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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注意到的時候,本來還只是小小的雨滴,不知道什麼時候像打釘一般,用力落在地面,視界前變得灰濛濛一片。夫勝寬在雨把他淋濕前就跑了起來,但一路跑到公車站時還是全身都濕透了,襪子黏在腳踝,短褲也整個貼著他的腿不放,更別說運動鞋裡全部被雨水浸濕,感覺差勁透了。

「啊──有夠衰──搞什麼啦、偏偏挑人家忘記帶傘才要下雨。」

本來是小聲哀號著,但真的太氣憤了所以聲量越來越大。接著夫勝寬轉過了頭,才發現在長形公車站的另一邊還有一個男孩也站在那。自覺有點丟臉,兩邊臉頰都開始燥熱起來,趕緊又轉回去,當作沒看到那個男孩的身影。抬頭注視著天空,跟仍在遙遠處緩緩駛來的公車,此時卻突然有道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點錢搭公車嗎?我剛剛才發現我沒帶錢包、也忘記帶到學生證……」

聲音的主人正是剛剛在公車站另一邊的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夫勝寬後面,動作非常迅速。但比起被陌生人搭話的違和感,更令夫勝寬感到驚訝的是,這男孩的聲音讓他感到非常熟悉。絕對在哪裡聽過,只是那個哪裡現在完全想不起來。

「呃──」

一時之間哽住了,先是注意到聲音,因為男孩低著頭站在他背後,但略高他一些的身高讓夫勝寬還是能清楚看到這男孩的長相。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混血兒,眉骨之間濃厚的陰影,連結著高挺鼻樑,深邃的眼神顯得過於慵懶地看著他。一下子被盯得有些慌張,他呃了老半天,一句話都回不了。

雖然是如此顯眼的混血兒面孔,但男孩的韓文卻講得非常流暢,只是略帶著一點口音。他明明將對方所說的話聽得非常清楚,卻有更多原因造成他現在腦袋一片混亂。

見夫勝寬支支吾吾的模樣,那男孩又繼續說。

「你沒帶傘吧?你借我錢,我借你傘,這樣可以嗎?」

邊這麼說著,男孩一邊從上到下打量起夫勝寬,大概是他真的被淋得太慘,一邊盯著看還一邊露出有些同情的眼神。此時的夫勝寬仍舊沒反應過來,他平常可不是這麼遲鈍的人,但看著眼前的人,順著高他一些些的視線看過去,配上操著外國口音的韓語,跟那雙黏著濃密睫毛下的大眼睛裡頭顯而易見的急躁。

夫勝寬的手突然被男孩一把抓住了,原來是在他說不出話的期間,公車已經慢慢進站。男孩終究沒等他的回答,拉著他的手,就這麼上了車。

車門關上後,夫勝寬有些頭昏腦脹,手臂繼續被拉著往前走。最裡邊剛好有個雙人位是空著的,男孩先坐進雙人座位的靠窗位置,然後又轉頭看著夫勝寬仍站在走道上發愣,用眼神無聲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不坐下來很危險的。夫勝寬就這樣乖乖地坐在男孩身邊,肩膀碰著肩膀,有所接觸的部分有點熱,剛剛被抓著的地方還有點疼。

他就這樣被拉上車,他的確是要坐這輛公車沒錯,但身邊這個人也太過唐突了吧。夫勝寬有點不敢置信,但終究他還是先怪罪給自己,如果真的不想可以直接說,他就是不敢說,也不敢拒絕,就這樣隨波逐流。而且重點是,他其實也沒有不想借。

「你也是要坐到宿舍吧?」身邊的人頭也沒轉,僅僅只是用眼神掃了他一次,又馬上回到正前方。

「呃、嗯……」

──你怎麼會知道、夫勝寬本來想這麼問,但仔細想一想,會在那個公車站搭車的人絕大部分都是他們大學裡的學生,很少有外人。而通常會在那邊等車的學生,也絕大部分都是住在離學校有半小時車程的第一宿舍。如果是住第二宿舍的話,根本不用搭公車,宿舍就在學校隔壁翻個牆就能上學的地方,但很少人敢真的去翻牆,沿著米白色圍牆用走路的話三分鐘內就會到了,就是他們口中常說的入學前就將所謂贏家輸家一分為二。夫勝寬便是輸家,很顯然坐在他隔壁的傢伙也是。

「嗯,那就好。」

丟下這句話,男孩就這麼閉上了嘴,默默從褲子口袋裡掏出耳機來,單手拿著手機,在螢幕上快速點了幾下滑了幾下,沒再理會夫勝寬。

真他媽的有夠沒禮貌的傢伙。夫勝寬在心裡這麼想著,嘟起的嘴唇翹得老高,同時間瞪著車窗外仍不停歇的雨。像是故意要跟他作對,逼迫他一定要跟這個臭混血借傘似的。他偏不,等等下車他就要用最快速度衝到車門口,刷完學生證馬上下車,反正衣服鞋子頭髮都已經是溼透的狀態了,大不了用跑的跑回宿舍。都渾身濕了,撐傘走一分鐘跟淋雨走一分鐘,對夫勝寬來說也沒太大區別。

打定主意後,總算心情得以平復一些,但貼著對方的肩膀仍讓夫勝寬感到不自在。他盡力想往外坐一點,至少不要碰到,但雙人座位就是這麼小,他已經整個人都貼著外側扶手了,仍然與對方的手臂沒分開多少距離。旁邊的人好像也完全不在意,頭側著靠在窗上,閉上眼睛,眼窩下累積一片濃郁陰影,好像羽毛般的形狀,配上車窗外的另一側往下滑落的雨的畫面,就這樣成一幅畫,還帶著哀愁美。

夫勝寬就是再覺得手臂貼著手臂很討厭,此刻卻也控制不了地盯著男孩的臉看。他棕色的髮尾有點深,還蜷曲著黏在臉頰邊,可能是上車的時候也沾了些雨水,不過跟他淋得完全就是隻落湯雞的姿態根本是天差地別。

現在正逢熱夏,車內空調開得很強,冷氣徐徐地吹在夫勝寬頭上。沒一會兒,他突然用力打了個噴嚏,還控制不住連打了三個。鼻子裡冒出不少鼻水,還黏了一點在他的人中。丟臉死了,他整張臉脹紅起來,偷偷瞄了隔壁的人,馬上就跟那微微張開的眼睛對上了,撞得正著。他伸手摀住自己半張臉,內心祈求對方不要看到他滿臉鼻涕。今天到底什麼日子,太衰了吧。

「啊、很冷吧……」男孩邊說,語氣冷冷的,夫勝寬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男孩邊往他的頭上的風口瞄了一眼,接著默默又拿起放在腳邊的後背包放在腿上,從裡面拿出了一件捲得亂七八糟的外套,遞到夫勝寬眼前。

