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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偉翔自定居冕山後,鮮少離開住所,大多時間都待在山林中修行。
今日早晨他本也應如往常,隨意找個溪流邊的石頭釣魚或打坐,順便從自然中汲取一些精進功夫的靈感;但莊偉翔卻突然懷念起及冠前和父母在鎮上飯館吃的羊雜料理,也記不得菜名叫甚麼,就是腦中一直浮現那滿溢口中的濃郁滋味。
還在思索那羊雜嚼起來的口感,莊偉翔人已經著好袍子,站在門邊整理衣帶了;俯首望了望往槐根鎮的路,他暗自祈禱自己數個月前下山的記憶還值得依靠,便關上門往林裡走去。

行走在人跡罕至的山徑,雖然透過枝椏仍可見到和煦的陽光,林間的風仍帶著些許涼意拂來,莊偉翔思忖著也許要等到正午才會暖和點,接著心緒又馬上轉回他那心心念念的羊雜,暗自高興自己的想法和這入冬的天氣實屬絕配。
忽然他一拍腦袋,聲音響得林子的鳥雀都被驚起四處奔飛──
「咳!疼疼疼……我怎麼忘記那麼重要的事……」
這一拍把自己都拍疼了,他連忙揉了揉腦瓜,接著從袖袋裡翻找出一只小包,往裡頭掏了掏,最後只撈出幾文錢,看來只夠要一碟茴香豆,頂多再溫一碗酒。
在山林裡自給自足太久,都幾乎忘記去鎮上買東西需要「錢」這東西,在山中自得其樂的莊偉翔踏入文明社會只是個阮囊羞澀的窮光蛋。
「爹娘估計行商到數百里外了,況且這麼大年紀得自己想辦法賺錢才行……這路都走一半了,不如直接到鎮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委事可接好了。」
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撓了撓頭,加緊腳步往槐根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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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個時辰過去,太陽尚未爬升到最高點,足跡踏及車徹的莊偉翔終於感受到人類活動的痕跡。眼前正是已經開始繁忙起來的槐根鎮,街上行人往來、攤販叫賣吆喝聲此起彼落、還伴隨著陣陣食物的香氣傳來,無不感受到這彈丸之地蘊含的活躍能量。
只是不管這攤兒的早點再香,莊偉翔都無福消受,此時的菜館、貨郎之於他,都如同溫暖的家之於大禹,他只能望上幾眼後又摸摸鼻子繼續前往槐根的樓棧。

莊偉翔最終來到矗立於市集中心,在平房中獨樹一格的建築前。
「槐根鄙邸……就是這兒了吧?」
莊偉翔仰臉默念眼前的建築大門上的匾額,再環繞周遭,只見攤商旅客絡繹不絕,店內更是人聲鼎沸,想起曾聽爹娘說起在這樓棧裡還常有臺戲演出,也難怪有許多看客聚集在此。
不過先把戲劇放一旁,他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委事!酬金!羊雜!
思及此他連忙踏進樓棧,直往櫃台走去。
接見他的是一位端莊秀麗的女子,自報名為姚娘,耐心指導初次接辦委事的莊偉翔該如何簽字締約。
接著姚娘領他去委事欄榜前,他望著榜上數張委事,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接下哪項委託,忽然有張委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降除半夜惡鬼……槐根鎮西南橋樑麼……」
莊偉翔是不信鬼神的,然而發布委託的更夫卻明寫著「白衣長髮鬼」如此明確的形象,他這下倒要好好探尋這「鬼」的真面目。
簽好字畫押完畢,莊偉翔又確定了下橋樑的位置,別過姚娘,離開槐根鄙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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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偉翔開始後悔接下這項委事了。
日正當中,他望向頭頂上的太陽,又低頭死盯著手中委事卷紙上斗大的「丑寅」兩字……他這下該在這兒等多久啊?
