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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錯置


空氣中瀰漫著潮濕土壤混合青草的味道,太陽從午後便被雲層遮掩,到了傍晚時分天色依舊陰沉,遠方偶有悶雷作響,像是要下場大雨。

山中水氣更盛,不知什麼時候聚起了薄霧,本來可見度就低,這下連近處的樹影都變得朦朧,走在最前頭的人遲疑了一下,停步回頭查看,五名同伴都還維持著陣勢緊追在後,並因為他的動作一致停下腳步。

「我們要抓緊時間了。」黑衣的清平組員攏了攏衣領,對周遭環境的變化不甚樂觀,他仔細檢視地上的痕跡,確認他們沒有跟丟目標,這才揚手示意眾人繼續前進。

窸窣蟲鳴在視覺的鈍化中被感官放大數倍,彷彿每根枝椏、每塊石頭底下都藏著數千百隻蟲子在那兒喧囂,不知是在預言著欲來的暴雨,還是在譏笑誤入山林遍尋無路的遊子。

實在吵鬧。

斜倚著樹小憩的白髮男人微蹙起眉,緩緩睜開眼,金藍異色的雙眸瀲著水光,如精心雕琢的寶石般透亮,卻帶了些妖冶的美。他習慣性地抬起手中煙斗,輕敲兩下後便收入囊中,山裡的低喃順風而來,聽得人兩耳嗡鳴。

那六名清平組員追著隻化形妖狐入山,妖狐身後還揹著一名意識不清的少女,走得奇慢無比,區區一隻連尾巴都藏不好的狐狸,竟能讓清平組追了這麼遠還沒追上,說來還得歸功於這場霧。

右京放出感知,探得那妖狐正一腳深、一腳淺地行經他的樹附近,走兩步就要把揹著的女孩向上掂一掂,動作很是笨拙,而小妖的巢穴在山的更深處,以這個速度來說怕是走到入夜也不見得能抵達。

少女伏在妖狐背上,淺黃衣袍下露出一隻赤足,大抵是在途中掉了鞋,足背還沾了些帶著草屑的泥點。

黃色的嬌小身影搖搖晃晃地被駝著移動,莫名勾起了右京記憶裡帶有糕餅甜香的一幕,前些日子他的女孩也是這樣跌跌撞撞跑來,一張小臉不知怎麼能盛得下那麼多喜悅。

她自己喜歡糕餅,便逕行把他也納入了嗜甜的伙伴行列,她好幾次用手帕裝了新樣式的甜品帶給他,一見面便迫不及待地介紹起這次的點心,有些是松光屋新的下酒菜、有些則像是出自吉原裡著名糕餅店師傅之手。

說是帶給他的,但右京在女孩的殷殷注視下嘗試吃過幾次,總感覺沒有女孩品嘗時表現出來的那麼美味,後來他便改了作風,變著花樣哄她獨自享用,他只負責看。

將記憶中的淡淡甜香藏入心底,右京歛了嘴角的笑意,信手在空中一劃。

蹣跚前行的妖狐似有所知地豎起尾巴,四下張望沒有看見任何異常,卻彷彿有被窺探的緊迫感,妖狐直覺是有人要搶奪自己的獵物,他皺起鼻子齜牙,朝周遭的霧氣發出低吼。

右京沒耐心與其周旋,揚指做了個拂去的手勢,那妖狐感受到強大的推力,耳朵立即耷拉下來緊貼頭頂,他拋開少女以四足落地的姿態跳開幾步,橘紅色的大尾巴炸起了毛,喉中發出委屈的嗚咽叫聲。

妖狐焦躁地在原地徘徊一陣,知道自己不可能與那股力量抗衡,同時他也不理解力量的主人何以要推阻他,猶豫再三,妖狐還是捨不得好不容易蠱惑來的獵物,他試探性地接近昏迷不醒的少女,伸長前爪欲扯她衣袖。

