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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光中心】青い空の下で



　　我再度於11月7日送葬友人。

　　死亡是無法描述的現象，是必經之路，是無解之題。難以想像昨日尚並肩作戰的人，今天便成為報章雜誌的頭條新聞，並且再也無法開口了。於是新聞代替他，繪聲繪影地訴說屬於松田陣平的一生，將煽情的詞彙加諸於我的好友……松田天上有知，也許會看著報紙開懷大笑吧。

　　下次就燒兩份──不、一份就夠了──給萩原和松田瞧瞧。

　　但上頭基於資料保護無法刊載他的全名，「松田氏」順理成章成為他的代名詞。不過我想起從前他人詢問萩原關於暱稱的取名邏輯，針對為何唯獨松田是以名字命名的發言：「因為松田這個姓氏太普遍啦，我的夢中情車也是呢。我若不喊一個與眾不同的稱呼，要如何讓他回頭呢？」

　　然而同期的姓氏為山口的有兩人，藤原的更是多達四人。平平都是「小山口」或「小藤原」，萩原總有本事讓人一瞬了解究竟是在喊哪一位。

　　何況松田的注意並非隨稱呼移動。總是旁若無人的好友，每回聽見旁人提起「萩原」，便如聽見關鍵字的警犬，豎起耳朵，悄然投以視線關注。

　　他在乎的既非稱呼，亦非聲音。

　　人們紛紛稱呼松田為「英雄」，他的生平事蹟，包含前機動隊王牌轉至搜查一課強行犯系僅一個星期的資歷自然也被攤於陽光之下，相貌堂堂，年紀輕輕，經歷輝煌，菁英的稱號如影隨形。好友的能力和付出得到廣泛的認同，對此我也與有榮焉。

　　儘管現在知道我們之間好友關係的人屈指可數，現下又少了一位。

　　我於電視上瞧見機動隊的長官和搜查一課的目暮警官同行，用同樣的肅穆神情，同樣的黑色西裝，和同樣的念珠前來哀悼。

　　罔論媒體如何詢問，長官始終不發一語，沉默於來訪冊署名便匆匆進入會場。他是最捨不得松田的人之一，興許直到壽命的盡頭仍在思索當年蓋下同意章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的抉擇。而後成為松田上司的目暮警官深深地嘆一口氣，只道：「松田非常優秀，儘管相處時間短暫，但是個可靠的警察官。」

　　我於目暮警官背後瞧見熟悉的身影。伊達也換上了黑色西裝，難得地取下牙籤，佇立於某位女性身側。那是位很漂亮的女性，一身素雅的黑洋裝，用淡妝彌補了氣色，卻無法遮掩她的哀戚，下垂的眼尾微微泛紅，藍色的眼如沉寂的大海。

　　她本該是一道自由的風，卻二度於此駐留。

　　會場和當年的萩原是同一座。那座場館外頭的長桌堆滿了花束，來自島嶼四方，來自當日於米花中央醫院的人，來自他的親朋好友。而比任何人都能稱一聲朋友的我和Zero，連一朵花也無法奉上，唯有旅館的面面相覷。

　　即便組織這回的任務在日本，縱使Zero下訂會場旁的旅店，將一個星期的任務行程全濃縮於最後幾天，他僅能日日倚靠窗邊聆聽枯燥的經文聲，垂目沉默地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偶爾見到熟識的人時，手臂肌肉會猛然跳動，腳尖瞬時轉向房間唯一的出口。

　　他就像一頭潛伏的獵豹，專心致志地等候撲殺的時機。擱在手邊矮桌面上的馬克杯內容物已自熱咖啡更換為熱水果茶，他仍渾然不覺，放任白煙冉冉，終至了無聲息。每當他的大腿肌肉一繃，我以為他終於選擇飛躍而出之際，隨即線條再度平緩，唯有眉頭堆砌皺褶，煙紫的眸沉澱深深的疲倦。

　　成為潛入搜查官形同於選擇親手對過去拉一道封鎖線。曾經雙眼緊閉亦能走個來回的路途，必須裝模作樣地向他人問路。曾經於校園苦修的各式技能的肌肉記憶不被允許，必須徹底剝離，重新塑造。而曾經無比了解的人，必須於自我介紹的同時遞出寫有假名的名片，虛偽地說著：您好，初次見面……

　　然而負責訓練的教官卻一再提醒我：「諸伏景光，千萬不能忘卻自己的名字，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忘了自己只不過是短暫藏匿陰影，但始終行走於陽光之下。」

　　而當沉默、說謊和漠然皆是為了保護所愛之人之時便別無選擇。

　　──我們無能為力。

　　於是無論Zero如何渴望送出那束供花，理智終究會使他守護於窗邊，繼續無聲無息亦無人知曉的送葬。

　　如同潛入搜查官的身分。

　　既不屬於陰影，亦不屬於陽光。



　　我想起四年前的11月7日。

　　神谷一號公寓的第二十層樓爆破之際，我在訓練基地恰巧結束一輪狙擊訓練。六百碼是我的近期目標，有三發偏離指定位置，意味著我至少得再加三輪練習。

　　和我同期訓練的人有數位，全是來自島嶼四方的精英。有一位格鬥技能卓越，似乎原先是綜合格鬥技的愛好者，毫無章法的招式獲得教官的高度評價；有一位天生抗藥性出色，在藥物訓練階段總是高分過關。而有一位情報處理一流，社交能力卓越，哪怕是嚴肅正經的教官，面對他時眉頭的皺摺都少了幾道。

　　我不禁聯想起萩原。一個眼神、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便能輕易使人落入自己的節奏。我曾向他請教，儘管他並不吝嗇分享他的技巧，甚至於每個星期抽出時間來和我對談，但天賦是難以彌補的鴻溝，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如他那般輕描淡寫地勾出想要的情報。

　　「抱歉，讓你白費這麼多時間。」

　　「我才應該謝謝你肯聽我說話，有些事能說出來的感覺真好。」萩原說，「不過小諸伏的天賦其實很不得了，和我完全不同呢。」

　　「我的天賦？」

　　「嗯……就像是空氣。」

　　「空氣？」

　　「無聲無息地和生活融為一體，若意識到就不妙了呢。」

　　當時的我不明白萩原的意思，直至公安部的人找上我。他告訴我：你有成為臥底的資質，要不要加入警視廳公安部？

　　我第一次得到這類評價。臥底一詞於影劇中因主角立場不同導致評價差異，若非忍辱負重的正義使者，便是眾矢之的的背叛者。我知道自己相較於其他友人存在感稍嫌薄弱，也沒有特殊的技能，並非妄自菲薄，僅僅是單純地陳述事實：班長有領導資質，松田和萩原已然是爆破物處理班的內定人選，Zero自入校起便是領頭羊，他們確實都有出類拔萃的部分。

　　我沒有特別的長處，而選擇成為警察的理由已擁有圓滿的結果，接下來該何去何從，說實話我也躊躇不定。

　　「靜候佳音。」

　　公安部門的接頭人如此說道，便先行離去。

　　煩惱多日，我的異常自然瞞不過友人。但他們仍然如從前面對我雙親的慘案時一般，等待我自行開口。

　　可是成為臥底意味著我必須和過往切割。

　　我能否忍受孤寂，於黑夜踽踽獨行嗎？

　　我能否承受質疑，始終堅定自身立場？

　　我能否經受仇恨，槍口對準親朋好友？

　　──我能夠成為那樣的人嗎？

　　「Hiro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Zero這麼告訴我，「我們都會支持你。」

　　「你呢？Zero打算怎麼做？」

　　畢業生第一名，以史無前例的成績入校及畢業，肯定會有更隱密也更艱難的部門來邀請他。

　　「我已經決定了。」他說，「陰影也好，陽光也罷，總歸是在同一片藍天之下。」

　　我始終記得當時的Zero，他的笑容和他的金髮一般，猶如藍天之外的日輪光采奪目。

　　Zero總是如此，堅定不移地跑在前頭。

　　搬至東京後，雙親的案件及失語症令我始終與周遭格格不入。孩子們的喜好直截了當，面對半途而來的轉學生，初期印象至關重要，試圖溝通無果後，他們這般稱呼我的：那個無法說話的怪人。

　　無法亦無心融入環境成為另一項壓力來源，本就是因壓力導致的失語症，可想而知離痊癒的目標遙遙無期。

　　就這樣吧。夕陽西下，當時的我坐於河堤邊，如此想。反正我還有更重要的目標。

　　「你是──」身側忽然傳來聲響。金髮黑膚的男孩瞇起眼，隨即一副了然貌，「隔壁班新來的轉學生。」

　　可想而知又是聽說了那些傳聞的人。

　　「雖然不曉得你的煩惱。」男孩揚起笑容，「但相信我，說出來會好過很多喔。」

　　「……」

　　「你要是想說了，隨時歡迎你來隔壁班找我。」

　　男孩說完，便擺手道別。我趕忙拉住他，朝他比劃手勢。

　　「……我看不懂。」男孩說，「不過我猜你是想問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

　　「我是降谷零。」他說，「請多關照，諸伏君。」

　　──請多關照，降谷君。

　　那時的我忽然開始渴望對他親口說出。

　　Zero有我所沒有的勇氣，卻毫不吝嗇地分享予我。

　　我如何能辜負他的期望。

　　於是我在當晚撥通了接頭人的電話，「您好，我是諸伏景光，冒昧打擾您了。」我深吸一口氣，「未來還請多多指教。」

　　基此，我成為公安部的一員，正式開始臥底訓練。由於任務危險性高，加入計畫的所有人都必須簽署同意書，同意與過往劃清界線，同意公安消除曾經存在的痕跡，同意死亡如影隨形。

　　亦同意，生命不再屬於自己。

　　一切都是為更崇高的利益，為守護生活於腳下土地的人民。

　　我背下通訊錄的所有號碼，親手刪除了它們，並正式開始訓練。

　　訓練極為嚴苛，每天都有人被迫或自願退出，我的室友時常變動，房間不停更換。一個星期過後，我們頭一次得來短暫的休憩時間，教官發回手機，准許所有人向外通話。我按下電話標誌，不假思索地輸入Zero的號碼，拇指卻遲遲不敢按下撥通，到頭來又全數刪除，只緊握冰冷的機體沉默地聽著室友和女朋友調笑。

　　隔日，訓練生又少了數位，原先擱置於角落的室友的行李箱亦自白色換成了黑色。

　　「記住。」教官說，「你們的每一次聯絡都是在拿性命拼搏，用自己的命，用聯絡人的命。」

　　不要緊。我想。只要仍處於同一片藍天之下，有朝一日會再度相逢。

　　


　　然後11月7日當天，我得知了萩原的死訊。

　　訓練室一貫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疲於處理各自的訓練。我的長處不夠明顯，狙擊勉強算是得意之處，既然我無法如Zero那般多面向發展，便決定專精其一。

