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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癒藐/挹藐/挹天癒x藐烽雲】雨中誓言 一、二

一

秋季亦是雨季，伴隨彷彿沒有盡頭的大雨。寒意彌漫，人心躁動不安。淡色的麥田在雨風飄搖之中顯得淒涼。這片土地上不過百餘人的農民，是不曾讀過書卷中那令人神往的詩句與歌誦──緋紅的夕陽，乾爽的微風，以及豐收的秋天。目不識丁的他們僅有祖先傳誦下來的歷史與故事，屬於他們的神話與傳奇。祖先本在馬上馳騁，比鄰家畜，逐水草而居，聽起來很是愜意；然而，若真如此快意，祖先又何必千里遷徒，最終在這一方難稱肥沃的土地上紮根呢？祖先亦告訴他們，那是一場暴雨，或是幾個月乾旱，就能帶走四五個部族的時代；終於，幾年連續的寒冬，埋葬了無數的部族，最終只餘下四支成功南遷，佔領了這一小片土地。再西行抑或南行，黑色略帶黏膩的土、以及乾爽的秋季能造出的金黃的麥田，是晚來的他們從未成功染指的樂園。

此時此刻的雨更令人浮躁不安。領主已下了最嚴厲的動員命令。任何違者，不問男女老少，立即在這秋雨之中，吊在村口的百年榕樹之下。所有人須嚴加戒備，不得接待任何外人，若有發現，立即上報；以及必於下下個落日之前，收成所有，移交至村中心大舍，以爐火鍋具烘乾，最後一車車送進城內，收入位於高處的堡壘的地下儲室。

有時他們會想起農民間偷偷傳唱的歌謠，草原上彼時的祖輩，沒有什麼一生註定的四階，也沒有與他們的生活毫無關係、從外族傳來的高雅詩歌。

至少現在泡在水裡的麥子少了許多。農民們想著。幾個村民開始對那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少主改觀。他們的少主，在約莫一年前，拿著他們一輩子也看不懂的書本前來，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但除去文字，紙上亦有幾個繪製得十分平整的圖形。幾經討論之後，他們在溝渠中花了幾天功夫調整高低、架設泥土燒成的管路，也在少主可稱公平的介入之下放棄與重劃了幾塊地的分配。

在這之前，少主曾來蒐羅過他們傳唱的歌謠與祖先的口耳相傳。羽毛筆飛快地在紙片上游移，大抵是從外族借來的字母，結合少數他們祖先創造的符號。當然，他們也知道什麼是不能講的──他們亦看得出少主知曉他們的欲言又止，兩方默契般地不問亦不說、只是略過──縱使他們僅有一階之差，卻已註定一生別若雲泥。他們一輩子沒看過狨姓之人，更別說狴姓王族。有個從不橫徵暴斂、不會強搶民女、也確實在馬背上重裝橫槍、在外敵入侵時保護他們入城避難的犽姓小領主，已是上天眷顧。

至於領主大人的小獨生子，也就是他們的少主，是有些古怪。有則流言說，是他去主城當差後才變得如此的。少主現下就正在農地巡視，過了一會將戰馬繫在外頭，一身輕裝已經濕透，進了農村中心的大房舍裡烤火。眾人連忙送上幾塊乾布巾。

他從身上掏出用油紙層層包上而完全未濕的書本，再拿了房舍裡的筆墨，寫起字來。

整間房舍裡眾人各司其職，沒有人多說什麼，直到一個白髮老人看著少主飛快地寫著大約是盤點之類的記錄，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大人，您……好久沒看您穿甲了。」

少主沒說什麼，像是仍專注在他的書寫之上。

「大人，御脈的軍隊，現在在哪了？離這兒……有多遠？」老人再說道。

少主終於抬起頭來，卻沒有看向老人，碧綠色的眼眸望向窗外的旗幟，在雨與風中飄搖不定，有時被打得無法張揚，有時卻又被風吹得鼓鼓地。

共有兩種旗幟。一面當然是繡上了他的家徽，一隻暗中緩步前行、毫不張揚的黑貓，如同他的家語所述；另一面則是貓家宣誓世代效忠的王族，祇氏狴姓。

這次大概真的要改旗易幟了呢。祇脈人盡皆知，祇脈已是風中殘燭、搖搖欲墜，人數也是四脈之末，也許以後再無祇脈之名。

其餘三脈自也心知肚明。

至少不完全算外敵，父親如此說道，雖然脈族不同，但好歹也是同一祖先，若宣誓臣服，不至於太過殘酷。他基本上認同，但他亦是思考了數夜，什麼是內，什麼又是外，如何區分，如果能夠，又能否以區分程度，又該以何準則辨明。

