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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之城》

這個世界總是黑暗。

哪怕是街邊燭燈的光芒,也不過帶來直徑兩掌大小的明亮,放大到整個城市,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什麼用途,唯一能讓人欣慰的就只有——原來這個世界還有那麼一點光亮。

女孩是在這個城市裡長大的,她沒有出過城市,沒有見過書中寫的太陽和白天,她擁有的、這裡所有人一同擁有的就只有看不見盡頭的黑夜。

寒冷的黑夜將他們籠罩,除了農業部和圖書館裡因為用途所需而配置燈泡外,漆黑瀰漫在所有能見的視野。除了少部分興趣使然而長期在農業區和圖書館的人以外,其他的人皆畏光,長年不見光芒使得眼睛退化,或許在過更久一點,他們的眼睛都會完全退化了。

長相或許也會改變,既然大家都看不見了,所謂美醜也只是無用的笑話,就像她在書中看到的深海魚一樣——既然沒有人看得見,就隨便長長吧。

想到這,女孩輕輕的笑了出聲,但她很快的便捂起嘴巴,有些緊張的朝四周張望,見圖書館中沒有人在注視著她後,安心的拍拍自己單薄的胸膛,正要呼出一口氣時,被話語打斷了。

「你好。」一介旅人帶著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語氣輕柔的向她搭話,細微的聲音近乎要飄散在空氣中,只有附近的女孩能捕捉到。

女孩有些疑惑的仰頭看著側後方的旅人,他似乎是覺得站著講話不方便,又或許是其他原因,總之旅人蹲了下來,把自己肩上披著的斗篷在脖子上繞了幾圈,當作圍巾用,以免落到地上沾上灰塵……或者是地上沾到灰塵。

女孩發誓她從沒看過那麼髒的布料,彷彿一個揮手,落下的塵土加上水絞一絞都能敷在臉上當面膜用了。

少年兵看著四周,動作隱蔽的撫摸著腰間的匕首,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就要抽出武器把會傷害他們的東西全部消滅,接著他被旅人拍了拍,喊了應該是名字的單詞,少年兵才放下手,跟著旅人一同蹲下。

「那個,你好,我是亞利斯。」旅人比比自己,在比向旁邊的少年,接著被對方一掌拍掉指向他的手指,「這是沃爾特。我們想找字典,但是這裡的圖書館排序我看不懂,找不到。」

說著,旅人露出了有點困惑的表情,「明明照著指南走,但是應該放著字典的地方卻放著愛情小說,放著愛情小說的地方放著詩歌,放著詩歌的地方放著歷史書……」接著他一路找去,把整個圖書館逛的七七八八,看到了很多奇怪的排序,比如喜劇劇本的地方放著經典的悲劇作品、食譜的地方放著炸藥的製作方式……說實話,他在找的時候很認真的在思考這裡面究竟有什麼關聯。

到最後,他逕自為這個問題定下了答案。

沒什麼關聯,一切都是隨機數的錯。

最可悲的,他逛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他的目標字典。就算把不識字的少年兵也趕去找厚的像枕頭的書本,最後少年兵找到的都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東西,比如軍事武器大全、全球可食用生物大全、有毒植物全書、人體解剖學……他找到的全是一些神奇的書,更神奇的是他隨便走走就能找到這些書……

茫然的旅人決定向這裡的居民求助,目光所及之處,就只有女孩的桌上擺了一本字典跟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書,不過幾息的思考時間,旅人便定好了求助的目標,於是他便帶著少年兵向女孩搭話。

「咦?你、你好……?我的名字是葵。」女孩有些羞赧的結巴道,「請、請問旅人先生有什麼、什麼事情……嗎?哦哦,對,你們要找字典。」

像是不常和他人交流,女孩自問自答著,匆匆忙的闔上自己正看到一半的書和字典,將厚實的字典向桌邊的旅人推過去,「這個先給你們看……」

旅人並沒有多說些推辭的話,接過字典,翻閱了一番,便放回女孩的手邊,「這個太難了,他要用的是兒童字典。」

女孩清楚的看到旅人身後的少年往他的腰間一掐,旅人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間,很快的就調整過來了,只是笑容還是有些……非常勉強。