　　我還有五輪狙擊練習，一發失誤就必須再加一輪。狙擊鏡之下，六百碼的世界近在咫尺，無風，濕度適宜，我扣動扳機，那一發子彈應當準確貫穿鼻頭──

　　「你們聽說了嗎？」

　　忽然有人開口。

　　教官不久前離開了。這番話打破沉悶的氣氛。人明知尚有更重要的事，卻難免心生倦怠，監督者恰好不在，於是有人接話：「什麼？」

　　「聽說教官方才匆匆離開是因為今天爆破物處理班出事，趕去本部開會了。」那人說，「一整層樓都炸飛了。」

　　──子彈命中了心臟。

　　「打得好，諸伏。」身側搭檔的同僚放下望遠鏡，先是稱讚，又道：「領隊是誰？」

　　「聽說是新人，萩什麼來著……」

　　「新人領隊？那可不得了啊……」

　　之後的話已入不了耳。

　　狙擊槍猛然墜落。我趕忙接住嬌貴的槍枝，將它放置長桌之上，快步奔至開口的人的面前。

　　那人不記得名字，我如何逼問都無法告訴我解答。而任務未完成會毫無疑問被退出，我只好端起槍繼續訓練。心不在此，以為即將看見慘不忍睹的成績，卻發現無論我的心如何波動，肌肉亦穩穩地端著狙擊槍，一發一發地穿透十環。

　　狙擊鏡外的世界該是什麼模樣？

　　我的目標是什麼人？

　　手持狙擊槍的自己又是誰？

　　這番來自靈魂的拷問，甚至不比風向和濕度來得重要。

　　當晚，我自食堂的新聞知曉事件經過，並於殉職者名單發現「萩原氏」，得年二十二歲。不算常見的姓氏及相同的年齡壓根無法自欺欺人。

　　基地沒有門禁，唯有沉重的訓練課題和早晨集合時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帶上一頂棒球帽正在前往葬禮會場的公車上頭，是司機為輪胎碾過石塊時的震動向乘客致歉方驚醒了我，而我這才明白曾發生什麼事。

　　我在距離葬禮會場最近的公車站下車，經過路線圖時掃見玻璃版上的倒影才注意到自己的服裝和身側的人們格格不入。

　　──太過顯眼了。

　　彼時正處於消除痕跡的關鍵，若和過往有所接觸便徹底功虧一簣。

　　附近沒有服裝店，我只能將帽子壓得更低，至途中的花店買一束供花和一張小卡，用左手寫上「致萩原氏」，憑藉這一眼便明白的意圖，服裝便不會過於引人注目，以便我混入人群之中。萬幸即便會場燈光充足，黑髮亦不至於叫我過度顯眼。

　　我在會場前遇見了同樣捧著花束的伊達，他正俯身於訪客名簿簽署自己的姓名。畢業和分離僅為一個月前的事，卻令我難以將視線自他身上移開。

　　他是我們當中最不一樣的人。不同於甫畢業就加入爆破物處理班的萩原和松田，亦不同於遁入暗處的我和Zero，伊達的經歷最為「普通」，老老實實地加入地方派出所，從基層接觸開始做起，數年後興許會加入本部成為刑事組的一員，從生到死皆是光明磊落。

　　所以他堂堂正正地進入會場將花親自擱置於棺材處。而我卻只能趁無人注意之際，將花束混入一般民眾的長桌便藏去角落；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同事打聽松田的去處，我只能裝作來弔唁的普通人，向長桌前負責登記的女性報出假名。

　　沒有人注意到松田何時離開，尋覓無果的伊達便選擇留在遺像之前。

　　松田總是會回到這裡的。我們心知肚明。他早晚會回到萩原身邊。

　　時間不多，我等待片刻便無奈離開，惟途徑吸煙區時，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Zero正蹲在牆後，金髮為棒球帽所遮，陰影處黝黑膚色反倒成為利器。而另一端是正倚靠牆垣的松田，一根菸叼於唇間，卻未見他吸上一口，唯有菸灰唰唰地落，稍微偏差一些便會糟蹋那身西裝。

　　可他一點也不在意。儘管仰望天空，卻全然不在乎夜空是否高懸星星。他知道夜空中沒有，會場內沒有，乃因星星已消散於神谷一號的第二十層，結束自己絢爛而璀璨的爭途。

　　我們分屬不同單位，無從得知他在藍天下的一隅過得如何，他亦無法得知我的思念，實未料到我們的再次見面竟然是同期的葬禮。

　　公安的訓練極為痛苦，雖說尚為學生時同樣日日鍛鍊，但並未親身體驗到生命脆弱和人生無常，因而如何荒唐都能稱一聲青春無畏。儘管明白和教官說一聲「放棄」我就能重新成為一位普通的警察官，重新回到擁抱陽光，盡情說出自己的名字，我仍憑藉友人們的鼓舞繼續邁步。

　　我不願叫他們失望。

　　猶記得畢業當日為我拍下照片的松田，比之我更具生氣的藍眸匿於鏡頭之後，穩穩地按下快門。他直奔照相館，將那張紀錄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的照片洗出，並自告奮勇承包後續郵寄任務，惟封緘前死活不肯給我瞧一眼。

　　他在裡頭待太久了，可想而知大概是期間做了不能讓我知道的事。我猜測是寫幾個字或畫上幾顆紅心裝作是女友視角一類的惡作劇，但這類俏皮無傷大雅，且兄長並非會單憑照片便信以為真的人，待他打電話來時再解釋即可，便隨他去了。

　　直至他於典禮上頭向其他人展示得意之作，我才曉得他為照片的我畫上鬍渣。不過那張照片拍得實在合我心意，彼時已決定去向，能否再有這般意氣風發的時刻已是未知數，便請他也洗一份給我做紀念。

　　他一口答應，再次衝向相館，不多時便捧回熱騰騰的照片。他將照片交給我，並道：「雖然景老爺到最後都不肯親自跟我們說要去哪，但有事隨時聯繫我們。」

　　我把它塞入錢包，每每對自己感到懷疑之際便取出照片翻開，告訴自己：諸伏景光，還有人在等你，別忘了自己是誰。

　　他們是我的寶物。

　　而無論如何，我們共處於一片藍天，共存於同一道陽光。

　　人的變化能有多大？我和Zero就是最佳證據。以溫和著稱的諸伏景光學會將靶心對準一個不知姓名且與我無怨無仇的人，靜觀扣下版機後濺射的鮮紅。而以往死板出名的降谷零學會倘佯於異性的簇擁，用輕漫的笑容勾出想要的情報。

　　可我見過警校畢業當日預備加入爆破物處理班的松田，機緣巧合下聽說他和萩原被大力舉薦，目前已經能領隊作業，升官進俸近在眼前，那時仍為他們由衷感到喜悅。

　　但我沒見過失去萩原研二的松田陣平。

　　沉默。

　　虛無。

　　疲倦。

　　──你是誰？

　　我忽然感到恐懼。我竟認不得分離未滿兩個月的朋友，竟認不得那個曾意氣風發的青年。



　　萩原研二四天後於寺院長眠。

　　而與此同時，我的六百碼成功率已達百分之九十五，換來教官滿意的笑容和進行下一步訓練的同意。

　　訓練暫時告一段落，教官宣布我得到一個星期的假期。參加訓練僅僅不到兩個月，就連夜晚也難以放鬆，而今驟然獲得鬆懈的資格，當然不曉得該做些什麼。

　　如果是昨日就好了。我忍不住想。那我還有機會前去送行。

　　我的迷惘自然沒瞞過教官，他邊將所有的行李都交還與我，往我手中放一疊厚厚的紙幣，絕對足夠我奢侈地度過這七日，邊道：「回去長野看看你的家人？」

　　我搖搖頭。畢業後我曾與兄長有過聯繫，我未曾告訴他未來去向，只問他：會希望我申請分發到長野嗎？

　　他也不曾開口詢問，僅悠悠道：去吧。有緣，自會相逢。

　　「或是聯繫你的朋友們？」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掌心的機體霎時如定時炸彈。訓練資格很難得，同時也很脆弱，和女朋友一分鐘的通話、一句同家人的問候或是一封三個字的簡訊，不曉得已葬送多少人的努力。

　　「別緊張。」教官歎息道，「這不是陷阱，只是這一期的訓練生中如無意外我便是推薦你了，再不去，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

　　他示意我看看手機。我打開通訊錄一瞧，那些被我刪除的聯絡人早已完好無損，包含那個不再有人接聽的電話號碼。

　　「別後悔，諸伏。」

　　教官輕拍我的肩膀，隨即旋身離去。

　　我打開簡訊箱，刪除繁多的廣告郵件，殘留的簡訊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名字便是「萩原研二」。

　　「發現一家新開的居酒屋，蜂蜜醃漬特別美味。我真的很想知道美味的秘訣，但我不似你這麼擅長，所以有空請務必賞光，滿足我的好奇心。」

　　「他穿上制服真是帥呆了！鬥志滿點的時候更帥。你還記得我們之前上街走走時我買了一副墨鏡打算送給他作為畢業禮物嗎？他現在天天掛著呢──他很喜歡，真是太好了。」

　　「天氣預報表示下周二開始降溫，身體健康最為重要，鼠灰色連帽外套是個不錯的選擇，不會特別張揚，卻永遠不退流行，大力推薦。」

　　最後一則簡訊停留於11月6日的下午，並且永遠停下了。

　　相比發送給松田，萩原發送給我的頻率不高。也許是擔心打擾工作，邀約和關切都格外收斂，甚至於抹除他人的姓名，且不使用容易被鎖定的詞彙。

　　每個人都有秘密，臥底任務顯然是重中之重，發現是一種本事，讓人不生排斥又是另一種本事。萩原出色的洞察力使眾人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驚人的社交天賦又令他所向披靡。

　　他就是有本事停在最恰當的距離，於最恰當的時機，說出最恰當的話語。

　　我和他相識不過七個月便已如此，想當然爾，松田只會比我更無法自拔。

　　自那天後，我未曾再見過松田，但那晚判若兩人的青年猶掛心尖，午夜夢迴之際總不斷發出示警。他在提醒我，提醒我生死的間隔並不如想像中輕描淡寫，提醒我被留下來的人永遠是最痛苦的。

　　我能理解將自己的生死置於大義之後，否則也不會選擇簽下臥底任務的同意書。且會選擇成為警察官的人，根骨裡便帶有強烈的正義感。哪怕是口口聲聲求一份鐵飯碗的萩原在面對暴走的卡車之際也毫不猶豫地打動方向盤，寧可被稱一聲蚍蜉撼樹，亦不願無所作為。

　　松田亦然，爆破物處理班同樣是奔走於危險前線的職務，爆破物這種東西相較於刀具或槍械可說是更為罕見，但每回出現都是重大傷亡的前兆，他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仍決定投身與死神爭搶時間。

