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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儺抹去掌心與指尖的血漬,在白布上留下點點腥紅,恰如雪地上盛開的紅梅,若是湊近鼻尖細嗅還有一絲鐵鏽的餘味,對曾經的詛咒之王來說更勝苦寒之地的幽香。
這些愚蠢的垃圾。他的心裡滿溢著厭惡與譏諷。下賤的、毫無價值的低等生物也敢覬覦小鬼?隱藏自己的氣息,用甜蜜的騙局麻醉本就不多的戒心,留下印記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
很好。
宿儺冷笑一聲,面目猙獰。即使在沒有咒力的現世,僅僅一瞬的殺氣已足以讓所有生物驚恐惶惑,不顧一切奔走竄逃。
就是這樣,宿儺心想。為自己的弱小膽戰心驚、盡情哭泣吧。好好記住自己的無力,把短淺的目光放在如何延長自己卑賤的性命,不管是行動還是想法都不能也不應該染指詛咒之王的所有物……

虎杖悠仁看了看兩面宿儺,再看了看那面被打出一個洞的牆,又看看那隻飛行軌跡毫無章法只顧拼命逃竄的小昆蟲,最後目光回到自己同居人臉上。
「我不知道原來你那麼討厭蚊子。」他想像著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要不我今天去買蚊香回來點?」
「閉嘴,安靜吃你的飯。」

*

自他們兩個重逢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月。
兩面宿儺對自己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他擁有凌駕所有人之上的權力與金錢,雖然不是可以恣意鏖殺的世界也能滿足他大部分的享樂與慾望;有能之人忌憚他,愚蠢之人忌妒他,弱小之人仰慕他,但無人能奈他何。
他還找到了一直以來不斷追尋的對象。
雖然一開始有點小小的誤會,導致他和虎杖悠仁剛見面就來了場橫跨市區的追逐戰,但在兩人冷靜下來好好溝通之後這段小插曲就此揭過;再說,他也不認為那個頑固的小鬼會乖乖束手就擒,一點反抗作為他們重逢的序曲正好。

「就是這樣。」宿儺向裏梅──他忠誠的部下,即使轉世為人仍然是極少數能夠徵詢意見的對象──說。「我們已經溝通好了,但是那個小鬼仍然不肯搬過來和我一起住,現在立刻想個辦法出來。」
裏梅無言地看著他的老闆。那天的追逐戰過後他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花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老闆沒有成為晚間新聞的主角,當然也有幸見證了那段所謂的「溝通」。

「你神經病啊!為什麼要追我!」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要逃,小鬼,你活膩了嗎?」
「還不是因為你殺氣騰騰向我追過來我才逃的!」
「哈?因為你像個膽小鬼一樣拔腿就跑我才追的!」

──您確定這算是好好溝通?
裏梅按了按額角,試圖壓下若隱若現的偏頭痛。
「我想……也許是您的表達方式比較隱晦,無法讓個性直爽的虎杖先生立刻了解您的意思。」裏梅將「誰他媽聽得懂你在說甚麼」用一種非常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也許您可以付諸行動?如您所知,比起言語,行動更能向虎杖先生這種人傳達您的心意。」
宿儺想了想,似乎是這樣沒錯。上輩子言語的折磨對小鬼來說還不如一場屠殺更能帶給他蝕骨之痛……嘖,不想了。
「你是說要我去拆了他住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裏梅深吸一口氣。「您要不要考慮一下比較具有普遍性意義的手段,例如送花之類的?」真的不會說話就讓花店店員代勞吧,起碼不會再把人逼去跳河。
宿儺仔細考慮了一下,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在虎杖悠仁的記憶中他曾經看過小鬼送花給他時日不多的爺爺,那怕對方大聲斥責也沒有改變過。對小鬼來說應該是個重要的儀式,也很適合自己現在的狀況。
「那就交給你去辦吧。」宿儺十分爽快地拍板定案。「務必要讓小鬼了解自己的處境。」
掙扎和逃跑都是沒有意義的,乖乖進到牢籠來吧。
那些他錯過的怒吼和飲泣、沒能品嘗的眼淚和痛苦,將來會用時間一一料理烹調好,化作只有自己一人享用的佳餚。
虎杖悠仁不再需要自己給予以外的痛苦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去安排。」裏梅點頭,卻不像以往一樣俐落地離開,臉上罕見露出躊躇的神色。「……老闆?」
「有問題就問。」
「虎杖悠仁對您來說,是甚麼樣的存在?」