看起來超痛啊——女孩暗自咋舌,深深的感覺到做大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那、那個,那我帶你們去找……」女孩說著,悄悄往少年兵的方向瞥了一眼,在對方尚未轉過頭來前,飛快的收回視線,沉默半晌後才把話說完:「……兒童字典。」

旅人捂住被二次攻擊的腰間,笑容扭曲卻還要裝作無事發生,「那就麻煩你了。」

女孩走在前頭,剩下的兩人理所當然的落在後頭,她安靜的在書本組成的迷宮之中走著,從廚藝到工具書,從教科書到世界地理,一環連著一環,像是精心規劃好的路線,偶爾不會直接從這個書架找到書本原本應該所在的位置,而是會往旁邊移一扇或者兩扇的架子才向目標移動。

……旅人彷彿知道為什麼他會找不到書了。

原因十分簡單,比如說路癡、路癡以及路癡。

越走越茫然,無聊的旅人開始和身旁的人搭話,他最先選擇的對象是自己的旅伴少年兵,「沃爾特,你剛才為什麼要掐我?我明明說的是實話。」旅人感到十分委屈,這年頭連實話都不能說的話,難不成見個面就要開始跟人家互稱寶貝稱兄道弟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統稱幻想嗎?

「呵。」回應少年兵的是一聲冷笑,短短一個音節裡面包含了許多含義,就旅人的經驗分析,裡面有「你活該」、「我手下留情了」、「還有下次再掐一次」、「叫你多嘴」等等多重含義,或許有更多,但是旅人表示這些已經足夠讓人傷心了。

旅人撇嘴,「對不起嘛。」

誠心道歉,下次再犯,死不悔改。

少年兵完全摸清旅人的想法了,不打算和他繼續答話,閉上嘴沉默的走著,眼神隨意的看向旁邊的書名,世界冷兵器……食用植物……魚……他努力的用自己知道的那些少量單詞分辨著這些書的名字,偶爾遇見非常有興趣的,會隨手帶上,不一會兒就捧著兩本書。

旅人見少年兵開始做自己的事情,便向認真領路的女孩看去,兩條月色麻花辮的隨著步伐一步一顫,尾端在腰間像鐘擺般的來回擺動,她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有些猶豫的站在書架組成的十字路口,不是很清楚接下來該往哪裡走。

「我能幫上什麼忙?」旅人問。

茫然的女孩抬起頭,語氣流暢,太過沉思而沒有注意到她在和誰說話,卻因為這樣反而沒有結巴,「荒誕劇本,接下來這個不是很好找……」

「這些是嗎?」旅人說了幾個流傳久遠的荒誕劇本,見女孩忙不迭的點頭,便拿出紙筆把書名抄寫下來,遞給少年兵,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淡黃色的紙張上劃過,「對照著找,這本應該是褐色底燙金文字、這本是紅皮無文字的,還有這邊是黑底白色文字……這三本比較顯眼。」

少年兵接過紙張,點點頭表示明白後轉身離開。

旅人完全不擔心少年兵離開領路人後會不會有迷路的可能,就如同他完全不擔心自己離了領路人之後會不會有這個問題一般,答案明確的他完全沒有嘗試的心。

旅人跟在女孩旁邊幫忙看,順口跟女孩搭話,「等找到荒誕劇本,還要走多少個書架呀?」

女孩扳扳手指,「三個。」

旅人咋舌:「你們這邊的圖書到底是怎麼放的呀?亂七八糟的,也還好我們找到你。」

女孩視線掃著書名,說過幾句話後,害羞的女孩已經不再結巴了,語句通順的說著,「沒有人想在這邊工作,看完書之後都隨便放,有些人喜歡惡作劇就故意這樣做,久而久之就變這樣了。我大概每一個月就要重新找出他的規律。」

「真是辛苦呢……」旅人頓住,「不過為什麼說沒有人想在這裡工作?」

「我們……他們討厭亮光。」

旅人注意到在女孩的語句之中,她把自己從統稱之中摘了出去。

她不討厭光芒。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嗎?」旅人的嘴角勾起一點弧度,在看到女孩輕輕的搖頭後,說了下去,「是一種植物,裡面有一種非常出名的花,叫做向日葵。」

