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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刀貴一割(4)


入夜戰場既清,首虜效畢,鐵軍衛全軍休整,預備平明開拔,鐵驌求衣撫卹傷兵、巡查營地過後,提一罈酒,獨自離開中軍大帳,登上了鎖雲隘的山壁。

蒼崖素裹,霜風迴旋,沈雲捲走如潑墨斗,疏星幾度明滅,雪壁下一塊橫斜而出的巨石上,被人拂開一片落雪,其上正坐著戰後便不知所蹤的風逍遙,只是從他掃開的落雪的面積來看,還夠容納另一人共坐。

鐵驌求衣並不意外,提酒飛身,掠上大石,一拂袖,盤膝落座,動靜變換不改端嚴,倒是旁邊的風逍遙眼睛立時一亮,他把葫蘆向鐵驌求衣面前一伸,搖了幾搖,端是沒個響聲,一聽便知是喝了個精光,鐵驌求衣本就有備而來,掌中吊兒醉輕輕一拋,便落到風逍遙手中,後者正中下懷,歡然展顏,連忙拍開封泥,就著酒罈飲了一口,又很知禮尚往來地遞回去,鐵驌求衣自不扭捏,托罈便飲,風逍遙看著那金色髮辮環繞下的喉頭,隨這酒水落肚而緩緩滑動,咧嘴笑開:“我講軍長老大,你真是神通了得,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等你?”

依著風逍遙這個年紀,最愛聽的回答理應是些心有靈犀、不約而同之類的漂亮話,但鐵驌求衣只是淡淡掃他一眼:“鐵軍衛駐紮在此,豈無斥候瞭望?”

風逍遙被這不解風情的回答逗得吐了吐舌:“我問了白日尉長,他說你打完仗也是頂頂忙碌的一個人,又是巡視軍營又是排布守備,總之是難得閒,我想著,與其夾在裡面給你添亂,倒不如出來等你⋯⋯”

鐵驌求衣一揚眉:“你倒是篤定吾會來。”

“我安能篤定?”風逍遙聳了聳肩,道,“只是在這兒飲酒,你若來了,自是再好不過囉。”

“既是等我,看來有話說?”

“欸⋯⋯”

風逍遙未料他這般單刀直入,呆了一呆,但轉念一想,繞圈子才不像鐵驌求衣的作風,便點了點頭,又揉了揉臉,手肘支著酒罈,顯然在想怎樣開口。

鐵驌求衣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著,明明兩人相交未久,卻好似已經足夠熟悉彼此相處的方式。

良久,風逍遙總算決定了怎樣起話,雙手交握又鬆開,深吸口氣道:“我此前,都不知道戰爭是這樣的。”

“我家鄉⋯⋯在我逃家前,是由四個大派輪番管事,雖時有細小齟齬,總體還算是和平。”

他講得並不流暢,一聽便知從未和人說過這段故事,且不太知道如何隱去具體人事而保留主幹——然而鐵驌求衣自一開始便知曉他的來路,這番諱筆的功夫不可不謂多餘且浪費,只是鐵驌求衣亦明白,這是少年對他之信任,他自然選擇隱下真相,而他也想知道,四宗之亂在風逍遙這親歷者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面貌。

“後來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大事⋯⋯死了很多的人,四派之間的信任徹底瓦解,為了替死去的人報仇,他們便各自宣戰,派出門人互相討伐,我也是——被派去參戰的一員。”

其實事情的發生到現在,時間的間隔並不久遠,可風逍遙時時會有奇異的感觸,一會兒覺得屍首橫陳的慘狀還鮮明地印在眼前,一會兒又覺得那段黑暗的日子十分生疏,早已蒙塵而不願輕易回想。

而當醉生夢死的刀譜交至手中時自己究竟是什麼感受呢?這點已經很難確切復現出來了,唯一肯定的是,他毫無得見本門絕學的喜悅,剩下的全是一片混亂和抗拒。

“我不想要參與這種爭鬥,死的人太多了,我的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別人的師父師兄也咁款⋯⋯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對曾經的朋友揮刀,站在和他們敵對的那一邊,我實在做不到⋯⋯我想不出來這有什麼對的!”