「嗯?什、什麼──」

「外套給你穿,都忘記你剛剛全身都淋濕,還讓你坐在外側,對不起。」

怎麼跟剛剛的態度也差太多了吧。他張開嘴,看著身邊的人,他現在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呆,因為太無法相信了。夫勝寬本來想說不用了,但那件外套又被湊得更近,他只能邊小聲說了句謝謝,邊接下外套。座位很窄,沒辦法穿上,他只能將外套蓋在胸前,尺寸略大,剛好將他整個上身完整覆蓋。更讓他百思不解的是,明明從包裡拿出來的時候整件外套亂得毫無章法,根本沒被摺好,但此刻卻飄著清爽的味道,是他喜歡的那種香味,跟他老家用的柔軟精味道太過相似了。夫勝寬在外套裡縮起肩膀來,那香味離鼻子又更近了一點。

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嘛。

明明才對他這麼無禮,下一秒就又馬上直率地跟他道歉。垂下來的眼神還有點可憐,像小狗狗似的,好像他會淋濕也是他害的一樣,但根本跟他無關才對。縮在那件外套裡的手又更抓緊了一些,還沒借傘前就先跟人家借了外套,外套大概也被他弄濕了吧。他還是會借他錢吧。夫勝寬嘟著嘴唇,邊想著。

公車一路搖搖晃晃,夫勝寬差點就這麼睡著了,那外套不是很厚的材質,卻很軟很暖。雖然他身體仍然有大半部分都是濕的,短褲也因為坐著的關係完全緊貼著大腿,但相較起來已經舒服了很多,也沒那麼冷了。

在快失去意識前,他被搖了搖肩膀,才又突然清醒了。

「快到了,下一站就是了。」

「喔、嗯──嗯,好──」

「你是不是很常睡過頭?」挨著他手臂的人笑著說,翹起一邊的嘴角,笑得很可愛,還露出一點虎牙來。

「才、才沒有!」

夫勝寬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明明今天才跟這個人第一次見,但他現在對自己說話的口吻卻感覺他們就像同系的同學一樣,或是本來就認識的朋友,有股莫名的親暱感。夫勝寬還有點愣愣的,在公車停下的時候才慢慢站起來,內側的人也跟著他起身。走到被拉上車的後車門,他先從錢包裡掏了零錢出來,握在手裡,才默默將輕握住的拳頭放在跟在他後方的人掌心上,零錢落下的同時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碰到了手掌。

「錢你不用還我了。」

下了車,他這麼對那男孩說,但對方卻突然露出驚慌的表情。

「不行,我一定會還的。」那語氣過於正經,接著又像想到了什麼一樣,又從單手拎著的包裡拿出一把淺粉色的摺疊傘,伸到夫勝寬眼前。

在他們下車前,雨已經逐漸轉小,現在不用跟對方借傘應該也沒問題。夫勝寬又想說不用,但那把傘就這麼硬生生被壓到胸口。

「你就拿去用,改天有見面再還我就好了。」

說完以後,不等夫勝寬回應,那張混血的臉孔直接就轉過去,往跟他反方向的地方跑走了。

怎麼會往那邊跑啦,明明宿舍在同個方向。夫勝寬皺著眉頭,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視線落在手裡握住的傘上。一臉長得那麼洋味,卻用粉紅色的摺疊傘。傘柄的地方閃著一小塊亮亮的部分,夫勝寬仔細看了下,是姓名貼紙,很像他小學或國中時候才會選的款式,表面閃著愛心亮膜,選的字體還圓滾滾的,相當可愛。

「崔瀚、潔……?」




他們學校根本找不到一個叫做崔瀚潔的人。

從那個下雨天之後,夫勝寬趁著下課時間就到處打聽,先從李燦那邊一年級教室開始,到三、四年級要好的哥哥們也沒放過。不論關係好或普通,總而言之幾乎全部都問過一遍了。還好他平常就人緣好,那張嘴也很會說話,多問幾句也沒人會懷疑什麼。甚至還動用到了老師才擁有的檢閱學生個人資料的能力,當然是偷偷拜託的,卻也一無所獲。說到底沒有漢字,只憑著三個音要在他們學校裡找人的確就好比大海撈針,但夫勝寬想,應該還是會查到些什麼的吧,總不能在他眼前憑空出現一個人了卻找不到他的學生資料?

那天全程緊貼著他的手臂的溫度,跟過近距離下操著些許洋墨水味的聲音,從裡卻感覺不到什麼激烈的情感起伏。對方時而挑起的濃眉,時而眨眼下輕搧著的眼睫,嘴唇因為過於乾燥了還有些龜裂破皮。總不能這些全部都是他在做白日夢吧,那也未免太過真實了,他貧瘠的腦袋也想像不出一個如此具體還具有熱度的混血帥哥來。而且如果真要是夢的話,那也該給他一個更美好,更夢幻一點的邂逅吧,非得讓他全程都氣嘟嘟的。

夫勝寬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想到哪裡去了,或許對方真的有一副過於姣好的面貌跟身材沒錯,但他也太容易就這麼屈服了吧。

「哥你就是這樣,到現在還沒習慣嗎?」李燦坐在他旁邊,背往後整個緊貼著椅背,邊伸懶腰邊說道。夫勝寬卻只啊了一聲,回頭瞪著李燦,表示他的疑惑,及些微不滿。

「什麼啦──」

「我說、你就是這麼膚淺,看到長得好看的人就傻傻跟上車了吧?」

「就跟你說我是被那個人硬拉上車的!都沒在聽我講話!」

「不只好看,還是少見的混血兒──」李燦還真的沒在聽,雙手一托腮,呈現一個充滿少女情懷的姿勢看著遠方的天空。

「呀!」

「我也好想看一下,把你迷得神魂顛倒的傢伙長什麼樣──」

夫勝寬終於受不了了,一拐子把李燦的脖子拉了下來,壓在胸前,李燦才終於投降著說我有在聽啦有在聽──這時候從遠處樹蔭下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略喘著走向他們。

「勝寬!」

「俊輝哥?怎麼了?」

「叫我老師──」

「俊輝老師,怎麼了?」

聽到夫勝寬馬上乖乖改口,文俊輝樂得忍不住嘴角上揚,喜悅之心藏不住,卻還是故作鎮定地用手指推了推細框眼鏡,然後獻寶似的,從一邊的褲子口袋裡頭掏出一張小紙條,遞到夫勝寬跟李燦眼前。兩個人頭擠在一塊兒,眼睛直盯著那張紙條看,卻沒人看得懂。

「這是什麼?誰家的地址?」夫勝寬問。

「勝寬,我告訴你,雖然我們學校沒有一個叫崔瀚潔的人,但我找到了一個人,他叫崔瀚率,跟你同年。平常行事非常低調,所以我沒有馬上想起來,但他一年級的時候修過我的課,加上你的描述,應該就是他沒錯了。」文俊輝一口氣像連珠炮似的全部說完,也沒管前面兩個人有沒有聽進去,將紙條夾在食指跟中指之間晃了晃,繼續說,「他不住宿舍,這個是他家的地址。」