「太陽……花?」女孩疑惑的轉頭眨眨眼。「太陽是什麼樣子的?我只在書裡面看過,既然你是從外面來的,旅人先生,你見過太陽嗎?」

「太陽是一個非常耀眼的火球。」旅人說,拉起自己彎曲的金色長髮遞到面前,「他的顏色……大概是這樣樣子的,但是隨著時間不同,他也會變幻顏色,非常美麗。」

「然後,」旅人握住束起的頭髮髮尾,往根部一壓,金色的頭髮在後腦勺開出了花,「向日葵大概是長這樣的。」

「……噗。」小小的笑聲突兀的出現,快的幾乎分不清是誰發出的。

「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就好了……我也沒有見過火。」女孩看了一眼後忙移開視線,「這裡的燈都是用魔法供能的,因為大家都長年在黑暗中,所以這些光芒根本不明亮,微弱的像是風一吹便會消散。」

「你們這裡一直都在黑暗中嗎?如果按照地理位置,應該每年會有兩個月的白晝期呀。」

「我們每年會關閉天穹兩個月。」女孩解釋,找到了荒誕劇本,向旅人點頭後,對方輕輕的吹了一個口哨,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被少年兵捕捉到,他便從書架之間的空隙中竄出,繼續跟在兩人後方。女孩繼續說下去,「據記載,曾經有管理者想要讓大家見到白天,但是長年的黑暗使得他們無法注視光亮,所以他們便急忙忙的關閉了。後來即使有人想要打開天穹也會會被阻止。」

「這樣啊。」旅人語調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在從女孩手中接過兒童字典後,向她詢問:「那你呢?你想見到亮光嗎?」

女孩眨眨眼,沒有立即回答,似是沉思,片刻後才給出答案。

「你能讓我看見嗎?」

「能的。」

旅人篤定的回答,「只要你想看,我就能讓你看見。」

他們在圖書館裡待了一整個上午——這裡沒辦法用光影來判斷時間,所以在重要的時間點,中央政府會用擴音器廣播鐘聲,正中午的是十二下。

旅人輕輕的敲響了女孩面前的木桌,把沈浸在文字中的她喚回漆黑之中,旅人朝著她向外使了個眼色,女孩意會,把書放回他們應該在的位置,便和剛認識的兩人一起離開圖書館,到了中央廣場。

「這燈。」旅人看著街邊微弱路燈,瞇起眼睛試圖看到更遠,發現沒用後,便自然而然的把手搭在少年兵的身上,由他帶著走路,「不管看幾次都覺得有跟沒有差不了多少。」

「他們的眼睛不好。」女孩說了一句,便問向自己關注的東西,「你之前說的,真的嗎?」

「唔,準確的說是明天……不過如果只是火光的話還是很簡單的。嗯,我們去找個荒地吧。我看那個公園就挺不錯的。」旅人指向圖書館旁邊的公園,公園裡面沒有樹也沒有草,沒有任何綠色植物,只有鐵制的氧氣轉化儀,特別對著樹的樣子仿造,卻只學到七八分,比單純的轉化儀看起來更加滑稽。

他們找了塊小空地。

「你想看大的還是小的?」旅人問。

「有、有區別嗎……?」女孩茫然,「火還有大小的區別?」

「人都有胖子瘦子了,火又為什麼不能有區別?算了,都拿出來再說。」說著,旅人從包包裡掏出蠟燭和燭台、前頭包著浸過燃料的布料的樹枝,布料被用防水紙給細細包裹著、被油紙包著的火柴,五花八門各式各樣,讓人不禁懷疑為什麼會要帶這些東西出門,是不是等等就要去殺人放火?

接到女孩茫然中帶著些許警惕的目光,旅人乾咳了聲,「呃,你可以當作是我的個人喜好……算了,你當作我是用來防身的吧,你們這邊的人見不得強光的事情在旅人間流傳,光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很好用的武器。」旅人把樹枝塞到女孩手裡,然後劃開火柴,將蠟燭點上。

平時覺得微弱的燭光,在這個幾乎沒有亮光的城市裡發出了對比而耀眼的光芒,女孩的眼睛被照的發亮。「好漂亮……」

「對吧,火只要用的對,就是美麗的。」旅人也同樣看著亮光,紅色的眼睛和燃燒著的燭光相差無幾,「但是使用錯了,就會造成很大的災難。就像黑夜是用來休息和獨處的,但是永恆的黑夜不過是盲目者的無用堅持,除了帶來災難之外毫無用處。」