甚麼樣的存在?
宿儺側頭思索,從前世小鬼嚥下手指、自己受肉現世、被壓制、死亡、重生、蔑視與憎恨、作戰、再次死亡。他們的關係由詛咒開始,中間貫穿著血淚,最後回歸平靜。痛苦將他們的生命扭繫成一個打不開的結,那怕被死亡一刀兩斷也掙扎著要再次糾纏。
必定是如此,否則小鬼怎麼就這樣無憂無懼地,在他尋找許久卻一無所獲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了呢。
「是同生共死的關係。」
他肯定地告訴裏梅。

「我了解了。」裏梅堅定地點頭。「那麼,願您心想事成。」
他深深地向宿儺鞠了個躬,安靜地走出總裁辦公室,一點腳步聲都沒留下。留下宿儺站在落地窗前,思考著命運與偶然,還有未曾締結的契約。

*

事實證明就算是裏梅的建議也不是每次都有用。
宿儺目送虎杖悠仁不知第幾次加速逃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心中比起氣憤更多的是困惑。
是送的花不對嗎?但是裏梅再三和他保證他做了最適宜的安排,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的確是少見,但比起自己的目的不過是小事一樁,虎杖悠仁再怎麼愚蠢好歹也跟著自己見過世面,不至於被這點小小的陣仗就嚇到了吧。
──啊,原來如此。
他恍然大悟,心情突然大好。
看來小鬼已經領略到自己的用意了,正在進行無謂的掙扎。這一世的他沒有咒力、身體能力頂多和自己平手、所有條件都不如自己,比起無謀的衝撞先躲避起來評估敵人的實力不失為比較穩妥的辦法。
很好很好,總算有點長進。
──可惜他遇到的對手是自己。

宿儺得意地笑了,拿起電話下了另一道指示。

*

裏梅對於虎杖悠仁此人十分佩服,有鑑於他是第一個讓宿儺意圖落空的人。
他捏著手裏的表格,心裡暗忖是不是應該再吃一顆止痛藥好降伏又有發作之勢的偏頭痛。被收購的清潔公司呈上所有正職員工的資料,裏面沒有虎杖悠仁的名字。
──你們為什麼會派個暑期打工的學生來清掃總裁辦公室!出了甚麼狀況賠得起嗎!
相較起裏梅的氣憤,宿儺倒是沒甚麼情緒起伏,盯著手機裏唯一一張(不知哪來的)虎杖悠仁的照片,若有所思。
「老闆。」裏梅開口。「如果您需要找建設公司去拆了……」
「不用那麼麻煩。」宿儺擺了擺手。「我有別的計畫。」

希望那個計畫還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
裏梅決定除了自家公司的法務部門外還要再多聯絡幾個律師,擅長刑事案件的,以防萬一。

*

事實上那個計劃真的很簡單,雖然有一點違法之虞,但比起宿儺上輩子的行徑來說根本不算甚麼。
他只不過根據新聘任的調查人員呈上來的結果打了一通電話。
「你如果現在不過來,我就把你身邊的人全處理掉。」