　　他知道的。松田陣平此人看似大膽不羈，實則心思恐怕是我們當中最為細膩的人，一旦認真起來便霎時如休眠的火山，鬥志如何洶湧，亦不露聲色，不疾不徐地剪斷一根又一根管線。

　　他知道的。「正義必勝」這種口號，只是種心理安慰，沒有人可以永遠不敗。人終有一死，僅是早晚之別。

　　他什麼都知道。可是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畢業典禮仍如昨日，當天問早的簡訊仍躺在簡訊箱，那一聲「我出發了」猶如在耳……一切都太快了。饒是有再多的心理建設，在真正面對死亡的當口，便赫然發現一切皆是徒勞無功，甚至於連一滴淚水也難以落下。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Zero。

　　臥底任務的死亡機率高得難以想像，教官曾說每年送入各個組織的臥底八成都沒有好下場，僥倖活著回來了，終其一生也都在和罪惡感奮鬥。無數的前車之鑑，又有哪一位不是通過嚴格訓練的菁英，且做好心理準備才動身？

　　我曉得松田陣平不會尋死，僅會於夜深人靜時拆解、重組和萩原研二的記憶，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無數次翻越繩索，重返擂台。我曉得降谷零不會尋死，只會在夜半時分倒一杯烈酒，凝望空無一物的黑夜，對辛苦保存下來的照片舉杯，無聲地舔舐傷口，於陽光灑落之時再度推開門扉。

　　同時我也曉得，想像永遠比不過現實。

　　我忽然想聽聽他們的聲音，想和他們說我不復期望，終於得到教官的認可，會盡力成為一名合格的公安警察……可我怎麼也按不下撥打。

　　我很害怕，怕一通電話毀了Zero所有的布局，怕聽見伊達和我說「萩原死了」，也怕聽見松田喊我「景老爺」。

　　但我更怕他們問我：你是誰？

　　──我是個膽小鬼。

　　至今仍把自己鎖在壁櫥裡的膽小鬼。



　　我發現自己連能回去的地方也沒有。

　　畢業後我便開始接受培訓，食衣住行全然仰賴訓練機構，只能暫時找一間飯店入住。

　　以為離開機構後我能睡得安穩，可事實證明過於柔軟的床榻反而令我輾轉難眠。待我好不容易進入夢鄉，生理時鐘又準時於清晨六點將我喚醒。機構內的早餐時段是七點半，逾時不候，飯店早餐卻是九點前都接受入場。而我分明擁有賴床的權利，回過神來已掩上房門，邁開步伐前往附近的公園就著人行道進行晨間訓練，並且準時於七點半回到飯店。

　　無重要行程，時間尚早，然而彼時腦袋已過分清醒，回籠覺成為不切實際的妄想，無奈之下只能前往餐廳。今天的餐點有我格外喜愛的筑前煮和我不太喜歡的豬雜湯，心中猶在盤算多夾幾塊蓮藕作為放縱，低頭一瞧餐盤上已擱上兩碗，份量相差無幾。

　　再怎麼說都不能已經取走的食物放回去，浪費又不可取，只能默默地吞下肚。

　　習慣是極為恐怖的事。機構時常進行訓練隨機的情境扮演和人物揣摩，那時候「自己」成為最不重要的東西。姓名是假的，經歷是假的，喜好當然也是假的，而凡事以任務優先，這種「不得不」便會使人不知不覺間接受一切狀況。強迫接受不樂意接受的事物，起初自然會感到排斥，久而久之已然興不起半點厭惡之情。

　　辦理退房時是早上八點四十三分，行李幾乎原封不動，省下來的時間幾乎都耗在清除痕跡。我於錢包內找到一張假證件，因而免除以「諸伏景光」的名義入住，但為求妥善，我依然記下入住後觸碰過的每一處位置，在離開前進行徹底的處理。

　　直至提著一袋行李走在大街上，和無數上班族擦肩而過，逆著人流的我才赫然想起難得的假期理應悠哉享受，而非活像正在任務中。

　　可我沒有「目標」。似無頭蒼蠅於大街亂竄亦不是辦法，恰好經過一間百貨公司，腳步一旋便踏入商場。

　　興許是長野慘案已有結果，最為重大的壓力源驟然消失，外加機構內徹底的身體鍛鍊，我發現原先合身的長褲現在單單站著已遮不住腳踝，上衣亦稍微緊繃，活動起來有些阻礙。

　　我將男裝所在的第三層瀏覽一周，最終仍是回到熟悉的品牌店，如從前那般挑選──除了尺碼。

　　除了尺碼，一切皆無任何改變。

　　教官說我太乾淨了。

　　我看著鏡子裡的倒影，無奈嘆息，不得不贊同他的說詞。

　　這不是單純的形象改變能解決的問題。公安需要的是「空氣」，因而找上我，但我對藍天之下適應有多麼良好，於陰影之中便有多麼格格不入。

　　這一個星期的假期不單單是步入下一個階段前的調適，亦是一場試煉。他們在問：再度處於藍天之下的人，能否自願回到陰影之中？

　　機構從來不會以「好不容易經受訓練」作為挽留的藉口。相反的，它的大門永遠敞開。所有人都曉得東西被統一放置於儲藏室，沒有門禁，也不需要理由，隨時可以拿起自己的行李踏出那扇大門，自然會有人來輔導回歸普通警察官的路途。

　　因為無法承受訓練退出的人有之，因為無法接受身份轉變退出的人有之，因為親朋好友的期望退出的人亦有之。不過教官從不在乎原因，他永遠只道「別後悔」。

　　「這是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的任務。」

　　他說。

　　我對訓練毫無怨言，否則當初大可以成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隨年歲增長，人便會漸漸理解平庸的一生最為難能可貴。但我仍於半年前簽下警校入學申請書，經過六個月絕不輕鬆的練習才終於獲得警察官的資格。

　　我嚮往這個身份，期望能為保護他人盡一份力，而今的我卻連自己是警察官都無法宣之於口。

　　理智和情感是天秤的兩端，左側如何以現實和自我抉擇堆砌，仍不敵右側的喧囂。

　　我的內心深處，仍然抗拒著改變，不停地聲張對於藍天的渴求。

　　我該如何是好？

　　心不在焉地對比衣物，餘光無意掃見一件鼠灰色的連帽外套。

　　我猛地想起那封簡訊。

　　萩原無疑是我們之中最有品味的人。警校時的休閒很少，門禁是一大阻礙，因而時常去其他人的房間消磨時間。排除所有人共通的專業用書，伊達有很多健身器材，Zero有許多其他專業的書籍，松田那總能找到各種功效不知名的零件和工具，而萩原那便是一大沓的雜誌，汽車、服裝、酒，甚至於是彩妝和戀愛，涉及各方面能用於人際交往的話題。

　　他說和伊達待在一起總覺得特別有安全感，不過偶爾一枝玫瑰能為感情增添色彩；他說Zero可塑性極高，可以多方面嘗試，更興致勃勃地要教導Zero話術。他說自己最喜歡松田的眼睛，氣勢磅礡，也許意外適合墨鏡，便砸下存款買了一支作為畢業禮物。

　　約會歸來之後萩原得到伊達的感謝和請客；Zero解決案件的效率更上一層樓而得到公安的青睞，而如今的松田走到哪都掛著那副墨鏡。從結果看來，我們都對他的選擇心服口服。

　　成為警察官是他的選擇，爆破物處理班亦是他的選擇，11月7日的早晨踏上第二十層樓亦是他的選擇。而自那日之後，我總在思考：火光炸裂的瞬間，他是否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

　　他說這是一個既不張揚亦不俗氣的選擇，是以大力推薦。

　　而我，真的能做到嗎？



　　我盯著那件外套過久，猶疑不定的模樣自然惹來關注。

　　導購正想上前，一聲尖叫乍響，商場的喧鬧登時消散。

　　不遠處傳來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叫喚，我衝出店門便看見一名男子挾持一位小女孩，迫使周圍的刑警讓出一條路。警方人多勢眾，嫌疑犯的行動亦足以彰顯身手至多是比普通人要好上一些，只要有機會，拿下是易如反掌──沒錯，只要有機會。

　　遺憾距離是現階段的最大障礙，刀鋒緊貼人質頸側，情緒不穩的嫌疑犯和人質成為難以跨越的鴻溝，而輕舉妄動顯然不是明智的行為。

　　面對挾持事件，警方往往會出動狙擊手，然而事發突然，待狙擊手前來為時已晚，現場勢必得採取行動。

　　人質若被帶離便棘手了。任何一位警察官在這種時候都不可能坐視不管，但我還在潛入訓練中，倘若暴露於聚光燈下便功虧一簣。萬幸環境足夠混亂，焦點集中於對峙雙方，一個第三者此時向樓梯處前進的舉動多半會被認定為膽小怕事。

　　停車場在地下一層及二層，考慮機動性和愈快愈好的逃亡思維，我不認為嫌疑犯會選擇地下二層，於地下一層的支撐柱後屏氣，不久後果然聽見粗重的呼吸及腳步聲。

　　聽著遠處不得意的咒罵，他仍持續搜尋未拔除鑰匙的車輛。並未聽見人質的聲響，不是受到威嚇不敢出聲，便是暈厥狀態吧。考量人質還是個孩子，心理壓力恐怕已瀕臨界限，絕不能讓嫌疑犯帶人離開。

　　再等等。

　　狙擊鏡後的世界便是這樣。不同於影劇中那些精采絕倫的場景，罔論看見的畫面如何天理難容，多數時間狙擊手都是漫長的等待和無止盡的計算。我們可以是花園內的一粒石頭，可以是溪流中的藻類，但絕不能是盛放的繡球或是自在的游魚。

　　再等等。

　　機會只有一次，子彈一旦出鏜便事成定局，勝敗僅一線之隔。我很擅長等候，而絕佳的時機必然會到來。

　　我悄然調整站位，壓低身體，繃緊神經，潛伏陰影。

　　第二十秒，腳步聲愈發急躁，清晰入耳。

　　第二十五秒，他和我僅相距一台轎車。

　　第二十七秒，他經過圓柱，我蹬地衝刺，右手卡入嫌疑犯和女孩之間，掐住手腕關節一扳，喀嚓，刀刃哐啷落地，伴隨疼痛的哀鳴，同時以左手將女孩撈入懷中。

　　第二十八秒，掌根朝上猛力擊打下顎，突如其來的衝擊致使腦部震盪，登時令他軟倒在地，不醒人事。

　　第二十九秒，我將女孩放回地面，拽著嫌疑犯的外套將他五花大綁，確認短時間內應該不會醒來後，轉而面對仍在發愣的女孩，衣物完好無損，沒有外在創傷，臉色有點糟糕，「有哪裡痛嗎？」

　　「沒、沒有。」

　　「那就好。」我想脫下外套，可惜不能留下痕跡，只能替她整理頭頂歪斜的蝴蝶結，並放柔聲音進行口頭安撫，「已經沒事了，妳在這裡等著，媽媽馬上就過來接妳了。」

　　重複數次，女孩的雙眸漸漸有神，遠處恰巧傳來急切的呼喚，代表我該離開了。甫邁開第一步，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我任由她拉扯我的衣襬，「怎麼了？」