李燦聽完倒抽口氣。「這樣可以嗎?沒犯法──」

「他不住宿舍?那他那天為什麼要跟我搭同班公車?為什麼要給我地址,告訴我他哪一系的我去找他不就好了……」

「人家現在重感冒,請假三天沒來學校了。」




夫勝寬每天都帶著那把粉紅色的摺疊傘,儘管自從那天以來,幾乎天天都出大太陽,走在馬路上要把人烤成人乾的那種毒辣程度,讓他覺得包裡那把小摺疊傘真的是非常可笑。但要是不帶著,他又很怕突然在路上遇到了,如果傘不在身上,那又得繼續持有跟那個混血男孩能夠聯繫的物件,直到下一次的偶然。

的確可以讓事情更簡單一點,當下直接交換聯絡方式就好,明明也不難,但夫勝寬做不到主動開口問,接著人就那樣也跑了,他就更不懂對方的想法了。

現在倒好了,知道名字了,知道是什麼系了,連家裡住哪都知道了。

他站在一棟獨棟房的圍牆外往上仰望著,這裡是離學校很近的住宅區,走路五分鐘,騎腳踏車大概一分鐘。所以到底崔瀚率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公車站呢。在按下門鈴前,夫勝寬腦袋裡都在想著這些,想著崔瀚率,想著被擠到他手裡的那把粉紅色摺疊傘,想著那個讓他悽慘落魄的下雨天,想著他們手臂緊貼時詭異的溫熱觸感。還想到了崔瀚潔。

「來了──來了,」

門被打開的時候,夫勝寬眼前出現一個混血女孩。稍矮他一點,微捲的蓬鬆髮尾,跟崔瀚率相同顏色的髮絲跟瞳色,都淺淺的,帶著奶油香氣般的色澤。這傢伙肯定就是崔瀚潔了。夫勝寬想,然後下意識張開嘴了,卻沒說任何一句話。

「請問你是誰?」

已經被認定為是崔瀚潔的女孩歪著頭看向夫勝寬,但夫勝寬仍然結結巴巴的,眼睛慌亂得不知道要看哪,但崔瀚潔馬上就注意到他垂在一邊的手裡握著的東西,然後輕輕啊了一聲。

「你是哥哥的朋友吧?那把傘,是我的!」

「知道、我知道是妳的──」夫勝寬膽怯地回應,卻馬上就被打斷。

「哥哥真的好笨,忘記帶錢包,還拿錯我的傘,還把它借出去?真的不敢相信,問他借給誰了還講不出來。」

崔瀚率回答不出來是正常的,現在也只有他靠了不正當手段才終於知道崔瀚率的名字,突然莫名其妙有一種勝利的感覺,還真的是相當詭異,不知道他到底贏了什麼,而崔瀚率也沒輸了什麼。輸就輸在明明逞強將傘借給他了,結果卻落得自己重感冒的下場。夫勝寬乖乖跟在崔瀚潔身後,上到二樓去了。他不確定一個年輕女孩就這麼讓一個可以稱得上完全陌生的男生輕易進屋子到底好不好,但事情在他沒想太多的時候就已經進展成這樣了,這女孩霸道的程度可能還超過他哥哥。

「再說一次,哥哥真的好笨,但你不要笑他,我已經每天都嘲笑他了。現在傘回來了,瀚潔很開心。」

將他領到一間房門前,崔瀚潔轉頭過去,看著他,不時瞄著手裡拿著的粉紅色摺疊傘,臉上笑得甜滋滋的,那輪廓還有些神似崔瀚率那天露出的那個笑容。夫勝寬愣住了,然後崔瀚潔又問。

「哥哥叫什麼名字?」

本來夫勝寬還有些猶豫,但在看到崔瀚潔那雙閃著星星般光彩的眼睛,朝他一眨一眨的,他就也不多做掙扎了。

「夫、夫勝寬──」

「夫?沒聽過的姓氏!」

「啊、這是濟州島特有的姓。」

「真的?哥哥是濟州島人嗎?」

「嗯。」

「那裡的橘子好好吃啊,每次有親戚去玩的話都會帶好多回來給我們。」崔瀚潔邊說,眼睛裡又在噴射星星閃耀光芒,夫勝寬瞬間就被迷惑了。

「這樣啊,下次給妳帶一點我朋友爸爸種的吧──」夫勝寬說完,才想到,可能沒有下次了吧。不知怎麼心裡有點悶住了,堵塞的感覺。現在傘也物歸原主,反正他本來就也沒想要崔瀚率還他車錢,只要傘還回去了,他其實也沒有一定要跟崔瀚率見面的必要了。但崔瀚潔都已經帶著他來到這邊,不打個招呼好像會讓眼前的女孩有點失望吧。應該。

「哥──勝寬哥哥來找你了──」

崔瀚潔邊轉動門把邊喊著,那聲音還未脫稚氣,稍微有點黏在一起,接在那甜密嗓音後面的是一句男低音,簡短地問了一句誰啊?接著伴隨著一陣陣的乾咳,一聽就知道肯定很不舒服。現在夫勝寬更加不想面對那扇門後面的人了,感覺他就是害崔瀚率感冒的兇手,雖然不是直接但間接加害的關係讓人更討厭了,說沒錯也不是,有錯又太過。他想轉身就走了,但腳都還沒抬起,沒想到崔瀚潔下一秒就拉住他的手,伸手一下子就把獨露一小段縫隙的門推開了。

「還問誰?就是你把人家的傘借給他的人啊。」




可能崔瀚率也沒想到他會直接找上門來,初次見面時明明毫無波瀾,但現在看著他的那對淡色瞳孔卻瞪得又圓又大。崔瀚率本來還躺在床上,翻身坐起的時候還差點摔下來。距離崔瀚潔說要去幫他泡咖啡已經過去十分鐘,夫勝寬開始有點後悔,剛剛不應該還厚著臉皮指定說要喝冰美式,根本在進房門前就該說他要走了。但他真的拒絕不了那雙映著耀眼星光的眼睛。

對,這都是藉口,他知道。崔瀚率那天看著他笑的時候,縱然只有一瞬間,可能還有點誇大了,但那對眼裡也同樣璀璨絢爛奪目,至少夫勝寬在那一瞬間是移不開目光的。那種感覺就好像他高一暑假時,跟還是國中生的李燦去看夏季大三角的時候,夜裡星空朝他整片壓了下來似的那樣美麗。那是壯大又磅礡的美。一個小小的眼神可以讓他有這種想法,夫勝寬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了。

綿延的詭異的沉默馬上被崔瀚潔破壞,她開門進來,彎腰將餐盤放在矮桌上,起身時轉頭又看向還站在房門旁邊的夫勝寬。

「勝寬哥哥不坐下嗎?」她說,又瞪向還在床上的崔瀚率,嘟起嘴唇跟臉頰,「哥哥你今天已經好很多了吧?連請客人坐下都不會嗎?我不記得媽媽有把你教導成這樣的孩子!」

「Sofia妳快出去──勝、勝寬?隨便坐吧……」

講完崔瀚率又開始咳了幾聲,但跟剛才的聲音比起來假了太多,至少夫勝寬聽出來了,他小時候跟媽媽裝病也是這種咳法。乖乖在矮桌旁坐下來,刻意挑了一個離床更遠的對角線。接著崔瀚潔說她要去寫作業了,暴風離場後,又是一陣不長不短的寂靜落在整個空間內,以他坐著的地方為中心,這裡就像是颱風眼一樣的地方。崔瀚率房間還蠻大的,扣除掉挨著牆的單人床後還有不少空間,更讓夫勝寬感到坐立難安。