女孩覺得旅人在暗指什麼,但是她不是很明白,正準備要開口詢問時,三人的後方傳來聲音:「你們在這裡……哦哦哦喔喔我的眼睛!」

三人轉過頭,一位穿著警察制服的成年男子正捂著他的眼睛哀號,卻還非常敬業的按響腰間的警報器,不大的圓形機器瞬間發出足以劃破天空的巨大聲音,幾息時間,同樣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和第一個人不同,他們都戴著遮光眼鏡。

「這個人抓起來!」

他們如此喊著,把蹲在地上玩火的旅人制住,其中一位小心翼翼的用金屬罩子把蠟燭的火蓋熄,然後如臨大敵的看著不再發光的蠟燭,確定它已經確實的熄滅後,才安心的嘆氣點頭。

警備部的人如同來時一般,動作迅速的撤離。

一點都不悄悄的來了,接著亂轟轟的走了,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但是帶走了一個旅人。

「……旅人先生被抓走了欸。」在混亂中完全被忽視的女孩呆滯說道,看向一有人來就躲到建築後方,現在才現身的少年兵,然後得到了一個音節的回覆。

「哦。」

外加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那怎麼辦呀?」頓了一下,女孩猶豫的問,抓緊了手中的樹枝,「我們要怎麼辦?他、我還拿著他的東西,我、我要還給他。」

少年兵撿起地上旅人在被抓住的前一刻丟下的包包,拍了拍塵土背到自己背上,拿起火柴盒,丟給女孩,「沒事。」

側頭想了想,少年兵補上一句:「他很厲害的。」

說完,少年兵和女孩點頭,便帶著包包往他們入住的旅舍走去。

留下茫然的女孩一人,手中握著毫無用處的樹枝,在原地不動,良久,才轉身回家。

另一邊,被抓走的旅人正被關在一間暗無天日的牢房中,那些人在確認他身上並沒有攜帶殺傷性物品後,也懶得沒收他的東西,除了蠟燭外一枚錢幣都沒拿走。

旅人被抓到後就一直在這裡,沒有高層問話、沒有質詢,彷彿就只是在路上撿到了一個有點危險的物品,不在意它會造成什麼傷害、不在意它有什麼來頭、不在意它會不會逃跑。

旅人敲了敲四周,被軟墊包住的牆甫一和手接觸,便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聽著就覺得柔軟。他摩挲了一下房間,這裡唯一沒有被軟墊包裹住的就只有門板底部一掌寬一臂長的放飯口,在注意到這裡時,代表飯點的鐘聲響起,他們也不故意欺負囚犯,廣播聲剛響起,這一頓的餐便被推進來了。

如果不是現在只有他一個犯人,就是公然點火是重罪,不然他們怎麼會選他作為第一個名為送飯實為監視的人?

想了想,旅人也不再在意,反正人都被抓進來了,除非現在外面突然有人忘記鎖門外加貼心的把巡邏者都引走,不然他完全沒有逃脫的可能。

這麼想完後,他也懶得掙扎,看向這一頓的餐是什麼:全是肉,配菜是幾顆補充營養的藥丸。

旅人沒有吃那些藥丸,而是挑挑揀揀的把肉塊從神秘的糊狀物體中撥出來,邊咀嚼著邊思考這個城市在旅人之間的消息。

這個城市裡的人幾乎都沒有見過植物,除了在農業部工作的家庭,但是他們耕種出來的綠色植物基本都是供應給城市高層實用,偶爾遇到盛產時才會流出一點讓普通民眾購買,但是價格非常高昂。

所以他遇到的人建議他如果想要賺一筆的話,可以進一些耐放的蔬果來賣,那位旅行商人當時剛好有半車蘋果,在這裡賣出賺到了比他跑一年商還要多的錢,加上他以前的儲蓄,在一座安定而位於交通中樞的城市裡買了一幢房子作為自己的商店,利用以前作為旅行商人時拉起的人脈,過的十分滋潤。

和那位商人一比,現在被警察抓起來關住的旅人簡直是拿到了悲劇劇本。

不過他們倆還是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一個人拿著他們喜愛的蔬果,一個人拿著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火光,都是這個城市裡面缺少的東西呀。苦中作樂的旅人戳起一塊肉放到嘴巴,被他們糟糕的烹調技術給弄的舌根發麻。