三十分鐘之後,氣喘吁吁的虎杖悠仁敲響了宿儺辦公室的門。
「兩面宿儺!」年輕的聲音中氣十足,震得帶路的裏梅耳膜發疼。「給我滾出來!」
宿儺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看了一會並不存在的文件,還欣賞了一下角落那尊據說很貴,但唯一的優點是拿來當凶器應該打得死人的銅像。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讓虎杖進門。
「你這傢伙到底想要怎樣?」甫進門虎杖就筆直朝宿儺衝過來,一把抓住對方的領帶將對方的臉拉近──順帶一提,那是條摸起來很舒服的絲質領帶。「上輩子你折磨我還不夠是吧?還是最後拖著你一起死讓你記恨到現在?」
宿儺掃了跟著進來的裏梅一眼,示意他出去後將門帶上。「我像是那麼心胸狹窄的人嗎?」
「不,你是個隨心所欲的混帳,做事全憑你自己高興。」虎杖惡狠狠地瞪著他。「而我的存在就是讓你不痛快,從吞下那根手指開始一直到死,只要我痛苦你就高興。那些花、調查人員、然後是我的打工。你大概只是說兩句話、打個電話,我的生活就因為你的關係天翻地覆。」他鬆開手退後一步,大口喘著氣。「兩面宿儺,你告訴我,現在生而為人的你到底想要甚麼?讓那個前世你一直看不起的愚蠢小鬼繼續痛苦下去就是你的人生目標?還是就只是一時興起的廉價消遣?」

宿儺沒有回答。
他直視著虎杖悠仁和上一世相同,和這一世的自己也相同,走在路上絕對會被誤認為是雙胞胎兄弟的臉。在生得領域中他看過他不知天高地厚的笑、憤怒的嘶吼、因為痛苦而扭曲、最終接納一切,心滿意足的平靜。
小鬼自己大概沒有發現吧,他想。但他並不想提醒對方,某種彷彿顫慄的滿足感充盈全身,比殺戮辛辣,比支配甜蜜,再加上一點點隱密的酸澀。身為詛咒時的自己早已遠離這種情感,生而為人後也從未有過如此體驗。

剎那間的幸福。

他慢慢踱步,繞開那張大而無用的書桌,踩在柔軟地毯上每一步都讓他憶起地獄中受刑的無盡歲月。獄卒們讓他踩在劍山上,腳印血肉模糊,而在前方永遠有著最渴望的事物,哪怕只是一縷偏執銘刻在心中的幻影。凡夫俗子會大聲嚎哭,停下腳步踟躕不前;而他無所畏懼,深知自身罪孽但毫無悔意,只管重踏步伐,向前伸手──
浸染手心的溫度比想像中來得高,他輕輕用手指描摹那張總是表情豐富的臉,接住那些從琥珀色的眼裏滿溢的水滴。兩人的身軀在不知不覺中緊貼,心跳與呼吸宛如融為一體。
這樣才對,他心想。猶如太陽東昇西落,再理所當然不過,無可質疑不容反駁。

「我想讓你遠離痛苦。」
除了我給予你的痛苦,他心想。

虎杖睜大眼睛,屏住呼吸。那瞬間宿儺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拿回了自己四臂四目的身體,因為小鬼盯著他的目光如此陌生,如此疑惑,像看見石頭中開出美麗的蓮花。

「……這是我聽過最不好笑的笑話。」
虎杖顫抖著吐出一口氣,用力閉眼任憑最後的幾滴淚水從眼角滑落。他沒有抬手去擦,再睜開眼時已沉靜許多。「而且你認真的,宿儺?先不論我上輩子的痛苦大多數都和你有關,就拿這輩子來說,那些玫瑰花是怎麼回事?『我想剖開你的胸膛,將你的心臟放入和我同葬的墓穴』。」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這是我看過最有詩意的死亡威脅。」