「謝謝──」崔瀚率突然開口講話了,夫勝寬本來還低著頭在偷偷觀察房間擺設,嚇得馬上抬頭起來。

「謝什麼?」

「還特地來還傘。」

「喔──這又沒什麼……」

他想著,崔瀚率可能也還無法釐清情況,都沒想到他是怎麼找到他家來的嗎。他又瞄了好幾眼崔瀚率的房間,等到視線回來時,卻正好跟崔瀚率看他的目光撞上,躲都躲不掉。

「那個啊、雖然我這樣講有點那個,但你妹妹──是你妹妹吧,就這麼隨便放沒看過的陌生人進來家裡,應該不太好吧。」在心裡猶豫了老半天,夫勝寬決定還是要把這件事講出來,跟他的事比起來,這個還重要得多了,而且要是在他可能也不會知道的以後真的發生什麼危險的事,那就也來不及了。

「啊──」崔瀚率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裡多了點笑意,他看著他,下意識地,那道目光裡頭比起方才,還又多了點打量的意思,在他身上穿梭。「Sofia看人的眼光蠻準的,她分得出來本質善良純淨的類型的人。但你說得也沒錯,這樣還是有點太危險。」

「嗯。」夫勝寬頓時語塞,他不知道為什麼崔瀚率要看著他笑,對方可能還根本沒發現他正在這樣做。換做平常,他肯定已經滿身雞皮疙瘩,討厭得要命,但現在卻完全不會,這真的太荒謬了,比他現在竟然出現在崔瀚率家,還坐在他房間裡,兩人正在講話還要更荒唐。「而且,她現在不用上課嗎?今天高中生有放假?」

「高中?Sofia才小學六年級,今天上半天課而已。」

「──小學?!啊、」忍不住吼出來以後,夫勝寬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伸手放在嘴邊,眼睛不停眨動,不時偷瞄著床上的人,說話的聲音小到幾不可聞。「對不起……太大聲了……」

崔瀚率卻輕聲笑了出來,露出好看的牙齒來。他掀開棉被走下床,坐在夫勝寬另一邊的矮桌前,喝了擺在冰美式旁的那杯拿鐵。崔瀚潔又忘了加糖,但那股令人皺眉的苦澀味被牛奶給調和了,入喉是相當溫和的味道。他伸手將那杯冰塊已經有點融化了的冰美式推到夫勝寬眼前,那雙小鹿般濕潤的眼睛還閃爍著不安,不斷將視線來來回回在他臉上跟桌上。

「很常有人誤會,沒事,有歐美基因的小孩總是長得比亞洲小孩來說更加成熟一點,這很正常。」崔瀚率歛下視線說著,又喝了口拿鐵。他想,旁邊的美式不會很苦嗎,雖然冰塊都融得差不多,本來接近黑的深色被染上一層琥珀棕。就看到夫勝寬拿起杯子,也沒記得先攪拌,抿著嘴唇,戰戰兢兢,小口小口地開始喝。

「的確是這樣──」但也差太多了。他沒將這句說出口,跟著半冰半涼的美式加水一起嚥進喉裡。他總覺得崔瀚率在講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頭參雜了點他說不上來的情緒,似乎哀傷難過占了一小部分,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夫勝寬也什麼沒把握,可能只是他多心了,他很常想太多,而想太多的時候通常也沒什麼好事會發生。他話多歸多,但也不會說些不該說的。

「……她的直覺沒錯,勝寬──可以叫你勝寬嗎?」崔瀚率問道,見夫勝寬輕輕點了點頭,才又繼續說,「勝寬的確是很溫柔的人。」

他不懂,崔瀚率為何突然有此一說。但夫勝寬能感覺到,他心裡的什麼似乎越加在擴大範圍了。第一次見面時,公車上坐在他身邊的崔瀚率,跟現在此刻眼前笑得柔和的,在房間裡也坐在他身邊的崔瀚率,逐漸混合在一塊兒,至少比他這杯味道減半了的冰美式來說,混得更加均勻了。




他不懂的還有很多事。例如像是崔瀚率到底有多麼低調,才會讓那張有著深邃輪廓的面孔能夠得以不被發現。像大學這種地方,總是不缺令人賞心悅目、有著好看臉蛋的人,但像崔瀚率這樣等級的長相怎麼可能不被周遭學生們大肆討論呢。

這樣的疑惑在夫勝寬真的在校園一角碰見崔瀚率的時候他就懂了。

午後的庭院,陽光照常灑落在樹的陰影之間,崔瀚率身上沾著一點一點斑駁了的光暈,連帶爬上了那張漂亮的臉。但在那之前,夫勝寬先注意到的,卻是那件即使在樹影下也相當奪人目光的鮮豔五彩T恤。崔瀚率戴著耳罩式的耳機,手指快速地敲著筆電鍵盤,一點都沒發現夫勝寬的靠近。

難怪沒人會注意他的長相,在看到長相前就先被一身彩色上衣吸走目光了。這倒是挺聰明的策略。夫勝寬邊思忖,邊慢慢走進樹影範圍內。那裏似乎有著一圈透明結界似的保護罩,一走近,就彷彿也走進崔瀚率小小的世界裡。他不小心踩到樹枝,從那細微的聲響中,崔瀚率這才終於注意到他了。

「勝寬?」崔瀚率抬頭,臉上半邊都是斑斕樹影,睫毛濃密地眨著,眼神慵懶地慢慢投向他。

為什麼這傢伙已經可以叫得這麼親密了。夫勝寬有點生氣地想著。在他隨便瞄過的學生資料上寫著,崔瀚率雖跟他同年,但出生月份比他晚了一個月,當然崔瀚率不可能知道這件事,這也搆不成什麼值得他動怒的理由,但他就是覺得不高興,毫無原因,可能他氣得比較多的還是自己,只不過叫個名字,他心裡就像非洲草原被斑馬群大批奔跑過後那般的生機蓬勃。怪了,到底是氣還是不氣,他也分不清楚了。

夫勝寬沒回應,只是默默從背包裡將一把深藍色的折疊傘拿出來,伸直了手遞到崔瀚率眼前。傘被拿走,手指頭被碰觸到了一點點,夫勝寬馬上收回手,咬著嘴唇,卻只是站在原地。

他最喜歡深藍色了。那天崔瀚率又再借了他一把摺疊傘,那傘還剛好是深藍色,正確來說更偏向土耳其藍一點,不透明的藍裡混著深綠。崔瀚率沒什麼表情變化,一言不發地將傘收進包包裡。

