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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迪戈】◈第四章

  
  夢境的殘韻,在接觸到此世的溫度後消匿無蹤。

  捧著裊有薄煙的寬口杯,長義垂低眼簾,默然啜飲。

  燒熱的紅酒揮發了嗆烈的酒精,香氣深邃之餘,苦澀的口感亦減弱了不少。顧慮到他不習慣濃酒的可能,大般若還特別拌入一平匙的葡萄果醬,使得用以放鬆的酒液更為醇厚甜美。

  ……好似對待孩子一般的、多餘的體貼。

  自然而然選擇了長義旁側的椅座,大般若慵懶地仰上彈性適中的背靠,險些出口的哈欠被咽回嗓眼,他掩住倦意,半瞇著眼瞅向正挺背脊的青年。

  「冷靜一點了嗎?」

  捂緊杯身,青年凝視著灼灼火光,不知在思忖什麼而一言不發,木柴的迸裂一時成為寂靜空間的唯一聲調,劈啪聲輕快作響。

  倒不執著得到回應,男人不急不徐地傾斜杯身,令紅酒填塞等待的時刻。

  清冷的聲音煞像玻璃的凝霜,不知何時便綻出薄薄一層六花,「閣樓裡藏著什麼?」

  沒有領受對方的關懷,長義率先尋求了自身所在意的疑惑。來到異國後,他的步調被帶得太凌太亂,差點忘卻這世間危險得不容踏錯一步。

  不可能有所謂的無條件付出,那些曾待他極好的人都有所謀圖——即便是大般若長光也必不例外,只是他還沒想透其間的利益關係而已。

  一旦男人有所保留、他就不會託付信任,後續的交好亦不必存在,如此、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面對青年的質詢,大般若的神情略顯驚訝,隱約意會到問題的本質,他將杯緣移離唇口,毫不掩飾地回答道:「前任屋主的書庫,裡面存放一些財務帳本和私密文件。」

  不留喘息的餘裕,下一道問題接踵而至,「前屋主和你是什麼關係?」

  手臂搭上椅端,大般若支著額側,未被束綁的銀髮自肩頭垂落幾縷,他挑眉輕笑:「喔呀,終於對我感興趣了嗎?」

  對他的調侃不為所動,長義投去冷漠的目光。

  ——比起普通的詢問,這更像是某種考驗。困獸的牢籠並不只有突破這般簡單,隨之而來的,還有敵意的爪牙。

  摩挲著玻璃杯腳,男人垂低眼簾,同紅酒相仿的眸墜入深邃的年色,他抿著微笑,半晌,才緩緩答道:「……養父子、呢。」

  那份停頓並非遲疑,而是排斥與厭棄的負面意味,許是察覺繼續下去會太過深入,長義不再追問,默然移開迫人的視線。

  「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就換我的回合了吧。」伸手替青年將側髮撩至耳後,大般若順著拇指的方位,撫過沉澱著暗色的眼瞼,「讓你睡不安穩的原因是什麼?」