橋樑邊雖長滿了杏樹,卻由於早已入冬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要是在春天來,也許還能賞賞花打發打發時間。
實在受不了,他決定先去找目擊過「鬼」的巡邏人問問,順便打發時間。
「老先生您好,敝人莊偉翔,聽聞此地鬧鬼,因此前來一探究竟,請問您是否知道些什麼?」
他攔住正往自己走來的巡邏人,一看是個瘦小的老頭,不禁疑惑對方巡邏時要是遇上宵小該怎麼應對。
「哎,兄臺您是要找小張吧?他不幹啦!他被鬼嚇到回老家賣麵囉!我只是來頂替他空缺的,不然沒有巡鐘鼓樓的人,上頭老爺子可頭疼呢!」
似乎是巡邏工作閒得發慌,那老頭見自己搭話便滔滔不絕聊起天,往橋的欄杆上一靠,顯然是打算開始長篇大論。
「上頭老爺子?是指官員什麼的麼?」
想著還得在這待到凌晨,莊偉翔並不著急,隨之也倚在橋上,打算從老人家那多探點情報。
聽見自己的問題,對方露出訝異的表情,拉高聲音誇張地回道:「是林家酒樓的老爺子,林松呀!這鐘鼓樓啊,是他們家興辦的,他們可是槐根鎮大富豪,小兄弟您連這都不知道嗎?您莫不是成天隱居山林修仙打坐吧?」
「咳……還真被您說中了,我此次前來純粹是受人委託,平時我不住在槐根鎮上的。」
「老夫不懂你們這些習武之人,坐在那真能……你們叫什麼來著?提高修為?」
「哈哈,單純把打坐當成強身健體的休閒也挺不錯的吧?話說,我本來是打算找遇到鬼的巡邏弟兄問問,不過您說他回老家賣麵,怕不是見不著他了?」
「是呦,小張的老家離槐根鎮數十里遠,您從這過去可免不了舟車勞頓。說也奇怪,那小張離開的時候膀子還被包紮得嚴實,直嚷嚷著那鬼把他害慘了。」
「鬼?那鬼會傷人的嗎?」
「老夫不清楚,是小張說的囉。他說那鬼雌雄莫辨,鬼哭神號,聽起來像是女子,但又穿著白衣。老夫也沒見過,聽起來就怪模怪樣的,咳,希望別給老夫遇上才好。」
聽了老先生的敘述,莊偉翔思忖委事狀紙上的文句,看來那鬼見人就抓所言不假。
「我明白了,謝謝你啊,老先生,不打擾您巡邏了,小弟先行告辭。」
「行吧行吧,小兄弟你晚上還得來這吧?自個兒小心點啊!」
告別了老先生,莊偉翔決定回市中心打探,順便看看能不能找著印象中那間賣羊雜的飯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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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散的下午,要不是因為委託(又或者說是自己的嘴饞),莊偉翔應該還在冕山的鐘乳洞裡聽著水聲滴答,一邊靜心內修,而不是在槐根鎮中心被繁忙的攤商人流推來擠去。
「小心點、小心點!你碰著我啦!」
經過路口時實在忍受不了,他終於開口示意,無奈他的聲音瞬間就被周遭群眾的喧鬧蓋過,只得摸摸鼻子繼續夾在人群中前進。
正想著怎麼這段路特別壅塞,往旁邊一看,一個碩大搶眼的圖案映入眼簾──金燦燦的雲雷紋環中間有隻朱紅的雀鳥,似是棲在枝枒上,張嘴引吭高歌;莊偉翔雖不明白其意,但放眼望去這圖案在數十尺圍牆上就彩了不少個,便猜想是某種徽紋。他再定睛一看,在這圍牆後的是養護良好的園林,杏樹梨樹混雜,往內望還有幾排整齊的松柏,而二進之後雖看不清楚,但整體上實屬一幢富麗堂皇的建築;往上望去可以看見裝飾性樓柱雕龍畫鳳,欄杆全是金漆,有不少賓客正在露臺上把酒言歡,歌舞彈唱的樂音更是不絕於耳,還能見到行菜忙碌地穿梭其中。
這時莊偉翔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酒樓大門旁,離開的人和正打算進去的人全在這裡擠成一團,怪不得此處人潮洶湧。
被擠得動彈不得,他便隨意向身旁的路人搭話。
