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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總以為自己漏看的只是一場記者會。

我在十一歲認識靈幻師父。第一次見面時,灰色西裝落入眼裡,我先入為主地將他視為大人,對他親切的言語深信不疑。當時我非常激動,終於找到一樣擁有超能力,且為此煩惱的人,便如溺水者扒住浮木那樣死死不肯松手。令人慶幸的是,靈幻師父——那時候還不是師父,我喊他大哥哥來著——也不打算輕易放走我。在首次打工,順利除靈解決了委托後,他帶我去吃冰淇淋和拉面,說看我根骨清奇,准備大發慈悲收我為徒。

師父徒弟什麼的,聽著就跟過家家一樣無所謂。正因為無所謂,便由著這個人決定了。他說從此以後我得喊他師父。那您打算傳授我什麼呢?我問他。靈幻師父陷入漫長的沉默,良久,總算從拉面裡抬頭。

那是我至今、恐怕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場景。他仰著下巴,神情十分嚴肅,臉頰卻沾著兩片粉紅色魚板和香菜,說:如果你連自己欠缺什麼,該學什麼都不清楚,以後又該如何進步呢!

我才十一歲。我問他,什麼意思?

他理直氣壯:意思是你自己看著辦。

現在回想就是糊弄人的把戲,但十一歲的我覺得非常厲害,言之有理,把這句話當作師父給我的第一個教誨,認真刻進骨子裡。從那以後我經常觀察他,我得從他身上找到我所欠缺的優點,然後學習。

到了十二歲,是小學畢業的年紀。在畢業典禮上,教師致辭說希望我們能將所學帶著一起走,走得昂揚,走得長遠。小禮堂排排擠著鐵椅,肩膀挨著另一個人的肩膀,彼時六月天,熱得暈頭轉向,也沒有能一起揮汗一起流淚的朋友,只能在這蒸鍋一樣的地兒梭巡父母在哪裡。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也請假來參加了,但是在找到他們之前,那抹金色先拽住了我的視線。我聽見有人在小聲討論,說那裡有個染頭發的人,是不是小混混呀好可怕。可是哪個小混混穿西裝去小學畢典呢。靈幻師父從人群裡擠出一顆腦袋,頭發濕漉漉貼在臉側,狼狽至極,然後他小聲叫喚:龍套!對我招手。我能感受到其他同學刺在身上的視線,那一刻我像被高貴的什麼欽點了,竟然光榮無比。我低調地揮手回應,他在陰暗的禮堂裡笑得燦爛異常。

雖然是我親手給他的邀請函,但其實十二歲的我,並不那麼肯定他會來參加。靈幻師父畢竟有工作在身,我之於他,也非親非故。可他一來,就使我奠定了奇怪的勇氣,因此十三歲的我深信不疑,在十五歲的時候,他一定也會出現在我中學的畢業典禮。

但是十四歲那年,他忽然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

當時我似乎去了學校,可能是肉改部自主練習?不太記得了。回家路上遇到神色匆匆的律,問他發生什麼了,卻欲言又止,好像有不得不告訴我的事,又曉得那將令我傷心。我被他那樣子弄得提心吊膽。

律說,哥哥和靈幻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我想了一會兒,想到他用嗤之以鼻、不屑的態度嘲笑我新得到的友誼,告訴我那是一場友情騙局,心口又沉悶地說不出話來。

沒有啊。我說。

那、那靈幻先生......?哥哥知道那件事嗎?那個......

師父到底怎麼了。我忍不住皺眉,想起前幾天在學校,犬川也支支吾吾地問我,說你打工的地方是不是叫靈之類相談所啊?你師父難道是靈幻新隆?

連犬川都認識師父,看來一切正如師父所想,他獲得了莫大的名氣,相談所的業務想必也會蒸蒸日上。都是那個人的作戰計劃啦。我如此回答。

我承認我對他們那份緊張都掉以輕心。

律把電視錄播回放給我看,是稍早之前的新聞。LIVE直播?好厲害,真的抵達了不得了的高度,果然靈幻師父還有非常多值得學習之處。但是。

就算是我,也能從記者咄咄逼人的提問裡感受到不對勁。他們的詢問意有所指,也已經各自有了答案,就差從靈幻師父嘴巴裡講出來。靈幻師父坐在台上,前面是各家媒體的收音麥克風,曾經如暖光落進我視線的金色,在閃光燈下變成一種紙醉金迷間隙的頹然。

