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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下）＞


「欸葉曉辰，妳媽吸毒喔？」

聽完反毒宣導回到教室的下課時間，偶爾會找葉曉辰麻煩的男同學出現在她的座位旁，葉曉辰聽對方一劈頭就說自己母親壞話忍不住揚起聲調：「才沒有！你不要亂說話！」

「剛才警察姐姐在宣導的時候放的照片看起來跟妳那個後來回家的媽媽很像啊！臉都凹下去了，看起來超恐怖的！」

「小花媽媽是生病才變那樣的！現在也越來越健康了！」葉曉辰看對方一臉嫌惡地描述著自己母親的長相，衝上心頭的怒火讓她站起身平視他，「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話！」

「可是她不是在修車廠工作嗎！很多人都說修車廠廠長是流氓，說不定妳媽其實是吸毒結果騙妳說她生病啊！」

男孩理直氣壯道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刺，刺探著葉曉辰失去理智的底線。

「我媽媽不會騙我！她只是生病！沒有吸毒！廠長叔叔也不是流氓！」

「修車廠都是流氓啦！說不定還賣毒咧！妳那個媽媽會那麼久都不在家，其實是因為吸毒被抓去關吧！」

「不要亂說！」對方不只把廠長和整個修車廠拖下來辯，用來挑釁的字句更是越來越肆無忌憚，忍無可忍的葉曉辰在那男孩靠過來想更進一步挑起戰火時伸手推了對方，「我的媽媽怎麼樣不用你來說！也不准說廠長叔叔他們的壞話！」

「推屁推喔！流氓的女兒！」

「我媽媽不是流氓！」葉曉辰怒吼，「你憑什麼說我媽媽是流氓！」

「憑我是我爸媽結婚生出來的啦！妳這個沒親生爸媽還被同性戀收養的野小孩！」

男孩在口無遮攔的下一秒就被高速揮來的拳頭給打破嘴角，葉曉辰瞪著他的錯愕雙眼，腦袋卻一片空白說不出任何話。

「曉辰，我跟妳說啦。」在揮出拳頭的前一個瞬間，腦海浮現了某次造訪修車廠時的記憶，「遇到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不要都不講吼，不想跟媽媽講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說啦。」

「啊如果，妳在不開心的那個時候已經等不到下課來這裡的話……」高廠長當時的笑容仍在葉曉辰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隨著笑容稍稍舉起的拳頭亦然。

「這樣朝他的臉揮下去最快，懂嗎？剩下的問題，我幫妳處理。」

＊＊＊

「所以……您認為曉辰會動手，是因為那番話對嗎？」

待李子瑄向高廠長說明清楚剛才在學校發生的事件後，高皮條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向那兩位母親致歉，而葉小花和李子瑄的疑惑神情也成功換得了他的解釋。

「如果我沒這樣說，她也不會真的把拳頭揮過去害那個人受傷啊。所以不要怪她那麼衝動。」高皮條握緊拐杖，「我也跟她說了我會幫她處理，妳們再幫我跟那個家長聯絡一下。」

「……廠長，我不覺得這全部都是您的責任，學校跟對方家長那邊我們也已經談完了，我想是不需要您再出面了……」李子瑄深吸口氣，平緩道出的字句聽不出怒氣，卻又似乎藏著更深層的情緒，「雖然曉辰確實是聽了那些話才會用這種方式去表達不滿，但我相信，她會選擇動手一定有她的理由……而且，您讓曉辰有一個抒發的管道，這一點我應該感謝您才對。」

「對啊老大，我們一直都很擔心曉辰是不是有心事都不敢找我們說，聽你剛才那樣講，你應該幫我們解決了很多曉辰的煩惱吧……」葉小花看著老闆依舊缺乏表情的那張臉，眉梢輕輕下垂，「我們感謝你都來不及了，你不用為了這種事情道歉啦……」