　　女孩雙頰酡紅，緊咬雙唇，半晌後總算鼓起勇氣，「謝謝你，大哥哥很帥喔，就像是電視裡的英雄一樣。」

　　「不是白馬王子嗎？」

　　「哥哥你好傻。」女孩鄙夷道，「白馬王子遇上危險，說不定跑得比鈴芽還快呢。」

　　……現在的小孩可真是現實。

　　「謝謝。」我失笑，搖搖頭，又道：「不過英雄應該是那些警察先生，待會也要和他們好好道謝喔。」

　　「嗯！」女孩說，「警察先生是英雄，大哥哥也是英雄呀。」

　　「是這樣嗎？」

　　「當然是！」她問，「大哥哥不留下來陪鈴芽嗎？」

　　「……我不能被其他人發現，要替我保密哦。」

　　「只告訴媽媽也不可以嗎？」

　　我抱歉地笑了笑，鈴芽鼓起臉，「所以哥哥果然是英雄嘛。」

　　但我當不了英雄。

　　我不理解她的自信從何而來，但我曉得英雄該有的模樣──像前線對峙的刑警那樣，像萩原研二那樣，在陽光的簇擁下前行。

　　「可我沒有披風和緊身衣。」

　　「就算沒有披風和緊身衣。」鈴芽說，「工人叔叔們給鈴芽一個溫暖的家，他們是英雄。老師們教鈴芽該怎麼表達感謝，他們是英雄。刑警叔叔們努力打倒壞人，他們是英雄。大哥哥救了我，你當然也是英雄。」

　　她示意我蹲下，隨即一個親吻落在我的臉頰。

　　「下次見，英雄哥哥。」

　　鈴芽鬆開手，紅著臉向外跑去，高聲呼喊母親。

　　我藏於角落，聽她在刑警們詢問她如何脫困時繪聲繪影地說著關於一位英雄的故事：他很帥，雖然沒有披風和緊身衣，不過他還是我的英雄。

　　鈴芽離開前高舉雙手揮舞，她不夠高，更不曉得我在何處，但仍盡力地傳達道別之意。

　　我知道，她又是那隻掙脫囚牢的，自由的鳥。

　　待他們離開數分鐘後，我重回第三層，這回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件鼠灰色外套。

　　我也知道，膽小鬼終於推開壁櫥，踮起腳，試探地踏出第一步。

　　

　　「波本。」

　　門外的腳步聲使我不得不中斷Zero的緬懷。

　　我收走茶杯，將咖啡杯擺在桌面，我知道他會原諒我不近人情。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收起屬於松田的朋友的柔軟，以組織的成員應有的冷漠包裝自己，門鎖開啟的瞬間，我舉起咖啡壺，向來者揚起笑容，「你回來了，正好，來一杯咖啡嗎？」

　　我撈來三個杯盤，當著他的面為三個空杯傾注咖啡。黑麥瞄了眼Zero，見後者自然地將咖啡送入口中，漂亮的綠色眼睛於我和Zero之間徘徊，「昨晚也沒睡？」

　　「情報組可不像行動組，我還有別的工作。」

　　黑麥對Zero的態度習以為常，「蘇格蘭也是行動組的。」

　　「他知道在我忙的時候幫忙，不像你。」Zero聳聳鼻子，伸手拿取桌上的餅乾，「去找女人了？」

　　「我去隔壁看了看。」

　　聞言，Zero微微垂眸，未有半分遲疑地將餅乾送入口中，「我還不曉得你喜歡參加喪禮。」

　　黑麥似乎承繼琴酒那份對組織內充斥臥底的信念，對每個人都秉持高度懷疑，狙擊技術遠在我之上的男人洞察力自然不容小覷，稍有破綻免不了成為下一個被處決的對象。

　　饒是有再多的悲愴，在工作面前不值一提，這是臥底的基本素養。

　　我只能給Zero的咖啡扔塊方糖聊表安慰。

　　「那可不是一般的喪禮，我去看看讓任務變得麻煩的罪魁禍首是誰也不為過。」黑麥不置可否，端詳著方糖被攪化，銳利的視線穿透白煙，直射對座的紫眸，「尤其你還把飯店訂在喪禮會場旁。」

　　Zero則與他對視，三秒後反擊：「暴露了那是你技不如人。」

　　我放下咖啡杯，示意他們收斂尖銳，「看到什麼了？」

　　「看到一位死去的警察、泛紅的眼眶和蜂擁而來不具名的花束和感謝狀──我也送了一份。」

　　「怎麼？對警察釋放好感，你不會是臥底吧？」

　　面對Zero逮到機會的嘲諷，黑麥十足鎮定，「我是向英雄表達敬意。」

　　「……黑麥？」

　　「為一份真假不知的情報選擇死亡，將自己的性命最大利益化，這種人值得敬佩。」這回Zero一言不發，難得以沉默表示對黑麥的認同，「英雄值得惋惜，也應當被讚許。」

　　「如果能像他那樣，為了信念絢爛的死去，倒也不壞。」長腿交疊，銳利的眼神掃向我，他將空杯傾斜，「你說是吧？蘇格蘭？」

　　「確實。」我替他倒滿咖啡，保持微笑，「但如果他還年輕，還有未盡的承諾，難免感到遺憾。」

　　「遺憾，但不是同情。不是英雄，感同身受未免膚淺，不如祝福一句來世安好。」黑麥說，「我倒是挺羨慕他，自己選擇的路，哪有什麼遺憾。」

　　「難不成琴酒還給了你談心的任務？」Zero強行中斷任務外的情報交流，放下交疊的腿，將一沓資料推給黑麥，「接下來是你的工作。」

　　「是我們。」黑麥接手這些天由我見證於哀戚中整理而成的文件，粗略地翻看過後向我招手，「走吧，蘇格蘭。」

　　恰如黑麥對敵意習以為常，他對情報的信任度遠比對人要高。他曾告訴我波本寧可拆了他的剎車製造一場假意外送他赴死，也不會選擇在情報上做手腳，畢竟前者還有破壞證據的機會，後者則可能會成為死刑的宣判書。

　　今夜，我不是主力，以防萬一仍將調校好的搭檔留在車上。黑麥挑好狙擊點，毫不猶豫地趴臥於骯髒的天台，霎時如一尊無生命的石碑。我端著望遠鏡，球場看台近在咫尺，西裝革履的男人正享受下方精采的球賽，距離七百碼，無外敵，風向濕度適宜，毫無阻礙的環境代表黑麥絕無失手可能。

　　除非他別有目的。

　　垂眸凝望因樓頂風勢飛揚的髮，是和我截然不同的張狂。力求行動方便，臥底任務開展以來我始終維持方便整理的髮型，此刻便慶幸我不如行動組那樣更需要美觀考量。黑麥不一樣，擁有和狙擊技術同等優秀的近距離戰鬥技能，他理解長髮於戰鬥中容易成為下手的目標，那是無法隨心所欲控制的部位，而盡可能減少被攻擊面積，將被攻擊位置掌握在手是搏鬥的基礎。

　　和琴酒同樣的自傲。

　　我必須承認自己欣賞他的自信，儘管立場不同，承認對手的強悍才能以更縝密的思維進行防護。

　　黑麥的手指覆於板機，於赤木英雄一計中距離抽射將球送入球門的瞬間，哨聲宣告比賽結束，現場歡聲雷動，球員互相擁抱，場面無比愉悅，一枚子彈穿透看台的玻璃，恰恰貫穿心臟。

　　我透過望遠鏡見證最後的終焉，捂著劇痛的心口，他看向子彈的方向，相隔鏡片，他似是與黑麥眼神交會，數秒後手臂垂落，不甘地閉上眼睛，多爭取的十秒顯然不足以讓他們將龐大的組織斬落馬下。

　　「八點四十三分。」我抬手，「確認目標死亡。」

　　聞言，黑麥飛快收起狙擊槍，沉聲道，「運氣不好。」

　　比賽不如球評所預料，連續兩顆進球徹底瓦解希望，沒有延長賽，所以比預計更早死亡──

　　「嗯，運氣不好。」

　　我附和著拙劣的玩笑，把悲愴和憤怒隱匿於微笑之後，跟著黑麥收拾後離開現場。

　　這不是第一次。

　　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回到房間時，Zero又坐回飄窗，身側放著一杯波本威士忌。

　　出於謹慎，他會盡可能減少攝取酒精，有道是從根本解決問題，徹底斷絕可能影響判斷的要素方為上策。儘管理智上明白，觥籌交舉為社交常態，不可能完全避免的狀況下，曾經不勝酒力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一杯杯烈酒，從而取得與之相比擬的代號。

　　不過比起波本威士忌，無庸置疑更鍾愛被稱呼為降谷零警部補。

　　「任務完成了？」

　　「嗯，完成了。」

　　「那傢伙呢？」

　　「頂樓。」我說，「大概是打電話去了。」

　　「沒受傷吧？」

　　「當然。」我一頓，補充道：「兩個人都沒有。」

　　「提他是多餘的。」Zero握住酒杯的力道很重，耳邊似是傳來玻璃聲聲哀鳴，液體唰唰入口，比之前減少四分之一，他又取來一個酒杯，置入冰球，舉起那瓶四玫瑰，任由琥珀色取代透明，「陪我喝吧。」

　　我不討厭這般尋常的閒談，寸步難行的臥底生涯的確需要一絲喘息空間，欣然接受Zero的邀約。

　　我和Zero在組織的會面是出乎意料。他曉得他去了警察廳，他亦知悉我成了警視廳的公安。萩原的葬禮以來又一次碰面處處皆訴說著物世人非，他能冷峻地喊我綠川先生，我能恭敬地喚他安室先生。

　　我正視他的雙眸，確認瞳孔無一絲撼動，如冰一般的眼神讓人備感欣慰。

　　這就對了，Zero。我不禁想。不愧是你，做得永遠都那麼棒。

　　我們的第一次合作完美得連琴酒也挑不出錯，我們仍如警校時並肩作戰，槍口卻是對准平民百姓。他親手給我挑選狙擊時間，我親口讓他將目標替我引導至窗口，子彈貫穿鼻尖，屍體臥倒，鮮血濺在皮鞋上，狙擊鏡內的Zero彎下腰，抹除血跡猶如扶去塵埃，對生命的結束輕描淡寫。

　　Zero有必須殺他的理由，情報組的朗姆心眼小的容不下一粒沙子。而我亦有必須殺他的理由，無他，乃是琴酒的命令。

　　我們每回的搭檔都不同，但我和Zero出奇的合拍令工作效率大幅增加，因而有幸成為長期搭檔。我們次次見證彼此的罪惡，一步步建功，終於在一次差些沒了命的任務過後，我成了蘇格蘭，他成了波本。