我下意識去找我的手機,有些舊的、沒什麼效能的、靈幻師父交給我的那只翻蓋機。我想那上面應該有,或者說必須有未接來電,至少、至少也該有封簡訊,靈幻師父需要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那翻蓋機像壞了一樣,沒有任何動靜,沒有顯示,也沒有解釋。我試著撥通靈幻師父的號碼,響了很久,久到記者會的尾聲,熒幕裡的師父忽然抬起頭,說,你成長了啊。

他笑得無可奈何,好像拿這一切沒辦法。可我第一次見這模樣,因為他明明對什麼都有辦法。

他是一個知曉世間百態,多麼萬能的人。

我卻又在同一瞬間想,哪可能有什麼都會的人。

我把手機輕輕地蓋起來,深怕它真的壞了,靈幻師父不知道家裡的座機號碼,只通過這只手機號聯絡我,如果它壞了,靈幻師父會找不到我。但是我看著記者會上的他,在攝像頭前眯著眼睛鞠躬,擅自宣告記者會結束,總覺得那雙眼睛穿過所有資料線和液晶螢幕,正直勾勾地與我對視,然後說,結束了。

我又去了相談所,那裡門把鎖死,掛著未營業的字牌,只好隔天放學再去一次,後天再去一次,大後天又去一次,面對那扇我十一歲時忐忑推開的門,意識到十四歲後的我可能再無緣門縫裡漏出的光。

第五天放學,那裡已經貼著出租中。

我懊惱不已,在那棟大樓附近轉圈,再撥通這期間撥了無數次的電話,如預想中的成了空號。他趁我被關在學校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溜走了。沒留下一點溫度一點腳印,毫無痕跡,像他打一開始就沒來過。

於是我想起來,十三歲的開學日,我穿著嶄新的校服去找他,心髒砰砰地跳,既緊張又迫不及待。他很仔細地打量我的制服,然後胡裡花俏地稱贊。我其實知道鹽中的校服特別普通,不像西式的領帶很帥氣,也沒有鮮艷的配色,從頭黑到腳,唯一顯眼的只有那排黃色紐扣。但我就是很開心。

我說,中學的畢業典禮,請師父也來參加吧。

靈幻師父說,你也想太遠了吧!不是才剛入學嗎?況且那個時候我也不一定在你身邊——

為什麼不會?我茫然地問。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起來:隨口說說罷了。我會去的。見證弟子每一次成長也是師父的義務吧?

我心滿意足的回去了,從沒想過靈幻師父的那句話將一語成讖。

回家的路會經過河堤,風從河面湧過來,我就習慣性地往右邊看,看靈幻師父眯著一只眼睛綹前發,粉色領帶如火烈鳥向著遠方撲騰。注意到我的視線,他也會微微側過臉看我,唇角含著笑意問我,怎麼啦?

我搖頭,他就自顧自地說,是不是餓啦?要不吃碗拉面再回去?

但那天開始,風拂再也不是獎賞。右側空無一人,視野只有無限延伸至遠山,最終收束成黑點。河堤的路過於漫長,走得筋疲力盡,曾經習以為常的年月化作泡影,在背後漸漸攏住我的脖頸。

我決定改變回家路線,每天繞點遠路,順便打聽他的訊息。你們認識靈幻先生嗎?這樣詢問街坊鄰裡,他們總是露出糟糕的表情,問我難不成也是那個詐騙案的受害者?

什麼詐騙案啊。我更正:我是他的弟子。

弟子?

......就是員工。

他是不是拖欠工資了?

沒有。

那麼難道你是詐騙同伙?天吶!看你這身衣服也才中學吧!

......

這樣的無效溝通占多數,剩下的人便少有關注新聞時事。靈幻?這是人名嗎?好可疑啊。諸如此類的回應,最終我放棄再詢問那些根本不認識師父的人。





找人?米裡同學說:你要委托私家偵探嗎?我可以跟拍嗎?對方是誰?那個紅極一時的靈幻先生?

一籌莫展時遇到了新聞社的女生,只能說不愧是記者嗎?對八卦的嗅覺非常敏銳,我深怕她跟上來,感覺特別麻煩,只能從頭到尾閉著嘴巴,偶爾點頭偶爾搖頭,然後慶幸自己這張臉不怎麼露表情,她罵我小氣鬼,帶著相機離開。

我感到有些抱歉,因為她給我提供了嶄新的思路。我從沒想過私家偵探,沒想過要請誰來幫助我。當時我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小學生,在相談所工作幾年,也曉得每個委托都必須繳交委托費。為此,努力攢錢成為生活的首要目標。我在網路搜尋評價好的偵探社,檢視價目表——天文數字!怎麼能跟相談所差那麼多?找到靈幻師父後干脆建議他轉行算了。