即將襲來的敵人，久遠久遠以前，還在那片廣袤的草地之上時，也與他們系出同源。祇明御劫四支(當然，在並稱時，每一脈都把自己排在最前面)，是異殃猂族在大難不滅之後，在這方小小卻足以安身立命的天地才明確分展開來，自稱為脈，各自為王，四王之間有時互相征伐，有時亦相互合作侵攻或抵禦外族。

忠誠誓詞是他聽過最可笑的長篇廢話。當然，這是他在那令人作嘔的兩年之後，才得出的結論。小時候的他，也是聽著騎士、家臣與國王的故事與教條長大的，主從宣誓的每一句每一字，他倒背如流，卻不再相信。

忽然，急馳的馬蹄聲愈響愈近。少主雖然身著輕裝，腰間仍配著從祇脈主城帶回的上等好劍。他手按劍柄，緩步往外走去。聽著家臣與國王的教條長大的他，武術也是從小練起的。只是大家都說他天份不差，他卻從來沒有認真用功在這之上。

遠遠望見的旗幟是他的黑貓家旗，來人正是一身重甲的父親與數名隨從。他鬆了口氣，上前迎接父親。犰姓農民們則是紛紛跪下。

「祇脈勝利了。」領主道： 「大勝。」

令眾人更是目瞪口呆、目目相覷的消息還在後頭。

御脈的主將與副將皆在此役，一前一後相繼被斬首，餘下軍隊倉皇逃散。兩顆首級皆已帶回祇脈王城，澆上瀝青，插在城頭的槍尖之上。


二

察覺成群的士兵到來，零星的幾頭鹿在山林崖間奔跑逃散。

「若鹿能走，馬便能走。」一身重裝少年直視眼前副將。「我自幼就是在附近長大。此地我來過不下百次，我們有絕對的地利之優。」少年提高聲音，改朝他家領地的方向遠望。

大雨過後，月光照路，亦是最佳時機。

「只是，馬比鹿重，還得再揹個人。」副將尚未答話，少年便自顧自地解開身上重甲，只是這甲一個人是很難自己脫下的。少年目光投向附近的幾個士兵，他們對看一眼後，才上前為少年主將卸下重甲，只留內裡的輕裝鎖甲。其他騎兵也帶著猶豫，拖拖拉拉地跟著少年主將互相幫助除下身上重甲。少年再將又重又長的長槍插在地上，一蹬上馬，轉頭對副將道：

「你領輕裝步兵，跟在我之後。」

「只怕跟不上你。」副將答道，聽來仍是並未完全認可。

「營帳布、睡毯。」少年堅定地，一字字再重複道。

不等副將回應，少年抽出長劍指向拆卸完畢的營帳，勒馬回頭向所有士兵大聲呼喊。「我們已無退路。勝利的機會只有這一次！祇脈絕不會就此滅亡！勝利屬於我們！我，會在最前方！各位，跟著我守住我們的父祖、我們的祖先、為我們換來的一切！」

祇主之劍指天，少年一聲長吼，長縱而去。放下長槍、只有腰繫長劍的騎兵們亦吼叫著，隨著少年馳往急崖。

副將，祇氏狨姓的狩天獠一聲長歎，隨即，下達了主將方才的命令，輕裝步兵們將營帳布與睡毯拾起，裏在身上。


馬背之上，急崖急坡的下墜顛簸，並非是他的第一次。耳畔此起彼落的各種聲音，人聲，馬聲，馬蹄踐踏聲，樹枝折斷聲，撞擊聲，卻是他此前從未體會過，也從未想像過的。身後有人墜馬，倒在不久前因大雨而軟爛的泥濘之中。哀嚎、驚呼與吼叫。他沒有回頭。

月光之下，山林之間那一片狹小的草地，愈來愈近，聲音漸漸從他的耳裡消失了，雜亂紛擾的影像亦漸漸褪去。只有那面旗幟，主將家旗，在他眼底，隨風輕揚。他一甩馬彊，高聲怒吼，馭天之鋒起落，哨兵應聲倒地，被接連而來的馬匹踏過，睡眼惺鬆的敵兵有的驚呼還卡在喉嚨之中，便已永遠倒下，有的倉惶逃竄的，有的身中數劍倒地哀嚎，有的拔劍勉強回擊，仍是被飛馬衝擊重重墜地。