那天夫勝寬要從崔瀚率家回去的時候,外頭又慢慢下起細雨來,打開的窗外吹來一陣混著雨味的涼風。前面幾天的晴朗天氣彷彿又成了一場諷刺的笑話。崔瀚率問他有帶傘嗎,他只能搖了搖頭,臉上很是尷尬,崔瀚率卻又笑了一下,說這次借的真的是他的傘了,上次是情急之下拿錯的。夫勝寬只敢在心裡吐嘈,顏色完全不同也能拿錯。

不知怎地,他心裡有點抗拒再跟崔瀚率借傘,本來想拒絕,但雨卻越來越大,他只好接受了崔瀚率的傘。他們又得有了聯繫,這一切都是下雨的關係,他也是逼不得已的。

「你是隨身都帶著嗎?」崔瀚率問。

「嗯?」他還有點恍神,看著樹影,才終於看清了崔瀚率的臉,被光影模糊了視線及其輪廓。

「我說傘,今天明明天氣很好。」

「嗯。」

「要是再下雨就很好笑了。」

崔瀚率是笑著說的,但夫勝寬還是沒忍住地變了表情,要再借一次,那該是多麼令人頭痛的事啊,拜託放過他吧。大概是看他整張臉明顯垮了下來,崔瀚率朝他擺擺手,他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崔瀚率又朝自己坐著的草地右側拍了拍,他才有些僵硬地走近後坐了下來。聞到一陣太陽光跟樹蔭下的氣息。

「其實再借你也沒關係,我還有帶另一把傘。」崔瀚率說著,邊把耳機拿了下來,掛在脖子,然後把筆電蓋上,繼續說,「以前我媽媽住過一陣子倫敦,她說那邊一年到頭都是雨季,所以叫我們不管晴天雨天都要帶傘,以備不時之需──」

正到話尾時,崔瀚率便轉頭過去看他,他被看得有點慌,盯著被闔上的筆電跟崔瀚率的臉。幾次來回後,崔瀚率也不隱藏視線了,就直直看著他。夫勝寬受不了,用手指著崔瀚率的電腦,這麼說了。

「你在做作業嗎?我如果會打擾你,我就先走了──」這話說起來多少有些難堪,心裡不好,也不是他自願要這麼坐在崔瀚率身邊的,嘴巴就自己講出這些話來,好惹人厭。

「沒有打擾,是我讓你坐下來的,不是嗎?」像是在徵詢他的同意,崔瀚率歪著頭看他,看他僵硬地點頭後又繼續說,「而且我不是在做作業,我在──寫詞。」

「寫詞?」夫勝寬皺起眉來,開始好奇那台被闔起的筆電裡頭除了報告跟A片以外還裝了些什麼。

「嗯。」

「寫什麼詞?」

「喔──我有在、做一些曲子,在寫那些曲子的詞?」

沒等崔瀚率說完,夫勝寬又緊皺起眉頭,一臉不敢置信地瞪著崔瀚率。他在心裡飛快地算了下他們認識到現在過了幾天。一個禮拜,再三天兩個禮拜。崔瀚率已經很自然地叫著他的名字,但他到此刻為止,從沒叫過崔瀚率的名字,不管韓文的,還是英文的那個。這個人確定要跟一個還沒認識兩個禮拜的人講這些,他們甚至連朋友都還稱不上。認識的人,大概就是這樣的關係了。

「勝寬?你有聽到我說的嗎?」

距離一下子被拉得太近,崔瀚率突然將那張太過張狂的臉湊到他眼前,能感受到一點溫熱呼吸,跟從上方落下的光暈,映在那雙變得清澈了的瞳色裡。夫勝寬點頭,表示他有在聽。

「那你要聽一下嗎?我做的曲子。」

「……不、不要──」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夫勝寬馬上就回想起初次與崔瀚率見面時,他所感覺到的所有違和感都源自哪處,然後他馬上站起身,然後轉身就跑了。

也許他早就聽過他做的曲子了也不一定。





夫勝寬對音樂最早的記憶來自於國小的時候,那時候下課回家,邊跟兩個姊姊窩在電視機前,邊等著晚餐,三人分吃著一顆橘子果腹,腦袋湊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螢幕,仔細聽著音樂節目中當紅歌手所表演的舞台。光彩炫目的舞台效果,加上歌手動聽的歌聲,讓當時還年幼的他的小小世界為之撼動。

後來,不論父母輩時常吟唱的歌謠,乃至時下流行樂,都是他涉獵的範圍,歌詞倒背如流,隨便講一首歌名他都能馬上唱出旋律來。

而對於嘻哈樂是怎麼開始有所接觸的,倒還真沒有頭緒。

他只是在某一天,百無聊賴地滑開手機,打開平常用來聽音樂的平台,首頁卻突然推薦他一個從沒見過的頻道,全黑的頭貼,在正中間寫著VRC三個英文字。夫勝寬像著魔了似的,手指點一點,接著便陷入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感興趣的領域。說是領域也還不到,他只喜歡這個頻道所上傳的嘻哈樂曲。曾經試著去搜尋過其他玩嘻哈樂的頻道所上傳的音樂作品,不論追蹤人數多的或少的,他才發現,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這點多少讓夫勝寬感到有些困惑,但也一下子就接受了。

可能是這個人所創作出的作品頻率剛好跟他很合吧。有點過於自視甚高的解釋,但這不影響他對這個頻道作品的喜愛。

連每週一次在禮拜堂裡,他都偷偷戴著無線耳機。這時候在夫勝寬的心裡,對於神明總會抱持著薄弱的罪惡感,但在那之前他想再多咀嚼幾遍昨天新上傳的作品裡所講述的故事。

大家都叫那個頻道主為V。

所謂大家,也不過就是會在他作品底下留言的那些一般視聽者,或是他偶爾會去綠色視窗搜尋相關受眾對V的一些討論,他們也叫他V。那些討論有好有壞,不過通常夫勝寬都是看看就過去了。他也叫他V,只不過都在心裡叫,畢竟他在聽饒舌的這件事連李燦都不知道。當然,其實他沒告訴李燦的事情也還挺多的,不差這一件,但沒人可以談論自己喜愛的事物的確怪難受的,所以後來他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李燦。

他邊用叉子切了一小塊蛋糕,軟綿綿的蛋糕體散發出砂糖香氣,上面還沾著一朵像雲一樣的鮮奶油裝飾。他一口吃進全部,吞下去後才發現崔瀚率又在看著他。

「……要吃嗎?」夫勝寬問得戰戰兢兢,崔瀚率馬上點了點頭。

他在等崔瀚率自己來拿他的叉子,卻怎麼都等不到,最後還是放棄了掙扎,拿起剛剛才吃過的叉子又切了一塊,還沾了些草莓果醬在蛋糕切面,湊到崔瀚率眼前,然後看著他張開了嘴,露出一點虎牙跟潔白整齊的門牙,將叉子上的蛋糕吃了個精光。吃得連眼睛都在笑。