……他想念少年兵,尤其想念他的兔子。


不過,他應該很快就能從這裡出去了。如此想著,旅人皺著一張臉,艱難的把飢餓感用食物壓下,順手把藥丸揣進口袋,把餐盤推出去,便和衣睡下。

不出旅人所料,他的下場很快的就出來了——在中央廣場上吊刑,屍體推進焚化爐變成灰燼一攤,然後埋進農業區的土地中,作為養分,用生生世世來為他的莽撞贖罪。

「為什麼不去外面買肥料,難怪你們作物的產量總是那麼差……」旅人小聲的咕噥著,被聽到他在說話、但是不清楚說了什麼的執刑官用力一拉手中的繩子,雙手手腕被綁住的旅人一蹌踉,差點以臉著地,連忙跟執刑官說:「我不多嘴了。」

「死人話還這麼多做什麼,安靜。」執刑官嗤笑,用眼角餘光撇了一一眼後連忙移開,像是多看一眼都會污染自己眼睛。

被罵了的旅人聳聳肩,沒說話,往四周看去。也許是覺得外來的旅人並沒有像他們一般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他們沒有給旅人的雙腳加上束縛,只有在手腕處綁上死結,繩子的線頭就牽在別人手上,活像是遛狗。

就是這條狗等等要被燒掉拿去做肥料。

旅人看到昨天見到的女孩,朝她一笑,女孩把懷中的樹枝和火柴又抱的緊了些,擔心的看著旅人,像是想要上前幫忙,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

「沒事的。」旅人遠遠的朝她做出口型,「記得閉眼。」

女孩不解的眨眨眼,往四周看去,似乎是有點不確定是不是在和她說話,接著,她看到少年兵無聲的站到她的身旁,了解的輕輕點頭。「沃爾特,你好。現在該要怎麼辦?旅人先生是為了滿足我的願望才會被抓進去的……嗚。」

說著,女孩小聲的哽咽了一聲,很快的又止住了,目光充滿希冀的看著少年兵,在她想來,旅人的旅伴能這麼平靜,一定是有辦法的表現。

少年兵沉默了片刻,「火柴,火把?」

女孩朝他抬了抬懷中的東西,撥開包住樹枝的防水紙,看了看後發現上面有像是字跡的黑色痕跡,但是光線不夠,她便沒有在意,把紙張塞進口袋,「昨天旅人先生托我拿著的,我都帶來了。」

「那就沒事了。」少年兵點點頭,轉頭看向旅人,「他不會有事的。」

說話期間,旅人已經被夾到臺上,現在正由城市管理者當眾發表他的罪刑——宣傳光芒。

在大眾看來,將被判刑的旅人閉上眼睛,像是在靜靜等待將到來的結局,哄笑著、辱罵著。身處黑暗的人見不得光,也不願讓其他人有走入光芒的機會,在腐爛中伸出手,將來往路人一同拖入絕望的沼澤之中,沉沒、死去,然後找下一個目標。

正中午的鐘聲連同著另外敲的喪鐘,混雜成一片混亂的音符,脖子被掛上繩套的旅人靜靜的等待著,在臺下人群突然傳出驚呼時,大聲喊:「沃爾特!」

少年兵動作俐落的把女孩的頭巾往前一翻,厚實的布料擋住了她的視線,也擋住了天外傳來的光芒。

流星宛如瀑布的水滴,從天空的彼端傾瀉而下,在黑色的布幕中劃出一道道明亮的軌跡。現在並非天穹關閉的月份,所以明亮的流星取代了單調的色彩,恣意的佔據了眾人的視線。

見不得光的人群捂住眼睛,不住的哀號,已經沒有人理會預定行刑的旅人,全都自顧不暇。少年兵幾步竄到臺上,揮動手中匕首將束縛住旅人的繩索割斷,旅人跟著少年兵一同跳下臺子,跑到女孩旁邊。

女孩手忙腳亂的把頭巾扯下後,眼睛已經習慣了光亮,沒有被流星雨的光芒給刺到眼睛,而是定睛一看,被從沒見過的景象給吸引,失去了語言能力,連旅人及少年兵回到她旁邊都沒有發覺。