「這酒樓生意也未免太好了,您說是吧?」
一旁的挑夫立刻瞪大眼睛嚷嚷:「那當然,這可是咱們槐根鎮最有威望的林大人家的酒樓呀!小哥你是外地人吧?這酒樓可是天天都這樣的!」
「哎,這樣子麼?這麼說來這是興辦鐘鼓樓的林家酒樓囉?」
「沒錯沒錯,小哥你這不是很懂嗎?說起來林家少爺就要結婚囉,屆時這條路怕不是要更壅塞了!」
話說著說著,挑夫就隨著人潮湧向更前方,隱沒在人群中,莊偉翔也來不及多問些什麼,只好先往路邊移動,找個攤販邊待著。雖然想直接進酒樓裡問話,但看這沸反盈天的樣子,光是要擠進去就很難了,自己身上沒半毛錢也沒法從掌櫃那問出事情吧。
正當莊偉翔苦思下一步該何去何從時,突然感覺被用力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連八九尺高的他都身子不穩地往前踏了幾步。他被撞了個不明不白,但也沒啥脾氣,只想回頭看看是哪個好漢可以把他撞成這樣;一回頭,立刻和一名著潔白新衣的男子對上視線,還來不及問話,對方身旁狀似護衛的人先一步開口:
「你擋在這做啥?沒看到我們少爺要經過嗎?去去去,往旁邊靠些去,你瞧你把客官們進來的路也擋住啦!」
看來方才把自己撞開的就是這名護衛,被撞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現在又不知所以地挨了一頓罵,莊偉翔只嘆了口氣自認倒霉,也許自己就不該往人多的地方擠。
正想趕緊離開,那白衣男子舉手示意,說道:
「抱歉了,我家的人緊張了些,還請您不要計較。」
「啊,沒事沒事,也沒傷著。」
莊偉翔想不到底下的人血氣風勇,上頭的人卻挺是溫文儒雅,從言談舉止看來這男子要麼是個讀書人,要麼是個官家子弟。定睛一瞧,對方身邊跟了個妙齡女子,緊緊地挨著男人,也許是對方的妻妾也說不定。
「那就好,鄰近飯點我家酒樓前這條路總是這麼多人,不是攤商或賓客的話基本上不會往這走的,看您不像常來這裡,下次還請小心。」
「我會的,謝謝。」
莊偉翔搖搖手答謝,男人微微點頭,就挽著女子跟隨護衛離去。
此時人潮稍減,莊偉翔趕緊抓住機會離開這條路,往隔壁巷弄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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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裡面坐呀。」
莊偉翔正想好好喘息,忽有一甜美女音傳來,他往聲音來源一看,路旁建築的門邊倚著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朝自己招手。
「呃,我不……」
想不到出了酒樓,又轉身落入青樓,莊偉翔感覺自己這趟來槐根鎮實在夠嗆。
「雖然撮弄雜藝的梅娘不在了,我們花夜棚唱耍令的李蓮華也很有看頭呦!」
「我、我還有要緊的事,就先不了吧。」
莊偉翔最不會應付女人,以前曾和師兄弟到過青樓一趟,雖說店裡的姑娘們各個身懷絕技,表演十分精采,他處在那脂粉味中就是渾身不自在。
「嗯──這時間了,是趕著吃飯麼?」
那女子捂嘴巧笑倩兮,似是被莊偉翔不知所措的樣子逗樂。
「我有委事要辦呢……這、這習武之人要心如止水……我不……」
這一笑笑得莊偉翔腦袋打結,心裡在想什麼就直接脫口而出。
女子聞話,故作驚訝貌,開口又是一句調侃:
「哎呀,原來是少俠啊,看來奴家可攔不住您。」
「我不會對女人動武的,姑娘你別擔心。」
「客官可不能瞧不起女人呦,要是梅娘還在,指不定她能把客官耍得團團轉呢!」
「梅娘?」
「是呀,姊妹們總說梅娘一身武藝來青樓雜耍實在太可惜了,但梅娘是個好姑娘,總說喜歡我們花夜棚的姊妹,怎捨得離開。」