宿儺沉默,想起了他和裏梅說過的話。「那不是我寫的。」
虎杖思考了一下。
「我本來想說你是騙子。」他告訴宿儺。「但後來想想的確不像是你寫的。你如果真要殺我也是直接把我掐死或亂刀砍死,然後一腳踩在我的屍體上高聲狂笑,說不定還踩個幾腳;不會做出這種麻煩又做作的事。」
宿儺沉下臉。想像是一回事,聽虎杖輕描淡寫地道出那些可能的死法又是另一回事。「小鬼,你以為你很懂我?」
「我一點也不懂。」虎杖老實回答。「我有了新人生,一路平凡無奇但也還不錯,然後你就冒出來做了一大堆奇怪的事,還說出上輩子的你絕對不會說的話,弄得大家看我都像三流愛情小說裡的女主角。」然後他微笑。「不過那些玫瑰花很漂亮……至少在看到那張卡片以前大家都很開心。」
「忘了那張卡片。」宿儺告訴他。「現在,立刻,否則我會讓你忘掉。」
「你當我的腦袋是電腦硬碟嗎!」虎杖抱怨。「還有,我們之間是不是貼太近了?要是被別人看見不太好吧。」
「我都無所謂了你還在乎甚麼?」宿儺輕哼一聲,挑釁似地抬起虎杖的下巴,故意將臉湊近。「放心吧,這裏沒有許可閒雜人等不能進來,你不管怎麼叫都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呃,可是我來掃除的時候……」
「老闆,不好了!」一個短頭髮的年輕女孩推開門,冒冒失失地衝了進來。「剛剛收到消息,五条集團……對不起我甚麼也沒看到。」
小澤優子默默彎下腰向兩人道歉,轉身就走,還不忘扣下門鎖。

啪噠。門又闔上了。

兩雙眼睛一起瞪著那扇厚重的桃花心木門,像是它突然成為了連接異世界的通道似的。
「其實我剛剛就想告訴你。」虎杖吞了口口水,看著宿儺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不知道是不是保全公司的設定錯誤,我來這裡掃除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密碼或是識別卡也進得來……」
等我料理完這小鬼後,宿儺心想。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鎖都換掉,第二件事是叫裏梅把保全公司也換了。

*

那之後他們進行了幾次十分平和的交流,雖然花了一番功夫,但總算在虎杖四肢健全、宿儺仍是守法公民且雙方同意的狀況之下,虎杖悠仁正式成為兩面宿儺的同居人。在念大學之餘負責料理所有的家務,雖然本人沒有自覺但似乎已經漸漸朝著家庭主夫的道路前進。

「雖然我也不喜歡蚊子,但是為了打隻蚊子弄壞一面牆會不會太過火啦?」虎杖又夾了個煎蛋捲到自己碗裏,可惜都還沒放定就被宿儺搶走了。
「為了打隻詛咒踹破一面牆的小鬼沒有資格說我。」
「在你心中詛咒和蚊子的地位是一樣的嗎……」
「都是垃圾。」

宿儺一口咬下搶來的煎蛋捲,眼角餘光瞄到虎杖若有所思的臉。自從兩人開始同住之後虎杖不時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但從來沒對宿儺多說甚麼。他只能猜想是因為驟然提升的生活品質讓小鬼非常不習慣,就像他們兩人的關係一樣。虎杖似乎認為時不時血肉橫飛、斬首斷肢才是他們兩人正常的相處模式,宿儺則對此不予置評。
那些東西他已經厭倦,而當只要花費更少的代價就能獲得全新的、更為甜美的體驗,又何必一直執著於舊日時光?

「……儺?」虎杖又叫了一聲。「宿儺?你有聽到我說話嗎?還是你又在思考甚麼征服世界的邪惡大計了?」
「我才沒思考過那種東西。」宿儺回過神,皺起眉頭。「就算上輩子也沒有,為什麼會有人想做這種麻煩的事?」
「人各有志吧。」虎杖想起漫畫電視劇中那些奮鬥不懈的反派,不禁苦笑。「總要有個讓自己的人生不至於荒蕪的目標。對了,既然沒有要征服世界,那你剛剛在想甚麼這麼投入?」
「在想晚上要怎麼料理你。」宿儺隨口回答,接著想起重要的事,放下餐具搓了搓下巴。「上次的全身鏡是不是太刺激了?可是看你一邊哭一邊纏上來親的樣子又很爽,我在想今天……」
「閉嘴啊啊啊啊你這個變態!」