右京見那狐還敢流連,有些不豫地催加了妖力,冷聲喝止:「退下。」

山的上空恰好應聲炸起雷響,遭受雙重震懾的妖狐嚇得彈開數尺,不敢再拿自己的小命挑戰,夾起尾巴一溜煙地逃了。

不知什麼原因,右京看著那妖狐落荒而逃的模樣竟被逗樂了,許是心情愉快,就連灰濛濛的天空看上去都饒有旨趣,左右閒來無事,他便乘興起身,悠閒地舉步往少女倒臥之處走去。

被妖狐隨便扔在地上,少女的衣袍已經沾上不少髒汙,所幸她看起來沒有明顯外傷,待妖狐法術的影響退去以後,多半也不會記得這糟糕的登山體驗。

右京俯下身,對少女緊緊攥在一塊的雙手感到好奇,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女孩手裡握著一株小黃花,經歷這麼長一段路的波折,花瓣都有些發皺了,也不曉得是為誰而採,讓她在這種時候都本能地將之護在心口。

大妖行事往往隨心而至,右京並未細思自己內在這縷輕快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他輕輕將花朵從少女手中抽出來,插在了她鬢間,隨後一把抱起少女,轉身踏入霧中。

相距十數棵樹之遠,跟丟了妖狐足跡的清平組員便沒有這等閒情逸致了。

「小心!」站在一顆大石上試圖望穿這片霧的紅髮男人一把抓住少年,並順勢將後者推到平穩之處,他吐掉嘴裡叼著的草,不耐地擺手:「看你的路,別給我添亂。」

無意間踩到石面青苔、險些滑下坡的阿穗穩住重心,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他一邊小心挪動步子,一邊問:「松浦前輩,能看到什麼嗎?」

「霧。」松浦氏真指著正前方,接著又指向兩旁:「還有霧。」

「我們在繞圈子。」他從大石頭上跳下來,搭著阿穗的肩朝其他清平組員走去,他們已經在這裡耽擱了不少時間,因為清楚山中有妖怪潛藏,也不適合分頭行動,要是再找不到正確的方位,等太陽落了山,恐怕會越發凶險。

「這是妖怪施的法術嗎?」阿穗能感覺到足底的土壤柔軟且潮濕,身上的黑色斗篷也像是吸飽了霧氣而越發沉重,他擔憂地問道。

「哪有這麼神通廣大的妖怪,那是山神吧。」松浦不以為然地隨口回答,他摸摸腰間半空的水壺,決定再忍一忍等任務結束再飲,正要出聲詢問同伴是否有其它發現的同時,視野內猝不及防出現了個陌生形影,他渾身肌肉都繃緊了,迅速按住刀柄,喝道:「什麼人!」

利刃出鞘的鏗鏘聲應聲交錯而起,所有清平組員都進入了備戰狀態,他們各自所站的位置正好勾勒出鬆散的圓,而圓的中心是一名不請自來的男人。

穿著藍色浴衣、身披深色打褂的白髮男人揚起眉,對周圍劍拔弩張的氣氛竟恍若不察,他低頭確認懷中少女的狀態,隨後在唇前豎起食指,示意眾人勿要喧鬧。

他的舉止太過從容,無形之中傳遞出了潛藏的訊息——這個人很強大,強大得足以無視清平組明確的敵意,他刻意找上門來,其目的卻與他們全然無關。

右京在清平組眾人混亂的高聲斥問中,慢條斯理將少女放在最近的一棵樹下,他細心地讓她的腦袋倚在剛生出柔軟新葉的一小塊區域,撫平她衣袖的皺褶,又擺正了那朵小黃花。

霧無聲無息地散去,太陽也早已西沉,夜梟陰森而不詳的啼叫自樹梢傳來,隨風拂過每個枝頭,暗處閃爍的每個幽微亮點都像被喚醒的惡獸眼瞳,霎時間佔了先機的清平組等人更像是被山林所包圍的那方。

這樣的氛圍叫人惶惶不安,一名清平組員按捺不住焦慮,刀尖直指眼前的男人,警告道:「狂妄妖物!離那個孩子遠一點!」

右京連瞧都沒瞧他一眼,他本就只打算把少女送到清平組手上,至於他們要如何解讀他的行為,壓根就不是他在乎的。

他記得在山腳下,確實有條偏僻的小路生長著少女所採的那種無名黃花,莖很長很韌,非常適合編成花環。右京分神想著帶些花去給他的女孩,直起身準備施法遁離之際,某個人踩碎了枯葉的脆響在清平組的紛雜話聲中格外突兀,他鬼使神差地抬眼看往聲音來源。