提起那個梅娘,女子臉上綻開笑容,嘰哩呱啦地滔滔不絕。
「那她怎麼會不在了呢?是和人結婚去了嗎?」
聽見莊偉翔的提問,女子剛漾起笑容的臉蛋又黯淡了下去,看似遺憾地開口:
「是呀……要是真能那樣就好了……你說這世上怎麼總充滿不盡人意的事呢?」
女子忽然地消沉讓莊偉翔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感覺回什麼都不對,只能默不作聲等女子說下去。
「哎,那男人真是道貌岸然,瞧不起我們青樓女子,明明梅娘是專門賣藝姑娘,他肯定認為人家配不上他們家。」
女子說著說著來了氣,越說越激動,但這話沒頭沒尾的,聽得人有點無所適從。
「所以是發生了什麼事呢……?」
「哎!那林家的公子哥兒呀!以前常常來找梅娘的,今兒個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不就是始亂終棄麼!肯定是嫌棄梅娘配不上他們家那金碧輝煌的酒樓!」
沒想到會突然聽見林家酒樓的消息,莊偉翔快速理了理思緒,倏地想起稍早在酒樓前遇見的白衣男子稱酒樓為「我家酒樓」……也許那人正是林家少爺?不過也無法否定林家有數位少爺的可能性,他決定多和眼前的青樓女子聊聊。
「我早些前好像遇見了你說的林家公子,但他旁邊確實是帶了個姑娘,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的,難道那不是梅娘嗎?」
「梅娘才不是那樣弱不禁風的女子!那約莫是鎮上中藥坊的千金吧?有消息說他倆就要成親了。哼!有錢人就是這樣,總是愛講什麼門當戶對的。」
「那梅娘去哪了呢?」
「奴家也不曉得,林公子疏遠她之後,她鎮日魂不守舍,後來就把這些日子賣藝得的打賞都留在掌櫃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奴家也很想她呀……」
看來這梅娘是個癡情女子,聽見這種事莊偉翔也不免替這素未謀面的姑娘感到惋惜,希望對方能早日走出陰霾。
接著莊偉翔話鋒一轉,問起女子關於鐘鼓樓的事。
「那麼,妳知道西南橋樑那鬧鬼的事麼?」
「啊?你說是鐘鼓樓旁的橋樑嗎?」
「是的,其實我會經過此地,是正在辦理和那有關委事的緣故。」
「嗯──奴家略有耳聞,不過奴家挺怕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呢。不過,看見那林家辦的鐘鼓樓出事,感覺像是出了一口氣!雖然對小哥你有點抱歉,但奴家希望那兒一直鬧鬼呢,聽說林府為了那事很頭痛,林公子的婚宴也暫時辦不成,嘿!」
「娘子所言甚是,敝人還是會好好調查調查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不客氣,少俠下次經過這要記得來光顧我們花夜棚呦!」
「這……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莊偉翔向女子行禮,便轉身離去,女子微微側頭,朝莊偉翔眨眨眼睛,搖手目送他離開後轉身回到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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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折騰後,莊偉翔回到橋邊,此時槐根鎮已被斜陽籠罩,眼前景色都蒙上一片溫暖的橘光。奔波了一天,羊雜雖還沒吃著,線索倒是查到幾條,他在橋頭坐下,閉上雙眼打算直接假寐到深夜,若真的有鬼來襲,以自己的功夫應該是可以即時抵擋的。
