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望著身旁這個「大師」,林立笙心裡其實是很沒底的。

  身處詐騙頻傳的台灣,對於宗教這回事她一向謹慎且小心的。再說了,家學淵源至此,她應該才是有底氣詐騙人的那個。

  「木柵林家?」那個捧著一大杯速食店可樂的「大師」心不在焉地望著星空,肩上還棲著隻鸚鵡。「我沒聽說林家有這麼年輕的修道人。」

  「不算修道人。」林立笙努力壓抑住抬頭的衝動,「我記名於蘭饕散人的名下…算是個打雜的。」她想起師父的囑咐,還是咬著牙交代。「我…有些毛病,修不成道。」

  大師也不知道是聽沒聽見,吸著可樂的聲音嘶嘶嘶嘶,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很是突兀。這是某條溪的防汛提道,別說住家,連車輛都極少來往;最近鬼門方開,稍有些本能的普通
人都刻意避開,更不用說懂行的修道人或是眾生。

  師父跟兄長也耳提面命好幾次…師父常說一句話:「寧可沒天賦,也不要半桶水。」可以說是刻意為她這種出於修道家族卻毫無資質的人量身打造的警告。

  一知半解,就容易自不量力。打從她的毛病發作那一年起,她就非常非常明白不自量力的可怕之處。

  這也就是她為何這麼心慌。半夜兩點跟一個來路不明、見都沒見過面的陌生男子在這極陰之地溜達…這可是一向謹慎的她做夢都不會幹的事情。

  覷著大師喝可樂的期間,她稍稍瞟了眼大師,心裡的異樣感卻更強大。

  說實話,如果今天這位師父力薦的大師長得是那種電視劇中林正英的造型,說不準她還會心安些…至少被外表所騙,報案時還有個著力點。

  可偏偏這大師就不是那麼傳統的模板,不只鴉髮霜顏,還一身黑底唐裝,及腰的髮上繫個條黑色髮帶,上頭繡著幾乎翻飛落地的精巧白櫻。再搭上那宛若陶瓷光滑而柔媚的臉龐,要不說還真以為是哪齣民國劇的美人穿越到了眼前。

只是在這鬼門方開的時節與暈黃開的路燈下,臉孔毫無生氣的美人真真有種滲人的詭麗感。

  「伸手。」大師突然停下腳步,把已經空了的可樂杯遞給她。「注意,別跟牠搭話。」邊說,那隻毛色混雜著五彩斑斕、尾羽宛若彩虹般炫目的鸚鵡呱呱幾聲,拍著翅棲上了她的左肩。

  「大師?」她有些虛弱的問,「那個,師父說要跟您說我的毛病…」

  「病根來了。」大師往前站了兩步,「那啥,妳通鬼神不?」

  「不通。」她低著頭,「大師,我這病根…」她停下了詢問,死死盯著大師那雙很突兀的球鞋。

  因為她也聽見了,聽見了那空無一人、視線毫無阻礙的堤道上,除了他們倆以外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大、大師?」她抖著聲音問,左肩的鸚鵡發出一陣咯咯聲,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腳步聲更近了。

