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憶.父

  「你禮拜五有沒有課,沒有課就早一點回來吧!」二哥打電話給我,叫我早點回家。我的春假星期六開始放,可是弟弟星期六收假,下午就要回高雄旗津那邊海軍的部隊去報到,為了要掃墓,也因為兄弟能聚在一起,二哥叫我星期五以前回家。跟吉他班的學弟妹們請假之後,時間空出來了,我坐前一天晚上的火車回花蓮。

  花蓮車站離我家不遠,我走路回家。回到家,我隨便放下行禮,拿家裡的古典吉他起來彈,弟弟要我看他玩電腦遊戲暗黑破壞神,播放新學的陶吉吉新歌光碟片,拿新畫作給我欣賞,吱喳不停地說著他的事兒;二哥告訴我明天的行程,因為機會難得,他打算多去幾個地方。如往常一般,那種熟悉的感覺,差一點忘記弟弟、二哥和我已經快一年沒有一起在這個家裡聊天、生活了。我很快就入睡了。

  花蓮的路變好多,弟弟騎車載我走的那條馬路正在拓寬,路旁景物也不太一樣,我們還差點兒跑錯路。兄弟們到了佐倉公墓,媽媽、爸爸都在這裡安息。時值下午,天氣陰陰的有點兒要下雨的樣子,灰灰藍藍的天空,這正是清明掃墓的時節。大大小小好多個墓,有的埋沒在荒煙蔓草之中,有的是清理過後重見天日並且壓上紙符、小石子。我們拿出準備好的手套、鐮刀,開始掃墓。有些雜草根深蒂固不容易拔起,一把鐮刀大家交換著用,工作做著,我問他們六十歲的時候希望自己在做什麼,弟弟說不知道沒有想過,二哥希望到處流浪去很多地方,我希望依然為興趣忙碌。爸爸六十歲的時候,在工作賺錢為撫養我們長大,七十歲還沒到就離開人世。我們聊了很多。在給爸爸上香之後,我們去掃媽媽的墓,跟往年一樣雜草叢生、例行的除草工作,然而,這次,不一樣的是以往帶著我們的爸爸,已不再帶我們工作。天空飄起毛毛雨,我們收拾工具材料,離開佐倉。

  時間不多,我們當天還去很多地方。在吉安的黃昏市場吃晚餐意麵,然後去火車站旁洗青草蒸氣浴,再去自強夜市吃宵夜牛排,最後去南濱夜市買鹽酥雞帶回家看神鬼戰士電影光碟。感謝二哥的安排,這一天相當豐富而愉快。

  好久沒有看到我們家的狗狗賴皮了,回家第三天,終於給我見到他。他的身體變得好瘦,白色的毛也弄得黑黑髒髒的,也不太理我。弟弟說這幾天母狗發情,賴皮每天出去操勞所以弄成這樣,我還記得上次回來牠見到我可是又高興又有活力,才一次離開就變了一個樣。我們不在家的時候,賴皮也不須要有人照顧,因為牠是那種能夠獨立生存的狗,牠的食物是鄰居家的剩菜。二哥告訴我雞舍不見了。十幾年前當我們都還小的時候,那時候養禽畜作副業是很常見的,火雞、雞、鴨、鵝都有鄰居在養,爸爸和媽媽打算養雞,於是自己動手蓋了一棟木頭製的雞舍,但是很快的雞舍就因為乏人管理而荒廢。從小,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堆木頭的意義,但是它是我記憶中的廢墟,也是探險的古堡,隨時可能會從草叢中冒出一隻毒蜘蛛、一條蛇或者不知名的怪物。現在雞舍不見了,我看到鄰居胡杯杯在雞舍原來的地方不知道在整理什麼,爸爸曾經燒火而煙把他種的植物燻死,然後他就敲我們家門大聲叫罵。他們的關係似乎不好,我想,是胡杯杯把爸爸的雞舍拆掉了吧。

  下午弟弟坐飛機回部隊。晚上,二哥和我去儒林茶舖喝茶聊天,聊我們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這幾天看的片子;聊將來房子被警察局收回去之後,兄弟們住的問題。回家我們談起院子裡架設一半的鋼架和水泥,二哥跟我聊他自己設計、自己蓋房子的夢想。不只是院子,後院、二樓都有爸爸蓋房子的成果。從以前,爸爸有空就做房子,在家裡的後院、二樓做水泥、架鋼筋。我家現在比以前多了三間房間在後院,二樓有半間房間與好幾面半牆,牆上插著密密麻麻的鋼筋。二哥說:爸爸不是在做房子;是在做碉堡,這房子不是擋風擋雨用的;是擋炸彈用的。做房子不僅是爸爸的興趣也是運動,是理想,也是夢想。