這一望,便讓右京怔住了。

紅髮的清平組員身後,站著一名略顯青澀的少年,他抿緊了唇,臉色蒼白,一雙金黃色的眼眸滿是慌張。

在發現大妖朝自己投來目光的瞬間,阿穗便感覺頭皮陣陣發麻,他還只是見習組員,十分欠缺實戰經驗,這也是第一次他與所謂的妖怪距離如此之近。

阿穗還沒來得及收拾好內心的慌亂無措,忽地一股厚重的壓迫感浪濤似地撲來,他腦中彷彿有口大鐘被人敲響,鏜鏜之音震耳欲聾,他不得不抬手掩住耳朵,直到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單膝跪落泥地,阿穗才模糊地認知到那巨響像是從鼓膜裡頭竄出來的。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把那宛若釘入頭骨的聲音甩去,卻只感覺更加噁心目眩,阿穗不甘於就這樣被擊垮,一咬牙以刀尖抵地,硬生生支撐住自己的重量,顫顫巍巍地起身。

「什、怎麼回事!」松浦握著刀的手依然很穩,但他清楚地感覺體內每個骨節都在發顫,剛提起了全副精神要應付大妖,他便錯愕地見同伴各個面露驚懼、不約而同地癱軟倒下。

而白髮藍衣的妖怪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準確而言,是盯著他身後的阿穗。

右京的思緒從未像此刻這般紊亂,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原本在做什麼,理智如將斷未斷的麻繩,只剩幾根細線勉強維繫,在那個瞬間比起震驚,大概更多的是茫然,是一種猶如置身夢境的虛幻之感。

屬於大妖的力量因而失了把控,毫無保留地逸散開,他魂不守舍地向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大妖的視線描繪著少年輪廓,刻苦得像在與沒有形體的敵人交戰,他的手緊握成拳,深陷掌心的指甲幾乎掐出了血印,右京卻不為所動,整副心思都牽掛在了肩負黑色斗篷的少年。

不顯血色的漆黑制服,以及忠實映照所斬之物的銀白刀刃,是清平組的象徵,也是責任。

右京僵硬地邁步,他想像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景,卻從未想過這幾步路實際上會如此艱難,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能感覺脈搏鼓動凌駕於呼吸,當他終於要走到神情警惕的少年面前,幾乎得屏住氣息才能克制洶湧高漲的情緒。

對松浦來說,這無疑是大妖的挑釁,他全神貫注觀察著右京的動靜,眼下出任務的組員中僅剩他還有行動力,他可沒有失誤的餘裕。

當大妖視若無睹地與他擦身,松浦看準時機舉刀砍去,孰料在刀鋒將要觸及對方衣襟之前,他舉重若輕地一拂袖,松浦便被狂風般的剛勁力量掃開,猛地撞上樹幹,他倒抽了口氣,肋間傳來絲絲疼痛,怕是骨折了。

「前輩!」阿穗驚呼,想朝松浦伸手,卻重心不穩而險些摔跤,右京瞳孔驟縮,一把捉住他的臂彎及時托住了少年,兩人的距離頓時拉近,而阿穗的帽子在掙扎間掉落,柔軟髮絲凌亂地翹起,像頭受驚炸了毛的幼獸。

阿穗呼吸急促,著急地要扳開右京的手,然而那玉琢般的五指如鐵爪牢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撼動半分,阿穗驚慌地仰起頭,便紮實撞進了右京異樣執著的目光。

藍金雙色的眸子噙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審視、有不解、也有憤怒。

阿穗因右京的注視而感到侷促,看著大妖陌生的面孔,一股說不清是恐懼亦或是悲傷的情感攫住思緒,令他在這緊要關頭詭異地分了神,阿穗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悲傷,也許是擔心前輩的傷勢,也許只是壓力下的應激反應。

右京張了張口,第一時間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他空著的另一隻手抬起,似乎是想去觸碰金瞳的少年,他唇角抽搐,終是壓下了衝動,萬千糾結化作輕聲低問:「是你嗎?」

少年的氣息很乾淨,但他想必鎮日混跡在清平組的成員堆裡,周身都沾染了與他們相仿的味道。

右京不自覺收緊手上的力道,意識到自己罕有地在抗拒,他並不想將心底那亟欲得到答案的疑問打撈出水,可懸而未決的刮搔實在難以忍受,他看得分明,少年身上沒有丁點妖力,除了那張臉,也沒有任何熟悉之處,右京不願武斷,更不願自我欺騙。