  「蘭饕說的沒錯。」大師喃喃自語似的,「妳的病根引出來了,確實難除。」

  在她的注視下,大師伸出藏在唐裝袖下的左手,與他方才捧著可樂杯、白皙修長的右手不同;那隻手上佈滿了幾乎爆出的青筋、顏色有些病態的烏黑。

  像是某種被醃製過的火腿,有著明顯的肌理與龜裂。

  腳步聲停,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怪笑。

  大師左手啪地伸出,一股帶著腥味的風掠過她的耳邊。後腦勺傳來某種膨脹物破開的聲響,緊接著是幾聲啪啪啪的落地聲。

  「別看。」大師說,但人就是這麼賤,越是說別看,回頭的速度就越快。

  一轉過去她就後悔了。那是一個半躺在地的女人,應該是腹部的地方一陣狼藉,瘪下了的肚皮連著腸子混在一地食物殘渣中。與其說她的器官被掏了出來,不如說是「炸」了開來。

  她幾度乾嘔,差點真的吐出來。

  「冤親債主。」大師走向前,看著臉孔黝黑而扭曲的女子,「冥府的惡習…前世的債,與此世無關。」

  「她前世欠我。」女子發出幾聲怪笑,「她無法拒絕任何對上眼的人…這是她的命、她的債!」

  林立笙剛想開口,左肩突然一空,那隻展開翅有小臂長的鸚鵡怪叫著撲上去,一陣咆哮。

  「讓妳滾還不滾?」鸚鵡的聲音在深夜裡尖銳拔空,帶著氣勢洶湧的批判,「就妳這破文書想拿誰命?要此世的人擔干係?還亮?還亮?不爽去刨人家祖墳,在這顯擺什麼?」

  「這可是冥府的文書!」女子被一陣叫罵,氣勢有些跟不上,「這爛烏鴉又是哪裡來的,阻我報仇…」

  「什麼爛烏鴉!我可是毗濕奴神座下,金翅大鵬迦樓羅!」鸚鵡更氣了,「看我今天替天行道,啄光妳這爛鬼的頭髮!」

  其實林立笙是想問為什麼是她的…因為這個毛病,她從小就注定與一般人的人生無緣。要不是家裡是修道世家,送精神病院關一輩子都是有可能的。

  無法拒絕人、無法違背他人…她甚至從十五歲起就不敢與陌生人對眼,而自從某一次爭吵後兄長衝動一句「妳去死啦!」之後,連家人都剃除在對眼的選項外了。

  眾多本領高強的修道者都來看過,其中不乏頗具異能者或是某方貶神散仙,可不論何種存在,往往都是雙手一攤,沒了下文。

  「病根已除。」大師輕抬起她的下巴,困倦的鳳眼清澈如綴著星光的湖面。「妳自由了。」然後又笑了下,「打我一巴掌。」

  她有些畏縮的閉起眼,深怕下一秒就要招呼在大師臉上。好半旬後,她才發現她的手文風不動,大師的臉也沒破相。

  「我自由了。」她說,兩行清淚流出。「我自由了!」可能在這一刻,她才真正發現自己被這件事壓迫的有多麼慘…在今晚之前,她甚至覺得自己要孤身一輩子,靠著網購跟網路維持與人的溝通與生存。

  但這個一臉不靠譜、感覺像民國劇演員的大師,卻這麼血腥又果決的斷了她的痛苦。

  「大師,我該怎麼報答你?」她有些手忙腳亂的拿出皮包,「我、我有些積蓄,還是我聯絡家人…」

  「這一帶是我的勢力範圍,驅逐擅自越界的鬼,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大師拍拍她,「剛那杯可樂,算妳請的。」隨後拍拍她的頭,「沒事了。」

  她鬆懈下來,徹底嚎啕大哭了起來。




  好不容易陪著人走到提道盡頭的大路,親自送上了計程車。麗人嘆了口氣,掉頭走回提道上。

  遠遠的,鸚鵡跟女鬼還在對罵。他嘆口氣,彈了個響指。「妳這毫無創意又爛大腦的野鬼!看我一翅欸欸欸…!」鸚鵡邊叫罵著邊像是被什麼力量「拉回」了麗人肩上,「你別老是隨便用契約的力量!」

  「吵完了?」麗人從袖內拿出幾顆開心果,慢悠悠的剝了塞進鸚鵡嘴裡。「逢君,辛苦了。」他蹲下,在地上放了幾包新貴派,合掌拜了起來。

  「你何時把這死鳥給下鍋我就不辛苦。」方才還肚破腸流的女鬼此刻蹲坐在麗人前面,一身高中制服亮麗如新,手上還拆著新貴派。「下次燒幾件水手服吧?這間學校的我有了…」

  「民國前的老女人穿什麼高中制服!」鸚鵡吼得很歡,馬上又被麗人用開心果塞個滿嘴。

  「治好了?」被稱為逢君的女鬼像鸚鵡比了中指,「所以她是什麼病?」

  「某種強迫症吧?木柵林家在世家榜上也算望族,要求自然嚴苛。」麗人淡淡道:「家裡修道,自然覺得科學的西醫低人一階…鬧著面子諸方神佛請遍也沒什麼辦法,畢竟本來就不是真的被附身或邪祟。」他伸出乾枯而灰暗的左手,端詳了下。「蘭饕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求這齣戲。」

  「呵,公務員。」鸚鵡哼了聲,「就你這老殭屍有病,連這什麼爛活都攬,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人啊?」

  麗人轉過頭,冷冷地望著他。那雙瞳孔裡,有著某種連金翅大鵬鳥都感到危險的怒意。

  「對,我是殭屍。」麗人毫無歡意的笑了聲,「那你呢?被天敵豢養的金翅大鵬鳥?如果我沒記錯,大鵬鳥專門吃鬼的吧?」

  鸚鵡氣炸了,「給我三百年長大,看我不把你跟這女鬼吞了!」牠又跳又啄的,惹得逢君吱吱笑了起來。

  在一片鬧騰中,麗人望著月光,用種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話。

  「我是人啊…曾經是。」

  曾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