  寶藍瞳面隨著瞪圓而泛起波盪,淡漠的神情轉瞬間洩漏破綻,長義迅速地撥開他的手,故作鎮定地別過頭,隻手覆著頰側,僵硬地回覆道:「因為、夢見了過去。」

  憋悶不住的哈欠正好掩蓋了青年的異狀,大般若習慣性地摀住嘴,糊聲續問:「過去?」

  換來的,是一陣悶頭飲酒的沉默。

  酒杯已然見底,大般若卻遲遲等不到回應,猜想對方或許不想多言,他便乾脆起身,準備上樓休息,「嘛,不想說也沒關係,喝完酒後應該會比較好睡,我就先……」

  話還沒說完,衣袖驀然被外力扯住。

  薄紅的面色不知是彆扭還是酒精的傑作,長義迴避著男子的視線,遲緩的聲音隱隱透露不擅傾訴的生疏:「會牽扯到很多事情,解釋的話會花上一段時間……或許、要從名字說起。」

  ——青年正在嘗試著依賴他人。

  眸光溫柔了幾分,大般若霎時破壞了凝滯的氛圍,親暱地捱著青年坐下,並大方地調笑道:「說吧!我給美人的時間是無限的。」

  「別靠過來。」嫌惡地挪往旁側的椅座,長義的思緒竟輕鬆許多,在稍微組織過言語之後,他終於掀開了過去的扉頁。
  

  「『山姥切』,是繼乳名之後的、皇族的賜名。」

  
  六歲那年,父親使著祝贈於他出生之喜的打刀、僅憑一己之力討伐了佔據深林的山姥,這是一切的初始。

  斬除了妖魔的父親,獲取功名利祿及值得榮耀的名姓返家,而母親卻莫名失蹤,周遭的人不讓他探詢,只道夫人出了意外,請他節哀。

  喪禮上,棺材掩得死緊,雪白的花卉堆放一旁,尚不知生死之意的他連母親的遺容都見不著,毫無真實感地目送棺木被火吞噬成灰。

  相隔不出一年,父親便攜他入贅當地望族,與國廣家的女性共育一子。


  「那孩子叫『山姥切國廣』。」眼神流露出複雜的情緒,長義不自覺地握緊杯身,「和我相差八歲,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們長得很像。」


  相同的名字,意味著取代。

  在初生的嬰孩被抱至面前之時,他竟不可思議地意識到這點。

  為表區別,在弟弟出生以後,他被改冠母親的家姓,整棟宅邸內再也沒有人會喚他的名,而改稱他為『長義』。

  從上位者開始,惡意延蔓至僕從的耳語間,拙劣的掩飾就像寒冬的紙窗,風聲很快就流入耳畔——整座宅邸的人都在傳聞,山姥的詛咒令討伐者的妻兒成為妖物,上任妻子便是因此消失,而他將延續這個詛咒,所以父親才另生一位繼承者。

  在聽聞謠言之後,道貌岸然的父親登時面色鐵青,八卦的僕人第二天便不再出現,碎語亦銷聲匿跡。

  耳根縱然清靜許多,處理的方式卻讓消息有了一定的可信度。他人的認知早已改變,即便他再優秀,於家族中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甚至連主事的老傭都不把他放在眼裡,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年幼的弟弟身上。

  多疑的性子使他在惡劣的環境中得以倖存,從泡壞的茶葉為開頭,到後來甚至出現了投毒的食物,他憑著跡象揪出了兇手,對方卻沒被問責,簡直像是家長的幕後指使。

  ……別開玩笑了。

  趁著照料的傭人不在的期間,他悄然靠近了平時甚少接觸的金髮男孩。

  ——他必須踩穩駐足之地。

  因為肩膀被觸碰而仰首,山姥切國廣愣怔幾秒,隨即倉皇地掩起仍在開頭的書本頁碼,就像在擔心兄長會因為學習進度而予以責備一般。

  『你喜歡這本書嗎?』指著明顯用以學習的書籍,他刻意問道。

  『這是、是母親大人要我唸的……』支吾片刻,小腦袋隨即耷拉了下來,男孩微不可見地搖頭,小聲坦承道:『看不明白,我不喜歡。』

  意料之內。

  『那麼,我教你吧。』伸手撫過弟弟的髮頂,他在對方瞧過來之前,揚起親切的笑容,『看得懂的話就不討厭了。』

  小臉蛋泛起興奮的紅暈,男孩亮著眼,用力點頭:『嗯!』

  『小少爺,我回……咿!』門扉被拉開的剎那,被吩咐不讓他靠近繼承人的女傭驚白了臉,而他搭著男孩的肩膀,挑釁地掃了她一眼。

  『國廣,我們從這裡開始唸。』


  「那個年紀的孩子特別好騙,在國廣家的繼承者依賴我之後,沒有人敢再對我動手。」輕笑一聲,長義嘲諷地勾起唇角,當回憶湧現仇恨,怎麼都停不下來,「……多麼可笑,那些人的嘴臉,一個一個都——」