算上零用錢和師父給的工資,高中開始,我去打了很多份工,去餐廳端盤子,去手搖店做飲料,假日去蔬果市場幫忙搬貨,再花上整個夜晚來准備課業。

我零零落落的青春被各種雜事塞滿,忙到有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在為什麼打工。想起靈幻師父,心裡從悲傷變成淺淡的苦澀。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找了工作,做的是家教,有天拿著一小疊錢想給我,我沒有收也不能收。

他嘆了口氣,說哥哥,媽媽在叫你。

媽媽當然沒叫我。我下樓去看見做飯的母親,跟她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又回樓上,發現存折本子消失了。等它再出現的時候,已經一筆金額被轉進來。

我只能向他道謝,他說找到靈幻先生後要記得還給他。

在律的要求下,我減緩了生活步調,終於有自己的閑暇時間。我想起來,初中時,正是因為想要私人空間,和靈幻師父產生意見分歧。小酒窩說那是吵架,或許在師父眼裡也如此認為。吵架了,分道揚鑣之後,當然也沒有一一報備所有事的理由。靈幻師父自己走了,在這一刻顯得多麼合理,而我得到了我所期待的事物,和朋友去了咖啡廳,去KTV,櫻花季在景點樹下野餐,夏天一起打球,秋天賞楓,冬天玩雪。

雪球砸到身上時,我忽然覺得。

好無聊。



二十二歲,是大學畢業典禮。

我平平無奇地畢業了。

出社會成為普通的白領,每天在資料堆裡忙碌,有時候出了差池,被上司一頓臭罵,那時總特別委屈,心煩意亂。做了兩年,終於步入正軌,但那沒勁兒的感覺如影隨形地跟著我,讓我對生活裡的所有都茫然。

於是我開啟那本存折,去了偵探社。

要請他們工作,就得先付錢。偵探先生收了錢,問我和靈幻新隆是什麼關系。這很重要嗎?我問他。他說他們偵探社遵紀守法,絕不幫助跟蹤狂。

靈幻新隆是你的親戚嗎?

不是。

是你的前男友嗎?

不是 。

是你的朋友嗎?

好像也不是。

那你找他干嘛?

好問題。我找靈幻師父做什麼?眨了眨眼,自己也困惑起來。我沒有非得找到師父的道理,不缺他那300円的工資,也沒有很想到處奔波除靈。當然也不貪圖幾碗拉面或章魚燒。但我依然跟討債人似的追尋他,讓我不禁也好奇,靈幻師父究竟欠了我什麼。

半晌,我說,因為他沒來我中學的畢業典禮。

他失約了。我很生氣。



偵探也很生氣。他將我趕出去,原因是妨礙營業,預付的押金也沒還給我。聽你說話難道不用收錢嗎?他這樣說,把大門砰地關上。我呆立原地,想,靈幻師父真沒收過我錢。

如果是靈幻師父,面對這種情況會說什麼呢?仔細思考,發現他根本不會落入這種境地。他好像從來不需要和別人商量什麼,非常獨立、能干、對自己的煩惱閉口不談的人。

我又敲門,敲到裡面的偵探火冒三丈,用准備把我碾死的眼神重新開門。我說,就算沒找到他,我也會付錢的,好嗎?

蒸發了十年的人要怎麼找?偵探還是面有難色,但確認不會做白工後,他同意我進去事務所,還端來一杯熱茶 。

你得盡可能的告訴我他是怎樣的人,你們發生過什麼,還有他的個人資訊,尤其老家之類的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話音剛落,偵探的視線幾乎要燒起來,灼得面板疼。我只能說,我是他的弟子。他是個特別好的人。

有次他遇到麻煩,剛巧我沒來得及發現,所以......

你說的麻煩,是指這個記者會嗎?

偵探把電腦轉過來,讓我看那螢幕裡的影片。片源有十年之久,早已模糊不清,靈幻師父的身形變成一格格畫素,即便如此,我盯著他茶金色的頭發,漆黑的瞳仁,聽他說你成長啦,然後鞠躬說結束啦。我呼吸的速率比想像中快上許多。

偵探說,你剛好沒發現這個記者會?

他又播放了一些影片。

是串流媒體上的惡搞剪輯,從怪奇偵探裡裁下來的師父,在怪聲怪調的配樂裡施展著烈鹽亂舞。

連續幾個,偵探說,你都沒看過嗎?

我點點頭,他忽然大笑,說,這世界哪有那麼多巧合,那麼多一語成讖。更多的往往是當事人無知無覺。這是我從業多年的經驗。

無知無覺?我喃喃自語,好像看見幾個影子從身體裡跳出來,指著鼻頭罵我:對!你根本不用假裝自己很關心他!