他語氣很重,面色卻很平靜,藏了一絲不合年紀的無可奈何。

“⋯⋯所以,我逃了出來,那時候我想,只要逃得夠遠,就能逃開紛爭了。”

鐵驌求衣淡淡道:“做不到。”

風逍遙歪了歪腦袋瞧他,做了個苦澀的鬼臉:“是,到哪都要選邊站,我可很厭倦了。”

他端起酒罈,埋頭痛飲了一陣,很有點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意味,片刻後才把臉從罈子後面移出來,換了個輕鬆點的語氣,像是想開玩笑,但不太成功:“再說,我一點也不喜歡殺人——雖然剛下戰場就講這種話,大概是不太可信。”

鐵驌求衣看了他一會,既未説信也未説不信,只是唸了一句:“勝而不美,美之者,是樂殺人。”

風逍遙呆了呆,神嘯刀宗對於文墨不如陰陽學宗那樣講究,但這一句淺近的他還是知道的。他避忌殺戮,諸般境遇卻容不得他善刀而藏,如此,贏了也無喜悅,殺人更無快意,扼殺性命,是何等沈重的事情。

可是今天有什麼不一樣了,他原本只想逃避,卻主動選了立場,一向諱言生殺,落刀又無猶疑。鐵驌求衣所言非虛,若他後悔參與了這場戰役,現在退回習慣的生存方式仍然來得及,但捫心自問,他確確實實,一點都不後悔。

“我仍是討厭紛爭,也不喜歡殺人,但我⋯⋯”他很努力地想找到一個措辭,可惜有點力不從心,要確切說出心裡那朦朧的意識對於現在的他還是太難了些,鐵驌求衣看著他大為苦惱地把馬尾抓得亂蓬蓬,終於拉下他的手,解救了那一頭可憐的頭毛。

風逍遙頂著鳥窩,迷茫又無辜地望過來,鐵驌求衣覺得他這樣有點像一隻還沒長大的小犬,令他不禁微翹了嘴角。笑意一閃而過,可是風逍遙一直注視著他,當然分毫不差地捕捉到了,甚至有點看得呆了,一個勁地在心裡想——原來軍長老大笑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鐵驌求衣見他走神,便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怎麼了?”

風逍遙猝然反應過來,一下漲紅了臉,不明白自己怎麼跑偏到那種地方去,還好鐵驌求衣不會知道他心中所想,於是趕忙結結巴巴地補救:“沒、沒有怎麼!只是若換成是你,你又如何想呢?”

鐵驌求衣哈了聲,鬆開了手,目光亦從風逍遙身上轉開,落入了夜色沈濃的遠空,凜冽霜風呼嘯而過,如橫掃千里塵埃。

“這世上永遠有不能和平解決的紛爭,當這種事情發生之時,就是戰爭。”

他一手創立鐵軍衛,崛起於苗疆群雄征伐的亂世,北戰南征多年,生殺場上,唯他最有發言權。

“戰爭雖然帶來殺戮,但只有引導戰爭的人,能可快速結束戰爭。”

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披堅執銳,赴強敵、捍疆土,這非是或可為之,而是不可不為。

風逍遙發現自己很想知道,明明是在穠夜中,為何鐵驌求衣的那雙金眼依舊爍亮,像兩星永不熄滅的火種,那雙火種照映過來的時候,像燒熔了的流金,四目相對也會發燙。

“這雖然污穢,但這種骯髒事,總是要有人去做。”

風逍遙怔忡良久,忽而低下頭去,悶悶地笑了出來,片刻之後猛一抬頭,目光炬炬,筆直地投過來:“你是做這種事的人,那我也能一起麼?”

這一次的笑容不是驚鴻一瞥的,風逍遙確信自己看見那雙金眼的眼底,浮現了等待既久、極為滿意的微笑。

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何況連城不易之寶刀?

不過,不論鐵驌求衣究竟心懷了何種地步的期許,又究竟打算如何縱馬千里磨淬名鋒、運使這柄連城之刀,都不是此時年方十六的風逍遙所能真正了解到的事,他這邊廂只因為心事落定,正朝鐵驌求衣孩子氣地展顏,眼眸閃閃發亮:“我知曉了,不必說,你一定答應啦!”

鐵驌求衣嘴角微翹:“你果真有志從軍,當然很好。”

於是風逍遙像是得了什麼嘉獎般,十足高興地甩了甩那條油光水亮的馬尾,不知自己在鐵驌求衣眼中越發像條興奮的小犬,但他高興到一半,忽然又念及一樁事,立時又感幾分憂愁:“但講起來,我若加入了鐵軍衛,是不是要隨著他們一樣,只能管你叫軍長了?”