「再一口。」崔瀚率舔了下嘴唇,明明上面什麼都沒沾到,他像是在舔空氣裡氣味的貓。

所以他到底為什麼又會在他家了。再叉了一塊蛋糕湊近,夫勝寬一邊這麼想著這件事。他竟然在V的家裡,吃著他家的蛋糕,還餵V吃蛋糕。他其實緊張得手都在抖,但實際上整個人卻相當平穩,不然老早就拿鮮奶油抹上崔瀚率那張帥氣的臉蛋了吧。

「這明明就是你家的蛋糕,為什麼一副沒吃過的樣子。」夫勝寬問著。

他這樣還跟V間接接吻了吧。夫勝寬瞪著叉子想。說到底崔瀚潔為什麼只端來一盤蛋糕,這值得他去匪夷所思,不過對方才國小,以她各方面的談吐應對來說已經算是非常成熟了。

「因為Sofia不給我吃,這是她自己做的。」

「咦──」夫勝寬一邊驚訝的同時,又再低頭切了一塊蛋糕送進嘴裡,囫圇吞棗吃完後再次發出驚訝的嘆息。「咦?太好吃了吧?」

「對吧。她很厲害吧,她邊看影片邊做的。」崔瀚率不免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即使蛋糕根本不是他做的。

「那為什麼不讓你吃?」

「嗯──不知道?對哥哥莫名的反抗期?」崔瀚率邊抓著後腦的頭髮邊說。

「什麼啊、太奇怪了吧……」夫勝寬忍不住笑了出來,顴骨臉頰都有些脹紅。

「勝寬終於笑了。」

一被崔瀚率這麼說,夫勝寬才意識到自己嘴角過度上揚的弧度,下意識用手擋住一半的臉,但淡紅色已經飛快往耳朵延伸,整張臉都逐漸熱了起來。

「勝寬笑起來很好看,很可愛。」崔瀚率笑著說道。

「……又、又沒人說不好看。」他邊遮著嘴邊講,還有些結巴,傳出去的語句都變得模糊了,但崔瀚率還是笑著。

「那就別遮,很好看啊──」

他都不知道V是這樣子的個性。這樣的個性又是什麼個性呢。崔瀚率抓住了他的手腕,沒用多少力道,只是輕輕把他遮在嘴巴上的手給拿開來,又伸手去叉了盤子上只剩一小塊的蛋糕,過於笨拙的手把鮮奶油戳得都沾在盤子上,只有海綿蛋糕被送進了他嘴裡,跟一些草莓醬,還有崔瀚率藏不住的愉悅。

「吃完最後一口,我再去拿一塊吧。」

夫勝寬看著崔瀚率嘴角若隱若現的虎牙,有些報復心態地,用力含住了叉子,說到底也不知道是不想要崔瀚率離開,放他一個人在房間,還是不想再面對一塊吃了也不知意義為何的蛋糕。很好吃是很好吃沒錯,但他卻只看得到眼前的崔瀚率,感受不到沾在舌尖上的甜味。這樣好像有點糟,卻也不知道確切是糟在哪兒。就是糟。

「休想利用我再偷吃。」夫勝寬嘟著嘴說。崔瀚率卻又再笑了起來,好像引發笑的開關長在他身上一樣。

一直以來,他都只認識V所做的曲子,寫的歌詞,歌曲裡頭呈現的世界。大家都說那是有點模糊不清的概念,朦朧的,讓人快看不清楚的。但夫勝寬卻不這麼覺得。他很確實地透過創作出的完整歌曲傳達著所有他想訴說的心情與想法。但夫勝寬也就知道這些而已。他只能聽著曲子去猜測,可是那樣也很好了,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所想的是否跟對方所想有所出入,這是單向的,也從不需要雙向。

如果問他,還想再更加深入了解V的事情嗎。說真的他也不知道。

而現在,他也沒有再多的選擇權了。崔瀚率已經在他面前,也沒打算對他隱藏任何事。




他所知道的V,跟他所知道的崔瀚率,這中間毫無連結之處。所以他才沒馬上想起來,可以說是毫無所覺。現在再去仔細回想與崔瀚率相遇後的一切,有些獨特的外國腔調,甚至連聲音都完全是一模一樣的,他真的是太笨了才會沒有發現。誰會想到會在路上遇到跟自己隔著一整片網路世界的人呢。真的不能怪他,但連李燦都要怪他,怎麼會沒發現,怎麼可能會聽不出來。就是聽不出來。

崔瀚率又端著一塊蛋糕返回房間,臉上表情完全掩藏不住喜悅。夫勝寬只看了一眼,又馬上轉頭回來,瞪著腳邊,不敢再看崔瀚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瀚潔不讓你吃,但、趁機多吃點吧。」他說著,邊伸手去揉了揉因為一直盤腿姿勢而有點酸麻了的大腿,邊又望回崔瀚率的方向,有些遲疑地說,「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邊用英文回了一句當然,崔瀚率沒將太多注意力放在夫勝寬身上,只是自然地又坐回床上,開始吃了剛拿回來的那塊蛋糕。

「那個,我們遇見的那天──你為什麼會來宿舍?」

「哪天?」

大概是邊吃著蛋糕,崔瀚率沒將夫勝寬的話聽得太仔細,又再反問了一次。而夫勝寬只是深深又吸了一口氣,開始面露不悅。

「我淋成落湯雞,你跟我搭話的那天。」

「啊、那天──我去宿舍找也有在玩嘻哈的學長。」崔瀚率說完,又吃進了一口蛋糕,邊露出相當滿足的表情。

大概也是沒什麼好隱瞞的,自從他告訴夫勝寬他有在自己作詞作曲後,雖然不會主動提起,但有談論到相關話題時也毫不避諱了。但夫勝寬還是絕口不提他知道崔瀚率的頻道的這件事。不只知道,聽的次數還很頻繁,可以說是狂熱的程度。這他怎麼說得出口。對眼前這個只是吃個蛋糕就笑得像天真無邪孩子般的人。

「不是、那為什麼要往宿舍反方向跑?」然後還淋雨淋成重感冒。

「因為……我怕你追過來。」說到這,崔瀚率才終於停下了忙不迭吃著蛋糕的嘴,把整個盤子遞到夫勝寬眼前,似乎是在問他還要不要,夫勝寬只是搖搖頭,又笑了出來。

「我幹嘛追你。」

「勝寬你──好像很不想跟我借傘。」崔瀚率又默默把蛋糕收回,放到自己兩腿上,雙頰還有些紅了起來。夫勝寬默默站起身,把吃到一半的蛋糕盤拿回到矮桌上放好。崔瀚率繼續說,「我不是感冒嗎──請假那幾天,我躺在床上就邊想,自己好像幹了些很沒禮貌的事情──」

不等人回應,擅自碰觸陌生人的肢體,太過強硬的態度。夫勝寬不用細想,那天的情境歷歷在目,他又看回去坐在床上的崔瀚率露出一臉不自在的模樣,還搔了搔後腦,蛋糕被他拿走了,手無處安放,嘴巴也不安地張了又閉。