再定睛一瞧,原來是十一歲,十二和十三歲的我。他們氣急敗壞,在質問十四歲的我,怎麼就這樣把師父搞丟啦。





這麼長時間,當初的翻蓋機早就壽終正寢,電池損壞充不進電,型號老舊也沒了替換品。和靈幻師父相關聯的事物陸陸續續地消失,都說時間會抹消一切,到現在他好像只留存在我的記憶裡。然而我沒能將他拋棄在光陰間隙,他像個不知名的種子,在心髒初生時狠狠扎根進來,狡猾地汲取我的養分。

他好過分的。你知道嗎。

他注銷了自己的電話號,卻沒注銷我的。

他交給我的話卡至今都還通著,好像他想找我就隨時會打過來,害我安安分分地守著這只手機,可是他又毫無訊息。



偵探社不愧是好評如潮的一家,如果他脾氣不好,想必是技術過人。隔天偵探來信,說他要去靈幻師父的老家瞧瞧。我上班到一半,急急提著公事包就走,邊發訊息說帶我一個。

偵探說,你不用上班啊?

我回他,二十四歲不正是創業的年紀嗎。

神經病。偵探罵道。



他從網路擷取了靈幻新隆的相關訊息,找到他曾就讀的中學,在與調味市相隔不遠的另一座城。靈幻這個姓氏非常罕見,三兩下問到了住址。

十分普通的住宅,與我的家相差無幾。想到靈幻師父曾在這裡生長,我不由得更加謹慎,小心按響了電鈴。

裡面是稍顯蒼老的女性,或許是師父的母親,從對講機細聲細氣地說,誰呀?

您、您好。我支支吾吾:我是影山茂夫,打擾了,請問靈幻新隆先生在不在?

影山......?是新隆的朋友嗎?

我是他的弟子。



那門噌地一下開啟了。師父和她長得非常像,柔軟溫暖的金色,落入眼裡的剎那我幾乎要哭了。她說話輕聲細語,和師父有同一種擅於傾聽的淺淡笑容,我從未如此迫切地想念一個人。

但她忽然道歉了,說對不起呀,我不知道新隆在哪裡。

他已經好多年不和家裡聯絡了。

她讓我們進去喝杯茶。玄關的鞋櫃上有一張家庭合照,只有三個人,是父母和一個女兒。到了客廳,才看見書櫃上擺著一張更為老舊的全家福,那裡的師父穿著白襯衫,笑得很朝氣。

師父說過,魅力的本質就是人情味。既然說出這種話,很難想像他會和家裡斷絕關系。他的母親端著蕎麥茶來,說我們新隆啊,和他爸吵架了。

吵得好凶啊。不就是為了那份工作嗎?

新隆說他做的是正經事,還收了徒弟。

要是當時再相信他一點,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我小口啜茶,發現那溫度偏低,一點也不燙嘴。師父就是這樣養出了毫無自覺的貓舌嗎?我心中一陣悸動,忍不住問,師父提過我嗎?

當然。夫人輕輕地笑,說新隆提最多的非你莫屬。我們連他做什麼工作都不曉得,卻知道你的很多事。只是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啦。

我這才意識到,師父說的肯定都是我學生時代的事,更甚者小學時代,臉立刻燙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才不安地問:你們也不知道新隆在哪裡嗎?

是的。我說。很遺憾,我們在差不多的時間斷了聯絡。



雖然結果一無所獲,但我確實覺得和師父近了一點。他曾說我的人生裡不一定有他,我想現在就是推翻命運的時刻。

過了幾個星期,偵探又說找到靈幻師父短暫打工過的地方,是一間拐角處的便利店。他還在一間按摩店裡上班過,據說手法特別好,老板本來要給他加薪,他突然又辭職不干了。

還能為什麼?想到那畫面,忍不住笑起來。靈幻師父給別人打下手?或許對社會人士是再普通不過的,在我眼裡卻稀奇的很。因為他總是充滿自信又有點趾高氣昂地使喚別人干活。笑完了,又感到空虛。

我開始回想起很多關於靈幻師父的事。比如他口鼻之間夾著一只鉛筆,攤在沙發上說好無聊哇——。有時候忽然說,龍套!然後一個眼神也不給。我問他什麼事?他就一臉狐疑地說,啊?你幻聽了。接著偷偷摸摸藏在電腦後面笑。

驀然回首,原來我所以為的最平凡的日子,恰是青春裡最閃耀的一刻,像是蒼白的時光裡繡上一個春季,嫩葉從畫框裡湧出來,生得雜亂無章,生得到處都是。怪不得我那樣想他,他的存在刻進了骨子裡,連我都沒察覺到的時候,我的靈魂一直在悄悄地很喜歡他。



於是十年後的現在。

偵探來信說他可能找到人了,但那人在釣魚,看不清臉,只拍了側面的照片給我。頭發染黑了,頂上卻明顯地金亮,像個倒過來的布丁頭,穿著墨綠色背心坐在小河邊,看起來非常悠哉。我一下子噎住,在公司裡掩著臉呵呵笑,末尾又哽咽。

他好像天性如此,到哪都能生根,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本性。先是無賴一樣地住在我心上,現在又跑去不知名的河畔釣魚?