鐵驌求衣沒想到他的關注落在那,不免逗他:“軍紀有定,你入鐵軍衛,便是吾的部下,自然該稱軍長。”

風逍遙分辯道:“我不是要沒大沒小,但是只叫軍長,聽起來硬邦邦的!”

他還有句留在肚裡沒講出來——這樣不就和其他人沒什麼分別麼!

想來他跳脫慣了,一時還套不進上下等級分明的條條框框裡,鐵驌求衣也未古板到那地步,便問他:“那你欲稱我什麼?”

風逍遙一愣,不意他當真徵求自己意見,總不能說自己還沒想好,豈不是像個笨伯!再回憶兩人此前相處,因為職務,加上鐵驌求衣說一不二的作風,他都叫他軍長老大,雖然與別的人確實不一樣,但一半軍銜一半暱稱,得唸四個字,多少有點拗口,總歸不倫不類,而且最重要的是,聽起來還是有點半吊子不遠不近的⋯⋯

他冥思苦想到這,驀地豁然開朗,以拳擊掌、歡笑起來:“老大仔!我就叫你老大仔行不行?”

話是問著行不行,但看他很喜歡這個順口又獨一份的叫法,已經在那邊自顧自叫了好幾聲,顯然是不行也得行的架勢,鐵驌求衣微微失笑,便也隨他去了:“可以。”

這下風逍遙算是記掛的大事一件件都有了著落,他笑得眼眸彎彎:“那、為了我要加入鐵軍衛,老大仔,我先敬你!”

他揚起頭,托罈先乾一大口,又將酒罈拋給鐵驌求衣,在一邊看著鐵驌求衣飲酒,忽又起了好奇心:“老大仔,加入你們鐵軍衛,會不會還有考核?萬一我通不過該當如何?”

鐵驌求衣揚了揚眉,雖然風逍遙自己未記殺敵數目,然而他在鎖雲隘一役的軍功有目共睹,粗算下來,已可破格充任隊長之職,但這孩子顯然沒想到這些便宜,單純只是在好奇罷了。

於是他亦起了些揶揄的心思,故意就著此話回答:“入軍考核,不外乎身手體能幾項,你能雪天奔襲千里參戰,體能一條便算你過關;至於身手,兩次見你均是忙亂,確實該找個機會,好好讓你施展一番。”

“哦?”風逍遙轉了轉眼珠,“那麼誰來試我的身手?”

鐵驌求衣答:“吾會指定新兵營的教官⋯⋯”

他尚未講完,風逍遙已經嘴角一撇,好像頭頂也耷下兩隻耳朵,實在好懂非常,鐵驌求衣忍俊不禁,終究將話鋒一轉:“——若情形特殊,也會由吾親自考核。”

此話一出,風逍遙立時抬頭展顏:“哈!那樣最好,撿日不如撞日,老大仔不如我們今晚就來!”

隨著笑語飄蕩,這孩子已從大石上踴躍而起,鐵驌求衣對這反應早有預料,掌一翻,飲盡的酒罈無聲落進石下雪堆,下一刻,開山破碑掌動如傾嶽,奔騰呼嘯而來,風逍遙人在半空翻轉跳蕩,如矯燕頡頏,因為鐵驌求衣的配合而落下連聲的孩子氣的歡笑,他單手掣刀,足尖在山壁上借力一點,旋即如鷹隼般俯衝而下,掌中捕風以豎對橫,鋒銳刀氣前後凝貫,似與身同化箭矢,正面迎擊騰龍訣強悍無匹的掌風!