落日一下子就被山頭吞沒,隨著天色漸暗,空氣也跟著冷冽下來,飛鳥歸巢後周邊不再有啁啾聲起,卻也不聞蟲鳴,氣氛甚是詭異。受氣溫影響只得淺眠的莊偉翔後悔沒多帶件外衣,邊運起內力,試圖減緩體溫流失。身體不再感到寒冷,意識便也逐漸朦朧,一片黑暗中只剩下他平穩的鼻息。

「啪!」
不知睡了多久,莊偉翔突然感受到一股氣朝自己襲來,他瞬間清醒並從袖袋中掏出扇子擋住。甫睜開眼還未適應周遭的黑暗,他沒能看清是何人襲擊他,只能憑著對方的氣息應對接招。他不斷感受到手中的扇子和物體碰撞,本以為是刀劍一類武器,力道卻不若預期那樣沉重,甚至攻擊的軌跡也不像任何他記憶中的兵器。
「誰?」
莊偉翔大喊,然而對方並沒有回應,卻在陰風陣陣中聽到悲戚的哭嚎聲,那聲嘶力竭的哭聲彷彿要被滿溢的情緒脹破,一陣陣如海嘯般朝他湧去。
攻擊還在繼續,他們交戰的地方離橋上最近的燈火仍有些遠,莊偉翔回頭望向燈火通明的橋中央,腳步一踮用輕功把自己帶離地面,一下子到達距離數丈的油燈下,而對方也隨之一躍跟上莊偉翔的腳步。
終於,他能好好看清襲擊自己的究竟是誰。
「男……女人?」
眼前的人穿著白衣,胸口有一處以金絲繡出的環形圖樣,中間的圖似是用紅線織成,反射了油燈的光芒而無法看清;雖然面容被一頭雜亂的墨色髮絲掩去大半,但從身形上看得出來大概是名女子;她站姿歪斜,一身白衣處處污漬,做攻擊態勢而舉著的雙手戴了十只銳利的指甲套,在油燈下隨著使用者的氣息不斷閃爍。
「呵、呵呵……嘻嘻嘻……」
說時遲那時快,女子頭一歪發出駭人的笑聲,蹲低身體後一踏,整個人像從拉緊的弓弦上射出的箭,一下子縮短和莊偉翔的距離,高舉的右手眼看就要往他身上劃去。
「喝!」
這次莊偉翔沒再用扇子抵擋,直接抬手扣住對方的手腕,感覺到對方想抵抗,便施以暗力不讓對方逃脫。
他低頭端詳女子,對方相貌端正、五官清麗,但那對本應靈動的雙眸卻沒有神采、應當紅潤的面頰卻如槁木、該勾勒出各種美好線條的薄唇卻被死死抿住,整張臉彷彿毫無生機,只有那頰上的淚痕能讓莊偉翔能辨認出眼前這確實是方才大聲哭嚎的人。
「娘子,有事能不能靜下來好好談?」
他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想和對方交流,他甚至不確定對方能不能說話。
「嘶……」
那女子沒有回答,而是咬牙切齒,從齒間吐出一口氣,像是在恫嚇莊偉翔。
「敝人莊偉翔,我受人之託來解決這橋的鬧鬼事件,難道妳就是那只『鬼』?」
他話音剛落,感覺對方掙扎的力道又大了些,顧不得禮節連忙死死拽住那纖細的手腕。
「……小子,這不干你的事。」
「啊!」
對方突然開口說話,莊偉翔一時驚訝地分了心,讓對方趁著機會抽回手,隨即往後一躍將身影隱沒在夜色中,莊偉翔想再探詢她的氣息,卻再也無法找到。

「是人呢……」
莊偉翔低頭凝望自己掌心,方才扣住的那急促脈動和體溫彷彿還在傳遞,在在訴說著那名女子明顯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而且,功夫不錯。」
他心疼地撫了撫被劃出好幾道痕的扇子木柄,將其收回袖袋內,打定主意待事情結束再好好保養保養。

─────────────────────────

之後那女人沒再出現,莊偉翔就這樣在橋邊睡了一晚,直到清晨。
「唉,是不是接錯委事了呢……」
想著自己一天都還沒沐浴淨身,莊偉翔就著清晨的冷空氣在橋下的河流用襯衣當布巾湊合湊合搓起澡來,邊洗邊想著早該學一手阡陌門的內功,現在就能更方便抵抗這冷水。
洗好後他罩著外衣,擊石升起一堆火把襯衣掛在樹枝上烤乾,這才感覺稍微溫暖些。趁著等待襯衣乾燥的時間,他捋了捋思緒,回想昨日與那女人交鋒的場景,眼前一直浮現那襲白衣,總感覺在哪裡見過,他不免感到古怪:那白衣雖是常見的穿著,但女人為何要著男裝?自己又為何感覺那白衣有種熟悉的感覺?