　　這樣沒什麼不好。在Zero又一次喝得踉蹌，抱著馬桶吐得翻天覆地時，他側過頭，唇角還有穢物的痕跡，彎起屬於二十二歲之前的降谷零的笑容。至少是Hiro看見了。

　　所以他理所當然討厭中途介入的黑麥。

　　琴酒不信任黑麥。名為諸星大的男人撞到宮野明美的車上，好巧不巧沒了過往的記憶，眾人皆知失憶是無法被證實的，他說不記得了，只有名字得以驗證諸星大就是出自貧民窟的獵手，一手手風琴技巧和格鬥技能同樣卓越，更難能可貴的是射擊，他舉槍的姿勢亂七八糟，可子彈總有本事打在指定位置上。

　　不知該說諸星大運氣好或是壞，接受測驗時香緹恰好也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女人要諸星大取一把狙擊槍，張口就是五百碼，不幹的話下一個靶心就是活人靶了。這無疑是刁難，香緹向來好戰，將諸星大視為走旁門左道的小白臉。

　　諸星大端著狙擊槍，動作不夠標準。我思索片刻，走上前替他調整姿勢，香緹直嚷著要我別多管閒事，質疑道：你不會是也看上這個小白臉了？

　　我聽見Zero的笑聲，輕慢而疏離。不久前相似的畫面亦曾出現在他和香緹之間，令香緹記起以貌取人後手骨發麻的滋味，氣焰霎時弱了許多。我輕拍Zero的手臂，如常道：不過調整姿勢罷了，一面倒的戰局不有趣，是吧？

　　香緹訥訥地接過台階，將矛頭指向黑麥，似是渴望看見他的醜態。

　　只不過天不遂人願。

　　組織從那日起有了新的傳言：行動組又來了一位天才。

　　諸星大攀升得極快，曾經依附宮野明美而來的流言蜚語變不多時變為連連讚聲。Zero忿忿不平地剁魚，繪聲繪色描述「諸星大是個各方面都麻煩的傢伙」，我望著流理台的魚頭，沒好意思告訴Zero那本該是一條烤魚，只得將菜單默默轉為煎魚。

　　然而當諸星大推開房門，步入室內的瞬間，當天的晚餐便注定成為魚塊料理。

　　琴酒向來不阻止新人競爭，尤其當他得知Zero與諸星大間的不和更是樂見其成。他是出了名的討厭神祕主義者，厭煩情報組的拐彎抹角，對付不了苦艾酒，難道不能給Zero添堵？

　　Zero和苦艾酒的關係還不錯，大約是在享樂方面陰錯陽差達成見解，而組織內地位超然的女人也不在乎是否會因此培養出一支新勢力。

　　頭一次和諸星大搭檔任務後，我赫然理解Zero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失憶全然不影響他的優秀，刻劃成反射動作的搏鬥、精準無誤的狙擊和靈活的思維，更甚者他深諳該如何展現自己的能力，這種人在哪裡都不會被埋沒，假以時日必然會成為組織的一把利刃，而這對於心心念念推翻組織的警察而言顯然是個壞消息。

　　我透過專用管道將諸星大的事情回報給警視廳，詢問是否需要於他完全出頭前先一步動作，卻得來靜觀其變的答覆。

　　理所當然，警視廳的目標不是諸星大，自然不樂意冒著失去好不容易打入內部的釘子的風險去拆除一個未知的炸彈。

　　這會是正確的抉擇嗎？

　　茫然令我不覺嘆了口氣。

　　「蘇格蘭？」Zero的輕喚將我拉回現實，黑麥不在，他的眸底能透出些許真心，甚至能喚出久未聞的真名，「Hiro？」

　　我知道他想問我在思考什麼這般入神。

　　這裡當然沒有竊聽器，在入住的第一晚就被翻了個底朝天，而Zero不曾離開房間，經手的東西無一不會再三確認。

　　我能信任他，能放下屬於臥底的戒備，搖晃著酒杯，聆聽冰球晃蕩，歛起渾身的刺，悠然嘆息，「我在想萩原和松田。」

　　「……我也是。」

　　Zero遞出酒杯，我順勢回禮。

　　我們是有志一同的夥伴。

　　從而能在同一個夜晚對相同的對象表達思念。



　　幾近三日未眠，Zero喝完了便爽快地躺到床上，霎時沒了動靜。

　　我收起空蕩蕩的四玫瑰，轉頭又取一瓶麥卡倫，心忖著退房時看到帳單的Zero大概會挺開心，開酒開得心安理得。

　　畢竟我的煩憂即是來源於組織，臥底多年，不能說是全無貢獻，收點利息並不過分。

　　熱辣的酒液經過喉嚨，我坐在被Zero佔據三天的窗，俯視樓下的會場。相較第一天媒體和弔唁者蜂擁而至，而今人流量明顯減少，還在堅持的無非是親朋好友。

　　明天是真正送別的日子，但我們皆無參加告別式的資格，因此三天前送出第一束花後順勢預定的告別的最後一束。我想Zero八成也是如此，相近的作風、相似的思維和適當的坦誠，向來是能維持感情的關鍵。

　　但適當，並不代表全部。

　　所以我當然有沒告訴Zero的事。

　　回來的路上，黑麥又一次和我聊起松田，車內照後鏡映出的綠眸深邃，猶如蟄伏於黑夜獵豹。

　　他慢悠悠地描述旁人口中聽來的松田，道出的故事去蕪存菁，加入個人主觀臆測，排除加油添醋的資訊，抽絲剝繭後竟還原了大半的真相，然後他問我：你覺得那位警官最後一刻在想什麼呢？蘇格蘭。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這是三天前的午前11時59分靜悄悄躺在屬於諸伏景光的手機裡的簡訊。

　　恰如黑麥所言，能為了信念絢爛死去無庸置疑是件美談。四年前的十一月七日，他給自己換上表達弔唁的裝束，爾後黑色西裝幾乎要取代墨鏡成為松田的代名詞。有人說松田的時間彷彿永遠停留於四年前萩原離去的那一日，可改變是最有力的證據，儘管時間尚未褪去從前和松田去居酒屋時總得從錢包內掏出證件的無奈，駐足不前絕不可能讓他變成如今堅若磐石的老油條。

　　我為他的死感到哀戚。理所當然，他是我的朋友，雖然相處時間不長，我還有很多不了解他的地方，但志同道合令我有自信能用此生去認識他。我見過他在警校時的迷糊，頂著一頭不拘小節的捲髮在洗手台前打瞌睡。我見過他和Zero互撓，乃因他握住工具一句自信滿滿的「三分鐘就能搞定」讓我們承包一個星期的操場。見過他一拳遏止試圖反抗的搶劫犯，鋒利如一把開鋒的利刃。

　　同時我也知道，我還有很多不曾見過的松田陣平，出現在我和萩原的談天說地。他會和我提起當年轟轟烈烈追求他的姊姊，那個屢戰屢敗卻愈挫愈勇的少年。也會和我提起在修車廠宣告破產當晚被他拒絕碰面後，直接爬了陽台翻進他臥室的少年。

　　我在那時頭一次意識到友人間別樣的情感，而那會兒萩原豎起手指立於唇前，朝我眨眨眼。

　　時機未到，拜託你保密哦。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萩原的請託，深知哪怕再要好都有不容介入的隱私，感情便是其一。我成了萩原的共犯，他便三不五時會和我吐露感情，蒙上戀愛濾鏡的萩原──和平常的游刃有餘截然不同──和他眼中的松田都讓我感到新奇。

　　愛的力量真是偉大。

　　可當我問及告白，他驟然噤聲，隨後轉而訴說著來日方長，一副退卻的模樣使我不禁記起某次旁人問起萩原時松田的評價：萩其實是個膽小鬼。

　　不過膽小鬼最後接受爆炸物處理班的邀請，旁人問他是否會擔心高風險單位時，萩原如此回答：反正人生在世沒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那是松田陣平給予他的勇氣。我總想他此生應是快樂的，否則無法將日日浸滿愛意，惟告別的隔日在飯店翻閱簡訊時發現他死前終於下定決心表達真情的覺悟，而我永遠錯過反過來給予萩原力量的機會。

　　我想松田是喜歡的。儘管分開四年，仍能得知警視廳內的大小事，我聽聞伊達班長在地方派出所的活躍，聽說即將成為搜查一課的菁英，當然也知道四年來執拗地向著不會得到回應的號碼發送簡訊。

　　我聽說當天案發經過，來自於搜查一課三系松田最後的搭檔的筆錄。聽聞七天來縮在辦公室的堅持，知曉踏上72號車廂前的自信，以及毫不猶豫地切斷通話選擇赴死，摩天輪的英雄的事蹟霎時傳遍整個警視廳，然後是媒體，最後一般人也知情了。

　　可和其他人不一樣，正如他不曾在乎是否有人將他視為英雄，我關心的從不是英雄事蹟。這幾天來我總在思考切斷通話後他做了什麼，大約是靜靜地凝視倒數計時，握著手機預先輸入文字，大概無視禁菸標誌點了根菸，然後直至生命的最後一秒持續思索著見到萩原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沉默凝望鏡中的綠眸，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早已看穿我的身分，同時看破我的怯弱。

　　黑麥與我對視數秒，最後道：我很羨慕他。真的。我羨慕他。

　　我尋思黑麥大約也有苦衷和理想，留在失去的記憶中，認可為目標燃盡生命是一件浪漫的事。

　　是的。

　　我回答他。

　　我不得不承認，我同樣羨慕松田。

　　世人不曾知曉那日摩天輪上的英雄姓名為何。

　　但我仍然羨慕。

　　死亡是他義無反顧的選擇，如盛夏的花火，如天際的流星，於人們的腦海深刻烙印自己的痕跡，隨即轟轟烈烈地消散，令有些人永遠難以忘懷曾有那麼一位灑脫地用自己的命交換世人安好的警察官。

　　我不畏懼死亡。

　　但我無法自己選擇死亡。



　　麥卡倫見底時，天也亮了。

　　黑色車輛駛入會場的時間很早，一位女性快步走出迎接。萩原千速，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來自於萩原的說詞，那位被松田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四年前陪著弟弟走完全程，而今又親自將另一位弟弟送回家。

　　Zero在外頭開始喧囂時翻下床，立於身側，不見半點方清醒的困倦，靜靜地凝望逐漸吵雜的會場。

　　誦經結束後，一位和松田幾乎同個模子印出來的中年男子走在最前頭，手裡的遺照選用警察手冊上的證件照，象徵英姿蓬勃的男人直到最後都是作為盡責的警察官走完一生。

　　直至黑車遠去，Zero打開工作用的手機，無視叮叮噹噹的提示音，點開一封集合要求，三兩下瀏覽訊息。

　　「關於昨晚的任務。」良久後，Zero收起手機，提起行李向外走去，「朗姆似乎有話想問。」

　　「琴酒也是。」一推開門便是倚牆等候的黑麥，拎起擱在腿邊的貝斯包，「你的情報有誤？」

　　「笑話。」Zero譏諷道，「也許是琴酒終於找到了你的問題。」

　　對此，黑麥習以為常，畢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琴酒懷疑每一個人。

　　再多的猜測在回到組織前都是空談。Zero坐上馬自達RX-7，我和黑麥各自佔據後座的一隅，兀自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透過玻璃的倒影，我知道那雙綠眸仍在我身上徘徊。