鐵驌求衣金眸微瞇,世間刀法大多以劈砍撩斬為主,若無相當把握、或兵器有長度上的優勢,刺擊都是不會輕易動用的路數,風逍遙明知雙方實力差距,卻仍能有此膽魄,著實不愧刀界驚鴻之美譽。而這一刺擊又非蠻勇之舉,開山破碑掌來勢剛猛,但這一掌鐵驌求衣只出五分力,且未刻意收束掌風,好比水波擴散,自近及遠自然會造成力度耗損,風逍遙以刺擊回應,則由點破面,雖有風險,卻保住對戰中的主動權,是相當聰明的應對。

若礊龍在握,此刀來時,鐵驌求衣不需變招,與其角力即可,但此次武鬥意不在爭勝,而是為讓少年盡興施展身手,鐵驌求衣亦不打算倚仗功力差距,是以他一翻腕,迎著風逍遙的刀勢變掌為爪,出手如電,於毫釐之間鉗住少年的手腕。這一抓非同小可,捕風刀氣已然激發,快如閃電,氣勢盛壯,想要退避已是困難,更遑論鐵驌求衣不退反進、以爪反制的做法,風逍遙亦是吃了一驚,想不到小碎刀步快,鐵驌求衣出手更快,下一瞬鐵驌求衣旋步側身,以腰勁將風逍遙直摔出丈外!

這一摔勁力十足,卻意不在殺傷,而是想要迫他丟棄主動權,風逍遙心如明鏡,只是手腕被鐵驌求衣的虎爪鉗過,皮肉間一片火辣,是兩人護體罡氣硬拚的結果,眼下既不可以腕力爭勝,他便立刻擰身,於將落未落之時備好身勢,足尖方一觸地,鞭腿已橫掃而出,鐵驌求衣果然欺身而上,見他寸土不讓,眼底微笑,手底卻半點水也不放,當下提膝彈腿,與他踢擊對踢擊地來了記硬碰硬,骨肉相撞,分明該是悶聲,然而兩人均飽提真氣,這一踢竟撞得分外響亮。

鐵驌求衣長年戎馬,功力深厚自不必說,風逍遙走得卻是輕靈快捷的路子,行刀偏重身法,極少這般實打實地拚氣拚力,本想以鞭腿打一個出其不意,卻被鐵驌求衣正面攔截,然而他是落地再掃腿,重心比鐵驌求衣來得低了許多,鐵驌求衣一踢過後,自然而然便落腿向後,這一間隙立刻被他抓住,此時手腕經脈已然活絡過來,他立刻跳撥翻腕,趁鐵驌求衣調整身形的瞬息,奇襲出刀!

他認為鐵驌求衣以長刀為兵,身法大開大合,因此若能入一尺距離,才是捕風縱橫的時機,且他這次刀路自下而上,且暗含三個方向的變換,鐵驌求衣要再施展虎爪可非易事,他自信這一擊該當得手,然而耳邊忽聞一聲輕笑,從捕風刀尖倏然傳導開一股劇震,幾乎令他兵器脫手——原來鐵驌求衣早先背手在後,隨時蓄力可發,見他奇襲不凡,便轉而扣指成環,待其深入便彈指瞬發,一擊敲中捕風刀脊,風逍遙終究是內力不及,兩度震腕,回防的速度便慢下許多,他只得足尖頓地,如金鯉倒穿波,電射般向後方急退,同時捕風換手旋斬,連發十數道刀氣防禦。

鐵驌求衣同樣緊追不放,騰龍訣掌風呼嘯,如炎浪推排,將刀氣盡數粉碎,下一刻肉掌對白刃,鋒芒寂滅一瞬,彷彿是雙方真氣形成的無形氣罩,將驚濤駭浪都牢牢禁錮其中,然而平衡不過一瞬,以兩人為中心,自刀掌之間旋即爆發出連環氣爆,震起四圍雪塵紛紛而落,經久不盡,整片積雪都被削出一個三丈方圓的凹陷。

鏗然一聲,捕風墜地,風逍遙腿一軟,整個人都坐在雪地裡劇烈喘息著,天寒地凍,他的額角卻全是汗水,將髮綹潤澤,蒸騰出筋疲力竭的熱意。

鐵驌求衣未發一言,只是繞到他的身後盤膝坐下,提掌貼住風逍遙後心,雄渾內力收束為精純熱流,涓涓導入風逍遙的奇經八脈,將四處走竄的真氣一一平順。

風逍遙好半天才找回呼吸,他累得要命,自覺一點力氣也無,但那雙手掌溫熱又有力,就算他現在倒下去,也一定能被身後的那個人接著罷?

“老大仔,我這算過關了嘛?”

雖是理所當然地輸了,風逍遙卻很高興,滿身的汗水和雪塵反而叫他覺得痛快又酣暢,不必他回頭,鐵驌求衣也聽得出他那語氣中心滿意足的滋味。

“當然。”鐵軍衛的軍長一錘定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