實在想不透,便決定待襯衣乾後再回市集找找線索。此時他的胃袋不合時宜地響起,像在抗議自己昨日滴水未沾,想起自己身上沒多少銀兩,便將目光投向河裡的魚。也只能這樣了吧,他無奈,起身又走回河中。

又回到槐根市集,嘴裡的土腥味還沒去掉,莊偉翔感覺雖然吃了兩條魚卻仍感到空虛,打定主意必須趕緊解決這樁委事。
忽然,有個女聲倏地拔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林公子,你好大膽子,怎麼還有臉來這裡?」
莊偉翔定睛一看,這不是昨日遇到的青樓女子嗎?再看看周遭,原來自己轉悠轉悠,又不自覺晃來這條小巷。他連忙加快腳步,要是被認出來,肯定又免不了被攔住的命運。
「我不過是有事得來這條街辦,拜託妳們別為難我了……」
「為難你?你還真有臉說!」
聽見女子似是和男人起了衝突,莊偉翔想了想又折回去觀察,雖不想蹚渾水,又怕那女子受人欺負。離爭吵的聲音越近,他逐漸看清和女子起爭議的對象,正是前一日在林家酒樓外遇見的男子,對方和相遇的那天一樣穿著一身素白的裝束。
這兩人怎麼搭上了呢?是來消費的嗎?可是那男人當初身邊不是還帶著女人麼?難道對方是個好女色的衣冠禽獸?短短幾秒鐘,莊偉翔內心閃過無數失禮的臆測,隨後他打消這些念頭,決定過去關切一下當事人。
「這……兩位怎麼大白天的就在街上吵起來了呢?」
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插話方式了,莊偉翔暗自祈禱待會兩人不會一同朝自己打來。
「是你!」
青樓女子和男人異口同聲地認出莊偉翔,暫時停止了爭執。
「客官,您來得正好,這就是把梅娘氣走的負心漢!林家酒樓的大少爺!您不是會武功麼!快耍些招數取他狗命!」
那女子一見莊偉翔便揣住他的袖子,對著男子罵罵咧咧,看來眼前這位林公子似乎不若他想得如此得體。
「李蓮,我說過了……梅娘他是自己主動拒絕我的,她不也丟下了妳們嗎?為何妳們還要如此袒護她?」
見對方死咬著自己,林公子看似有些著急,近乎是咄咄逼人地反問被稱作李蓮的女子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滿口胡話,梅娘她多麼地愛慕你……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到底還是因為你那位新娘吧?所以奴家最討厭你們這些豪門的規則了!」
李蓮被林公子的說詞搞得氣急敗壞,說著說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莊偉翔連忙把她往後拉了拉,生怕她再靠近林公子會直接掄拳就打。
「林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趁著青樓姊妹們把李蓮團團圍住安慰她的時候,莊偉翔把林公子帶到一旁的樹蔭下,打算好好問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哎……讓您見笑了,有什麼事趕緊講完吧,我本是來這條街上的餅舖辦事的,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見林公子很是懊惱,不像是說謊的樣子,莊偉翔不禁同情起他來。
「方才那姑娘……李蓮,說的是真的嗎?」
聽見莊偉翔的提問,林公子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雖不知道您和他們是什麼關係,不過看來你是知道我和梅娘的事兒的,你也認為李蓮所說不假嗎?」
「我沒那麼說,我只是打這路過聽聞這件事罷了,所以我才要聽聽你的說法啊。」
見莊偉翔態度柔和,林公子放下戒心,嘆了口氣娓娓道來。
「好吧……我和梅娘就是在花夜棚結識的,本來只是賞識對方的才華,便常常到這看她雜耍,某次空閒時和她講上話,這才發現我倆一拍即合,梅娘作為一位青樓女子,才華和學識都超出了水平,長時間相處下來,我不禁有了將她娶回家的想法……算算也過了半年,怎知道這段感情會這樣無疾而終……雖然家父性格較固執不待見梅娘,我認為自己作為繼承人是有資格向她保證若她來到林家不會讓她受一絲欺侮的,但梅娘反而退縮了,開始不接見我,即使我特意請人帶話也得不到回覆。難道是她不信任我麼?也許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但現在考量這些也沒有意義了,來月就是我大喜之日,我今日來這就是要挑選宴客用的糕餅,晚點還要去丈量訂製衣服呢。」