「……賀啦。」高皮條輕嘆口氣，看那兩位母親的樣子，要是再道歉下去肯定沒完沒了，索性把話題拉回她們來到修車廠的主因：「所以現在是要跟曉辰好好說清楚的意思？」

「登登！真心話大冒險開始──！」

熊奇奇的聲音接在高皮條的問句之後從門口傳來，和她並肩走進來的院長訕笑：「大冒險交給妳喔，我只負責來這裡說真話。」

「吼林甜甜妳很不夠意思欸！既然都來了當然都要玩啊！妳們一個都別想跑！」熊奇奇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似地嚷嚷著，而如此迥然的氣氛變化也讓原先神情凝重的幾人得以喘息，李子瑄淺勾起嘴角看向緩步過來的兩位好友，「謝謝妳們願意抽空過來。」

「這沒什麼。」林甜甜輕笑回應後偏頭看向葉小花，「我們是朋友。」

「是啊李小姐，大家都是朋友吼，不要怕麻煩就不好意思來找我們啦。」同樣被找來說明真相的妘芮接著出現在門口，咧起的嘴角透出的和善與溫暖又讓李子瑄的嘴角更上揚了一些，「謝謝您，局長。」

「媽媽……為什麼要這麼多人過來……」原先還在高廠長身側想幫他說話的葉曉辰看人越來越多就又縮到了李子瑄背後，「這樣大家就都知道我在學校的事情了……」

「沒事的，曉辰。」李子瑄輕輕覆上葉曉辰拽著自己衣角的手掌，回頭用溫柔目光和女兒對視，「我會找這麼多人來，是希望能好好把事情完整地解釋給妳聽。吸毒確實是不對的事情，小花媽媽也因為染上毒癮而痛苦著，剛剛在學校，我們能臨時告訴妳的只有『結果』，但那整件事情最重要的部分，其實是很難在一時之間解釋完的『過程』。」

葉曉辰聞言沉默，她不知道母親所言的「過程」到底會是多難以啟齒的事情，需要這麼多人一起到修車廠告訴她。雖然在場的大人對她來說都不算陌生──又或者該說，正因為熟悉──只要意識到有一件這麼嚴重的事情是由這些大人一起聯合隱瞞她，就算再怎麼告訴自己不該鬧脾氣，心底仍有股彆扭的怒氣在躁動。

「……曉辰，妳之前問過我腳是怎麼受傷的吧？」高皮條輕嘆口氣，看葉曉辰面無表情又不說話，嘴角勾起無奈弧度，「忘了就算了，我之前說車禍也是騙妳的。這隻腳會廢掉，是因為我在五年前被綁架過。」

「綁架」，完全超出了小學生活圈的詞彙就這麼闖進了葉曉辰的腦海裡，而妘芮接下來的說明更是證明了高皮條所說的並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曉辰妹妹啊，妘芮哥哥跟妳說吼。廠長叔叔在五年前去自由新鎮外面幫我們找壞人，結果壞人太多了所以廠長叔叔最後被抓住了。那些壞人抓到廠長叔叔之後，還跑到自由新鎮來，要妳的小花媽媽拿錢給他們，不然就會把廠長叔叔殺掉。」

「我……」葉小花看著女兒眼中那難以置信的光芒，眉梢微微下垂，「綁架老大的那些壞人，是很久很久以前要我幫他們工作的人，因為我從他們手下逃走，他們想趁機報復我。我不想把錢交給他們，但又想救出老大，所以……帶著槍就去赴約了。」

「同時我也去找警察幫忙，但是……」李子瑄回想起當時被妘芮載著到處尋找葉小花的記憶，以及抵達倉庫後所看見的所有景象，手掌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林甜甜看她那副神情，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在醫院告知她小花的狀態時，那雙翠綠雙瞳中所充斥的絕望。

「在警察到現場之前，廠長已經受了重傷，小花也陷入昏迷。」林甜甜接在李子瑄未完的尾音後開口，「我那時候跟熊奇奇剛回國就收到請求支援的消息，到現場才發現是小花和廠長，小花身邊還散落著用過的毒品和針筒……」

「我原本是想去救老大的，卻反而被對方抓住，他們把我綁起來，往我體內注射了毒品，所以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葉小花站到女兒身旁蹲下，伸手輕輕蓋到女孩頭頂上，「曉辰，我有毒癮，可是不是我自己想碰的，是壞人打到我身體裡面的……我以前或許是流氓沒錯，但我沒有想過吸毒這些事情。曉辰，可以原諒我嗎？」