　　黑麥懷疑我非一日兩日的事。不同於其他人因日漸相處稍微放下戒心，黑麥反而是愈來愈起疑心。他推開出租屋門的那一晚來向我道謝，為了我在組織的訓練所的新人鬧劇替他發言，可同時他也直言：我在懷疑你。

　　Zero聽說後倒是冷笑一聲，說黑麥對每位組織成員都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大約是靠這份走狗的忠誠打動了琴酒，只遺憾琴酒更喜歡單純的伏特加。

　　我確信自己在這次任務中沒露出任何破綻。儘管同為公安，警察廳和警視廳的業務範疇不同，Zero老早便通知我這回警察廳會介入，讓我照常行事即可。他向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人在此事件中傷亡。

　　泥淖間的關切令人格外動容，可罔論警察廳是否會介入，我都會照常完成任務，我沒有告知他其實我同樣將情報回傳給警視廳，得到公安部門要我放棄拯救的指令。那是一枚棄子，儘管他掌握與國外友人間重要的聯繫，但既然警視廳不希望我冒著曝光的風險便順其心意。

　　哪怕我知道他會死。

　　有些事唯有親身經歷方知曉嚴重性。訓練中心的教官如何一次次說明臥底任務可能面臨的狀況和轉變，再再告知守住本心的重要性，真正面對之前亦毫無實感。

　　潛入任務若是枯燥乏味倒好，至多是疲倦了自己，不會有其他人受到傷害。但公安部派遣我進入的組織歷史悠長，無惡不作，於是和自我的鬥爭成為最棘手的課題。每每將槍管對準與我無怨無仇的陌生人，一旦意識到我的抉擇能決定生命或延續或消亡，頓時理解為何根骨裡的傲慢才是大敵。

　　我得到蘇格蘭的代號是一個平凡無常的日子。那是個普通的任務，掌握組織資訊的合作方有意投奔他人，近期消極配合，幾度溝通無果，組織便起了殺心。溝通期間我受命接近合作方最疼愛的小女兒，成為她的隨扈。

　　我陪她近三個月，見識過她校內的優秀，見識過她私下的稚氣，見過她為十五歲生日宴滿懷期待，天天嘰嘰喳喳暢想，幻想未來何其光明。

　　然後她便永遠停在十五歲。

　　結束組織匯報後，我成功取得夢寐以求的代號，象徵潛入任務可以開展下一階段，怎麼想都值得喜悅。警視廳也是這麼想的，比預期時間更短完成任務使我獲得嚴苛教官難得的讚賞，我理應為此感到欣喜和滿足。

　　可我頭一次知曉開心也是項艱鉅的任務。

　　Zero回到出租屋時依稀可見天光，眉宇間夾雜整夜未眠的疲倦，昨晚的禮服已有了幾道皺褶。他推開門望見我時一愣，隨後邊抽開領帶往椅背掛，邊朝我走來，「……怎麼睡在這裡？身體不舒服的話就趕緊回房間休息。」

　　他頓了頓，又道：「還沒恭喜你，蘇格蘭。」

　　我凝視那張熟悉的面容，他的祝賀不似組織內的陰陽怪氣，不似警視廳的欣喜若狂，只是單純的陳述他已接獲情報的事實，於是我也回應：「也恭喜你，波本。」

　　「這是預料中的事，不值一提。」

　　不同於冰冷輕佻的話語，鍛鍊有佳的男人的溫熱掌心輕柔地拂去額頭的碎髮，貼合皮膚，確認並非高熱後霎時撤離，隨手掏出口袋中的白手套往垃圾桶一扔，「早餐吃粥？」

　　若面對的是其他人，這無庸置疑是肯定句，但面對的是我，哪怕是波本也不會吝嗇虛假的善意。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喊道：「Zero。」

　　他身形一滯，褪去波本的輕浮和神秘感，屬於降谷零的正直和認真重現。他於對邊落座，雙手交握，「怎麼了？」

　　我撐著扶手坐正，深深凝望那雙煙紫的眸，「我今天殺了一個女孩。」

　　「……嗯。」

　　「她昨天剛度過十五歲生日。難得請求想到公園，要我幫她推動鞦韆。她笑得燦爛，不停要我再推高一些。喊累了，休息時她對我說：『因為雙親看得緊，我還沒交過男朋友，綠川先生是我喜歡的類型呢。明天你就要離職了吧？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綠川先生？』」

　　「嗯。」

　　「我沒有回答她。我的先行踩點任務已經結束了，再見到她就是透過狙擊鏡──我根本不希望再見到她。她依照我的規劃於派對經過那扇她最中意的的向天使祈禱的女孩的雕花玻璃時，我扣下扳機，子彈瞬間擊碎無臉的天使。她倒了下去，我看見血液染紅她逛了一下午的商場才選定的小禮服。」

　　「嗯。」

　　「她說所有的童話故事裡她最喜歡睡美人，醒來的瞬間見到的就是夢中情人，所以選了一身藍色的小禮服。鮮紅漫過黑髮尚不明顯，直到藍色逐漸暈開大片深色。我沒能讓她見到她的夢中情人，沒能讓她於夢中長眠。」

　　「嗯。」

　　「她才十五歲，那時候的我們剛剛開始高中生活──我會不得好死，Zero。」我不是第一次殺人，卻是頭一次深刻體認到自己的手中沾滿他人的鮮血。我向金髮的神明告解，他始終用平靜的眼神注視著我，聆聽我的罪過，接受我的罪孽，「但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扣下扳機。」

　　「嗯，我們會不得好死。」

　　Zero終於開口。

　　他俯身握住我的手，手背青筋乍起，肌肉不停顫動，我的指骨亦隱隱作痛。當下他就在現場，還透過那之後的動亂潛入奪回組織的資料，順理成章成為代號成員的一員，和我一樣都是這次事件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我們是最沒有資格為她哀悼的人。

　　然而那雙晶紫的眸依然波光粼粼，「但現在還不行，還不行，Hiro。」

　　我張了張口，「我知道。」

　　等事情結束了再去贖罪。

　　教官的最後感慨仍記憶猶新：終其一生與罪惡奮鬥，到頭來才發現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不出所料，踏入組織聚集地之一的酒吧，劈頭就是香緹的戲謔：「你們要倒楣了──」

　　「這次又怎麼了？」Zero接過酒杯，禮貌地放上小費，無奈地嘆口氣。我能理解他的態度，實在是這種狀況太常發生了。我們見到香緹的次數不多，大多時候她更傾向待在訓練室和科倫一起朝六百五十碼針鋒相對，琴酒在前，黑麥在後，本人就如同眼尾那隻蝶翼般張揚的香緹怎麼會甘心淪落人後。因此，大驚小怪才更容易招致禍患，「難道目標詐屍了？那找黑麥就行了吧，他開的槍。」

　　「子彈是蘇格蘭準備的。」

　　黑麥面不改色地把球拋給我，我只得笑道：「地點是波本找的。」

　　熟練的皮球拋接讓香緹眼尾一抽，令蝶翼更加鮮活，「肯定有哪裡不合要求吧。」

　　「視野良好、無人煙還在可狙擊地帶的高處、方便逃跑，結果也是安全撤退，哪點不符合要求了？」Zero說，「還是說七百碼太過勉強？那肯定是某人疏於鍛鍊。」

　　七百碼被說得像喝水一樣簡單，至今仍在增進六百五十碼穩定度的香緹拍桌而起，「波本！」

　　「那是小事一樁。」

　　黑麥的雲淡風輕令香緹坐回座椅，氣得把酒一口悶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又說：「聽說風聲還是走漏了。」

　　我瞄向Zero，半掩的眸看不出他的喜怒。我思忖片刻，問道：「在日本？」

　　「不，是在美國呢。」聞聲，卡爾瓦多斯的眼神驟然亮起，與之相對的是香緹沉下臉，和身側的科倫抱怨香水品味堪憂。苦艾酒環顧四周，在我身側落座，立刻有人送來馬丁尼，「謝了，親愛的。」

　　「連你也來了？」看來問題相當嚴重。未盡的言詞霎時引來所有目光，Zero面不改色地接下各方心懷鬼胎的試探，「看來不是琴酒的老毛病又犯了？」

　　「難說呢。」苦艾酒彎起唇，艷色的口紅襯托之下簡易的弧度便足以把人迷得神魂顛倒，「也許真的是誤會，畢竟你們的任務完成的很完美，不是嗎？」

　　換作平時，Zero恨不得和黑麥劃清界線，可這回他默不作聲。

　　問題確實是出在那個任務。苦艾酒的提示顯而易見，我們三人都是執行任務的一環，自然是被高度懷疑的目標，這時割蓆毫無意義。

　　「我討厭FBI。」

　　這也許是Zero近幾年來說的最為真誠的話。

　　無論是作為事事以國家為優先的公安還是組織的一份子，Zero不喜歡FBI是理所當然。他的真摯發言甚至惹來恰巧踏入酒吧的琴酒的眼神，就連懷疑間都夾雜幾抹贊同。

　　不過眾人皆知此刻即便Zero炸了FBI總部也無法打消琴酒的疑慮。質問期間，上膛的貝瑞塔就抵在被質問人的腦門上，似是稍有一絲遲疑就會扣動扳機。首要目標是苦艾酒，這才知道那一方的接應人本該是她。

　　她端著馬丁尼的手沒有一絲顫抖，言談間的濃醇酒意和澄澈目光比直接灌下一杯烈酒更為醉人。據說她和琴酒有過不一般的關係，大概破裂得不太愉快，琴酒逮到機會總想著給她點教訓，遺憾回答完美無誤。

　　緊接著槍口又抵在Zero的額頭，他睨視黑麥，視線平等地經過我，「你不該和我們解釋一下質疑的原因？還是你更希望我們把所有的行程都告訴你，精確到在哪一秒喝口水供你核實？」

　　「需要解釋？」端槍的手穩如泰山，目光凌厲，譏諷的笑不減，「你們才該向我解釋死人還能在美國逮到的原因。」

　　「在美國？」Zero詫異道，表情真誠自然，遺憾對琴酒不起作用，「這些天我們可一步都沒離開日本。」

　　「我作證，他一直待在飯店內。」香緹叼著棒棒糖，含糊道：「黑麥還去送花了……真不知道警察官的葬禮有什麼好看。」

　　有行動任務就有監視任務，大家對旁人的監視都習以為常。

　　黑麥問：「確定是本人？」

　　「DNA鑑定99.9%相符。」

　　和香緹說得有些出入，但相去不遠。我看著Zero垂眸，黑麥同樣若有所思。我們都曉得人要是死了還事小，畢竟要想真正讓祕密永遠是秘密只有一個方法。一個活著的目標能提供的資訊過多，尚不確定琴酒掌握到何種地步，因此作為下一個將遭受貝瑞塔威脅的人，他有理由提出疑問：「我很確定子彈穿過他的腦袋，我們沒有接近現場，不該先懷疑收拾殘局的人？」停頓半晌，黑麥又道：「沒問出什麼選擇亂槍打鳥？」

