的骨骼與人工皮囊是否欠缺真實感,會不會讓人枕著頭痛,可瞥見玲王又一次醒在自己懷裡時,依戀地。 真好啊,這種過去的熟悉感。 他有種心裡很踏實的感覺,分歧的道路合流,自己終能步履而上;缺少的那一年又如何,軀體不同又如何。 他們從最開始就約定好了,兩人要一直在一起。 他要作為凪誠士郎陪在御影玲王身邊。 * 路程,車流,塞車時段的高架橋。高級車上仍是能感受到引擎的震顫的,只要靜下心來,那響聲就鼓蕩在脈搏上,與血流競速。 從家裡到公司的車程約末三十分鐘左右。 通常這個時候,玲王就已開始了一天的行程,不會浪費坐車移動的時間,一邊梳縷整天的排程跟準備。他總是很充實,一年以來自己似乎已成為了工作機器,身邊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只有玲王一人笑著說自己渾然不知。 可今天不知為什麼,他靜不下心來。 高級轎車裡頭的環境、空調、燈光、椅墊的舒適度都如往常,窗外的景色也如一。他久違地只是把額頭倚在窗上,眼神遊走於逆向飛馳的車流,望那些速度過於順暢望不清車牌。 只有自己還走走停停,於車流中頓行。 不就是現在的自己嗎? 「玲王少爺。」前頭由老婆婆駕車,拋出話題的時機順其自然。 「您跟誠士郎先生的相處還好嗎?」 「……為什麼這麼問?」 「您看起來精神好了點,這幾天。」 車陣又往前移了十幾公尺距離,頓止,老婆婆看起來沒打算繼續過問,玲王也就隨意地應。是嗎,原來在外人眼中看起來是這個樣子的嗎,他垂下頭,不明白自己現在臉上掛著的會是什麼表情。 但好可笑。 他還以為自己先前掩飾得很好,築起的防線與偽裝都是完美的,把凪誠士郎的一切剔除自己的人生,然後自己終於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什麼都沒問題的,他一直以為沒有凪誠士郎的未來自己也能過得很好,把這樣盲信的生活成為唯一的信條,才發現自己的傷疤與血痂一點也沒被覆蓋起來。 到頭來,最終這一年他什麼也沒改變。 御影玲王還是原本的御影玲王,需要凪誠士郎的御影玲王,以對方為因構築的瘡痂還是只能以名為對方的藥劑為療,由對方輕柔地吻去血滲的淚痕。 所以你才把這一切留下來嗎? 成年後,他比較少把頭髮像以前那樣扎起來了,一方面是固定在外形象,另一方面也不需要特別整理。他去勾自己耳側的髮絲,總有一邊特別長了些,指頭攀上去劃成圈,迴旋後包覆指尖如緞帶。 凪也常這麼做,沙發上兩人,對方靠在自己身上時,還有好多好多時候。偶爾他也被騷擾得煩,半開玩笑似地要對方別總是扯自己頭髮玩。 然後對方只是收回手,應該來向自己撒嬌才對的。 你還記得在那之後,對方曾說過,還是更喜歡自己紮起頭髮的樣子。 玲王閉上眼睛,覺得思緒積累的潮水就要淹沒自己的鼻腔,然後想起早晨。晨陽是貓的躡足,傾倒在自己眼皮的花瓣的吻,把暖被裡依依不捨的人叫醒,才發現時候不早。 然後你發現,自己在對方懷裡醒來。 枕於對方臂彎,腰側上對方的手臂佔領地大方,背靠於對方前身傳來心跳,比自己高一些的身形把自己禁錮起來是如此自然——你醒了,徹底醒了,這樣親暱而常理的日常你們已經過了千百回,同那重複的早晨。 可這片段卻過於自然地,讓人依戀。 自遇見「天使」之後,你確實是嘗試跨越心中那條坎界了,要去習慣對方以新的面貌歸來的事實,去接受這份「贈禮」——迎面接受這樣的不協調感,然後由自己親手了結,只要不多想一切其實都不困難,人總是擅長蒙蔽與麻木的。 兩天以來,身體也似乎比自己想得更勇敢、更容易這接受一切,你久違地敢去直面回憶、觸碰屬於對方卻空缺的位置,不再抗拒;記憶裡的對方與現實也似乎貼合於同一圖層、一步不差,夢境以外的自己好像正身於夢中,不捨於有對方體溫的被窩位置。 可究竟哪邊才是真實呢,不好,好像快分不清了。 下了高架橋,又彎過幾片街景,玲王才發現窗外景物大變,已經到了公司門口。這樣想來,三十分鐘的路好像也不長,至少自己什麼結論都還未得出解。 車停。 有人替自己開了車門,他才提起自己的公事包,撈起外套要下車去。皮鞋跟的響聲打在廳與迴廊,接著是電梯口,接著到站,闔上的門壁與譁然。 但就暫時這樣吧,他想,還捨不得放開手的自己。 就繼續保持著夢遊不醒的樣子。 * 解開最上顆扣子,扯開一側襯衫,捲起白內襯短袖,露出臂膀的膚白色。指尖掀開皮肉上,約莫一公分的小痕覆於皮表肉塊之下,然後露出的是被隱藏起來的接頭深孔,像蛀蝕的黑洞。 就設計上,埋的位置跟藏入設計都挺不錯,外觀不仔細看就只是一條ok蹦能覆住的筆痕,刻意去摸大概才能發覺有些異樣的觸感。