  這一天我起得很早,六點左右已經梳洗好出門找東西吃了。我在稅捐處對面永吉利早餐店叫一份早餐,不知怎麼,老板似乎起得沒我早,他正整理開店的器具與食物,我等了有一段時間。這沒什麼關係,我順便看看報紙。不久,老板娘來了,開始做我的早餐。老板跟老板娘說話,說我點的早餐是什麼,但是她不理會他,她直接問我點了什麼。雖然我不是個敏感的人,但也看得出來他們在冷戰,這讓我想到去年暑假的事情。和今天一樣的,我來永吉利吃早餐,不一樣的是我不知道老板娘和媽媽的關係。我不認識她,她卻認出我來了,問我是不是洪燕的兒子,我說是,然後她跟我說了一些話。老板娘和我媽媽認識。以前跟爸爸吵架之後,媽媽都會跑去她那兒住,對於我爸媽吵架的事情,顯然她比我這個兒子來的清楚。然後,她問我,你覺得是爸爸偉大還是媽媽偉大?霎時,我回想起小的時候曾被問過這個問題。你可提出一百個理由支持爸爸偉大,更可以提出一千個理由證明媽媽偉大,要比較誰偉大?這是多麼可笑的問題,可是這卻是大人們熱衷的議題。老板娘那時只知道媽媽早已過逝,不知道爸爸沒多久前也走了。她帶著若有所指而又悲傷的表情看著我,等待我回答,我的心情只有複雜可以形容。我淡淡地說:爸爸現在已經過逝,爭這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回想著當時的對話,我一邊吃著早餐;老板娘正在打點食物,頭髮有一點亂;往店外我家的方向看過去,早晨有點溼溼的空氣,美崙山很美麗。

  二哥就也要回部隊了,今天我們都起得晚。二哥打算讓我見識所謂的"號子"開開眼界,我們一起出門到復興市場吃早餐,我們和國泰人壽的林阿姨擦身而過,她沒有看到我們。保險是爸爸為我們設想最長遠、最久的計畫。爸爸幫我們買保險,買那種長期儲蓄的保險,大哥兩個、二哥兩個、我一個、弟弟一個,打算把銀行裡的退休金當做分遺產那樣分給我們四兄弟--他引以為傲的四個兒子。然而這一筆保費可不是小數目,每次繳費期限一到它就變成我們最大的經濟壓力,全家也曾因為這件事吵翻天。有誰能體會一個用生命作燃料的方法,他所付出的代價以及背後支持他的那種堅強的信念呢;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樣能看見而且承認方法是不夠好的呢?這是生命的常態,也是生命的悲哀。直到現在,保險是兄弟間總是存在的話題,有時候保險貸款有問題;有時候林阿姨陽奉陰違業務代辦出問題。二哥問我,要不要叫住她問她自動轉帳辦的怎麼樣。我說不好啦,人都已經走遠了不好意思。走進中國商業銀行的二樓,我們到了傳說中的號子。二哥忙著找他的公司,我四處張望。除了入口,三面都是銀幕牆,中間是交易員辦公的地方,她們忙著打電腦、接電話。外圈椅子上坐著有老有少的人,個個盯著銀幕牆看,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臉色凝重,有的奮起遞紙條給交易員買斷。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複雜臭味。原來這就是股市。

  我帶著印件、證件去郵局申請止付補發存款簿,承辦的阿姨看到我拿出成串的印章--我們全家爸爸、大哥、二哥、弟弟還有我的印章有穿洞,用鐵絲串成一串--覺得很新奇,說她以前沒看過,問我串成一串辦事不是很不方便嗎。我想了一下說,可能爸爸希望我們全家都很團結吧!我相信我們兄弟間,會像這串印章一樣團結。一旁辦公的叔叔認出這串印章,問了一些爸爸的事。

  晚上是高中同學的慶生會,中午我跟他聊我這幾天辦的低收入戶證明,他說從小到大,這些父母都幫他辦好了,我經驗這些歷練,比他好多了。或許是吧,我這幾天體驗了不少東西,有很多是別人很難體會的,但是有更多,是因為爸爸太照顧我而我錯過的、遺漏的,沒有去想、去做的東西。

  爸爸離開我們以後,不太喝酒的我,也偶爾買罐啤酒來喝。有人問起來,我就會回答,我喜歡喝酒,但是我討厭酗酒,因為我爸酗酒得肝癌過逝。爸爸的酒品很差,以前喝醉會發脾氣,後來喝醉會哭訴自己老了不重用。無論是喜歡喝酒還是討厭酗酒;不管是自己動手蓋房子、爭誰偉大抑或為我們辦保險,爸爸的做為都傳到了我們的身上。對於爸爸,我們是他的一切、是他這輩子的驕傲。對於我們,爸爸不僅是給予我們做人的機會,更給予我們許多單純的、唯一的感受與感動。生物學家說,基因會遺傳,生物的遺傳物質會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我說,記憶也會遺傳、文化也會遺傳,一個人的認知與做為會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爸爸,你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活在我的做為裡。

            于男一422室2001/4/7(六)紀念父親逝世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