我可能就是那條上鉤的笨蛋魚。要了位置後,我用了超能力,第一次感激超能力的好,到點看見偵探為了留人試圖和師父攀談,便從他們頂上一躍而下。

偵探O著嘴巴,指指天空,再指指我,說你他媽哪來的?

哦。旁邊的人說:他是超能力者啦。

我看向靈幻師父,但他只瞥了我一眼,繼續擺弄他的烤網,似乎打算現場把魚給烤了。要生火嗎?我問他。他說幫大忙啦。

我便憑空生了火焰,把偵探嚇得閉嘴了。半晌,偵探氣急敗壞:你一個超能力者會找不到人?

他的超能力可沒有那麼萬能。靈幻師父說。

和偵探約定三天後把酬金一次彙進戶頭,還附贈了一只烤得恰到好處,表皮金黃酥脆的魚。我們圍成一圈坐下來,焰火劈裡啪啦地響,軟光映在靈幻師父的臉上。整整十年未見,我不禁失禮地盯著他,看他眼尾生出一些我也沒見過的細紋,還有半金半黑的發絲。

還行嗎?他忽然說。

什麼?

魚啊。需不需要再焦點?

我還一口都沒咬,愣愣地低頭看,這才發現和他給偵探先生的烤魚比起來,給我的明顯更焦一些。嘗了一口,軟糯的魚肉混著油脂在嘴裡濺開,焦香留了泛苦的尾韻,是我最喜歡的那種味道。

剛剛好。我說。很美味。

靈幻師父滿意地笑了,說那樣明明很難吃。

我跟著笑,笑了一會兒,眼睛成了壞損的水龍頭,淚無法控制地湧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可能太開心了,也可能太懷念了,又或者別的,就那樣哭著吃魚,哭到抽噎,靈幻師父露出困擾的表情,說你這樣會不會噎死啊,小心點。

我說,噎死那也是你害的。

為什麼啊?

因為太好吃了。狼吞虎咽又流淚才噎住的。

很久以前和靈幻師父吃過一次烤肉,因為他太過碎嘴,我的舌頭又被燙了下,腦袋空白,就對他口出狂言。或許他在那時候記恨了,決定再也不給我烤恰到好處的完美的肉,無論如何,他記得關於我的事,就夠讓我高興得無法自拔。

偵探始終覺得自己被我騙了。他說我們倆看著不像許久未見,甚至熟絡得像每天出門都打招呼的鄰居。怎麼說呢。我想了想,可能是因為我經常在想靈幻師父的事,做夢也夢到他。沒有他的生活,他就生在我腦子裡,因此光陰定格在十年前,好像他還每天親切地喊我龍套,湊過來瞧我又在翻哪本漫畫。如今他本人從昏黃的舊時光裡走出,竟然哪兒都沒變,一如既往,是原本的模樣。

那靈幻新隆呢。偵探又問。

我說你得自己去問他。偵探深深地看我一眼,說你怎麼找人的時候積極,到跟前就慫了?罵完我,徑直去找正在收拾釣魚裝備的師父,不曉得和他說什麼,師父往這兒看過來。

他就站在河邊。風吹過來,好像把我卷到那條再也不敢回去的河堤,蓊郁樹間,他是縫隙墜下來的一道碎光,無意間也將我落一身璀璨。

龍套。

他忽然喊我,將我忐忑不安的心髒捏了起來。

是的?

過來一下嘛。

嗚哇、

我依言靠近,居然被他狠狠揉了把腦袋。

你是笨蛋嗎?他說:你是不是真的笨蛋啊!

聲音雖然含著笑,卻又隱隱發顫。我呆呆地抬頭,看他眉頭緊鎖,看他咬著唇,總算確認在乎這份師徒關系的不止我一人。靈幻師父雙手捏著我的肩膀,像那天我們除靈結束,他說要收我為徒,像那天他不打算放我走的蠻橫。

像蒲公英終於落地,在繽紛絢爛的世界偏偏掉進他手心。



嘿嘿,才不是。我說:我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