那人稱地宇東部第一名將的御脈之主，在敢死親兵的重重護駕之中，翻上馬背。

「逃得了嗎！」少年飛馬撞散開數名親兵，左右砍翻數人，追逐只著內袍、連劍也沒配上的脈主，少年一劍砍向脈主，卻只砍到了馬側。馬兒吃痛，一時竟跑得更快，與少年拉開了一點點距離。

在附近駐紮，亦是御脈少主的御脈副將急起領兵支援，雖然大部分人來不及披甲，但劍盾在手，要是讓他們保住脈主，那祇脈──

此時，從急坡滾下，包裹著護身厚布的祇脈步兵也抵達戰場，急急甩掉身上裹布爬起，衝入戰場，一時之間兩脈士兵亂戰成一團。

祇脈士兵數量僅有敵方的四分之一。若御脈精兵成功結起三排盾陣，輕裝奇襲、只有劍刀、無槍無盾的祇兵反將全滅──

御脈主將逃向正在集合結陣，副將直屬精兵的盾陣中心。一滴雨從空中滴落，打在少年輕甲上的那靛藍色的魚形家紋之上。有水，便有活路，水，是一切之源。少年一聲長嘯，馭天之鋒在手心翻轉一週，從正握變為反手，瞬間離手，乘載著祇脈少主孤注一擲的全力，射入脈主後背，再從前胸穿出。御脈主將向前倒去，劍刃猛刺駿馬後頸，隨即人墜馬倒。

少年飛躍下馬，足抵那已然癱軟的身軀拔出長劍，手起劍落，全身血污，一手首級，一手長劍，緩步走向敵陣──

御脈副將血淚悲吼，推開勸戒他該以保命為先的隨從騎士，與數名也在怒吼的士兵往前，朝少年衝去──

「用他們的血，注滿祇地的河與湖！」戰吼之中，祇脈的輕裝騎兵步兵也一齊湧上。



精神恍恍惚惚，直到副將狩天獠用力拉緊纏在他前額上的止血布，劇痛才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坐在遍布的屍體與散落的刀劍槍盾之間，大雨再度淅淅瀝瀝。兩顆猙獰的首級被擺在前方的地上。山谷之間，迴盪著他的名字。士兵呼喊著，呼喊著他的名。

玄魁敇天、玄魁敇天、玄魁敇天……

三個月之前的他，還是在山間聚落自在長大的那個少年，那日頭方出、便到湖邊舞劍練刀，以武學特色聞名而人稱「迅捷的」的魚家少主。

風雨飄搖的祇脈王城，本來離他該是十分遙遠。腥風血雨、機關算盡的內鬥之中的王城、有些為一己之私、有些暗中勾結外敵、有些只想撈最後一筆油水、有些試圖力挽狂瀾。在五年三任國王(包括一個七個月大的小嬰兒)之後，狴姓直系的繼承人終於血脈斷絕。貴族們在下個五年之間又扶植了四個國王。這次，其中一個沒有死，只是趁夜逃回自己的領地後直接歸降御脈。

終於，在王位空懸的三個月之中，翻遍了王室族譜的貴族大人們，選出了在角力權衡後、最符合各自盤算與利益的狴姓分支──他的父親，偏遠湖山之城的大領主。或許，他們選的是他，一個人人覺得能夠控制的十五歲的少年，因為，他的父親已經臥病多年，行將就木。

但他的父親是個正直的人，教會他什麼是榮譽與責任。

此時，一名傳信兵快馬馳入，先是不可思議地看著勝利而狂呼的祇兵，才跳下馬單膝跪在玄魁敇天與狩天獠之前。

國王已回歸諸神之川。

拆去封蠟，傳信兵攤開一份字跡端正的詔書，雙手呈上。依律其子即刻繼位，加冕之日再議。

祇兵的呼聲漸漸止息，天地之間只餘風嘯與滴滴答答的雨聲。

新任祇脈之主緩緩站起身來，清淚從藍色的瞳眸中滲出，滑落臉龐。這也是他在四年後那場毀滅性的大敗之前，的最後一次流淚。

這場奇蹟般的勝利，暫時穩定了搖搖欲墜的祇脈，讓同樣虎視眈眈的明劫兩脈暫且按兵不動，更讓群龍無首的御脈只得談和收兵，無能的次順位繼承人與貪婪的野心家隨後展開了不下先前祇脈的血腥內鬥，直到御氏狴姓的僰君奪得王座才完全穩住了情勢。

此時尚無人知曉，這是一戰成名的少年，魚家與祇脈之主，未來的猂族戰神，祇氏狴姓的玄魁敇天，一生傳奇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