夫勝寬沒回話,只是有點在忍笑。崔瀚率的嘴巴倒是沒停,又繼續說著。

「我、我很少主動找人講話,所以不太擅長拿捏距離感,如果那天做的事情惹勝寬討厭了,真的很抱歉……」崔瀚率邊說,頭垂得越來越低,沒發現到夫勝寬人已經站在他床邊。「如果你覺得,這傢伙也道歉得太慢、不想接受,也沒關係──」

「還想吃嗎?吃完吧。」他直接把盤子又湊到崔瀚率眼前,才終於看見對方注視著他的臉上,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來,崔瀚率那模樣顯得過於笨拙了,甚至還有點呆。「吃完我再去跟瀚潔拿一塊?」

崔瀚率慢慢搖了搖頭,接過盤子,低頭猛吃,沒兩三下就把蛋糕吃完了。

「Vernon……」夫勝寬輕輕叫了崔瀚率的名字,然後伸手去將沾在他嘴邊的鮮奶油給抹掉。「看你吃的什麼樣子,這裡沾到奶油了──怎麼了?」

「勝寬……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喔、對啊──怎樣,不行嗎?還是我的發音不對?」夫勝寬有點慌張,或者該說是很慌張。他一直都在心裡模擬著該怎麼叫,該怎麼發音才跟其他人一樣,但實際喊了出來卻總感覺哪裡不一樣。特別彆扭。不過崔瀚率的反應,似乎也不是針對那些,只見他直搖頭,也不講話。

他第一次在崔瀚率家笑到眼睛都瞇了起來,也是第一次見到臉紅到耳根去了的崔瀚率。




金珉奎第一次帶著A片到他家找他的時候,是在崔瀚率剛升上二年級的時候。

本來就聽聞這個學長個性相當直爽豪邁,不拐彎抹腳又直接,但他還真沒想到自己房間電視螢幕上會就這麼大剌剌出現兩個外國人打炮的畫面,完全的肉色,也沒有任何遮掩。崔瀚率嚇得當場講不出話來,用像跑百米的速度起身去拿被金珉奎隨手扔在床上的遙控器,手指死命按著音量鍵,把讓他冷汗直冒的啪啪聲跟絲毫沒有在客氣的呻吟聲給轉到無聲。還好崔瀚潔還在學校。還好他的父母也還沒回家。

他真的被金珉奎給嚇得不清,瞪著螢幕久久無法言語,直到肉色畫面終於轉暗為止。

自從國中二年級轉學以來,崔瀚率很少再與人建立起正常友誼,也不是沒有,通常是極少數,大多也不會在學校裡,幾乎都是他開始玩嘻哈後認識的朋友。金珉奎算是特例了。

而大部分關係要好的人也都猜他喜歡金髮碧眼的波霸美女,這總讓他心裡有些疙瘩,但也無法怪誰,一切歸咎於他混血兒的外貌。崔瀚率無法對他們說出口的是,其實他都看韓國的,偶爾想換換口味的時候會看看日本的。

而且他看的是兩個男人的。

那天崔瀚率淋著雨,又折返回來到第一宿舍前,金珉奎到門口接他的時候被嚇了好大一跳。

「你怎麼回事啊?趕快、趕快去沖一下──」金珉奎慌張地用力拉他的手,急急忙忙衝往自己房間去。

而那時候也早已經為時已晚,崔瀚率已經整整在距離公車站約二十公尺外的樹下,看著夫勝寬撐起那把粉色摺疊傘,慢慢走遠後,才又冒雨跑回到宿舍門口,拿出半濕了的手機聯絡金珉奎。那時的他早已經渾身濕透,可能還比稍早的夫勝寬更加悽慘落魄的狀態。

接著理所當然地得了重感冒,連請了三天的假,卻在第三天又再見到了夫勝寬。上天可能也是蠻眷顧他的。生病在家的那三天,他腦袋裡都在想著夫勝寬的事情。

起初面對他時,一直都是一副氣嘟嘟的樣子。兩塊腮幫子鼓得高高的,總是紅著兩邊臉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怒了對方。後來崔瀚率才終於想通了,可能是從在公車站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無意識下做了很多事。

經過了好一陣子以後,夫勝寬才終於肯對他笑了。

「看樣子是進展得還不錯。」金珉奎突然沒頭沒腦地丟來這句,又低下頭,繼續振筆疾書,卻不是在寫作業,也不是寫詞。

「啊?」

「我說,跟那個合唱團的、夫勝寬?」金珉奎頭也沒抬,手繼續在紙上胡亂揮毫。

「啊、喔──嗯。」崔瀚率只是停頓一下,發出了三個不同情緒的音節,金珉奎搞不懂這代表了什麼,只好抬頭,皺起眉來看著他。

「Vernon你這個是什麼反應──」

「沒有、沒事。」崔瀚率也低下了頭,假裝沒看到金珉奎在筆記本上亂作畫的樣子。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昨天的夫勝寬。

待在球場邊的柵欄,崔瀚率玩著手機遊戲,等著體育課結束的夫勝寬,要陪他去打發時間。夫勝寬這天的課結束後還有合唱團的練習,中間大概有一個小時的空檔,他只是隨口提議了可以到他家來,反正就在學校旁邊,是要先沖個澡再小睡一會兒都行,他會叫他起來。夫勝寬聽了卻露出呆呆愣愣的表情,慢慢地說了句好。

他端著浸滿冰塊的水跟另一杯深咖啡色調的冰美式上樓,推門進房的時候,夫勝寬卻已經整個人癱倒在矮桌旁,頭髮也沒吹乾,任由窗外吹進的微風輕輕吹拂他咖啡色柔軟的髮梢,在額前飄動。放輕了步伐,慢慢將餐盤放在桌上,他想起身去關窗,生怕夫勝寬珍貴的聲帶因為感冒而受到折損,但被風溫柔撫摸著臉龐的人,臉上表情又那麼柔和無害,難以想像醒著的時候嘴巴可以不間斷地一直講話,尤其是在罵他的時候。

Vernon啊,Vernon你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連從夫勝寬嘴裡聽到他的名字都是那麼稀鬆平常的事了。

他總感覺夫勝寬非常了解某一部分的他,談論著特定話題的時候,本來還振振有詞的,卻突然像嘴巴打結了似的,馬上停了下來。夫勝寬好像知道,哪一部分在他心中被視做軟肋,但其實他很想說,這同時也是他的盔甲。一體兩面。

而現在的他,是那麼期望夫勝寬也是同樣的存在。




合唱團的練習一週有三次,這代表七天時間裡有三天,夫勝寬都會到他家去混時間,一混起碼都是一個小時以上。兩人的課表也不是同時選,卻那麼恰巧都對得上。這點也被金珉奎吐嘈過,但崔瀚率也是挑了挑眉,雙手一攤,不予置評。不過他得承認,夫勝寬在他家裡倒是越來越放鬆了。

伸手把耳機摘了,就這麼掛在脖子上,崔瀚率邊喝著紅茶,視線一邊往旁邊下方瞄了過去。夫勝寬又整個人癱睡在一旁的地板上。他每次都說可以到床上睡,不知道為什麼夫勝寬都會紅著臉蛋,佯裝有點生氣的樣子拒絕他。雖然理由為何,他也不是猜不到,只是無法確認。

