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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Lilia意識到，Draconia家那種執念是如此完美地一代代傳承下來之時，他震驚於自己所感受到的恐懼。

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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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eficia女王失去女兒的那天，薔薇泣血，荊棘掛紅，殘陽將籠罩谷間的薄霧細細地染上腥甜。

Lilia永遠忘不了王女披頭散髮地出現在宮殿中那一幕。高貴的下任女王在血霧中待了太久，黑袍上氧化的血液結成反射微光的塊，額間亂貼的髮絲滲着紅意。她說母親大人，您看見這股血色的風了嗎。

「這是他的血。」王女淒然道：「我的丈夫。龍。」

坐在王座上的女王陡然一震，然後聽見了女兒希望與愛人同去的請求。

王的權杖帶着憤怒重重落地，餘波在殿中激盪。在場等候指令的Lilia低着頭，讓自己微微浮空，否則迅速爬滿地面的冰霜會毀掉他的雙足。然而伴隨王女進入大殿的血霧沒有馬上化成冰晶掉下，依舊在空中，緩慢地，黏膩地擾動。

「我不許。」Maleficia說。

「您若是一開始就動用那種強大的力量，母親大人⋯⋯」下半身被冰封的王女毫無掙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那樣只會讓兩族提前進入戰爭——」

「我知道，女王大人。我從出生起就接受王的教育，我明白您的顧慮，但是⋯⋯請恕我直言，我們隱忍到最後，一無所有。」王女直視着母親的雙眼，看見對方與自己相似的眼眸也充滿血絲，但是她知道母親早已掉不下眼淚，冷酷的Maleficia女王啊。

失去愛人的打擊已經讓她心力交瘁，一直以來奉行的信念從根部長出了如荊棘的裂紋。她質問，幾乎像控訴那般，盯着女王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試圖維繫和平的做法，只是讓人類有了研究屠龍武器的時間。」

「若真是這樣，你去也不過是送死。」Maleficia冷聲道。

「我見過那個武器了——我是唯一能毀掉它的人選。」

女王凝視着自己的孩子，被那種眼神刺痛了，彷彿她已經能透過王女的雙眼，看見一把專為弒龍而鑄造的利劍，冷洌的光早就穿透她的心臟。

王女整理了凌亂的頭髮，輕聲說：「⋯⋯在那之後，再請您動用力量，除去籠罩荊棘之谷的陰霾吧。」

颳進王宮的血霧在沉澱，裏面的龍血涼得像最平常的雨水，在女王的王冠上凝結成大的紅珠，順着她莊重的髮滴落。

「⋯⋯那麼你為何還來找我。只是想氣我這個老太婆嗎。」Maleficia握住權杖的手收緊，那裏也開始滲下血水。

王女看着封印自己的冰魔法被解除，不見有甚麼反應，畢竟她之所以沒有馬上掙脫，不過是沒有這個必要。她來傳達這件事，也並非真的為了徵求母親的同意，因為她去意已決，無人可阻。那麼她究竟為何而來，這個未曾設想的問題，反而讓王女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

「我⋯⋯」她拼湊着字句，微張的唇在發抖：「或許⋯⋯我希望您，能祝福我。」

女王沈默了。王女等待半晌，沒有再說甚麼，轉過身緩步離開宮殿。就在她踏了出去，大門在背後將要關上之際，她徬徨地回頭，才捕捉到Maleficia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

母親大人的嗓音像是咒語，像是吟唱。

她說，我愛你。

王女滾燙的淚水划過她沾血的臉頰。她如此啜泣着，拼命捂住口鼻的手之下扯出了笑，卻是再也沒有回頭，就這樣騰空朝着血霧最濃處飛去。

「女王大人⋯⋯！」留在殿中的Lilia望向Maleficia，低聲驚呼。

那順着權杖流下的血並非由血霧結成，而是從女王的手心流下的。Maleficia似乎不太在意，只是繼續對Lilia下了命令。

「Vanrouge卿，跟上我的女兒。」女王的情緒重新收斂，唯有王的傲氣從她身上散發。

「我不求你護她毫髮無傷。然而，哪怕她只留有一絲生氣也好，把她的身體帶回來。那麼我必能將她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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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a也是看着王女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雖然稱不上從小看到大，但是他對王女的性格再清楚不過。身為下任王的龍之女在結婚那刻披上的頭紗，曾經讓Lilia僭越地想過：或許她登基之時的王冠，也無法如此熠熠生輝。