凪從抽屜裡翻出長電線,橡皮筋扯開後隨意地被棄於桌几,把一端接頭插入手臂上的深孔,然後繞到沙發後頭去。 插電,充能。 就像任何電器產品一樣。 感受到交流電流訊號導入系統的異感,缺口插頭位置在右肩手臂上,以一根細黑長導線串接起橋樑,另一頭是插座。他如往常靠坐在沙發上,手臂向後延伸去的是鐐銬,就電量完全補充需花費的時間大概得約一個小時。 這也大概是一日之中,他唯一對自己生為人造器械有強烈認知的時刻。 這才是屬於「自己」的進食行為。 自己回到這個家的時間點是週日深夜零點,自週一計為第一日的話,今天是週五,也就是第五日。他總是挑在玲王出門後才做這件事,下午,就在沙發上靜靜地躺著渡過這一小時。 然後待肩上的綠條滿格,他就會把電線收到抽屜裡去,最後用指尖撫平、縫合上深孔。 其實也不是刻意想避開什麼,只是,深刻地直面不協調音,這種事還是自己一人來就好了。除此之外,他暫時不想打破現在的夢,也捨不得。 捨不得對方回到自己不在的那一年裡傷害自己,更捨不得失去自己的對方。 他後躺,陷在有些軟的沙發靠背裡頭,失神。 異感還在持續,持續地警醒自己並非凪誠士郎的事實,給自己輸入更多訊號與數值,可程式編碼卻又要自己成為人。沿著背脊、自脖頸往下幾根指頭的距離,他明明知道那下面有什麼,與充電孔一同藏在襯衣之下。 但若要持續維持表面上的合理性,這種事情就還是不要讓對方知道比較好,他突然這麼想。好狡猾阿,這樣貪戀於夢境的我。 可身陷的這場夢境、只為對方構築的夢境,明明就不屬於我。 由幻覺包囊起的透明軀殼,就要建造出屬於凪誠士郎與御影玲王共度幸福未來的謊言。輸入的材料是自己,成立的條件是對方,以割去自己神經的代價。 好痛。 這樣的自己還能算是贈禮嗎? 明就自認身為凪誠士郎的自己,此刻居然懷疑起凪誠士郎的贈予——他知道凪誠士郎一直都比對方看得更明晰,所以他總覺得自己的存在還缺少了一份合理性。 他想,有什麼是他還尚未知曉的,不存在於數據裡的事物。 * 地下室,玲王一人站在車外乾焦急,機械錶指針一秒一秒打在脈搏上,看著就要到點。自己約好要陪他坐車去機場的,為此還請了下午的假,卻許久看見慢吞吞的傢伙,不疾不徐地從電梯裡出來。 「你再不出來都要趕不上飛機了,」他問道,就不該答應對方順帶去一趟實驗室的請求,擺起著生悶氣的臉,另一頭卻還是幫對方開了車門。 「又是備份?」 「嗯,抱歉,玲王。」對方回,然後上了車。「不然下一次回來又要好久之後了。」 「確實,」他回。「那原諒你。」 那是他們的最後一天。 因為費了點時間,老婆婆開的車速快了些,玲王和凪兩人坐在後座,一人滑手機一人放空。他們本就並不是那麼多話題能聊天的關係,但羈絆與愛是不須言語的,這樣能靜靜陪在對方的時間就已讓人滿足,讓人貪戀。 凪看著窗外,突然沒來由地拋出話題。 「如果我有一天不回來了,就讓裡面那個傢伙代替我吧。」 「研究計畫挺成功的,雖然還只能跟電腦互動,但數據自動生成的對話內容那些,真的好神奇。」你說。「真的就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一樣。」 「……你在胡說什麼,才不准你隨便離開我。」我那時厥著嘴,看著你。 「說好要一直陪我到最後的。」 「我只是說,如果。」 你這麼回,和每個會問出這種問題的傢伙如出一轍。「而且玲王一定沒辦法離開我。」 「蛤,才不會,沒有你我也……!」 「因為我也沒辦法離開玲王。」 轉折處,你打斷我的辯詞,只有我的語句化作碎片,是融化在光線裡頭無謂的掙扎。 「可是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高速奔馳於公路上,午後車窗外遠方的海亮得刺眼,你的視線就這樣融化在過熱的白熾裡頭,模糊起來。我那時還沒來得及梳理話裡的一切,此刻也仍未,我不想面對這樣過於沉重的話題,明知如此的你卻輕描淡寫的要帶過。 陽光把複雜的思緒發酵,變成模糊不清的視線,我沒能記得你後來又說了什麼,留下來的只有結語。 —— 結束一天的工作,晚上八點,回到玄關的御影玲王脫下皮鞋,又要踏上自己親手鋪陳的正軌。凪同樣在樓梯那頭與自己招手,歡迎回來,我回來了,然後從背後路過時的笑容親暱,也都與記憶都相同。 他們已經照著幸福且合理的劇本繞了兩圈,今天是第五天,明天就會是第六天。 晚上九點,書房,半躺在懶骨頭裡的傢伙好安靜,玲王則還坐在電腦前與公事纏身;晚上十點,梳洗過後,回到臥房時對方總已經先佔據好自己的位置,卻沒睡著在等身影熟悉回來。 