  聲音戛然而止。

  神情嚴謹,大般若伸手摀住浮溢混亂與愧疚的雙眼,將情緒失控的青年攬至身側,「冷靜一點,山姥切。」

  「……」咬緊牙關,山姥切長義顫抖地覆上眼前的手掌,艱難地換過一口氣,取之而來的悲傷一時遏止不下,「……我利用了那孩子。」
  

  該被嘲諷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他。

  
  整個家族之中,唯一真誠待他的對象,只有受他利用的弟弟。

  『哥哥、哥哥,雪兔子!』凍僵的小手捧起剛捏成型的雪團子,國廣抬起紅撲撲的小臉,將歪七扭八的兔子遞向撐傘而來的他。

  蹙起眉頭,他快步上前,將弟弟從地面拉了起來,語氣略帶責難:『你在做什麼,快起來,會感冒的!』

  絲毫沒有被罵的委屈,男孩將雪兔子放回地面,乖巧地遞出泛紅的手掌,『這是為哥哥捏的。』

  一大一小的手相互捂緊,極端的溫差引起了些許刺痛感。

  『……給我的?』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他愣然看著地面的雪兔,隨即矮身將弟弟擁入懷中,哽咽地嫌棄道:『你也、捏得太醜了。』

  並未發現異狀,孩子高興地窩靠他的頸側,傻呼呼地笑,『嘿嘿。』

  ——他越發無法面對國廣帶來的溫暖,就像在贖罪一般、盡己所能地待孩子好,卻仍然跨不過愧疚的檻。
  

  「要是能恨他就好了。」

  這樣所有事情都會方便很多。

  「要是、沒有『山姥切』這個名字就好了。」

  若是如此,母親也能夠好好地活著吧。

  「要是……當初沒有踏進家門、就好了。」

  如果能有個結局,是他能和弟弟平穩度日的話。

  
  那是發生在雪融後的初春之事。

  他們逛街返家,卻遲遲等不到僕從應門。發覺情況不對勁,他便叮囑男孩在外頭等著,自行破開門鎖,獨身潛入死寂的屋宅。

  兩側紙門皆透著極深的濺痕,在不存光源的情況下,只有越亦嗆鼻的鐵鏽味昭示著它們來源於人體。

  昏黑的廊道底部響起若有似無的細音,喀啦喀啦地,仿似硬物夾碎物體的聲響,真要形容的話,大抵——就是牙齒的啃食聲,隨著接近而越趨清晰,脆亮得毛骨悚然。

  屏息著按上門扉,他隻手推動刀鍔,悄然拉開縫隙觀察內部,只見一道碩大的巨影背著光,忘我地埋頭吃食,他無法辨清那物為何,卻不容自己產生恐懼。

  該趁機離開,還是與牠對戰?

  『喀啦喀啦喀啦、喀!』

  那物好似僵硬一般止住動靜,同他警戒而拔刀的瞬間,牠驀然看向偷覷的他,混沌的雙眼詭譎地睜大,血腥與肉塊沾黏著醜陋的臉龐,嘴角猶叼著屬於人類的臂膀。

  被發現後就別無選擇了。

  果斷將紙門完整拉開,趁其還未動作之際,他揚刀斬破了牠的臉面。

  宏亮的哀嚎迴盪整間和室,然而比起疼痛,那更像悲慟的哭叫,妖物並未受攻擊所擾,反而扔棄本捧在手中的殘缺屍體,奮力將他摁上牆面。

  『別碰我……怪物!』毫不猶豫地斬斷牠的手掌,他抹過殘存掐韻的肢體,嫌惡地擰起眉間,視線相對之時,妖怪竟沒有繼續襲擊,反而混亂地摀住臉,眼眶滾落豆大的淚珠。

  『別看、別看我……孩子……嗚嗚……』

  似曾相識的聲音遏止了下一刀攻勢,他愕然停下步伐,不敢置信地於妖物眼中辨識出相同的寶藍色。

  不可能。

  與他擁有相同眸色的人,明明早就——

  
  回憶的過程無疑是傷疤的揭露。
  

  「那是、我的母親。」嗓音略帶沙啞,長義在停頓半晌後,才勉強維持了敘述的平穩,「在我六歲時變成妖怪後,就一直被關押在地牢裡,直到她突破牢籠的那天……我殺了她。」

  父親——那男人讓母親和他活著的理由,或許是擔心波及國廣家,所以才備著他們兩人。即便日後母親死了,詛咒也會率先應驗在他身上。

  他對這個認知感到憤怒和絕望。

  
  母親方才啃食的對象,正是辜負他們母子的傢伙。死相如此淒慘,不是挺襯光鮮亮麗的功與名嗎?