「左京……是你嗎?」

他的神情哀戚,近乎懇求地吐出了問題,他冀望少年會回應,卻不敢正視可能跟隨而來的後果。

阿穗眼底閃過一絲迷惘,又很快被堅毅取代,儘管不知道原因,但他捕捉到了右京心神震盪之下的瞬息空隙,便藉機強硬掙開了大妖的掌控,他向後跌坐在地,帶著涼意的青草自指縫穿過,撓出了點癢。

雲層早已散去,雨終究是不會落下了。

高掛於空許久的月亮冷不防露了面,逆光而立的白髮大妖臉色變幻莫測,他龐大的影子籠罩在阿穗身上,狹長瞳孔凜冽逼人,他往前踏了一步,以為自己會遭受攻擊的阿穗反射性閉眼,橫臂擋在面前。

那是個再明確不過的反應,右京見過無數凡人和小妖表現出畏懼,本該習以為常的他卻愣住了,盡力調動所有思考也無法理解現狀,如蘭花叢中突兀生長的一株野薑花,令人摸不著頭腦,無從解釋、也不能魯莽地拔除這份不協調。

一旁,伺機已久的松浦絕不會錯過這大好時機,他抱著再度落空的心理準備二次揮刀,直到刀鋒濺血,右京才如夢初醒般動了一動,屆時自是為時已晚,他胸前撕出了道猙獰傷口,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地呆立著。

擔心被大妖反擊的松浦一個側翻滾地拉開了距離,同時急喊道:「阿穗!」

毋須他多言,阿穗重新握緊刀,踉蹌著爬起站到松浦身側,填補戰術位置空缺,他渾身都還在輕微地顫抖,分明仍心有餘悸,卻已果敢地揚起刀,與他此刻的同伴並肩作戰。

左京是個纖細的孩子。右京的眼神微微失了焦,不合時宜地憶起往事,他的弟弟性情溫順,作為妖族而言甚至有些過於和善了,他的力量不及自己,也從不怠於修煉,在遭逢考驗之時,偏偏又有幾分倔脾氣,再難再累都絕不輕言放棄。

……曾是如此。

忽然右京覺得很是疲憊,他悄然收回失控的妖力,聚在體內只作最低限度的防禦。他斜眼看著紅髮男人的凌厲刀勢朝自己砍來,鮮血濃重的鐵鏽氣味聞得人頭暈,胸口的傷延遲地抽痛起來,鑽開皮肉、連骨頭也透著酸澀。

踩在血泊中的右京深深望了阿穗最後一次,在松浦補上致命一擊以前化作白影躍上樹,轉瞬間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妖的壓迫消散,清平組眾人這才找回了對肢體的控制,他們連忙攙扶彼此起身,有恢復較快的組員迅速察看了樹下少女的狀況,這次任務竟有驚無險地就此落幕。

「……」松浦鬆懈力道,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無聲地咒罵了兩句,扔開染著血的刀,一把拽下腰間的水壺,將裡頭沒剩多少的酒液往嘴裡倒。

阿穗仍有些喘不過氣,他的五感還處於麻木當中,直到組員們整頓完成,準備帶著少女一同下山,稍微冷卻了的思路才逐漸清晰,困惑也隨之而生。

「前輩……」

阿穗心神不寧地出聲呼喚,剛嚥下最後一口酒的松浦神情一凜,手忙腳亂收了水壺,欲蓋彌彰地說:「你口渴了?我沒帶水!我是說,我水喝完了!」

「前輩你又偷帶酒出任務?」阿穗震驚地反問,接著他不禁失笑:「不是的,我是想問──」

話未出口,阿穗卻遲疑了,他看著今天鬍渣依舊沒有刮乾淨、脫離戰鬥模式後便又恢復吊兒啷噹德行的前輩,對方瞪著眼睛不作聲,就像每次被他抓到偷偷飲酒時一樣擺出了長輩架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四處聲張。

「沒什麼,大家都沒事真是太好了。」阿穗抿起唇,普通地勾出笑意,將疑惑暫且埋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