一直到睡前,玲王翻了翻行事曆要確認行程,才發現隔天是假日了。 星期六。 這段日子變化得太快,前進的步調也太快,這一週眨眼之間就要末了,他甚至來不及察覺。凪先察覺到自己停頓了動作,轉頭過來,看坐在床鋪邊沉默起來的對方,問怎麼了。「沒事,」玲王笑著回,一邊把手機螢幕按掉放到床頭去。 「只是在想明天的安排。」 「明天? 哦,放假了呢。」凪想了下,回。「是玲王不用去公司的日子,真好。」 是呢。 玲王躺好在自己的被窩裡,蓋好棉被,向上盯著天花板,身側的人大概也是。他細數起一年前的記憶,從積了灰的記憶裡頭要翻出片段與對方的身影,然後想,他們先前都是怎麼度過假日的? 對方不在的時候是多的,就算凪回來他們也過得隨性,有節日可能會去吃個飯,或是一時興起去才哪裡逛逛。 只有記憶裡早晨的賴床與撒嬌總不缺席,獻上久久一次的早安吻被獻上時,自己才在對方的懷抱裡清醒,接著兩副身軀交換輕喘吐息與體溫炙熱,就這麼渡過清晨。 可他突然想,正步於軌道上的兩人。 他們的明天也將如此嗎? 玲王沒有再說話,他一方面親手抹滅掉那些不合理,一方面卻享受著對方的存在,依戀於這場夢不願醒來。夜晚就要這麼過去了,對方的指尖又纏上自己的髮尾。 在旖旎的空氣裡頭,兩人互道晚安。 身後的傢伙很快就睡去了,只有尚未放手的指頭還留在自己枕頭與髮尖;呼吸聲輕淺裡頭好像還能聽見只屬於機器的運轉雜音,於靜夜裡低鳴。 只要忽略這些,對方就會是他的凪誠士郎,但此刻他卻莫名地徬徨起來。 他想起下午。 自會談地點乘車回公司的路上,你又路過了那段公路,然後瞥見車窗外那片海,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陷在同樣座位的坐墊硬度裡頭,你久違地又想起那段回憶,看視線落過去,那一角的空缺。 應是空缺的才對。 可與對方相符的身影卻不知為何自動填補了上去,滯留於應屬於凪誠士郎的那個位置,就要把回憶改寫。 而自己究竟,又是從什麼時候能接受得這麼釋然了? 你想起那天下午,陽光把複雜的思緒發酵,變成模糊不清的臉龐。到最後你也沒能想起來對方後來又說了些什麼,記憶裡只留下結語。 ——好好道別之後,帶著回憶和一切繼續前進吧。 不要忘記我。 * 置身於夢境的人,是察覺不到不合理的。 好狡猾阿,這樣貪戀於夢境的我們,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回過神來,自己早已邁開步伐,只能一直前進,持續前進,最後奔跑起來。 加速的腳步來不及煞車,更無法調頭。 第六日。 玲王難得地起了個早,沒有舒適於暖陽與懷抱,醒來時,回頭發現自己還在對方懷裡。他許久沒有因惡夢驚醒,倏忽睜開眼時卻記不得夢裡要把自己吞噬的那股窒息感是什麼,然後看了眼時間,比自己平常起的時間早了幾十分鐘。 可急促的心跳與呼吸緩不下來,再也睡不著。 把對方攬在自己腰際的手臂挪去,離開有對方體溫的被窩,狼狽地與晨光背馳,去未開燈的浴室裡關上門。掌心把清冷的水打在臉頰上,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然後又一次面對鏡中的自己。 卻不遲疑了。 照這樣的情況,自己確實是逃掉了昨夜設想的一切可能路途,並主動步出軌道,要與其背道而馳。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不敢去想,或許自己能釋然,又或許自己身上裂開的傷口會分崩離析、鮮血直流。 可回想了一夜,你早該這麼做的。 仔細想來你才突然發現,徒勞的這一年裡,自己什麼都沒做到。回過身去,是一年以來丟棄的事物,眼前曾試圖忘記的身影,散落於身後的一地碎片。 對方離開的時候,也來不及好好告別。 真是可笑,曾以為可以離開對方的自己,還有現在依戀著對方不願放手的自己。明明自己才是背棄與對方約定的那個人,卻到現在才看清一切,要直面這份贈禮。 凪似乎是醒來了,才發現應於懷裡的體溫餘涼,不在自己身邊;你早先一步去了餐桌,沒讓對方在浴室裡遇見自己,把每一步躡足都落在軌道之外,搖搖欲墜。 就在一切最開始的地方,要面對一切。 「早安,凪。」你說,拉開木椅坐下。 「來吃早餐吧。」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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