「點上火把!」旅人喊著,女孩連忙照做,學著昨天旅人的動作將手中樹枝用火柴點上,浸了油的布料很快的點著了,在流星雨的背景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旅人並沒有接過火把,而是確認了那些人的眼睛都還沒適應後,咧開嘴,把口袋裡面的藥丸往外面一撒,掐著嗓子喊了聲「啊!有炸彈」。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他才低下頭詢問女孩,「我們要出去,你要一起嗎?」

女孩幾乎沒有猶豫,果斷的回應:「好。」

……反正她也沒有什麼可掛念了人或事物了。借著光看向跟自己相處了許久的居民,他們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和旅人喊的話給驚嚇到,不知道誰先動手的,亂轟轟的打起來了。怒罵聲、拳擊聲、哀號聲,這些都不是給旅人的,而是給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親人、自己的鄰居。

她不想在這種地方了。

於是,女孩舉著火把,帶著旅人從他入城的門口離開了。

因為這次審判的是「光芒罪」的犯人,所以公家機關都放假了,重要地方只留下一位值班的人員,被少年兵動作俐落的打暈,他們順利的出城。

天上的流星雨也停下了。

「你知道會有……這個?」女孩回味著方才看到的美景,好奇的問著旅人,卻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東西名字為何,只能用「這個」來代替,但是她知道旅人會明白自己指的是什麼。

「那是流星雨。」旅人彎眸,「我是特別到那個城市去觀賞的。」

他們逃出城市後,走了半天的路才到商道上,在路旁整修了一會兒,剛好有行商的馬車經過,在付出一點錢幣後,旅人他們成功坐上了馬車,經過兩天的車程,抵達了最近的城市。

旅人下了車,跟商人說了一下自己最近旅行時在各地收集到的大致物價作為額外感謝,商人跟他不住的道謝,到最後更是跟他們說車上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他可以折價賣給他們,被旅人婉拒了後,才和三人分開,去排商用通道的入境口。

旅人跟這裡的入境檢查搭話,「你推薦的地點不錯,流星雨特別明顯呢,謝謝。」

入境檢查官回想了一下,被旅人火紅的眼睛一看,想起了這個人是誰,「哎呀,你是十天前出境的亞利斯先生吧!我就說呀,那個地方特別好欣賞星星,雖然他們平常會用低濃度的屏照遮擋星光,但是流星雨就不夠了,比起我們城市裡的光害,那邊看到的應該更漂亮吧?」

「很漂亮,但是我差點沒命欣賞。」旅人說著,苦笑了一下,把前幾天的狀況和對方說了說,只是說的版本是把女孩摘掉的簡略版。「……然後我們才逃出來。」

「咦?這麼可怕呀。」入境檢查官傻眼咋舌,滿懷歉意的看著旅人及少年兵,「那還好你們逃出來了,要是你們因為我說的而遇害,我可能知道後這輩子都要睡不好覺了……欸?這個女孩是怎麼回事?你們上次……上次出境的時候沒有哇。」

入境檢查官翻了翻紀錄本,找到他們之前的紀錄,確認了是兩人後,有些疑惑。「你們不是什麼人口拐賣集團犯案吧?看起來不像啊。」

「哦,這個哦。她是我們路上遇到的,她的家人被盜賊殺害了,我們剛好路過,便上前搭救。在經過一陣奮戰……」

入境檢查官看了看旅人的身材,再看了看沉默著、雙手在斗篷裡玩匕首的少年兵,滿臉的不信。

「終於,我們打敗了惡龍……哦不是,打敗了壞人,讓他們發誓再也不作惡,從此以後洗心革面放下屠刀重新做人……」

入境檢查官看著剛才不小心說錯詞的旅人,一副在聽吟遊詩篇的表情。

「……但是很不幸的,除了這位小姐因為被塞到死角而躲過一劫外,其他人都傷重不治。」說著,旅人艱難的擠出兩滴眼淚,隨手一抹就抹沒了。

「然而這位小姐還活著,這不就是最大的幸運嗎?啊,不過她的身份證明文件在打鬥的時候被盜賊毀損了,需要重新辦,你知道哪邊能辦嗎?」

「……」入境檢查官完全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他感覺自己不管說了什麼,都能被這人呼嚨過去,看了看女孩,頭探進身後的門內,說了些什麼,半晌,他向他們點頭,「我的同事可以帶她去,你們要跟著嗎?」