說道這,林公子歉然一笑,但莊偉翔無法分辨那笑容裡抱有的愧疚究竟是對著誰的。
「這樣啊……我明白了,要是能知道梅娘的想法就好了……不過您就要準備終身大事,讓您在這耽擱實在抱歉,您趕緊去辦事吧。」
「沒事,知道家父選定的餅舖在這時我就知道大概會被青樓的姑娘撞見了,我也是有點心理準備才囑託內人別跟來,怕不是要出更多事,呵呵。那麼我先別過了,還請您好好說服李蓮,我講的話,她約莫是聽不進去的。念在我們兩面之緣,要是您不嫌棄,也可以來酒樓裡坐坐,這給您帶著,店小二會算您便宜些的。」
林公子從懷中掏出一張散發著淡淡酒香的薄紙遞給莊偉翔,接著點頭致意便轉身離開,莊偉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逐漸在褐黃的街道和紅磚牆中縮小成一個白點,低頭一看,那紙上不出所料印著先前在林家酒樓牆上見過的徽紋──一只雀鳥,被圈在了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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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還是沒能和李蓮說清楚。看見對方哭哭啼啼的樣子,他實在不好再跟對方說明林公子的處境,指不定還會被說成和林公子沆瀣一氣。
莊偉翔不禁感嘆人心感情的複雜,要是事情都能和武功切磋一樣清楚明瞭就好了。
「希望今天能好好說上話呢……」
見月亮高掛,能見度頗高,他盤腿坐在西南橋樑旁,靜靜等待。
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早已入定的莊偉翔精準感受到有人襲來,立刻睜開眼睛擺出架式。
「……杉……!」
攻擊的正是那白衣女子,只是她此次表情猙獰,口中喊著什麼,動作比起昨日更發敏捷,並且帶著暴戾的殺氣,看著就是要置莊偉翔於死地的模樣。莊偉翔趕緊掏出扇子抵擋,見對方怒髮衝冠的模樣,敢情自己是在這打坐礙著她了?
「娘子,冷靜點。」
那女子攻勢之猛烈,多年修行的莊偉翔竟一時間差點招架不住,趕忙出聲希望能緩緩對方的動作。
「不是……?怎麼又是你,我說過不干你的事吧!」
女子瞧見莊偉翔的臉後愣了一下,怒顏稍稍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落寞的神情,又隨即轉成惱火的樣貌,這神情轉換之快讓莊偉翔差點要建議對方把這項技藝拿去表演。
「娘子今兒怎麼火氣這麼大?我這麼惹人厭麼?」
雖見對方沒好臉色,但也不像要繼續攻擊自己的樣子,他大膽勾起笑容調侃對方。
語畢,便見到女子臉色一沉,他下意識捏緊扇子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攻擊。
「……我認錯人了。」
不若莊偉翔猜測的那樣,女子沒有生氣,只是微微蹙眉,訕訕地回道。
「娘子這是把我認成誰了?」
莊偉翔不禁驚訝,這女子前幾日才見過自己,怎麼馬上把自己認成別人,莫不是自己長了張大眾臉?
「與你……無關。」
女子緩緩吐出幾個字,就像費盡力氣般垂下肩膀,輕輕地別過臉,轉身就要離開。
「別急著走啊,至少說說那人是誰嘛!或是告訴我我哪兒和他相像呀?我可是個老實人,長得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讓娘子你這麼生氣呢?」
好不容易女子可以好好溝通,莊偉翔怎肯就這樣放她走,連忙伸手攔住對方,隨便掰了些話想引對方接續話題。
女子抬起頭看他,嘆了口氣,沉思了半晌,終於啟口。

「氣味……你今天身上的味道,和他的花箋是一樣的……」

剎那間,莊偉翔無言以對,而他也終於看清那晚被反光掩蓋的女子白衣上的紋樣──
一只朱紅的畫眉,被金色的雲雷紋環住。
林家酒樓。

「你是梅娘吧。」
莊偉翔拈著林公子給他的那張薄紙,輕輕遞給沉默不語的梅娘。
梅娘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一抹淡淡的酒香縈繞在兩人身邊,她欲言又止,把那張花箋又攥得更緊一些。