「Lilia。」雲間傳來龍飄渺的聲音。

「⋯⋯是母親大人讓你來了的嗎。」

他深知自己不該插手王族的家事，但是湧進鼻腔的血霧過於酸澀：「女王大人是愛您的。」

雲霧中巨大的龍影振翅，他感覺到王女的眼望向遠方，夾帶烈焰的吐息讓蒸發的水氣更濃，徹底遮蔽了她此刻的身姿。

「或許我們Draconia一族不配說愛。」王女悠悠說道：「那會讓我們試圖將某一人的笑容，與荊棘谷之民的所有笑容，放在天秤的兩側上。」

「我⋯⋯」Lilia站在半空，束起的長髮早已被濕氣染得沈重而低垂。他握拳：「我不能看着你這樣死去。」

王女似是訝異地回頭：「⋯⋯你僭越了。」

「⋯⋯近衛兵Lilia Vanrouge，不能看着您這樣犧牲。」他調整了自己的用詞，深呼吸着腥黏的空氣。

「那麼Lilia。我以荊棘之谷下任當主的名義，對你下最後一個命令。」

那雙比Lilia腦袋還大的豎瞳迅速靠近他的面前，那種熟悉的螢綠亮得幾乎讓蝙蝠生理不適，如此熱烈的感情就在裏面湧動迸發。她說為我族鞠躬盡瘁的軍人啊，我不能為難你，但請你聽我最後的願望。

Lilia承認那個願望沒有違背自己要執行的任務。那是個單純、聰明得有些殘酷的計劃，竟然做到這個地步也要執意離開，他發覺對方確實深植着頑固的血脈。

「這樣做的話，女王大人會恨你一輩子的。」

「無論是愛或被愛，只要牽涉到王族，都要付出代價。母親大人是最明白這一點的。」

王女說：「我愛她。」

他從未發現自己的語言如此蒼白無力。生離死別值得賺取最悲痛的號哭，而他歸根究底也不過是王族的下臣，這場由龍構成的，濃得窒息的迷霧中，沒有讓他走近一步的空間。想必今後，他也永遠只能站在這個地方吧。

「⋯⋯路上，小心。」Lilia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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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究竟用了甚麼方式去破壞那個弒龍武器，他看到了，起初還沒有實感，直到熾熱的天開始降雨，落在鼻尖上發涼。這場雨中混雜着兩位犧牲的龍，傾灑在谷間作最後的澆灌。

龍影裹着雲霧墜落，緩緩褪回人形。她的心臟插着一把殘破的劍，Lilia猜想上面加持了自動追蹤龍心的魔導式，配以極其珍貴的魔法材料驅動。王女破壞了它，而代價是自己的胸膛必須先被劍貫穿，才能限制它的軌跡。