旅人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女孩,見她緩緩的搖頭後,便跟入境檢查官說:「不用。」

他在入境檢查官的死角偷偷塞給女孩一個袋子,裡面放著是的他身上除了金幣之外的所有硬幣,還要一張昨天晚上寫的字條,袋子的開口還綁著一張,上面寫著「等沒人了再看」。

看著女孩跟著一個穿著制服的女性離開,旅人跟少年兵才真正的入了城。

「我看了你以前寫的事情。」少年兵如此說。

旅人臉色一變,連忙摸向自己包包的暗袋,裡面的東西不見了,正抬頭看向少年兵時,他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一本手札,遞給旅人。

「那天掉出來的。放心……」少年兵頓了一下,「有一半看不懂,我昨天才發現是你的。」

「……」旅人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問為什麼要看嗎?但是人家看不懂,而且在發現是自己的後就還回來了。但是不問嗎?不問他難受……旅人糾結了一下,打算當作無事發生過,接過本子就放進自己的暗袋裡,默默決定以後照三餐加宵夜早中晚的檢查它還在不在。「然後呢?」

「以前沒有這麼……深入。」少年兵說著,皺了眉頭,說完更是扁起嘴,像是不滿意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嗯,以前沒有那麼魯莽,也沒有像這次動靜這麼大。」旅人坦然的接過話,對比著上一次來的記憶,往想去的旅店前進。

「為什麼?」

「這次不是有你了嗎?」旅人側頭向後方的少年兵看去,「看,我還完整的站在這呢。」

「……」少年兵鼓起臉頰,不是很開心的走到旅人後方,握住他的馬尾尾端,往下扯了一段,然後飛快的放手。

「嘖……好吧,我說我說,不准攻擊我的頭髮!」旅人吃痛的呲牙,心疼的抓起長長的捲髮,小心的攬到前面安置。「你覺得一個人要善良,需要什麼條件?」

「善良。」

「……需要一顆善良的心,沒錯,我們的沃爾特同學說的很好,但是除此之外,還需要武器。」旅人適時的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前者對著需要幫助的人,後者用來自保、對著想要傷害自己的人。」

「只有前者沒有後者,這人雖然善良,但是絕對活不久,放到上一個城市就變成肥料,然後被殺害他的人吃下去,嘩啦嘩啦的成為了一攤排泄物。」

「……」嘔。

「但是只有後者沒有前者,那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就只是一個人,一個想活著的人。談不上對錯,說不上好壞,是常態而大部分的。」旅人打了一個響指,然而並沒有看起來比較帥,「我以前嘛……說不上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為我沒有武器,一旦有人起來歹意,我很可能在歡聲笑語之中打出結局,但是現在你來了呀。」

「說到底我也沒得選。」少年兵語氣淡淡的說著。

「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嘛,更多的人是別無選擇,比如硬要跟著我的你。」旅人歡快的說著,語調和話語的內容完全是兩個風格,順暢的像是沒有思考便背誦出一段話,「我們被世界推著走,有人跌落谷底,有人翻越山頂;有人看透事物,有人始終盲目。我們能擁有的就只有自己的思想,甚至連外表都無法選擇。」

「所以,我選擇記得、選擇善良、選擇舉著火把。」旅人總結,突然停住腳步,伸手把少年兵抱住,「這都要感謝可愛的沃爾特小朋友,寶貝,來,給我香一個。」

「放開!」少年兵炸毛。

「不放——」旅人說到一半,突然改了說詞,「啊啊啊啊放放放,別抓頭髮,好好說話別攻擊我的頭髮,他們很嬌弱又戀家的!」

「哼。」

另一邊,跟著女人一同離開的女孩終於在進到他們為她安排的房間中找到了獨處的機會,打開了旅人偷偷塞給她的袋子,裡面除了很多的銀幣及銅幣外,還有一張折了兩折的紙。

突然想到什麼,女孩從口袋裡面拿出自己逃出來那天匆匆塞到口袋裡的防水紙,跟袋子裡的紙張一同放到桌子上,藉著頭頂燈光觀看,袋子裡的紙張寫著一些旅行的注意事項,而防水紙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這個世界並不黑暗。

2019/05/09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