葉曉辰直視著母親的溫柔目光，眼眶開始發熱，「所以……小花媽媽會這麼久不在家……」

「因為在治療……在妳被子瑄收養之前，我就已經待在戒毒中心了……」葉小花看女兒的眼角滑落淚光，自己的視線也跟著變得模糊，「曉辰，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的……如果沒有那麼任性的話，我就能更早回來的……」

「媽媽……小花媽媽……」葉曉辰鬆開了抓著李子瑄的雙手，轉而抱向蹲在她身旁的葉小花，淚水也跟著失去了控制，「媽媽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還害妳要到學校說那些事情……對不起……」

「曉辰……」李子瑄聽著葉曉辰抽噎著道出的一字一句，回過身蹲下輕拍女兒顫抖的後背，「那個同學真的說得很過分嗎？他說了什麼讓妳這麼生氣，可以告訴媽媽嗎？」

「那……」葉曉辰吸兩下鼻子轉頭看向李子瑄，「媽媽以後……可以都跟我說嗎……在煩惱什麼、哪裡痛、哪裡不舒服，可以都跟我說嗎……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可以都跟我說嗎……？」

「……當然，我們答應過了，不會再對妳說謊了……」翠綠雙瞳閃著愧疚淚光，李子瑄勾起輕柔微笑摸了摸女兒的頭頂，「我們有什麼事情都會跟妳說，那妳可以也把那些讓妳不開心的事情說給我們聽嗎？」

「我……」葉曉辰緊抿起雙唇，「可是……」

「曉辰，就像妳想幫我們分擔煩惱那樣，我們也想幫妳分擔呀。」李子瑄用指腹抹掉仍在女兒臉頰奔騰的淚，翠綠雙瞳中的柔和光芒逐漸撫平葉曉辰心頭的躁動情緒，「我……我們今天在學校，有警察姐姐來宣導反毒……」

「跟學校洽談的時間是今天沒錯……但葳並沒有回報突發狀況……」妘芮聽見葉曉辰提及反毒宣導後喃喃自語了起來，而那女孩聞言便垂下頭，「因為是在回教室的時候……老師好像有事情晚回去，那個人就跑來跟我說小花媽媽跟剛才演講上面的照片很像，還一直說小花媽媽吸毒……」

女孩的語調滿是委屈，葉小花聽著女兒在學校這樣維護自己，心頭的酸楚又更加強烈。

「我叫他不要亂講話，可是他還說修車廠都是流氓……我真的好生氣……」葉曉辰回想那男孩挑釁自己的話語，原先就顫抖著的手掌又因緊握起來而不斷顫動，「他還說……我是沒親生爸媽的野小孩……」

「幹。」葉小花沒把心中最先浮現的那個字罵出口，但從第一時間就爬上額角的青筋就能看出來她有多憤怒。

「……曉辰，媽媽問妳，之前在學校還有被說過這種話嗎？」李子瑄盡量壓低了語調中的情緒，她知道葉曉辰怕會為她們帶來麻煩，就連目前為止這孩子告訴自己的內容說不定都已經刪減過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孩子究竟獨自承受了多少委屈？

「之前……之前的事情已經沒關係了……」葉曉辰吸著鼻子回應，「我都有跟廠長叔叔說，講出來了就不生氣了……」

「……對不起。」李子瑄垂下眉梢，積在眼角的淚靜靜滑落，「我之前都沒有真正去了解妳在學校的事情……對不起……」

「也是因為曉辰沒說啊。李小姐，那四年的時間妳已經把她照顧得很好了，不用這麼自責。」高皮條撐著枴杖站到女孩身旁，「葉曉辰，你有把心裡不爽的事情說出來也很棒，所以妳們都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老大……」葉小花站起身直視這位父親般的老闆，原先緊握的拳頭也稍稍放鬆，「謝謝你……」

「還敢謝喔。」高皮條面無表情看向葉小花，「妳欠的這五年跟四年給我好好還。」

「……嗯。」葉小花淺揚起嘴角，眉梢仍下垂著，「我會用接下來的所有時間好好還完的。」

「……子瑄，雖然妳們自己說開是很好，但還是應該跟老師那邊反應一下比較好吧？」始終沉默著旁觀的林甜甜終於出聲，神情也和其他人相較嚴肅得多，「如果班級裡會在老師不知道的時候出現這種事情，我覺得滿嚴重的。」