「我……終究沒能等到他來……」
梅娘閉上雙眼,抿起嘴,沒能再說下去。
「林……林公子他,和妳許諾過嗎?」
莊偉翔小心翼翼地問,而梅娘搖了搖頭,盯著手中的花箋良久,又嘆了口氣,輕輕倚上橋的欄杆。
「他……林杉……我早知道不該糾結的。」梅娘頓了頓,望向不遠處的鐘鼓樓。「他曾帶我來這,那大抵是夏天之前的事了吧。那時,這兒開滿了杏花,我們就坐在橋下河邊,談天說地、吟詩作對,末了,我們又下河戲水,就是那天,他沾濕了衣服,等不及乾,便寄放我這,說來日再取。他之後到花夜棚也沒提起這事,這件衣服就像我倆的信物,我感覺是他刻意留給我,讓他不在時仍能撫慰我一樣。」
梅娘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卻仍有許多污漬留在上頭。
「我以為自己下定了決心,卻欺騙不了自己,我離開了他,離開了大家,卻又期盼他會來尋我。我等不到他,心中越來越徬徨,卻已經無處可去,這股執著蒙蔽了我,我認為這樣他就會注意到我發出的信號……在此之後,我便再也走不出這座橋。」
她就此打住,低下頭去。
莊偉翔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好些時間,才終於問道。
「妳……知道他要結婚了麼?」
聞言,梅娘倏地抬起頭,眼睫撲扇,薄唇微啟。
「是嗎……我想也是。」梅娘像是試著微笑,卻只能勉強勾起嘴角。「他說過要娶我,說就算我出身平凡,也不會讓我在豪門裡受人冷眼。可是他不知道,他爹爹有多麼討厭我……只因為我是在青樓賣藝的,默默無名的女子。他爹爹私底下親自來過花夜棚找我,說我就該在這唱一輩子戲,一生雜耍娛樂老爺們,說要是我嫁進他家,他就不會讓林杉繼承家業。」邊說,梅娘邊將花箋很珍惜似地小心摺好揣進懷裡。「林杉待我很好,但那是在他還有餘裕的情況下,姊妹們……包含林杉他自己,都覺得林松老爺沒辦法阻止我們的感情,但我不這麼認為。正是在花夜棚,我才能明白這些富甲一方的人能有多大權力,事情都是照著他們的意思進行的。林杉還是得從他爹爹那接下位置,這不是他能自己定奪的;詩人曾說過:『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他就像林家家徽的那只畫眉鳥,被金環鎖住,於是我便沒有選擇……」
莊偉翔接不了話,夜色中只有兩人輕微的氣息在冷風中傳遞。

許久,梅娘仰起臉,臉上帶著堅毅的決心。
「我等到的是你,不是林杉,但你身上卻有他的花箋,也許你的到來是一個機緣,告訴我不能再停滯於此了。」
梅娘嫣然一笑,眼裡水波蕩漾。
「妳接下來要去哪呢?妳大可回花夜棚的……或者,妳會武功吧?是哪個門派的呢?門派裡的大家肯定願意幫助妳……」
感覺眼前女子在強忍情緒,莊偉翔一時慌了,腦裡轉啊轉只能給出幾個不像樣的提議。
「謝謝你,莊少俠。自小扶養我的費用已留給他們,我也無顏回去花夜棚,在這槐根鎮多留只是徒增我的傷感……也許待我能坦然面對時,我會再回來的。在那之前,就讓我將他相忘於江湖吧。」
女子朝莊偉翔深深鞠躬,帶著那抹酒香,像他們初見那般轉身隱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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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這邊是頭款,待幾日過後確定事件解決,會再將尾款交付予您,屆時請記得回來查收。」
姚娘忙碌地將委事紙畫押蓋印,又從櫃檯取錢出來交給莊偉翔,中間還不時招呼一旁的顧客,見狀莊偉翔也不好意思多耽誤人家時間,拿了錢便告辭。
走在槐根鎮上,感受到的依然是充沛的活力,拐了幾個彎便看見林家酒樓熱鬧非凡,牆上已經預先張掛起燈籠和彩球。
接著他又轉進小巷子裡,遠遠就聽見女藝人表演諸宮調雙漸蘇卿的故事,像是想起什麼,便走進瓦舍,打賞些許後便避開李蓮離去。

回到家中,躺上久違的床鋪,這才想起自己還未找到那令自己垂涎欲滴的羊雜料理,又重重往腦門一拍,感嘆自己可悲的記性。
「也罷,待過幾日回槐根鄙邸時,再順道探詢吧。」
他揉了揉被拍疼的頭,決定先享受久違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