他嘴笨,光是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崔瀚率都覺得很想挖個深不見底的地洞然後跳進去。但夫勝寬大概會將他一把拉出來。他嘴笨歸笨,但填詞的時候,握筆的手倒是動得很快,一下子寫滿了半張紙。如果面對面說話的時候能有這樣的速度跟思維就好了。光是想想都很美好,要付諸實行大概還要很長久一段時間。

地板上的手機鈴鈴鈴地開始作響,是夫勝寬自己設的鬧鐘,但他只是一邊嗚嗚地呻吟,一邊又皺起了眉,整個身體轉向了另一側,很像在逃避。那模樣卻很可愛。崔瀚率從桌前起身,伸長了手去把手機鬧鐘按掉,接著夫勝寬卻又轉了回來,溫熱的軀體就躺在他手臂下方。大概是因為還在睡夢中的關係,微微發熱,還有淡淡的沐浴乳香氣。桃子味的,又甜又膩。崔瀚潔平時洗完澡明明也是這個味道,但卻沒有現在的夫勝寬來得那麼香。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聽到咕嘟聲,通過了喉嚨,被他狠狠吞至腹部。夫勝寬的身體繼續蠕動,不安分地扭,像夏天時被從樹上打落在地面的毛毛蟲。

剛剛在球場上揮汗奔跑的夫勝寬。每一次發球,都有汗滴從額前已被沾濕的瀏海被甩出,落在塑膠製的場上,馬上被太陽光蒸發。對面的球從對角線來,幾次來回,夫勝寬又滿臉滿身都是汗水。但比賽結束後匆匆跑向他的時候,卻沒有其他人身上那麼恐怖的汗臭味。

夫勝寬可能是糖果做的。這個想法閃過去的時候,崔瀚率只是怪罪給了明明都入秋了卻還如此毒辣的豔陽。

回神過來的時候,夫勝寬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來,邊拿著手機坐在地板上哀號。他轉頭看向牆上的時鐘,合唱團的練習早就來不及了。他想開口道歉,夫勝寬卻先是輕輕嘆了口氣,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來。

「算了,本來是聽說這所大學有合唱團我才報考這間,結果竟然是唱詩歌的合唱團,翹了這次也沒差──」夫勝寬邊這麼說,眼睛一邊慢慢看向他,「反正在遇見Vernon前,我也翹過很多次。」

「……那為什麼最近都沒翹?」他這麼問著,夫勝寬的臉又微微紅了起來。

「不關你的事。我肚子餓了,叫外送吧。」夫勝寬邊這麼說,邊伸手摸了摸肚子,然後拿起手機來翻看著外送平台的菜單。「要吃什麼──我想吃年糕湯……」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直覺還挺準的,但嘴巴還是一樣笨,也太過識趣地就這麼打住了,他就是這點不好,很無趣。夫勝寬常常這麼說他。夫勝寬看起來很聰明,但有時候也挺笨的。不過他不會這麼直接地就說出口,不然肯定又被念一頓。

「都可以,勝寬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啊、但我想喝可樂。」

崔瀚率邊說,身體一邊湊過去,手抓住了夫勝寬握著手機的手,拇指在螢幕上點了下。可樂已經加進購物車,但他的手還繼續握著。肩膀黏著肩膀,這感覺很像當時在公車上,但唯一不同的是,夫勝寬卻沒有往旁邊移開身體的打算,就只是任憑他貼著他的。體溫卻越來越高了。

「是、是點好了沒啦?」夫勝寬的聲音有點分岔,不自然的偏高,跟他上次去偷聽合唱團練習被夫勝寬發現時,那一瞬間走音同樣的音色,手卻沒有掙脫,乖乖地讓他握著,或者該說是不敢亂動比較正確。總之他是繼續握著手機,更準確來說是握著夫勝寬的手,倒是菜單上寫什麼他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夫勝寬低著頭,整個身體微微地發顫,削得薄薄的鬢角後露出的耳際卻紅了一整圈。

好像也足夠了。

「沒關係,沒有我想吃的,我吃勝寬不吃的配菜就好了。」他說著,夫勝寬聽完馬上抬頭起來瞪他一眼。

「耍我嗎──」

夫勝寬的怒氣沒持續太久,外送一來馬上煙消雲散。

吃著那一小碗醃成赤紅色的辣小黃瓜,崔瀚率看著夫勝寬的吃相,覺得單調的小菜也變得更好吃了。夫勝寬吃了幾口,又把整碗年糕湯湊到他面前來,他也伸手拿起湯匙,喝了湯,夾了一塊排骨肉丟進嘴裡,馬上被夫勝寬搶回整碗。他只好繼續吃他的小黃瓜,邊心想,這大概是剛剛偷看害羞的夫勝寬的報應吧。

「勝寬,」他把小黃瓜吃完,夫勝寬還在喝湯,只能嗯了一聲算是有回應他。他繼續說,「Sofia常常被誤會已經國中、高中了,這真的見怪不怪。」

夫勝寬只是愣了一下,快速地把湯喝完,然後臉有點紅了起來。但崔瀚率分不出夫勝寬是因為喝湯喝太快了,還是想起來自己也曾經誤會崔瀚潔的年紀一事而紅了臉頰。

「她從幼稚園的時候就被其他班的小孩欺負過,好像是向日葵班?Sofia是玫瑰班,很可愛吧。」

因為混血的關係,他跟崔瀚潔的長相本就跟其他小孩不大相同。過於深邃的五官,輪廓分明,像洋娃娃般精緻美麗,但這樣的面容有時候卻也不是那麼討同齡小孩的喜歡。當時的崔瀚率年紀尚小,連黑白是非都還分不大清楚,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妹妹明明這麼可愛又討人喜愛,其他小孩卻要故意欺負她。

也不知道該說是幸或不幸,他的這個疑問到了他升上國中時一口氣得到了解答。

「……在國二決定轉學後,到那時候我才終於想通了,只是因為陌生跟不了解,所以我們才受到了與其他小孩不一致的對待。只是Sofia比我還早就經歷到而已,相較之下我大概是比較幸運的?或者說不幸?勝寬你覺得呢──」

突然被拋了一個問題,夫勝寬露出有些驚慌的樣子。不過跟剛才崔瀚率自己提起這個話題時,夫勝寬現在的反應已經算是恢復正常了。崔瀚率述說過往的期間,他一直都靜靜地聽著,沒有像往常一般的聒噪,時而皺著眉頭,時而露出像是不忍心時會出現的表情。

「我覺得……這沒什麼幸或不幸吧。」夫勝寬說,臉上很平靜,卻突然間露出一個柔柔軟軟的笑容。「但Vernon跟我說這些,讓我覺得──」

「很開心。」

微風徐徐吹進房裡,空氣突然間都變得很溫柔。他就這麼把嘴湊了上去,輕輕吻了夫勝寬。

味道鹹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