　　琴酒瞅向我，旁人的質疑向來無法撼動他的意志，「你呢？」

　　「我無話可說。」我答道，「在你面前自證清白是徒勞，不是嗎？」

　　「我看你更想去刑訊室走一趟。」

　　「如果要去，你也不會問我們的意見。」畢竟在場的人誰沒有被你懷疑過呢？未盡的言下之意令眾人紛紛側目，琴酒的疑心病重眾所周知，而刑訊室只差寫下必經之地，「BOSS怎麼說？」

　　「他不需要知道這種事。」

　　「蘇格蘭說得對，好歹是代號成員。」身側的苦艾酒彎起唇，深紫的口紅妖豔詭譎，「不如請示BOSS？悉聽尊便哦。」

　　「……哼。」缺乏證據，貝瑞塔的板機遲遲無法扣下。目前四人共同利益掛勾，知道自己在此時討不得好的琴酒無視美人的調戲，槍枝上鎖塞回衣兜，接過伏特加遞來的香菸，「『有人在事發前一天打電話。』他這麼說。」

　　電話內容未詳細交代，但可想而知與接應有關。我瞄向Zero，難免擔憂，想必是公安的接應動作被發現了才會將行蹤暴露得一乾二淨。同時也代表組織若不是在警察廳或警視廳安插眼線，那便是逮到知情人士……

　　也許我該向警視廳確認一下狀況。

　　可再次迎接琴酒的目光時，便曉得理想和現實終究無法相提並論。




　　我們被監視了。

　　黑麥凝視窗外，夜色能掩蓋許多事物，但對長期處於黑色世界的生物而言，實在很難不注意到停留於自己身上的關注。大約成長就是學會享受孤獨，我開始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小酌。偶爾Zero會加入，詢問下酒菜的製作方法。黑麥也會，但比起菜餚，他似乎更樂於觀察我。

　　我想他大概希望在我面上找著任何一絲破綻，然後如Zero所言，像瘋狗一樣死咬不放。我向來很敬重他，即便是Zero這種恨不得隨時在自己和黑麥間矗立屏風的人也從不輕視他。可是自臥底生涯開始過去四年有餘，早已學會將當年的乾淨和堅持層層封閉，笑容滿面地朝狙擊鏡揮手。

　　「這不得怪某人沒有確定目標死亡嗎？」

　　「除非他能原地復活或是殭屍，沒有誰被擊穿腦幹還能活蹦亂跳。」

　　對Zero甩來的黑鍋習以為常，黑麥面不改色說起惹人寒顫的笑話。他的狙擊技術的確刁鑽，快速且立即剝奪行動能力首選射穿腦幹，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然而狙擊是通常沒有第二次機會的行為，在無法保證擊殺的狀況下大多更傾向保守的心臟或整個頭顱。

　　望遠鏡外七百碼的距離處，我親眼見證那枚子彈穿透鼻頭，死亡遠比鮮血濺射來得更快。

　　若警察廳的確行動了，想來人皮面具下不知得裝多少防護，暈厥和震盪皆無法避免，不死也逃不開重創。

　　可當時望遠鏡內的畫面的確看見目標倒下。鮮紅蔓延，將象牙白的地染得透徹，那個人「不可能」活著，即便是琴酒親眼目睹也不會懷疑我們。

　　但我也不認為琴酒在撒謊。琴酒把疑心放在第一是事實，可他不做沒把握的事也是事實。

　　美國不是Zero的地盤，當然也與我無關。三個人中能排除兩位，第三位的身份有問題的機率自然會提昇。

　　組織內有臥底時有耳聞，既然是特工，又與美國相關，CIA和FBI的機率自然上升。我將眼神投向黑麥，後者坦然地透過照後鏡與我對視，那樣的澄澈，那樣的淡然，全然不害怕身份曝光的態度，再次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看來琴酒這次是認真的。」刀光一閃，Zero自片開的魚中取出完整的骨頭，期間不忘盯著黑麥，大有把他當作砧板上的魚的意味，「要不某人就自首了如何？」

　　「我可不想睡在刑訊室的地板上，感冒了怎麼辦。」

　　「那不就謝天謝地。」

　　組織有句針對波本的評價，說是他的善意僅釋出給兩種人：顧客，以及蘇格蘭。Zero花費很大心力才把公正掩飾為偏愛，我自然得維護他的辛勞，「這樣太失禮了，波本。」

　　Zero聳聳肩，總歸是習慣成自然，且黑麥本就是情緒穩定的人，續道：「你覺得臥底會是誰？」搶在Zero開口前，黑麥補充條件：「除了我。」

　　「……反正不是我。」Zero表現出一副選項中沒有黑麥便興致缺缺的模樣，「沒有證據的推理沒有意義。」

　　「我以為你也會有追根究底的好奇心。」

　　「偵探這項知道太多的職業不在我的人生規劃。」

　　作為情報商，Zero太清楚掌握秘密是一件何其棘手的事，更何況他已有另一份同樣的追根究底的職業，無心兼差。

　　「我可以合理懷疑你是臥底吧。」

　　「請便。」

　　黑麥盯著滿不在乎的Zero瞧了許久，驟然把眼神挪向我，「蘇格蘭，你覺得呢？」

　　「我支持波本的看法。」接過Zero遞來的盤子，在耐熱袋中一一放入剩下的食材，放點自製奶油，束口，綁緊，送進已預熱的烤箱，「如果你願意分享琴酒掌握的情報究竟是什麼，我說不定會改變心意。」

　　「你是怎麼發現的？」

　　「下次偷情的時候別抽菸。」手掌在鼻腔前扇了扇，Zero沒好氣地道：「去，去，謎語人退散。」

　　被當作流浪動物驅趕的黑麥面不改色，「根據琴酒的說法，他們已經透過在日本警方的臥底逮到負責接應的人之一。」

　　「然後呢？是公安？警察廳？還是警視廳？」

　　「自稱是公安的關係人。彼此透過電話聯繫，沒有親眼見過給他下指令的公安，只問出是年輕的男人。」

　　「只需憑一張嘴說自己是關係人就是的話，我還說我就是首富。連誰的人都搞不清楚，怪不得只能亂槍打鳥。」Zero的吐槽讓人拍案叫絕，「看來你的美色也沒有那麼好用。」

　　「我可是個專情的男人。」

　　「這是我今天聽過第二好笑的笑話。」Zero說，「不是美國嗎？逮日本公安做什麼？」

　　「也許和FBI合作了也說不定。」

　　Zero用極其嫌棄的眼神表達不滿，興許是進入組織以來最為真情流露的一次，「這是新型的刑訊手法的話，確實很有效。」

　　「……」黑麥難得停滯，手指磨蹭，數秒後才道：「不過那位公安是在與臥底聯絡時被逮，我想琴酒也不介意先抓抓公安的臥底。」黑麥起身，摸索腿邊的菸盒，「我抽一根。」

　　「去陽台。」

　　黑麥從善如流，遂又問，「第一好笑的是什麼？」

　　「琴酒是個可愛逗趣的小傢伙。」Zero說，「我早上和貝爾摩德問情況的時候，她這麼說。」

　　黑麥聞言，欲言又止，隨即憋著一口氣推開落地窗。

　　前者看不見的時候，Zero依然看著烤盤，熱浪扭曲空氣，連帶那汪紫泉被光源帶動波瀾不斷。

　　我仍然懷疑黑麥，諸星大的身份太過完美，以至於不夠真實。但無可否認，即便他真的是FBI或是CIA的臥底，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搞定他。把未爆彈揣在自己懷裡等候幫助，顯然沒有遠離觀望來得明智。

　　等等。

　　臥底大多數時間得單打獨鬥，且我們的一切行動都需要籌碼。

　　所以再等等。

　　仍未到孤注一擲的時候。

　　我猜，Zero也是這麼想的。



　　一個人待著的時間變多後，難免思維活躍。

　　有人說成長是學會享受孤獨，但人類的反骨總習慣將「被迫」排斥其外。所有人都有單獨任務，得和平時毫無關聯的人合作，公事公辦，曾作為轉換心情的工作後共享美食也失了興致。

　　又一次任務結束後，我走在街道上，逆著人流。途經警視廳時，下意識往六樓看去，想像晃動的燈光下仍伏案奮鬥的警察官，自然捲更為狂亂的模樣。據說他在三系時只能被用不修邊幅來形容，來得晚，時間緊，花在刀口上是理所當然，彼時首先被排除的便會是社交。

　　萩原離開後的四年來，松田的生活簡直乾淨得過分，若非還保有逛工具店喘息的愛好，堪稱苦行僧。無意改變生活，無暇交新的朋友，回憶便會在各種時候翻湧，促使人邁開腳步。就像現在，回過神來時，我正站在萩原曾力薦的店內，點上一盤蜂蜜醃製的招牌小菜。

　　確實美味。萩原的品味無庸置疑。好似能聽見他問我吃出是什麼秘方，眼前浮現興致勃勃打算記錄的模樣。

　　可是沒有秘方。

　　居酒屋的大將並未藏私，把招牌料理介紹寫在桌邊的立牌上，樸實無華的過程，結果無比驚豔。但人總沉淪探尋秘密，不願意相信眼前的訊息。儘管我不介意用一個晚上替大將的秘方辯駁，遺憾監視人員就在最靠門邊的一桌。

　　我不認識他，但會用這般膠著又隱晦的眼神看我的人，必然有其所圖。我把他視為空氣，像其他人那般，展現代號成員的高傲。

　　他也沒有被發現的窘迫，坦然接受我的注視，甚至向我的身側努嘴，玻璃杯恰好擱上桌面，底下壓了張傳單，「門邊的客人請您的。」

　　居酒屋經典調酒，小酌的好選擇。

　　我接受他的示好，然後自然地低頭，打量那張關於社區活動的傳單。

　　和其他人手裡寫著正常活動資訊的傳單不同，我的就像工廠印刷失誤的產物，有些字淡化了，有些甚至直接消失了，拼拼湊湊，再加上暗語，得出一項棘手的結論：在這個節骨眼出現公安的任務。

　　被准許離開房子的第一天，我在約定的公園給公安留下暫時不聯絡的訊息。不到一個星期，不惜以這種冒險的方式也要聯絡我，想來絕不是輕鬆的事。
　　
　　我的首要目標是保持臥底。公安送一位警察官進入組織，且成功取得代號已是難得的佳績。因此保住如今的地位，繼續為警視廳提供長遠的情報成為我的優先考量。但不可否認的是，凡事皆有例外，否則不至於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要聯繫我。

　　線索放在一如往常的接頭地點。我不得不給自己多叫些酒，才能讓一時興起顯得不奇怪。感謝雙親的饋贈，我的酒量還不賴，而公安的訓練和臥底經驗讓我學會如何喝酒，幾瓶下肚，到達普通人恍惚的量，我的神智依然清醒。背起樂器盒，結了帳，踏出店面，迎著寒風慢吞吞地走向公園。