懷中的王女彷彿只是在沈睡。然而他知道王女已經如她所願徹底離開了，只是這軀體中還有一絲屬於Draconia的氣息，那麼軍人Lilia便要遵守命令將其帶回。

女王面對女兒的屍體，非但沒有露出任何悲傷，反而隱隱有些喜悅，從容地用魔法去除了王女胸上的殘劍，親手將王女的身體放入荊棘構成的睡床上。

「⋯⋯她還是和小時候很像。」Maleficia溫柔地撫摸着王女的臉頰。

Lilia忍不住低聲道：「女王大人，請節哀⋯⋯」

「節哀？」Maleficia握着王女的手，睜大了眼睛：「噢不，你做得很好。我能感覺到血脈的聯繫，她還沒有離開。但是這些人類，本王必要親自與他們做個了斷。」

她起身向虛空一握，權杖就出現在她的手中。螢綠乍現，天雷劈落，遠處的人類國度上空出現了巨大的能量球，猶如打開了地獄的門扉，從那裏往下傾倒着滾燙的魔力，所及之處都化作蒸騰的熱氣。女王恐怖的控制力沒有讓任何一人受傷，無法理解的情況讓人們盯着上空乾啞地哭泣，而他們能看見自己驚恐的淚水都被熱浪直接奪走。

一座城池就這樣化為烏有。再這樣下去，失去屠龍寶器的人類只會面臨單方面的屠殺，Lilia如此宣言後，聰明得能造出那把武器的人類迅速決定了撤兵，停戰協議也快得彷彿眨眼間。

女王終於回到那個荊棘組成的睡床前，那更像是一個搖籃。

或者說，牢籠。

「無論花上多久，我也會讓你甦醒的。」她喃喃道：「這才過去了三年而已。」

Lilia不忍：「女王大人，請恕我僭越⋯⋯她最後的願望是就此離去。」

Maleficia女王壓抑了太久，已經忘記如何哭泣，如何面對悲傷了。就連此時，她也難以承認自己想要挽留對方的理由，只是出於一份母親對女兒的愛。於是她說出了那句讓Lilia呼吸幾乎停滯的話。

「——荊棘之谷需要下一任王。她不能如此任性。」

Lilia頸部的筋在抽動。他知道是時候了，但是他對於王女預想到這個地步，而女王又如她所料般說出這句話，還是感到難以自已的哀痛。

為何Draconia必須愛得如此扭曲而沈重？

「⋯⋯那並不是她遺留的一絲生機啊，Maleficia大人。」

他的聲音發顫：「王女大人已經懷孕了。只要剖開她的腹部⋯⋯您要的下任王就在那裏。」

女王大人與女兒十指相扣的手僵住，回頭望向Lilia，以千歲為壽命單位的龍族似乎用一種孩童般天真的眼神盯着自己的下臣。她在思考這意味着甚麼。她能搬出來的最合理而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徹底粉碎。

Lilia覺得足以殺死龍的利劍大概仍存在Draconia的眼神當中。

扭曲世界迎來了短暫的冰河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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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leus Draconia，前任王儲的遺腹子，荊棘之谷的下任王。Lilia曾經害怕Maleficia會恨這個孩子，不過好在，女王早已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感，或許她也從那次喪失中得到了教訓。女王大人對Malleus的愛無容置疑。

見證王族的感情是痛苦的。Lilia盡了一切努力輔導新的王儲，希望他不必重蹈覆轍。Malleus日漸長大，而他開始老去。他在壽命將盡時為對方準備了最後一份禮物，最後一次盛大的邀請，以為自己使命已盡，可以送別侍奉王族的今生，也可以從旁觀而無能為力的痛苦當中，徹底解放出來。

直到熟悉的冰雪降臨，升騰的瘴氣如霧般刺眼而燒灼氣道，他一時間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裏。

「蠢貨！你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

以往的他不能如此無禮，但是面對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他得以呵斥道：「這樣做又能怎麼樣！」

對方繼承了Draconia一貫的眼神，堅定得頑固，銳利得致死。

「可以不必失去你！！」

這就是Malleus在眾多理由中，他認為最合理而冠冕堂皇的理由。

Lilia只覺得眼前迷霧重重，這種情感從何時起已經將他束縛，誤入濃霧的他竟然沒能看清。他被愛得缺乏自覺，以至於從未設想過自己要付出代價，而這又是何等沈重。在意識到的瞬間，他毛骨悚然，卻在此刻才陷入血肉般感受到她們所經歷的疼痛。

「Malleus——————！！！」

如此被愛，被Draconia所愛，如此悲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