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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到了夏天,夏至那一日,距離城堡十里地外的一座小鎮舉辦慶典,侍女提議去參加這種平民活動好了解民情,瑪爾菈欣然接受。主僕二人扮作普通平民在小鎮上遊覽了一天,傍晚時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阻攔歸路,不得不躲進一座小酒館。為了避免與一群大漢擠在一起,瑪爾菈二人退到酒館角落,那裡只有一個橘色頭髮、衣衫襤褸的青年在喝酒。青年破爛的斗篷下無意間露出的一柄劍吸引了瑪爾菈的目光。她走上前去,詢問他的劍從哪裡來。

青年沒料到自己會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搭訕,只口齒不清地回答是朋友的禮物。瑪爾菈伸手把劍拔出一截,說:“劍柄上刻有王室徽章,這種劍只能由王室賜予且不能隨意轉贈。你是什麼人?”

青年驚訝于自己被一眼識破,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前隆茲布魯軍人,威廉•庫魯托。瑪爾菈知道這個名字,也知道他曾在與帝國的戰爭中立下軍功,然而她驚訝於曾經軍階達少校的他如今竟然形貌狼狽,憔悴不堪。她裝作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與他談話,詢問他為何曾經參軍如今卻淪落至此。威廉灌下一大口酒,酒力把他帶到某個遙遠的時刻,讓他對面前的陌生女人降低了戒心:“托雷依德要塞之後,我很害怕,就逃走了。走到很遠的地方,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裡……然後就是沒有盡頭的流浪,還有數不清的麻煩。”

瑪爾菈對逃兵從來沒有好印象,便質問他為何不在戰爭之後回到軍隊報效國家。威廉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回答:

“我已經厭倦戰爭了,我只想過平凡的生活而已。”

“但為國效力應是身為軍人的責任。”瑪爾菈依然堅持。

威廉聳聳肩說:“我已經不是軍人了,搞不好軍隊裡也已經沒人記得我了。我只是一介平民,從軍也不過為了混一口飯吃……我又不是貴族,不用像王子殿下一樣,被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久違的名字被再次提起,宛如心臟狠狠抽動了一下,瑪爾菈感覺到那根針帶來的鑽心疼痛。但為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的身份,她還是聽了下去。從托雷依德戰爭開始,威廉回憶起與帝國的戰爭,回憶起自己的軍旅生涯。也許是酒力作用,也許是滿腹的回憶和牢騷不吐不快,大部分時間都只有威廉一個人在說。他頻繁地提到古魯瓦爾多的名字,念叨著他如何以嚴酷的方式治軍,如何將敵人砍成碎片,如何斬下一個個敵軍將領的腦袋取得勝利,卻下令把王宮送來的酒全部賜給士兵們。瑪爾菈只是心驚膽戰地聽,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個她難以置信的畫面。心中的刺隨著威廉的言語一次次刺痛,但漸漸的瑪爾菈在刺痛中感受到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仿佛是驚訝,又仿佛是惱怒,到了最後混雜成一種連她自己也無法辨認的感覺。威廉講到托雷依德戰役前夜便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裡充滿一種奇異的懷念,投向某個被酒館髒兮兮的墻壁阻隔的遙遠的地方。他沒說話,瑪爾菈也不說。最後威廉一口氣喝光手裡的第三杯酒,然後做了個結論:

"王子殿下是個孤獨的人。他做了很多事,但還是一個人。”

瑪爾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問:“為什麼這麼說?”

威廉沒有聽出她的意思,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死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瑪爾菈在那一瞬間驚恐地以為青年知道了那個應該早已在墳墓裡腐爛的真相,但他接下來的話語打消了她的憂慮:“我親眼看到,他孤身一人衝上武裝船,然後從船上摔下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已經戰死了;不過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他對著空無一物的前方喃喃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後來暴雨停歇,車夫也趕來接送,瑪爾菈與侍女離開擁擠的酒館走上歸程。一路上她沉默不語,緊緊抿著嘴唇,雙目炯炯,如有火焰。雨後烏雲散去,夏夜的月光明亮如水,如銀色的蟬翼覆蓋萬物。瑪爾菈看向遠處平原邊緣的樹林,驚訝地發現在夜晚的黑暗裡,樹林還是在月光的光輝下顯露出豐富生動的層次,那是她在過往無數個倚檻追風的夜晚都沒有發現的。隱藏在黑暗中的未知事物,是本來不存在,還是只是未曾被發覺?

回到城堡,更衣準備就寢時,貼身侍女忽然說道:“陛下,請恕我貿然問一句,您是否還在為三殿下的死而耿耿於懷?”

瑪爾菈感到詫異:“為什麼這麼問?”

侍女說:“剛剛那位名叫威廉的軍人提到殿下的名字時,陛下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之前陛下也處處迴避殿下的名字,因此我想,陛下是不是仍未走出殿下死亡的陰影。”

瑪爾菈笑了一聲,下意識想要反駁,但隨即明白那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多少也有一點吧。”

她回答得輕描淡寫,反而讓侍女感到更為憂慮:“請陛下放鬆自己。我看到一直以來陛下總是如同繃緊的弦,仿佛時刻都在為什麼東西緊張,神色也比以往憔悴得多。三殿下的慘死固然令人痛心,但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再怎麼念念不忘,也無法讓殿下起死回生。陛下,面對現實,把那事放下吧,殿下已經去世,我們只需記住他為了國家奉獻自己的生命,然後堅強地活下去。陛下,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瑪爾菈苦笑,但她依然被侍女的貼心深深感動,便回答說:“你說得對。我會放下的。”

侍女離開之後,裝潢奢華的房間陷入寂靜,床頭昏黃的燈光將房內的一切拉出長長的影子,交疊在對面的墻壁上,墻上的天使在陰影中靜靜地注視著瑪爾菈。她在床上蜷起身體,陷入沉思。侍女的體貼讓人感動,然而實際上她對女王陷入憂鬱的真相一無所知,以為是源於母親失去兒子的痛心。這位侍女侍奉瑪爾菈已有十年,見證了她生命中的巔峰和低谷,理應是除了親人之外最了解她、最值得她信任的人。然而即使是這樣的人她也不能與之分擔那個糾纏不休的噩夢。她想起威廉說的話:“他做了很多事,但還是一個人。”她明白,以後的生命無論有多少變幻,為了她自己、為了王室,她將不得不永遠一個人保守那個地下室的真相;即便死亡將她埋入墳墓,她也必須緊握著它帶到地獄。她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對面墻上的天使,那天使的眼神仿佛充滿天父賜予世人的憐憫;然後她忽然雙手捂住臉,顫抖著低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