　　距離松田離開將滿一個月，東京變得更不舒適了。我在人行道上左顧右盼，數秒後踏入公園，在長椅上稍作休息，像另一張長椅上應酬過後稍作休息的白領。藉放下樂器盒掩護，趁隙摸索左側扶手的溝槽，找到一張夜間行業的名片，記下上頭的號碼後，隨手放回原處。隨後在長椅上發愣，十分鐘後起身，緩緩邁開腳步，重新回到公寓。

　　公寓沒有監聽，在我們各自拆除幾次後，琴酒便放棄在此設置的想法，所以安全屋此刻的確成為最安全的地方。屋裡沒有人在，保險起見，我仍全屋檢查一遍才撥打電話，一道甜美女音介紹各類服務後，方道：「我需要一份勝丼。」

　　「您需要特殊服務嗎？」

　　「對了，再給我帶點飲料，不含酒精。」

　　「您打錯了。」

　　「真抱歉。」

　　掛斷電話後五分鐘，我收到簡訊，一則平凡無奇的商業廣告，拆解，拼湊，拿到一組使用者名稱和密碼，登錄某個線上信箱。

　　任務說明書正靜靜躺在裡頭。



　　人生總有些無法避免的抉擇。

　　Zero在凌晨三點回來，六點鐘便被生物鐘喚醒。

　　即便接受過睡眠訓練，我仍忍不住為他擔心，「再睡會兒？」

　　「沒關係，還能揮霍。」還能開玩笑，大概沒碰上棘手的任務。他邊抿著熱咖啡，邊把紙遞給我，意料之中的姓名和面孔霎時映入眼簾，「你跟那傢伙的任務，他晚點會直接過去集合。」

　　「知道了。」

　　「……那就好。」Zero盯著我的臉，詫異未加掩飾，「認識的目標？」

　　我晃晃紙張，「在這裡初次見面呢。」

　　我說謊了。若是以前的我絕對會因此坐立難安，對朋友──尤其是Zero──怎麼能不坦承呢？而今卻必須承認，臥底生活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連我都能練就瞞過他的偽裝技巧。

　　如果我說認識，Zero應當會叫我讓黑麥去負責，然後混水摸魚度過任務就好。顯然，他對公安希望保下他的態度並不知情，畢竟警察廳和警視廳向來消息不流通。獨家情報，若是成功了，功勞無庸置疑，自然不希望現在就被接手。

　　「那就好。」Zero說，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大家都有秘密，成年人要學會當作沒看見，儘管半信半疑也不會不給面子，只會給出實在的建議，「別手下留情。」

　　「嗯，我知道。」

　　畢竟無論何種立場，我都沒有任性的權利。

　　於是如每次任務一般，我把槍調校到最佳狀態，吃完Zero煮的工作餐，最後一次確認細節，然後前往指定地點集合。

　　黑麥來得稍晚一些，萬幸任務目標也推遲些許交易時間。「剛好趕上。」

　　狙擊地點已經篩選完成，排除常規位置，不巧，比較適合的位置只有一處，我和黑麥各執一槍。

　　「先來後到。」

　　「那就不客氣了。」我調整好姿勢，「我要頭部。」

　　「那我就左胸……不過八成有防彈衣吧。」黑麥說，「真不跟我換？波本回頭又要唸我了。」

　　他的用詞委婉，可想而知來之前接過Zero的電話，大約是真想讓我把混水摸魚實踐到底，「真遺憾，有業績壓力呢。」

　　「這確實是麻煩的問題……」

　　隨後是一段漫長的靜默。

　　交易由宵夜時間推遲至凌晨，我們便趴臥近兩個小時。狙擊手向來不缺乏耐心，若非尚存呼吸，我幾乎以為身側空無一人。交易地點亦比情報中稍遠一些，五百五十碼延伸至六百碼，仍然是無理由失敗的距離，好似能聽見黑麥再度感慨：真不走運。

　　手指扣上扳機，在目標接過手提包鬆懈的剎那，子彈乘著夜色，精準地擊中預訂位置。雙目圓睜，血液濺射，最後搖搖晃晃地墜入海中。

　　警鈴響起的剎那，我們已收拾完畢，撤回黑麥的車。

　　不是平常那台鮮紅的車，因此能順利融入黑夜。大家都能妥協，估計只有琴酒在執行任務時仍堅持駕駛他的保時捷。

　　說人人到，黑麥的手機螢幕閃過人名，在組織內難得保有些許安全駕駛觀念的人打開擴音，低沉的嗓音在狹小車廂內迴盪：「不會這麼快又有任務吧？」

　　正當我以為琴酒會忽視玩笑或是直接表明廢話少說時，他難得一見地接下：「差不多。」

　　「不能換人？」黑麥問，「也該洗清嫌疑了。」

　　「洗清？」琴酒似乎心情很好，笑聲透過喇叭直擊鼓膜，「你說呢，蘇格蘭？或是你更喜歡我稱呼你公安的走狗？」

　　琴酒的篤定不含虛偽，黑麥側頭時的驚訝亦非作假。

　　抓住他。

　　我在琴酒的命令中打開車門，拽著琴盒的背帶跳車。



　　萬幸車速不算快。

　　儘管如此，痛感依舊。我曉得黑麥正在追我，無暇顧及，只能一頭栽進附近的住宅區，倚靠各項設施阻礙車輛通行。

　　黑麥的判斷向來果決，發現通行困難，必然會毫不猶豫捨棄車輛。我必須趕在他追上來之前逃到足夠安全的位置。

　　迎戰的念頭短暫佔據腦海，隨即便被拋棄。原因無他，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贏過他。即便能拖上一段時間，信息差肯定是讓組織的支援先一步抵達，屆時也是死路一條。

　　沒有別的選擇時，唯一的方案再荒唐都得貫徹執行。

　　平地早晚會被追上，我僅能向高處逃。黑麥的躲避技巧十分出色，每回到達能回頭壓制的位置時，他總會即時匿到視線死角，倚靠建物抵禦攻勢。甫放下攻擊意思，他又會立刻繼續接近……著實是讓人又羨慕又佩服的槍械把控能力。即便一度靠天台的水管躍至另一棟相近的樓，他的腳步聲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再次鼓動耳膜，一再重複無處可逃的現實。

　　他尚未追上來時，我嘗試和公安取得聯繫，遺憾的是未有結果。被屏蔽的訊號象徵組織的人已先一步到場，掙扎終究是徒勞。

　　沒有子彈。

　　沒有路線。

　　那麼我該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爬上天台，退至角落，不久後黑麥再度跟上。向來自信的男人太清楚我手裡的已是空槍，直直地迎上來，「蘇格蘭，聽我說。」

　　「恕難從命，我可不希望變成你的功績。」

　　這棟樓的高度跳下去反倒容易被捕，所以必須有更強硬的方式。

　　我上下打量黑麥，儘管他未表現出攻擊意圖，自始至終未露過鋒芒，但憑我對他的了解，身上最少有一把手槍。

　　「你沒有武器，下面已經有組織的人，逃不了，不妨聽我說幾句。」

　　「打算招攬我？琴酒第一個不同意。」

　　只有一次機會。

　　而我只需要一發子彈就夠了。

　　「──那麼換個單位招攬如何？」

　　「嗯？」

　　我把手機塞回左胸前的口袋，決定豪賭一把。

　　總比乾等著結局要好。

　　黑麥深吸口氣，似是和我一樣下了某種決心，又往前走一步，恰恰是我能攻擊的距離。

　　於是我搶在他開口之前，失禮地打斷他的陳述。

　　手剛剛抓住他的外衣，黑麥已反射性還擊。我連忙勾住槍，任他由大臂中段架住，一個旋身，將我甩向欄杆。地方太小，來不及調整受力姿勢，僅能咬牙接下瞬間的劇痛，起身、舉槍，持續的反抗不僅沒能讓黑麥臉色有所變化，高舉雙手，「趁機奪槍，真不愧是……不過，在開槍前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我不打算對你開槍。」必須一擊斃殺，若是狙擊還能有點希望，但面對面的情況不排除被他躲開致命傷。況且，即便我在這裡殺掉他也無濟於事。槍口調轉，抵住左胸，扣動板機，「我是要這麼做！」

　　赴死需要很大的勇氣。

　　而必須獨自一人面對死亡的時候尤甚。

　　我想起正巧也是7日，一個月前杯戶商場的爆炸案帶走松田。

　　而今，也將成為我的送葬日。



　　──可我所預想的血色場景並未上演。



　　彈巢被掌握時，憑人類的力量無法扣動板機。

　　「放棄吧。」黑麥說，「你不是該死在這裡的人。」

　　還在訓練時期時便親身體驗，把力氣用於和黑麥消耗並不明智。

　　見我有鬆手之意，黑麥連忙開口：「我是FBI的搜查官赤井秀一，和你一樣是想緊咬住那些傢伙的獵犬，先放下槍聽我說，我會讓你離開。」

　　我無法不相信他說的話。

　　畢竟我和他的距離足夠他奪槍或使用其他攻擊手段，但他只是靜靜看著我，還試圖尋求我的同意。

　　臥底只有活著才有價值，若能不必走向死亡，何樂而不為？

　　所以我決定聽聽他說的條件，在不危及我們的利益下，和他談妥交易──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然而樓梯間回響的腳步聲驚醒了我。

　　同時亦驚動面前的FBI搜查官。

　　赤井鬆開手，左輪的彈巢重獲自由。他探向衣兜，作勢取出另一把槍，很顯然，來者並非他預料中的人物，極有可能是琴酒的人，更甚於就是琴酒本人。

　　思及至此，我不得不承認命運的無奈，距離希望一步之遙，卻永遠無法觸及。

　　我相信Zero，也相信他，既然是共同目標的追求者，那我也得發揮把自己的利用價值完全發揮才行。

　　於是手指觸及板機，這回我扣得心甘情願。

　　面對死亡需要勇氣。

　　子彈即將貫穿心臟之際，時間的流逝驟然緩慢。我瞧見聽聞槍響的赤井扭頭，眸中盛滿驚愕以及哀戚；子彈劃破皮膚、穿透肉體，溫熱的血液飛濺，疼痛無比劇烈，一點一點地吞沒我的意志。

　　此時我想起松田那封已被我刪除的群體發送的簡訊，那封我於無數個夜晚咀嚼的簡訊，一再思索松田的灑脫因何而致。

　　而今我終於明白了。

　　我的死能讓避免親朋好友受牽連，也能使警視廳不被發現。能令面前的FBI搜查官對此次事件有所交代，興許還能更進一步。更能叫今天始終置身事外的Zero在琴酒面前擺脫嫌疑，絕對會榨乾利用價值，趁機更深入敵營──我如此堅信。

　　死亡是松田的選擇，現在成為我的選擇。

　　我用自己的命，換取所愛之人的一線生機。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

　　這就是我選擇的末路。



　　我們仍處於同一片藍天之下，仍為共同目標拚搏。

　　所以請不要為我難過。

　　Z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