「我明白，所以有打算再去跟老師談談……」李子瑄輕輕拭去女兒臉上漸乾的淚痕，抬頭回應完林甜甜之後將目光移到妘芮身上，「我也想請局長一起跟我去說明小花的情況……畢竟在學校的時候小花也說了自己有毒癮，我怕那個同學還是會繼續用這點找曉辰的麻煩……」

「這點當然沒問題，我也會請我們警局同仁加強宣導關於那些非自願性毒癮者的部分，還有反霸凌宣導的部分也會再和學校協調。」妘芮毫不遲疑地給予回應，李子瑄不禁回想起他五年前受理報案時的樣子，又一次覺得眼前這名局長雖然是個難以捉摸的怪人，卻也是個十分令人信賴的好警察。

「謝謝您。那明天早上方便嗎？」李子瑄嘴角輕揚，神情和方才相比放鬆了不少，妘芮則是像在和長官講話似的立正敬禮，「沒有問題！」

「曉辰妳看，有這麼多人都願意幫妳欸！要是有人再說妳是野孩子，妳就可以回他說：『沒有親生爸媽又怎樣，我有很多人愛我！』」熊奇奇蹲到葉曉辰跟前朝女孩燦笑，「而且廠長、院長、局長都是妳的好朋友欸！這個鎮上誰敢惹妳誰倒楣欸！」

「熊奇奇！妳在亂教什麼？！」林甜甜聽熊奇奇講的話越來越不對勁趕緊打斷，「有妳這種乾媽比較倒楣吧！」

「吼吼！林甜甜，我這是把妳們都不敢講的事情講出來餒，除非又出現黑幫，不然現在葉曉辰根本就是新鎮最無敵的存在欸。」熊奇奇仍壞笑著，而純真的葉曉辰則一臉茫然地看向有些頭痛的林甜甜，「什麼不敢講的事情？」

「也不是什麼不敢講的事情啦……」李子瑄苦笑，看著女兒轉而投來的疑惑目光，翠綠雙瞳添回了柔和，「總之，雖然曉辰妳跟廠長叔叔、甜甜阿姨、還有妘芮叔叔都認識，但不要太常說這件事，不然可能會被壞人盯上喔！」

「壞人？像把廠長叔叔綁走那樣嗎……」葉曉辰眨兩下眼睛，雖然剛剛才大哭過，但現在眼神中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滿是愁緒，而是回到了平常那樣的單純目光，「我知道了……」

「好了──現在真心話的part結束了！我們來玩大冒險──！」熊奇奇一如既往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轉移了話題，林甜甜也像剛踏進修車廠時那般潑冷水：「我說了我只負責說真話喔，大冒險妳自己去找人玩。」

「林甜甜！」

李子瑄看著那兩人又要開始鬥嘴，嘴角的弧度忍不住又上揚了一些，轉頭看向葉小花，發現對方也同樣朝著自己看過來，湛藍雙瞳盈滿著輕柔笑意，「玩嗎？」

「都被幫了這麼多，當然要奉陪一下啊。」李子瑄輕笑，伸手牽起葉曉辰的手掌，「曉辰，要一起去陪奇奇阿姨玩嗎？」

「嗯！好啊！」葉曉辰揉兩下哭紅的眼睛，講話雖然還有些鼻音，但臉上的笑容已經讓李子瑄終於能夠完全放心，「那我們要一起努力讓奇奇阿姨去大冒險喔！」

「欸子瑄！我有聽到喔！」

「提議要玩了就要有心理準備啦，妳加油吼。」

「林甜甜！妳是不是輸不起所以不想一起玩！」

「我就說了我不是來玩的啊。」

「有夠吵……」撐著拐杖站在一旁的高廠長輕嘆口氣，緩步過來的妘芮聽了只有笑道：「廠長啊，這種天倫之樂要好好珍惜啊。」

「天倫你媽……」高皮條斜眼看向妘芮，只見對方訕笑著掏出香菸盒，原先還面無表情的廠長挑了下眉梢，「收起來，小孩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