  鬆開打刀,他不再掙扎,任由狂亂的母親扼掐脖頸。痛苦與憐憫相湧而上,他艱難地看著母親的面容,聽她又哭又笑地說著什麼,一面收緊了掌圈的力道。

  那些淒厲的耳語,糾纏了他每個苟存的夜晚。

  『放開哥哥!』突如其來的呼喝驚醒了他,收緊的手掌吃痛地縮回,他終於得以喘息。

  本該等在宅邸外頭的國廣顫抖地握緊屬於自身的打刀,奮力刺進妖異的腹部,卻因為力氣不足,僅陷入淺淺一層。

  『對不起、啊啊,對不起……』寶藍瞳面恢復清明與慈愛,母親哭著重複道歉的話語,哀傷地注視著艱難呼吸的他。

  知道此刻的自己應該做什麼,他將手覆上男孩持握的刀柄,協力讓刀鋒捅穿妖物的身體。

  原宿主死去之時,詛咒的繼承從染滿至親之血的指甲開始,變得尖銳而修長。

  來不及解釋,他粗魯地將男孩推出和間,隨意找了東西卡緊門軌,厲聲讓對方趕緊離開,並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那時卻管不著這麼多。

  過長的指尖使得他撿不起地面的刀,亦戳不穿自身的肌膚,除了再度扼緊咽喉之外,他想不到還有什麼方式能夠終結性命。

  哭聲越亦模糊,在視野泛黑之際,其他家族的人即時趕到,暫緩了他的異變。

  那或許是孩子喚來的救兵,也可能不是。
  

  「……來人是三条的家主,那位只在傳聞中出現的大人。」繃緊的心神在酒精的助力下開始鬆懈,長義的思緒漸漸遲緩,垂著眼皮,任由大般若接走手中的杯子。
  
  『詛咒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它存在地域的限制,只要你離開這個國家就不會發作。』眼眸仿似整片夜穹的凝縮,那人笑出與瞳內弧光相反的下弦狀,以肯定為前提的問話別帶深意:『嘛,反正你也沒有留戀的事物了吧?山姥切長義。』
  
  他還能留戀什麼?

  「……?」發覺長義不再出聲,大般若側頭望去,正迎睡著的青年靠向肩頭的剎那。不打算喚醒對方,他沉默地抬高玻璃杯的支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酒液早已見底。
   

  
  ——好餓。
  

     
  懺悔的聲音糊在黏膩的咀嚼之中,斷斷續續地響起。

  『嗚、嘔呃……嗚……上帝、原諒我……』

  伏首撕裂了屍體的面頰,女人嚥下凍僵的肉塊,染滿血污的臉滿溢恐懼與厭棄,她頂高鹿角,顫抖地摀住充斥淚水的眼珠,『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再吃了啊啊啊……!』

  同族的血肉穿過尚且完好的食管,進入受寒風吹拂的胃袋,僅存腐肉和骨骸的怪物猙獰地直立了起來,脊椎開始喀喀作響,牠的軀幹越拉越長,遮罩了月光。

  肋骨的縫隙間,仍在脈動的心臟僅來得及墜落幾滴腥臭的黑血,便被殘存的腐肉吞噬殆盡。

  贖罪的話語漸小,女人忽然跪趴在雪地中,低笑聲逐漸轉化成尖銳的鹿鳴。

  
  凝視著窗外的雪林,男人別開深沉的目光,將殘存紅液的玻璃杯放回桌面。

  毫無笑意的面龐染上肅穆與嚴謹,他小心地將睡著的青年打橫抱起,一步一步踏上前往二樓的階梯。
  
  

  ——無止無盡的暴食,以愛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